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十一

瀑布,轰然而下的瀑布闪烁着万千珠玑。

飞溅着的水珠在阳光照射下酷似雾濛濛的细雨。

细雨洒在裸露的躯体上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噫,那瀑布怎么变得如此轻柔,怎会在倏忽之间变了颜色:那么黑、那么黑。

嗬,不是,不是瀑布,是瀑布似的乌发,柔美秀长的乌发披散下来,披散下来,披散在矫楠裸露的胸大肌鼓得老高的胸前。

隐在瀑布似飞落的乌发中的脸,也在俯下来。脸上的鼻梁、嘴巴、脸颊、额头,全隐在幽深的黑暗之中。唯独那双眼睛,那双梦幻般的晶亮晶亮的眼睛,像穿透一切的犀利的光似的,直刺进矫楠颤悠悠的心窝;唯独她的鼻息,那轻微温馨而带点局促的鼻息,融化世间一切般包围了矫楠的整个意识。她的脸还在往下俯来,他们的唇贴在一起了,柔润的温暖的唇粘胶似的紧贴在一起了。矫楠的全身袭遍了甘美的纯露似的感觉……

“哎呀!”不知哪个锐声呼叫着,打断了矫楠的美梦。他醒过来了,睁开了困惑的双眼。

落进他眼帘的,是垂吊在铁丝上的一块蓝条毛巾,蓝色脏得几乎成了黑色。横贯整幢工棚的铁丝上,零零乱乱地挂满了毛巾、袜子、工作服、手帕,还有大口瓶子。瓶子里没啥东西,也没盖子,不知吊在那儿干啥。工棚里长长的通铺上,被窝七拱八翘的,有的人脚跷得老高,有的人半边身子露在被窝外头,一幅不堪目睹的画面。

矫楠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尺八寸宽的铺板上,整个幽暗的工棚内空气污浊,很是难闻。他听清角落里的“小母狗”在磨牙齿,还有两三个人在打鼾。好静,他还想回到梦境里去,入神地回想一下那双眼睛,宗玉苏的眼睛,可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睡意也打消了。

每天清晨广播响之前,可以说是铁路会战工地上最安宁幽静的时刻。群山还笼罩在缭绕的雾岚之中,河谷上空凝定般汇聚着缕缕薄纱似的冷雾。绝大多数干体力活的工人和民兵都沉浸在酣睡之中。要不是有人梦中喊了一声,矫楠也不会醒。这会儿,起来嘛,太早;再想睡呢,睡不着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想把梦境里的感觉和细节再好好回味回味。

“——”

一阵尖利刺耳的哨音划破了清晨的沉寂,随后副连长那比铜锣还响的嗓门吼了起来:

“起床了,快起床集合了!”

扯直了嗓门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工棚里顿时乱了起来,有人跳起来找裤子,有人喊鞋子被人踢走了,有人在放肆地掀动铺盖,有人睡意未消地打听怎么回事。动作利索的,已在往门口跑了。谁都晓得专管值勤的副连长的脾气,稍有拖拉,他冲进工棚,就要掀被子、扯耳朵。

矫楠一边随同排里面的伙伴们忙乎乎穿戴起来,一边在心头猜测,怎么,又要搞啥拉练了?强迫性的训练和跑步,不是连同林彪垮台一起不再搞了吗?今天是出了什么事儿。

被窝都没来得及叠,跟着踢踢踏踏的脚步,矫楠随众人涌出了空气污秽的工棚,站在潮湿清冷的院坝里,挤在两排歪歪扭扭的横队中,冷得颤巍巍地瞅着脸色铁青的连长。

连长姓高,个儿矮墩墩的,脸上有一撮浓浓的胡子。在副连长喊过威严的“立正”、“稍息”口令之后,高连长陡地大喝一声:

“把那个臭家伙押出来!”

