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慕蓉支的妈妈严敏的到来,是韩家寨的一件大事。

集体户里笑语欢声、热闹非常,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和慕蓉支、刘素琳、周玉琴关系密切的贫下中农和社员们,有的端来豆腐,有的送来新鲜蔬菜,有的留下一把豇豆……收工之后,只片刻工夫,灶屋里的那个小桌上,西红柿、嫩辣椒、小瓜儿、白菜秧秧,五颜六色,堆了一小堆。和慕蓉支特别要好的袁昌秀,还拿来了一块腊肉和几个鸡蛋,忙得周玉琴一下子炒了七八个菜。

晚饭前后,韩家寨上家家户户都有人来看“上海来的伯妈”——慕蓉支的妈妈。尤其是那些和严敏年岁相仿的伯妈们,进来之后,总要亲亲热热地扯住严敏的手,端详了又端详,当面称道她生了慕蓉支这么个好闺女,当面表扬慕蓉支在山寨有了很大的进步,把严敏的心,说得热烘烘的。

天黑了,已是晚上七点半钟,和陈家勤一起去公社开会的刘素琳还没回来,队里又通知开会,讲一讲秋收大忙时的劳力分配。周玉琴决定不再等素琳了,催着严妈妈和支吃晚饭。

晚饭后,集体户里又热闹了一阵,知识青年们和社员们齐来和严敏笑呵呵地寒暄了半个多小时。队长又在吹哨子喊大家去开会,人们纷纷赶到会议室去了。周玉琴临走的时候,劝慕蓉支不要去开会了,陪着妈妈好好地谈谈知心话。

严敏巴不得有这么个好机会,可以和女儿单独地畅畅快快地谈一谈,她也点头示意支不要去开会了。

慕蓉支陪着母亲留了下来。

从收工以后一直热闹嘈杂的集体户,骤然间静了下来。大祠堂外,蟋蟀在地鸣唱,叫蚂子的连续不息的鸣奏更有耐性。慕蓉支关了寝室的门,免得各种飞舞的小虫子看见灯光扑进屋来。

严敏喝了一口茶,看见慕蓉支拿起抹桌布,又要擦“桌”面,便柔声招呼她:

“支,你来。”

慕蓉支觉得妈妈的声音有点异样,放下抹桌布,走近母亲身边,轻声问:

“妈妈,怎么了?”

“来,在这儿坐下。”

支温顺地在母亲身旁坐下来。严敏把一只手搭上女儿浑圆的肩头,凝神细望了一阵,淡淡地笑了笑,说:

“支,妈妈想问你一件事……”

慕蓉支的心敏感地“扑通扑通”跳起来了。下午,她和妈妈东拉西扯地谈了好一阵话,从过去讲到将来,从家庭里的事儿讲到亲戚朋友之间的近况,从上海的生活讲到山寨生活……在上海家里的时候,慕蓉支很少跟妈妈闲扯,扯得这么多,这么广。起先,她觉得,自己离家久了,妈妈把她当成大人了,和她可以谈谈正经话了。但是,随着谈话的进展,慕蓉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妈妈总像是在规劝她,启发她什么。她联想到母亲抱病到山寨来,来得这么突然,这不会是没有原因的。她又联想到,自己从包谷地里赶回来之前,周玉琴已经和妈妈讲了一个多小时话了,周玉琴肯定会把她和程旭之间的事情告诉妈妈的。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这次母亲到山寨来,总是要问起程旭的事情的。唉,要是妈妈问起来,我怎么说啊?慕蓉支有些犯愁了。

作为严敏,和女儿谈了一下午的话,也在思忖,在等待。她希望支主动和自己谈谈这件事,然后针对她的想法,进行说服教育。但是,谈了一下午,女儿一点也没提及这件事,看来,她也不想跟妈妈讲这件事。只要严敏不提出来,她就可以一直不讲。这使严敏觉得,问题不像她原先想得那么简单了。支毕竟已是二十三岁的人了,这样的年龄,在母亲眼里,是似懂非懂的年龄,最难办。你说她是小孩子吧,她长得比你还高,独立生活也有三年了;你说她真懂事了,她却做出了那样的傻事。在教育子女这件事情上,严敏是有耐性的,她本来想,你不讲也好,我就等,总会有个适当的机会的。

正巧,今晚生产队开群众大会,没有社员来,集体户里二十多个知识青年也都去开会了,可以和女儿谈一谈。所以,确信人们都已走了,她便挑起了话头。

慕蓉支的脸微微有些泛红,略觉不安地说:“妈妈,什么事?你问吧!”

