美人

罗爱民插队的寨子前有一条小河,河面不宽亦不窄,河水深深的,有阳光的日子,波光潋滟。这条河叫云广河,当地人亲昵地称其为“云水”。顺流而下,云水通到乌江,那就是一条大河了。

盛夏时节,收工以后,在城市里就喜欢游泳的罗爱民跳进河里,游一个畅。在临河的寨子上,会游泳耍水不算本事。但这里的村民们只会本能的自古流传下来的狗趴式。而罗爱民和他们游得不一样,他会自由泳,会蛙式、侧泳、潜游、蝶泳,还会仰游。当他仰面朝天轻盈地浮在水面上悠哉游哉地随波荡漾时,岸上的小伙子甚至姑娘们都会向他发出一声声的欢叫。就如同下乡初期看到他在大批判专栏的刊头部位画出一幅幅形象逼真的画时那样。每当此时,罗爱民就特别得意,感到一种受人尊敬的愉悦和快意。

他的这门本事传开没多久,公社里的船队就点名要他去当船工。

云水两岸蛮荒的山乡里出一种煤,黑得发亮,烘下来却只剩一小砣白灰,特别肯燃。起先,这种煤只是运出去当燃煤。后来说这种煤里能提炼出稀有的珍贵的元素,猛地一下提了价,值钱多了。在当地这种煤只卖到十几块钱一吨,而运出去,能卖到二三百块一吨,船队的活怎能不忙。

罗爱民当了船工,一趟一趟地就随船顺流而下。

云广河谷有闻名于山乡的七峡,从寨门前的老鹰岩到姊妹峰40多公里长的水面,碧波狂泻,流速极快。船在河上行,犹如腾跃的飞鱼往前直冲。人都说沿江七峡,风光美到极致,但罗爱民每回只能粗粗地掠一眼。一峡便是老鹰峡,只见左岸突兀的石崖高达200多米,直立向右岸,傲瞰奔流,活似一巨大雄鹰腾飞水面,气势咄咄逼人。二峡是猴愁峡,江水滔滔送着船队,两岸悬崖绝壁的葛藤绿荫中,时有猴子跳来荡去。自古相传,这数百只猴均系恒河猴,分群栖居于两岸山林之中。船队挟风破浪而过,猴子啼叫攀跳,不时地蹿往江边挑衅。罗爱民早听人说,李白所书“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在长江上已不可见,但在云水岸边却恍乎重现,很是惊喜。三峡呼作飞龙峡,在银白色瀑布群峡之中,长数百米。左岸活似飞龙跃下河谷的瀑布,高达百米,撒玉溅珠般直泻而下。顺流往前,梦笔生花似的在一石岩上立着根高大石柱,江水由此穿过水帘洞,水色也奇妙地由浑浊渐趋清亮。四峡赤壁峡,只见一整片崖壁岩石,从山脚到顶巅,均呈赤红之色,映蔽江面。五峡称谓象峡,入峡处一岩脊直插江水,犹如大象戏水,重现桂林名胜象鼻岩之景。六峡系劈剑峡,沿江一片劈面构成的直岸,一股伏流从这里的青龙岩流出,形成高达40多米,山岩凹进去百余米的洞口瀑布,蔚为壮观。七峡望峰峡,也即姊妹峰,只见两座山峰,高矮几乎一致,恰似姐妹,终年屹立江边。

出得姊妹峰,江面陡然变窄,原本行得飞快的船队,更如脱弦之箭,晃摇颠簸着泻下一截险滩。罗爱民几乎从第一次随船出云水七峡时就发现了,在运煤船队随着急流水波跃入险滩时,如画的河岸上,那干打垒的泥墙茅屋前,总有一个农家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缘由,当一艘艘运煤船随着激流箭似地扑向险滩的那一瞬间,罗爱民就会跟着船工们一齐发自肺腑地吆喊起来。

这就是出了名的云水号子。有省城里的音乐家们将这一吆喊之声,联系船队过七峡的惊险曲折、浪涛山风,谱成曲在礼堂里演唱,赢来阵阵掌声。

罗爱民亲身当了船工,自然晓得这声声吆喊完全出自于情不自禁,并不是要引得岸上的什么人关注。稀奇的是,当船工们不由自主地齐声呐喊般唱出云水号子时,河岸岭腰间的姑娘,就会扑到院坝前的高坎上,探出身子,挥舞着手中的水瓢,长声吆吆地答应一声。

“嗳……”

头次听到姑娘尖脆嘹亮的呼喊,罗爱民惊喜地望去,那姑娘身材颀长、袅袅娜娜,清脆的嗓音充满了魅力。哦,这会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欢悦和满足。比他画出好看的刊头,比他仰游受到人们的赞赏时还要快活。