矫楠凝神望去,三排一个姓贺的班长,被连部的文书、司务长、炊事班长几个人,五花大绑地推到了全连面前。贺班长那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全垂落下来,盖住了大半张脸。

寒意彻骨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队伍里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议一声都听不到了。

“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家伙,半夜窜到清镇民兵团里去,同一个黑脸的女人乱搞!”高连长声嘶力竭地公布着他犯的罪行,“为抢修三线建设急需的钢铁大动脉,为抢修通向共产主义的革命路,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不着觉。这两个狗男女呢,竟敢钻到竹林里去鬼混。同志们,你们说这家伙该不该斗?”

“该斗!”全连的人起哄一般喊着,有人喊完了还在笑。

矫楠瞅着远处山峦上空的一大团乌云,心里在忖度,铅灰色的乌云什么时候被风吹到这边来?

高连长还在发怒:“同志们答得好!现在,我宣布团部的决定,撤消这家伙的班长职务,在全团十个民兵连游斗过后,押回县去监督劳动。”

两排本来就不齐的队伍这会儿更乱了。矫楠看到,高连长的话未及说完,那贺班长已像一摊稀泥样瘫在地上,文书、司务长、炊事班长三个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拖起来,拉到司务长后头那间小屋里去。

高连长的脸还是板得铁紧,拍了两下巴掌之后,继续对众人道:

“这样的鬼事,在我们连队,发生已不是头一回了。我这连长脸上也没得光。上一回看电影,炊事班那个金雨松,把手伸到前头女民兵排姑娘的背脊上,让兄弟民兵连毒打了一顿送过来。我们已经严厉处理了,把他押了回去,让生产队好好教育。事情过去不到三个月,又出了一个败类。这是败坏我们连队的名声,败坏我们民兵的名声。我在这里奉劝你们这些少男少女,少给我惹这些风流艳事。要谈,干脆像人家上海知青郁强和余云那样,公开地谈,在一起打饭吃,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赶场。千万莫去钻树林子,莫去钻山洞,更不准像姓贺的那样跑到人家民兵团里扒下裤子干坏事……”

队伍左侧的女民兵排几十个姑娘尖声惊叫起来。整个连队一刹那间乱成了一堆。高连长大概也意识到说了过头话,猛地提高嗓门大喊了两声:

“招呼我全打过了,散会!”

幸好他当机立断,要不,女民兵排长准定又要站出来向他这个粗汉抗议了。

矫楠的脑子里不时地浮动着梦境里的那双眼睛,一个紧迫的问题跳了出来,夜间,要不要到宗玉苏的小卖部里去呢?他同宗玉苏的关系,在连队里还是秘密。他俩之间的感情,还处于那种比朦胧稍稍明显一点的若即若离的阶段。可他到她那里去,是瞒着人的,是偷偷摸摸的,每次去,都是向班排长找个借口请假的。万一他和宗玉苏的关系被人觉察,会不会也遭到像那个贺班长一样的下场呢?

矫楠犹豫起来了。

矫楠不曾想到,被他打倒在地擒获的“黑鳗鱼”,真的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亡命在逃的杀人罪犯。这么一来,整个歇凉寨集体户和大队都受到了县公安局的表扬,县里面还特地给大队里送来了一面锦旗。于是乎,矫楠、宗玉苏、郁强、杨文河几个人的名字,就在知青中间响开了,公社、区、县的干部也重视他们了。事情发生的当年,县里面要组织铁路会战民兵团,还决定每个民兵连四个排中间,必须要有一个女民兵排。女民兵排的名额,照规矩摊分到各个大队。偏远闭塞的歇凉寨大队,也像好些山乡村寨上一样,要动员一个农村姑娘出远门,简直比登天还难。吴大中自然而然把脑子转到了知青头上,每个大队两个女民兵名额,让女知青去,一个是余云,一个是宗玉苏。理由是动员时她们都报了名。余云上铁路工地,让她的男朋友郁强一路去,互相有照应;而宗玉苏、矫楠、郁强三人呢,由于抓杀人逃犯有功,是民兵中的功臣,理该他们去。再说,不少人都在传,铁路修好了,沿途各站都要招收站务人员,对这些知青来说,也算是一个安排。