“刚才,我看出来,你们集体户里,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常向玲,和长得矮矮胖胖的小莫合在一起吃饭。他们俩挺要好,是吗?”母亲婉转地提起这件事。

“嗯。”

“我看周玉琴和那个瘦高个儿章国兴,也很接近,是吗?”

“妈妈,你真会观察。”

妈妈摇了摇头,而后定睛瞅着女儿,停了片刻,好像在思索怎么开口,慕蓉支预感到母亲要问什么话,脸色“腾”地涨红了。

严敏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她只作没看见女儿的脸色,低低地关切地问:

“你呢?”

“妈妈……”

“妈妈很关心这件事。你有接近的男孩子吗?”

这话怎么回答呢?慕蓉支犯难了,她的心跳得激烈起来,脸色越涨越红,一双眼睛,瞪得大而亮。要在程旭将被捕这件事发生之前,妈妈问起这个事情,慕蓉支会坦率地告诉妈妈,“有的”。可现在,她和程旭的来往,比任何人都来得少;程旭又固执地认为,慕蓉支不能继续和他在感情上发展下去。她怎么能再说“有的”呢。但是,话又说回来,又不能说没有。在程旭将要被捕的那天晚上,她当着集体户所有的人,去找过程旭,母亲早晚是要知道这件事的。再说,从她心灵上来说,程旭确实是占有一个地位的。

慕蓉支为难地说:“妈妈,这话怎么讲呢?”

“实说吧!”

“现在还不能说有……”

严敏摇头了,她觉得,女儿对自己是不够诚实的,不管女儿是由于羞怯,还是由于害怕谈到这个问题,这样回答总是不诚实。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严敏觉得没有必要再闪烁其词、含含糊糊地说下去,可以坦率地讲一讲了。她略微一笑说:

“那么,我听到的程旭,是怎么一回事呢?”

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原来隔在母女两个之间,过去,她们一向把这层薄纸看得很神圣,不去碰它,不去触及它,现在一旦戳破,母女俩都面对着这个现实问题了。

尽管思想上有所准备,一经母亲直率地提问,慕蓉支的脸还是红到了耳朵根,心跳得更激烈了。她避开母亲的目光,说:

“我们只是一般的同志关系……”

严敏的心里已经隐隐地不快起来。女儿一躲再躲,就是想避开这个问题。和其他人,觉得不够亲近,不能谈这个严肃的话题,但是和当母亲的,有什么不可谈的呢?她不愿谈,就是想隐瞒;向母亲隐瞒着的事,被当母亲的看来,都不会是好事。她进一步问道:

“仅仅是同志关系吗?”

“是的。”

“一般的同志关系,为什么要避开众人,到树林子里去呢?”

“妈妈,那不是……”慕蓉支想说,那不是谈恋爱,可不知怎么的,在母亲面前,她说不出这个话来。

严敏的脸色是郑重其事的:“支,你先说说,有没有到树林子里去过?”

“去过。”慕蓉支的声音非常低。

“去过几次?”

“两次。”

“怎么会去的?”

“一次是他找我;一次是我找他的。”

“噢。”严敏仰起了脸,目光移到旁边去了。作为母亲,她是怜悯女儿,尊重女儿的自尊心的。女儿不想承认是恋爱关系,她也尽可能避开这个字眼。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真情实况,从这几句对话看,支回答的都还算坦率的。下面该怎样接下去谈呢?严敏要好好地思索一下。

作为慕蓉支,已经感到被母亲的话逼到了一个死角落里,她觉得呼吸紧张,空气令人窒息,入夜之后很凉爽的大祠堂,仿佛一下子闷热起来了!她为什么不坦白地向母亲承认自己和程旭都是有感情的呢?那也是自尊心在作怪。在母亲的追问和逼视之下,她几次都想承认自己的初恋之情,但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程旭确实和慕蓉支比较接近,但他从来没有向她表示过自己的感情呀!慕蓉支曾经怀着焦渴和火灼般的感情等待过他的表白,可他到底没有说过。一个姑娘,即使是当着母亲的面,她也不能承认没有发生过的事啊!她怎么能首先承认,他们之间有爱情呢?