可惜这快活只是一瞬间的事。当云水号子和姑娘清亮的呼应声还在山间河谷中回荡时,船队已在激流的风口浪尖上又泼过去好长一段距离了。

一回二回,三回四回,船队一趟趟地出七峡过险滩,一趟趟地吆喊云水号子,一次次地都能见到那个岸上的姑娘。久而久之,只要一出七峡,罗爱民就会率先拉直了喉咙,震天动地地吼一嗓。而河岸上农舍里的姑娘,就会跑到坝墙前来朝着他应一声,并举起手来挥舞,她手中有时拿着竹竿,有时拿着衣衫,有时拿着簸箕,有时提着塑料水桶,不管她拿的是什么,她都会高高地举起来,幅度很大地挥舞一番。

这一刹那间,罗爱民的眼睛凝定般盯着姑娘,只觉得她是山水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他把这美人深深地留在记忆中,印刻在灵魂里。她是颀长的,她是袅袅娜娜的,她是勤快的,又是活泼的。有山里的太阳照耀在她脸上的时候,她的脸上总是辉耀着满面红光。

不知从哪一回起,他起意要把这一瞬间捕捉到的形象和感受留在画面上。罗爱民的绘画是有基础的。生活里的水险山奇,农舍坐落在绿树浓荫的掩映中,他全有选择地画了出来。他还晓得这一带的山里出产橘子。背景是秋天,满山满坡的橘子垂挂枝头。姑娘向着他挥舞的,是一方长长的火红的纱巾。

刚画出来,乡亲们就朝着他连声叫好。有调皮的小伙子还用肯定的语气道,这橘园里的美人,必定是小罗的“那个”无疑,怪不得小罗不在他周围的女知青中找对象呢。于是团团围住看画的男女老幼又一阵起哄。

罗爱民听着人们的赞扬,心头甜滋滋的,脑子里也不时掠过姑娘的倩影。说真的,尽管他把自己感觉到的姑娘该有的美全画出来了,甚至还把电影中、画册里见到的美人借鉴了不少,但他仍觉得,没有画出那个姑娘的美来。他没有画出见到她时的那种感觉来。

在他呼喊起云水号子,远远地看到那姑娘扑向前来回应他和船队的吆喊时,他的灵魂在震荡,他感到她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

他把画寄往省城,要求参加省博物馆的展出。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照常地当着船工。每回出七峡时,他还是习惯地呼喊云水号子,还是把见到河岸上农舍前的美女作为一件快事。唯一变化的,是他们完全靠人工掌舵驾驶的船队,改成了电动的。电动船队冲出七峡的那一瞬间,比过去更为短暂了,罗爱民远远地见到的美得惊人的姑娘形象,更不易看得分明了。

一点没有预兆的,通知来了。随着通知的寄达,还有一系列的好消息。罗爱民的画在省里获了奖,省博物馆在展出了这幅画之后,决定要收藏它。省里的画报发表了这幅画,省报写来了约稿信,要他写一篇感想文字,专门从“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个角度阐述。最令他高兴的,是省群众艺术馆主办的群众文艺刊物《苗岭》编辑部,正在物色美术编辑,读了他的这一幅画,经慎重地研究并请示,决定调他去任美术编辑。在书信通知来到后没几天,正式的调令也已发往县里。

这一趟出船,是他最后一次当船工了。兴奋喜悦之余,他心中满是对那姑娘的感激。若不是她一次次地出现激发了他的灵感,他是绝对作不出这幅画的。说心里话,在离开荒僻偏远的山乡进省城去之前,他真想挨近了见一见他心目中的美人。可惜的是,船队出峡,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间,他只能远远地瞅那么一眼。

说不清是鬼使神差,还是天如人愿。电动船队刚刚出得七峡,电动机“突突突突”地一阵打屁,竟然坏了。师傅摆弄了一阵,说没办法了,只有去县城,请人来修。

去一趟县城70多里山路,船队至少得耽搁一天一夜。真是天赐良机,罗爱民趁这机会,上了岸,沿着弯弯拐拐的羊肠小道,去寻找他那心目中的美人。

一路他都在想象着,姑娘见了他,会是一副如何喜不自禁的模样。想想吧,远远地看到河谷里的船队,听到阵阵云水号子,她都是那么欢欣鼓舞,真见了年轻力壮的来自远方的小伙子,她又会是副怎样的面貌啊。想着这一点,罗爱民一路上抿着嘴都在笑。