就这样,矫楠来到了铁路会战工地。郁强、余云和他及本大队两个青年农民“小母狗”和“小鸭儿”,分在连队里干活。宗玉苏呢,福星高照,团里的后勤部把她抽了出来,在专为一营三个民兵连设立的马哨街小卖部里当了售货员。马哨街紧挨着一连二连扎在坡上的工棚区,离三连也只半里路,走个来回十分钟便够了。但矫楠很少到马哨街去,难得去一趟,也绝不到宗玉苏小卖部里买东西。一种奇怪的自尊心和矜持感支配着他。郁强问过他:

“怎么不去宗玉苏那儿买糖吃?余云去买糖,她尽拿广州的好糖卖给余云。”

广州的水果糖在工地上是稀罕物。矫楠不想去赚这个便宜:

“我不喜欢吃糖。”

“那去玩玩也好嘛,宗玉苏那里东西不少。”

“我不敢去……”矫楠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会把这句心里话吐出来的。

“不敢?”郁强睁大一对眼睛,“你连‘黑鳗鱼’都敢打,去小卖部就不敢了?算了吧,我知道,你心中有鬼。”

“我有什么鬼?”

“我问你,抓‘黑鳗鱼’那天,你为啥只对我们说是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宗玉苏?”

矫楠无言以对。郁强的话是有道理的,要他和杨文河帮忙去对付“黑鳗鱼”的时候,矫楠没提到宗玉苏,他知道这两个人同宗玉苏的关系都僵,怕说了实话他俩不去。事情过去之后,他们俩从没给矫楠点穿过这件事,但矫楠心头清楚,他们不会看不出眉目,看不出内中的蹊跷。只是他们不问,他也不想说罢了。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又何曾不晓得宗玉苏就在近在咫尺的马哨街上呢,他又何曾不想去这条少数民族聚居的街上走一走,瞅她几眼呢!只因为他怕宗玉苏会认为他是去要求感恩的,只因为他怕她看透他的心事,再被她瞧不起,他才不去。中学时代给她写信惹出麻烦事儿的阴影,还笼罩在他的心头,还刻骨铭心般地刺痛着他的自尊心。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格外地羡慕郁强和余云之间的爱情。郁强家是声名赫赫的资本家时,余云同他很好,且把老师和家长的威胁恫吓置之度外;“文革”开始,郁强家被抄了,他那个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妈妈被里弄专政队逼着去通阴沟、扫弄堂,家中一贫如洗时,余云还是执著地爱着郁强,同他一起双双来山乡插队落户。她是独养女儿,母亲身边无人照顾,照政策是可以分在上海的;即便她有在读书期间恋爱的“把柄”给人抓在手里,还是可以分在“市农”的,在上海市郊的农场里,有工资收入,一两个月就可以回一趟家,讲到天边去也比插队落户好,但是她跑到贵州山乡插队来了。唯一的原因就是郁强是“外农”,郁强的命运是插队,她愿意跟着他来。来了之后,她吃了多少苦啊,和山乡妇女一道劳动不说,单是为郁强,她都添了好些累赘事。郁强是资本家的“小开”,从小过惯了少爷生活,烧火、煮饭、洗衣、缝补,啥事儿都不会干。而这一切,余云全给他包了下来,并且影响了他,使他渐渐动手学会了洗手绢、洗袜子、洗内衣内裤。

瞅着他俩双双走出走进,望着他俩一路去爬山采花,下河游泳,端着盆去洗衣裳,矫楠总有一种酸滋滋带点儿妒忌的羡慕心理。他和宗玉苏为啥总不能和谐地相处相恋呢?

是的,有时候他觉得他们现在离得很近很近;而有时候,他总觉得他们之间隔得很远很远,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不错,他替她垫过车票钱,他在“黑鳗鱼”胁迫她的危急关头,救过她的难。但他不认为这便能赢得爱情。如果因为做了这些事而趁机要求报答,要求她以情相许,矫楠会感到自己太卑鄙。在他的心目中,恋爱该有如醉似梦一般的情,该在宏大无比的天地之间有充分的信赖、倾慕和奉献。而他和宗玉苏之间呢,缺乏的恰恰就是这个。