屋里出现了沉默,一种难耐的沉默。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向母女俩身上袭来。慕蓉支从来没有和妈妈进行过这样的谈话,觉得很不自然。严敏呢,也是第一次感到,和钟爱的女儿说话,是很困难的。但是,事情很明显,话题必须进行下去。

“支,我听说,公安局要逮捕这个程旭。”严敏终于开始接近了话题的中心,“有这样的事儿没有?”

“有。”

“我还听说,这个大队的姚主任,对他印象很不好,是吗?”

“是的,妈妈。”

“前几天,刚刚勒令他停工反省,玉琴没有胡说吧?”

“没有。”

“下乡三年了,这个青年从来没有挑过担,这事儿也确实吗?”

“确实。”

女儿什么都承认了。严敏直起了腰,闭了闭嘴,舒了一口气。她觉得,只要女儿承认这些,话就好说了。她往女儿身旁靠靠,拿过支的手来。这双手,经过三年的劳动,不像原来那样纤细、白皙、细嫩无力了。严敏在支的手背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思索着说:

“程旭的表现这个样子,你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和他在夜晚出去呢?”

“妈妈,不是那么回事,远不是那么回事!”慕蓉支察觉到,妈妈也同自己一样,初初听到程旭的表现,对他的印象很不好。妈妈哪里会知道,这是别有用心的人给程旭画的漫画啊!慕蓉支必须给妈妈解释一下:“妈妈,你听我解释,程旭是一个好人,好人!他,他在……”

“别说了!”严敏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女儿的话,对程旭这样一个坏青年,支竟然还敢于为他辩解,这怎不叫当母亲的生气呢:“支,你听我说,听妈妈说,你现在所处的环境,不适宜谈恋爱。特别是和程旭这样的人,你将来会觉得受骗上当的。你听妈妈的话,从此之后,和程旭割断一切感情上的联系,也不能再和他接近下去。你知道,你所处的地位、环境,都要求你这样做。从刚才贫下中农和社员们来看我时的情形,我看出来,你留给大家的印象还不错,这是很不容易的呀!你必须继续努力,争当一个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懂吗。孩子,听妈妈的话,不能再和程旭好下去了,是吗?你答应吗?”

说完,严敏双手扳住女儿的肩膀,凝神定睛地望着支的脸,等待她的答复。严敏总算费劲地说出了要说的话。

听妈妈终于直通通地说出了这么一段话,慕蓉支双眼里噙满了晶莹的泪珠。妈妈一点也不了解程旭,就武断地做了决定,提出了要求,这、这叫她怎么回答呢?这是她的心灵上通不过的啊!这些天来,她之所以渴望和程旭见面,想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就是要想同他好下去啊!可突然来了母亲,坚决反对她这么干,不允许她这么干!这些话,要是换一个人说出来,慕蓉支尽可以不表态,不答应,可说这些话的,是亲爱的妈妈呀!是从小钟爱她的妈妈呀!

慕蓉支内心矛盾的心情,完全显露在脸上了。她的嘴唇哆嗦着,脑袋偏到一旁去,脸上难受得揪成一团,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

严敏万没想到,慕蓉支听了她的话,会这么动感情。这样炽热的感情,叫严敏愈加担忧了。她怀着既怜悯女儿、又毫不让步的感情说:

“支,这些话,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这也是你爸爸、婆婆、你妹妹和弟弟的意思。你告诉妈妈,能答应我们提出的要求吗?”

全家人的要求!爸爸、婆婆、弟弟妹妹,事情更复杂,更严重了。不及细细思索上海家里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慕蓉支的牙齿咬着嘴唇,连连地晃着头说:

“妈妈,妈妈,你们不了解情况,我不能答应,我、我不能……妈妈!”

严敏惊惧地瞪大了双眼:女儿这样干脆地回答她的话,使她感觉吃惊!这难道就是那个从小对母亲百依百顺的孩子?这难道就是那个温顺体贴的女儿?严敏的心头肝火直冒,有点难以忍受了。从女儿敢于公然表示不能听妈妈的话,严敏看出来,女儿对那个表现很坏的青年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这种狂热的初恋之情,严敏是知道一点的,过去的诗人们,写过许许多多年轻人爱看的讴歌爱情的诗句,许多小说里,也描写过这种爱情,无非是眼泪、热恋、失眠,又是什么山盟海誓,向对方宣称,为了他而活着,也为了他而死去,在那些戏剧、电影里,不也是常常说道,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嘛!完全是胡编瞎造,一派胡言,小孩子的玩艺儿。现实生活要比这一切实在得多了!实在的生活里哪来的这么多浪漫情调啊!