远远地望去,姑娘所在的那幢农舍甚是醒目。眼看着走近了,农舍掩映在山岭的浓荫之中,却不好找了。又行一阵,路分了岔,幸好遇到一个割草的老汉,老汉听说他找有姑娘的那一家,拿诧异的目光连连瞅了他几眼。

问准了路,罗爱民径直朝前走去。

迎面一片慈竹林,罗爱民正在辨认慈竹林后面的山墙屋脊,一阵凶狠的狗咬声响起来。跟着,竹林里磕磕碰碰一阵响,一条脱毛狗直扑到面前。罗爱民惊得往后退了两三步,定睛望去,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生活在村寨里,罗爱民没少见到狗,浑身乌黑发亮的,毛色花白相间的,棕红犹如麂子皮的。像身前这一只,白毛脱得稀稀拉拉,脱剩的毛又沾着脏泥巴,瞪着一双凛光闪闪的狗眼,罗爱民还是头回见到。

脱毛狗狂吠着朝他扑来,他站定下来不是,转身而逃也不是,恐惧犹豫之中,想起了初下乡时农民教的法子,蹲下身来,做出副捡石头砸它的姿势。那狗果然不扑了,但仍警惕地盯住他,一阵接一阵地咬着。两条前腿还做出一蹬一蹬的凶相。

罗爱民正处于进退两难的狼狈境地,慈竹林后面响起一声尖脆的吆喝。脱毛狗不咬了,它瞪了罗爱民一眼,晃晃尾巴,掉头钻进了竹林。罗爱民长吁了一口气,绕过慈竹林,向院坝里走去。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他心目中多少次怀着憧憬呼唤过的女人。

他大失所望。

几乎在看清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失望便同时升起。她不是他想象中的妙龄姑娘,她虽然不是很老,但显见得要比他年纪大。她有颀长的身材,只是已在发胖了,她那胖胖的脸庞上,布满了酱色的大雀斑。罗爱民一下子就明白了,远远望过来时她脸上闪烁出的红光,正是太阳照射在她酱色雀斑上的效果。

女人警觉而又戒备地盯着他,似含有隐隐的敌意。她用盘问的语气道:“你找哪个?”

罗爱民摇摇头,他想说不找哪个,马上又觉不妥。他点点头,想说我就是来找你的,话到嘴边他又吐不出来,他真是来找她的吗?

他迟疑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更加使得女人不信任,她目光中的敌意明显了,嗓门也变得严厉起来:“来买橘子,还不到节气哩!”

“哦,不!不是,”罗爱民连忙申辩着,手向河谷里一指:“我只是来要口水喝。我们的船电动机坏了,要请人来修。我来要口水喝。”

他想以此说明自己是船工,唤起她的一点客气的表示。毕竟她几乎每回都要向船队挥手的。

女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狐疑地瞅瞅他,转过身子道:“来吧。”

跟着她走向茅屋时,罗爱民留神看院坝里堆着一口大猪槽,猪槽底还有点儿吃剩的猪潲。满地都是鸡屎狗粪,挨着墙放着一对粪桶,一条板凳横在堂屋门口。

女人从槛子门踅进屋,罗爱民跟到门口,从屋里弥散出一股霉臭味,他止住了脚步。眼睛习惯了屋内晦暗的光线,他一眼看到屋里胡乱堆着柴草,剥落的泥墙裂开一条大缝,墙角仿佛有一只熏黑了的木橱。

女人重重地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出来,递到罗爱民跟前。

“谢谢。”罗爱民接过水瓢,半侧过身子,借着明亮的日光瞅着大半瓢水。

女人舀水时肯定用力过猛了,把缸底的浑泥也舀了起来,细碎的泥花正在瓢里缓缓下沉。罗爱民紧盯着泥花儿下沉,脸凑近水瓢,闻到一股浓烈的泥腥味儿。

“不想喝吗,我们往常就这样喝……”女人在一旁说。

罗爱民手捧着水瓢,正不知该把水泼了,还是退给她时,云广河谷里陡地传来声声云水号子。女人像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刹那间满面红光,双眼喜色地冲到坝墙前去,从身上抽出一方帕子,激动地朝着河谷里挥舞着,嘴里还尖声拉气地应着:“嗳——”

罗爱民站在后侧面凝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心里忖度着,在她的心目中,也有着一幅想象的画面吧。

那一夜,坐在船头,眺望着月下闪烁着鳞光的涟漪轻涛,河岸上的一点两点渔火灯光,罗爱民抽着烟,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为什么,他陡地想起久远的学生时代,兴高采烈地盼春游、谈春游,想象着尽情玩耍的欢乐,而每回真正的春游、秋游时,总要出些不愉快的事儿,有一回,一个同学甚至还跌断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