要不是那次扛预制块伤了腿,矫楠简直不知道他怎样同宗玉苏打破这僵持的局面。

那是初上铁路工地时的事。

通建桥工地的便道还没修好,而为建桥挖开的基坑四壁出现了裂缝,必须及时在四壁砌起预制块护墙,才能防止基坑出现塌方事故。

预制块远在八里地之外的引路线堆场上。矫楠他们被抽出来,去赶运水泥浇铸的预制块。高连长下了命令,每人每天跑两回,完成两块的任务。

水泥预制块每块七十五公斤重,一个人不论是扛、是抬,矫楠都拿不动。他只好同郁强搭伙,两人抬一块。抬着一块走出三五十步,回过头来再抬第二块,边抬边歇,半天倒也能完成每人一块的运送任务。

几天过去了,他们配合得相当协调。可那天郁强突然出了个新点子,说是发现了一条近路,只要爬个一里多地的坡,到了山巅上,就能把预制块顺着斜坡往下滚,省时又省力。他还拍着胸脯道,这是他同余云谈情说爱逛山路时走过的道,绝不会错。

矫楠信了他的话。

事实也确像他说的一样,费尽力气把两块预制块抬上山巅,只要顺着山巅滚落到山脚,离桥梁工地也就只有一里多地的平路了。

两人讲好,矫楠先下到山脚,去看好滚落下的预制块;郁强在山巅上,搬动预制块往下滚。

第一块沉重的预制块滚下了山坡,一只角深深地插进稀松的泥地之中。矫楠跑了过去,俯身想把预制块摇松之后推出来。

正在他使劲儿的时候,第二块预制块滚落下来了,矫楠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预制块的一只角撞了他的腿肚子,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哀叫了一声,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

郁强兴冲冲地从山路上跑下来,看到跌坐在地的矫楠脚下一大摊鲜血,吓得那张英俊的脸顿时变了色。

他顾不得两大块预制块了,背起脸色发白的矫楠就跑。跑出一截路,矫楠才察觉,他走的不是去营部卫生所的路,而是在往马哨街跑。

“马哨街上有医务室吗?”他忍着疼痛问。

“先去宗玉苏那儿包扎一下,止住血。”郁强背着矫楠这么个沉甸甸的汉子,“呼哧呼哧”喘着说。

“不!不去她那儿!”矫楠喊着。

郁强连头也不回:“算了吧!矫楠,别记恨宗玉苏了,她给余云讲过,你写给她的信,是她父母从她那儿搜去,交给‘死猫儿’的。”

自从“死猫儿”整了郁强和余云,在他俩的嘴里,从来没叫过他一声老师。

矫楠没话讲了。他同宗玉苏有过几次接触,她从没给他解释过。而他,更没有要求她作什么解释。可她解释了。

郁强把矫楠背进了宗玉苏的小卖部,让他坐在一条板凳上。

宗玉苏二话没说,就打开卫生箱,找出了消毒药水、药棉、纱布,让他撩起裤管,半蹲着替他又是擦洗、又是包扎。

还好,只伤着皮肉,没撞碎骨头,没啥危险。但宗玉苏却给他包扎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把起先抹满血迹的纱布包扎在最外头,顺手拿起一瓶红药水,倒在纱布上。

“你……你这是干啥?”矫楠惊异地问。

“你可以多休息几天。”她仰起脸来,坦率地望着他,眼里闪烁着带点儿调皮的光芒,“你们连队的伙食多差啊!一天两顿饭,还没啥菜。‘上顿瓜,下顿瓜,发了工资跑回家。’这是不是那些小民工说的?”

呵,这些她全知道。矫楠定睛望着她,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可你们的活又那么重,那么耗体力。”她轻轻地补充了一句,转过身去洗手。

郁强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溜得无影无踪了。矫楠的伤口还在痛,腿脚使不得力,回不了连队去,只好呆在宗玉苏的小卖部里。

小卖部的柜台上,一刻不停地有人来买东西。针头线脑、牙刷牙膏、毛巾缸子、纽扣梳子、罐头瓶酒、糖果小吃,最多的是买烟的,差不多每隔两三分钟就有一个。即使在小卖部的柜台上,都能感觉到动工初期铁路工地上沸沸腾腾的热闹气氛。

宗玉苏几乎找不到空闲同矫楠搭话。直到午饭时,她去一连的食堂里打了饭来,端出两碗剩菜,在后屋的炉子上热了热,招呼矫楠吃饭。

矫楠真恨郁强,这家伙把他扔在小卖部不管了,害得他只好无聊地呆着,吃她的饭。但在心底深处呢,他又有点暗暗感激郁强,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同宗玉苏相对守着两碗菜吃饭呢!