在严敏这样的年龄,对任何问题,都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是很难更改的看法了。她觉得,这些东西,写在诗歌里,小说里,编进戏剧、电影,倒是挺好看的。不过也只是好看而已,她已经不怎么相信诗歌、小说、戏剧、电影的力量了。

要是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也这样收场;要是生活中的爱情也像戏剧、电影里的演员一样,只是在做戏,那倒还可以。可生活不是这样,狂热的感情,留下来的,往往是令人痛苦的回忆!

严敏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她怎么能眼看女儿陷入这种盲目的热情中而不干涉呢,这不是看见女儿往火坑中跳,而不拉她吗!严敏不能这么干,她忍了忍心中之气,缓缓地说:

“我和你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支!请你原谅妈妈的直率,也请你原谅我干涉你的私事。支,你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女儿,当妈妈的,不关心自己的女儿,还有哪个关心?你将来也要生儿育女,也要抚养你的女儿,到那个时候,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不论你做什么,目的总是希望子女幸福。”

“嗯,大概是这样的,妈妈。”慕蓉支抑制着内心的悲哀,点着头,字语不清地说:“只是我永远不会不了解实情就管教她,也不会勉强做她认为不愿做的事情,更不会强迫她……”

“这个……”严敏怔了一怔,喉咙里像堵着一口浓痰,女儿虽然在点头,可她说出的话,还是很顽固。她加重了语气:“这也只不过是说说罢了,如果有一件事刺激你的神经,日日夜夜折磨着你,叫你吃饭不香,睡觉不安,你又怎么能不说呢?”

“妈妈……”

“妈妈,你叫我时还那么亲热。支,我和你爸爸都已老了,我们都是普通的、平凡的人,希望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劳动,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指望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了。在我们这样的年龄,还指望什么呢?我们的全部希望,不就是寄托在你们几个孩子身上嘛!我们的全部心思,不就是想着你们嘛!珊和松都在上海,在我们身旁生活,我们看得到他们的变化,知道他们的心思,能把握住他们。可你……最近我常常想,要是你在这样年轻而又关键的时候走错了路,永远留在山寨,过着艰苦的农村生活。那么,我们就是安安逸逸地生活在上海,心里头也是不得安宁的,孩子,到死也不得安宁的,你懂吗……”

说着说着,严敏也动了感情,眼圈红了起来。

“妈妈,”慕蓉支捋了捋鬓角的一绺头发,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说:“你听到了些什么呀?莫非你不知道,在生活中,做任何事情,都会遇到些不负责任的议论吗?在不负责任的议论面前,人也该动摇吗?那么,还能做些什么事业呢?妈妈,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完,你再说,好吗?你听来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原故的呀!”

严敏看女儿激动起来,决定耐下心肠,听听女儿的解释。

于是,慕蓉支给妈妈讲起来了。她说,初和程旭相识的时候,她也像妈妈现在一样看待程旭,甚至还公开给他提过意见,对他非常不满。后来她怎样发现,他在干一件踏实而又艰辛的育种事业,没日没夜,默默无闻地苦干、苦钻着。她给妈妈解释,程旭三年没挑担,是什么原因;大队姚银章,为什么对他印象不好;公安局又为什么要逮捕他;他本人又是怎样对待这些事情的……