虽说是剩菜,但毕竟是小锅里油炒的,比起连队食堂吃了几十天的煮南瓜片要好吃多了。矫楠好久没吃油炒的菜了,吃半斤饭,把两碗剩菜全吃光了。

宗玉苏偶尔瞅他一眼,告诉他,她白天在马哨街上买点菜,豆腐啊豆芽啊,新鲜蔬菜啊,鱼啊,碰巧还能买到一点猪肉,只是很贵,新杀的瘦猪肉,卖到两块八一斤。买了菜,她在晚上把菜炒好,拨出一半来,留在第二天午饭吃。白天营业时间,实在太忙,抽不出空洗菜炒菜。

矫楠晓得她说的是实话,还听出她说这话有点抱歉的意思,拿剩菜请他吃。幸好他吃得津津有味,也不必解释了。就是在吃饭时,还是不断有人来买东西。

“你这里也不轻闲。”他由衷地对刚卖了两包烟退回吃饭的她说,“真忙,没一分钟可坐。”

她点点头:“看不出吧,这小小的商店,每天营业额一千多块呢!下班之前,民兵团后勤处的财务人员,来同我结账,把现金带走。要不,太怕人。”

“马哨街上这么热闹,怕啥?”

她苦笑一下:“白天是看不出的,街上人多,大家都是买了东西便走。”

“你是说晚上……”

“是啊,经常有人来敲门,打酒买烟,问这问那!”她的声音放得很低。矫楠看到她那双凝定般深思的眼睛里,有股莫名的忧郁,仿佛还闪着一点泪光。

谢天谢地,郁强在午饭后总算来接他了。背起他走的时候,宗玉苏送到门口,道:

“有空来玩。我这里方便,可以改善一下伙食。”

这句话印在矫楠心上。但在他因腿伤休息的四五天时间里,尽管他很想撑着拐杖,到她的小卖部里去坐一坐,可他还是忍住了寂寞和无聊得发愁的心绪,没到她那里去。他想过,即使要去,也得等腿脚全好了,去向她道谢。

腿伤好了,连队卫生员再不肯开病假条,肯定地说矫楠又能像常人一样去抬预制块了。照高连长预计,全连的男民兵,至少还要赶运半个月的预制块,才够得上几个基坑护墙的急需。

这天傍晚,矫楠拿着两只搪瓷碗,走出工棚去食堂打饭吃。

捧着碗打回饭菜的人已在刨吃了;饭是包谷饭,颗粒包谷混着米煮的饭,山寨上来的农民都吃不惯,边吃边在发牢骚:也不把包谷磨一下。矫楠更不想吃,包谷饭、巴山豆汤,连续吃了半个月,胃口全倒了。巴山豆不易煮烂,炊事班的人偷懒,放了碱;为了驱碱味,又放了不少大蒜。那味儿更难吃。

不吃又怎么办呢?

人要活下去,要干工地上开挖土石方、扛预制块的重体力活,还得吃。

懒散地走到食堂门口,宗玉苏的声音忽然传过来:“矫楠,你来。”

矫楠走到她身边,探询地望着她。她说:“你去我那里一下。”

“干啥?”

“看样东西。”

“什么呀?”

“你去看就明白了。”

“我打了饭去。”

“不,不要打饭了。我那里有剩饭,不吃就坏了。”

难得她亲自到连队来,当着众人的面找他。矫楠跟着她去了。

她要他看的是一辆坚固牢实的鸡公车,车把车身都用铁皮包裹着。他不晓得看这东西干啥。

“我向苗寨上的老乡借的。用这东西推预制块,会轻松得多。”

矫楠心头凝结的冰块在融化。哦,哪怕是铁汉子,也需要人的关心,人的体贴。他感激地望着宗玉苏。

宗玉苏避开他的目光,说:“吃晚饭吧。”

她端出的不是剩饭,是一锅热气腾腾的大米饭。还有一碗牛肉,土豆丝炒牛肉片。她说,苗族老乡不大吃牛肉,卖得很便宜,她抢在一个连队采买前头,割下四斤多重一大块,只花了一块多钱。她怕吃不了会坏,要他尽量多吃。

矫楠领会她的意思,她是怕他认为她故意招待,有意识说这些话。他吃得很多,吃得很愉快,显得特别馋。

推着鸡公车告辞的时候,她没再邀他去。可他呢,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地去她那儿坐一坐了。两个星期轮到一回休息,他总是拉上郁强和余云,赶早到马哨街上买鸡、买鱼,到她的后屋里改善伙食。

她呢,他看得出,她欢迎他去。只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次都没涉及到两人都觉敏感的那个话题。他们就谈一些铁路工地上的事情,谈男女知青都感兴趣的小道消息,谈抽调,谈修完铁路之后有没有可能留在铁路上。有人说,机械化土石方公司要把全部男知青留下;有人说,县里的五小工业准备把全部回县的知青收下来;有人说,女知青可照顾去商业部门……各种各样的消息,总有人传,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谈得很投机,矫楠一个星期里要往小卖部去两三次。

日子就这样地在铁路会战工地上消磨过去。

大前天赶场休息,矫楠说过,今晚上去她那儿。她也讲了,她不出去串门,在小卖部里等他。这会儿,连队里平地起旋风,出了贺班长的事,夜里还要不要去她那里呢?

矫楠一整天都在踌躇。

这几天的活儿是给桥基浇灌混凝土,活很重,但是很爽快,浇灌完基础,就能回工棚休息。不拘泥于八小时工作制。

矫楠这个排,在午后倾盆大雨之前,就把四号坑的基础浇灌完,带着一身汗水一身泥灰回来了。狼吞虎咽吃完饭,到发电连去洗了澡,回到工棚便倒在通铺上睡觉。

屋外在下大雨,时下时停。工棚顶的油毛毡被雨点子打得忽儿像擂鼓,忽儿像撒沙子。傍晚时分,雨停了。“小母狗”和“小鸭儿”在工棚里传布令人心喜的消息,高连长说了,明天若继续下雨,全连学习半天,对干体力劳动的民工队伍来说,所谓学习,也就是休息的代名词了。跟着,“小母狗”又带头约人,晚上到苗家的田埂山野里去抓青蛙,他说雨后的青蛙特别容易抓,抓回来扒了皮,放在饭盒里,撒上点盐花花,简直是打一顿高级的“牙祭”。这家伙一串连,竟然有六七个人愿意去,兴高采烈的。

大家都有事儿干,都会自找乐趣。他呢,他干啥?睡了一下午,精神恢复了,总不能吃过晚饭再闷头睡。

天黑下来了,风吹来比白天凉些。犹豫再三,矫楠在连队工棚区域转了两圈,还是顺着黢黑的小路,往灯火密集的马哨街上走去。

小卖部关了门,前头不好进,矫楠绕过山墙,沿着窄弄,走向小卖部的后门。

一敲门,宗玉苏在里面答应着,打开了门。她站在昏浊的光影里迎着他。

“吃晚饭了吗?”她柔声问,嗓门压得低低的。

他受她的感染,也小声说:“吃了。”

“不是让你下来吃嘛。”

“一样。”

“你坐,我吃点饭。”

矫楠接过宗玉苏递过来的一条板凳,在后门口坐下。宗玉苏在屋里吃饭,看得出,她吃得很快,有点急不可待的模样。听了她的话,矫楠心头得到一阵慰藉,这就是说,她在等他,真诚地盼他下来吃晚饭。他不下来,她始终不吃,在等着他。

隔壁房东家好热闹,缝纫机在响,姑娘媳妇在嘻哈打闹,似乎还有人在嗑瓜子。矫楠听宗玉苏说过,这是一户马哨街上的苗家裁缝,修路队伍开进苗岭腹地来之后,找他做衣裳的客多得不计其数,家里赚了不少钱,一天到黑听他们的笑声。听嘛,唱惯苗家山歌的姑娘,把修路民兵唱的歌也学会了:“铁路修过苗家寨,青山挂起银飘带……”

“在想什么?”不提防,宗玉苏吃完饭,端条板凳坐到他对面来了。

“听隔壁唱歌。”

“亏得他们家人多,晚上热热闹闹的。要不,夜里真难熬……”

矫楠点点头,不知道宗玉苏看清他在点头没有,他又补充了一句:

“是啊。”

他说得很轻。两个人压低了嗓门讲话,使得这屋里有了一股神秘感。他能体会到,她一个人呆在这间小屋里感受的孤独、寂寞。平时,他总在晚饭前后到小卖部来,天一黑尽告辞回工棚去。此刻坐在这里,他更能体会宗玉苏的惆怅心理。

后门外头是一条小河,小河对岸是一大片菜地,菜地过去是兄弟民兵团的土石方工地,工地前头便是连绵无尽的山峦了。天黑尽了,连起伏不平的山峦的曲线也看不很分明了。

矫楠收回目光,瞥了宗玉苏一眼。宗玉苏正手托着腮,大睁着一对痴痴的眼睛端详着他。

他疾忙把目光避开。

马哨街上的电灯,是苗家大队里小水电发的电,电压低,四十支光的电灯泡,挂在那里只有五支光那么亮。但是矫楠刚才那一瞥,还是把宗玉苏的脸色、眼神都看清楚了,一阵润泽的、娇媚的红晕在她的脸上闪闪放光。

矫楠的心头怦然一动。他想找些什么话讲,可是找不出来。

两人沉默着。

小河的流水在无声地闪着粼光。远方的山腰里,好像又搭了工棚,有一片依稀可辨的灯火。

苗家裁缝屋里,有人在讲故事了,是用汉话讲的,听来还清晰:

“清水江畔的苗寨上,有个后生名叫九哥,二十岁了,还没个情人,他好懊丧。有一天,九哥到河湾里去放牛,看见一群姑娘在那里捕鱼捞虾,做心爱的姊妹饭等待心上人来讨吃。他心里焦急起来:明天就是姊妹节了,自己还是一只没伴的鸟,该往哪个寨子飞,跟哪个姑娘讨姊妹饭呢?莫在花坡上守单身,半夜里给蚊子叮得痒,讨不得糯米饭回家来才丢脸哩!

“九哥正在想,忽听河对岸传来一支悠扬的飞歌,唱的是:站在高高的山上,望着河水闪粼光……”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听着隔一层板壁传过来的故事,安然地坐在小屋门口,守着后门外的小河,矫楠只觉得自己处在一种迷糊恍惚、心满意足的精神状态中。他真愿意就这么坐下去,一分钟接一分钟,一小时接一小时,永远永远地坐下去。

“为什么不说话?”宗玉苏打破了沉默。

“不要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嘛。”

河面上吹来一阵风,把后门刮得“嘭嘭”作响。没等两人弄清是怎么回事,雨点“噼里啪啦”打了下来,雨星水沫溅到两人的脸上、手上。矫楠随着宗玉苏站起身来,宗玉苏随手关上了门。

两个人把板凳放在桌子边。矫楠直起腰说:“下雨了,我该走了。”

“不慌走,再玩一会儿。”宗玉苏没有望他,声音低柔得像哀求般说,“你不晓得,常有人借故来买烟,敲开了门胡缠。”

矫楠吃了一惊:“隔壁不是有人嘛,你可以喊。”

“傻瓜,不是每天晚上都有人在隔壁讲故事的。”

矫楠不说话了,在桌旁的板凳上坐下来。宗玉苏在他侧面坐下,悄声低语地问:

“我听说,因为……因为抓‘黑鳗鱼’这件事儿,秦桂萍不理你了?”

岂止是不理他。矫楠想说,但没讲出口。事后秦桂萍责怪他为啥不说实话,不讲要抓杀人犯。言下之意是,他若讲了实情,她也会帮助他,助他一臂之力的。这以后她还想重归于好,但在矫楠上铁路工地这件事发生后,他们终于分手了。她让矫楠不要到铁路工地上来,她说她爸爸妈妈的工厂会在这段时期内招工,她说铁路工地的活儿很重,生活条件很差,他会吃不消……不能说她的话没有道理。可矫楠没有听她的,还是来了。他们的关系就算完了。她没送他上车,等他到了工地,收到她一封信,他们短暂的罗曼史彻底地画了句号。矫楠不想把这一整个过程都讲出来,似乎也没有必要。

宗玉苏又说话了:“如果真是这样,那……那太对不起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矫楠还是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他望着她。她的目光脉脉含情地回望着他,他觉得她的这双眼睛深不可测。他有点儿怕瞅这双眼睛。

轰隆隆,一声闷雷,接着又一声闷雷。

屋外,像有人往砖铺的马哨街上倾倒千万盆水似的,雨越下越大了。

苗家裁缝屋头那个故事还在往下讲:“……九哥总算找到机会同杨欧姑娘对歌了,他唱的是:哪方的画眉鸟,飞到我面前来叫,叫得我心头直跳,装着放牛四处把你找,真想把你关进我编的笼里,又怕抓你时弄乱你的羽毛……”

闷雷阵阵,把讲故事的声音淹没了。

倏地,什么预感也没有,电灯熄了。小屋子里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隔壁房东家响起一阵嘈杂欢快的短呼尖叫,矫楠断然道:

“我得走了。”

“雨停了再走。”宗玉苏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襟,挨得他很近。

“不,我必须走了。”

“为啥非要走,要挨雨淋的。”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为啥走?我……我使你讨厌吗?”

矫楠的呼吸局促了,他的心似在胸膛里面烧灼、奔突和挣扎。

“不!玉苏,只因为,只因为……只因为再呆下去,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像嘶喊般朝着她耳语着,声气仿佛在哽咽,“控制不住……”

“什么呀?”她的问语满含着温柔。

“控制不住自己对你的感情,对你的爱,发狂似的爱。”矫楠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正在说些什么似的,他感觉到她那隆起的、温暖的胸脯挨近了自己,他感觉到她柔软的头发碰着了他的脸颊。他张开了双臂,轻轻地轻轻地搁在她的背脊上,直到搁稳了,他才用尽了力气,紧紧地抱住了她,几乎把她抱离地面。

“噢,矫楠……”她幸福地低语了一声。整个脸却俯向他的肩头,“你、你还爱我?”

他“嗯”了一声、笨拙地、有力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在她一偏脸的当儿,他又耸着嘴迎了上去,她微启着嘴期待着,他吻着了她温湿的、柔软的上唇,吻着了她那坚实洁白的牙齿。他还觉察到,她的眼里在滚落热泪,泪珠儿扑簌簌地落到他的脸上。

小屋子里没一点儿声响。唯有大雨在屋外倾泻,屋檐水在急骤地滴落。

矫楠和宗玉苏屏住了呼吸般紧紧地拥抱着。

雷声又轰然响起,震得屋基和瓦片都在颤动。雨哗哗啦啦地直下。

热烈地呢喃了一声,矫楠咬着宗玉苏的耳朵说:“听老乡说,响雷半夜起,大雨下不停。我回不去了……”

“你回去了,我怕。”她更紧地偎依着他。

“那……”

“别走了。”

“我怕……隔壁……”

“他们不晓得……再说也、也顾不上了……噢,楠、楠,慢点、轻点……”

他有力地抱起她来,凭着以往的记忆,朝着她睡的那张床一步、一步地走去、走去。

一道闪电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雷鸣劈来,像雪崩、像地震,像开山巨斧的轰响。但仅仅只是眨眨眼的一瞬间,刺眼的雪亮稍纵即逝之后,又是大河泛滥般的豪雨泻下来,它冲刷着无边的黑夜,又为黑夜无情地吞噬,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