大祠堂外,叫蚂子和蟋蟀还在鸣叫;从寨子中心的会议室里,传来主持会议的生产队长在高声的宣布什么决定;哪一家的婴儿,在哇哇地啼哭。

严敏听着女儿的解释,不时地点着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女儿心目中的小青年,遇到这样的厄运,也叫她大大地吃惊了。“文化大革命,”对严敏来说,确实是一场很大的运动,她在医院里,看到人们造反,炮轰党委,揪斗领导,刷大幅标语,有时候敲锣打鼓,有时候突然出去抄家,有时候在医院里批判专家路线,在绿茵茵的大草坪上辩论。南京路上的大字报,小字报,传单,标语,把每一家橱窗都刷满了,外地来的人,根本别想知道商店的名称。游行的队伍,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从北京、从外地、从各省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没有一场运动,像这场运动一样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没有一场运动,像这场运动一样尖锐复杂,混乱嘈嚷。更没有一场运动,像这场运动一样,千变万化,令人深长思之。昨天的老革命、党委书记,一夜之间变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关进“牛棚”,去扫走廊、打扫厕所;昨天的大流氓、捣蛋鬼,造反上台,突然变成了革命派,大主任,还能坐上轿车。怪事百出!严敏看得多了,想得多了。但作为她个人,她每天仍在医院里忙忙碌碌地工作,护士长每天有做不完的琐事,她的群众关系很好,又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表态,亮明自己的观点,医院里根本没人想到写她的大字报。她自己呢,在好些别人起草拥护重大决定的大字报上签过名,在好些大是大非问题上

像绝大多数群众一样表过态。她也有过担忧的时候,那就是丈夫被厂里的人作为走资派的“掌上明珠”陪斗的那些天里,有人到家里来刷了大字报,慕蓉康被逼着写检查,下放到车间里劳动……好在慕蓉康的家庭出身好,本人又是工人出身的工程师,事情很快地烟消云散了。那些造反派的注意力,很快转到比他更重要的干部身上。这几年来,慕蓉康在车间里劳动,回家来,他还想要看书、画图纸、记笔记,被严敏狠狠地说了一通,把他的书籍、图纸、笔记通通锁进柜子,钥匙她保管着,慕蓉康才算死了心。嗨,这么一来,丈夫反而胖了,精神比以前常常没日没夜地钻研、熬夜好多了。几年来,家庭的生活是幸福和安宁的,有时候,夫妻俩也有些牢骚和不满的地方,比如严敏对医院里新来的工宣队头头看不惯啊,丈夫对中小学生不爱学习的现象看不惯啊……怕被有些人说“攻击工宣队”“对教育革命不满”,他们的牢骚也只是互相之间发发而已,甚至在子女面前,也很少说。

是不是严敏没有看见过“坐飞机”“体罚”“游斗”“毒打”呢?她也看见过。因为事情见得多了,离她本人又那么远,她只是在当时愤愤不平地觉得,这么做不符合政策,过后也就算了,也不能随便同什么人讲。要是多讲,会有人说你对“革命行动”攻击诬蔑,惹来不少麻烦。

可今天的情形不同,女儿说的事情,那么具体,又那么直接和她本人有关系。要知道,女儿讲的,是她钟情的青年啊!

严敏从慕蓉支的每一句话里,从女儿的言语、神态和声调中,都听得出她对程旭的感情。尽管支一点也没说到他们俩之间的感情和恋爱,可严敏知道,这比公开承认“我们确实在恋爱”还要危险。这就是说,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恋爱,而是具有很强烈、很厚实的思想基础的。他们之间有共同的语言,有精神的共鸣;他们间性格协调,感情势必将发展得非常和谐,思想更可能取得一致。这就更棘手啦!通过女儿的讲述,严敏觉得,对方这个小青年,可能确实是很无辜的,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可怜,是值得同情和关心的。但是,女儿毕竟还年轻啊,她不懂得,同情和关心是可以的,与之恋爱却是不行的呀!这不是把麻烦找上身吗?这不是把自己套进束缚人的绳索中去吗?严敏决心从这方面来启发、开导女儿。慕蓉支刚刚讲完,严敏就接上话头道:

“支,也许,妈妈了解到的情况,确实是有偏差的。你说的情况,是真实的。妈妈完全相信你……”

“是真的,妈妈,一点也不会错,他不会骗人。”听妈妈这么说,慕蓉支显得高兴起来,她激动地截住妈妈的话说:“妈妈,你不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好人,什么叫好人呀?”严敏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说:“支,你毕竟是个孩子,不懂事啊!你知道不,跟上这样的好人,是要吃苦受罪的。你想想,因为他父亲的问题,连累到他,你和他好,是不是要连累到你?你再想想,你们大队的主任,明着要整他,你和他好,是不是也要整你?支,我不是不准你谈恋爱,妈妈也是个开通人。可你现在,必须停止和他的一切接触,完全割断你们之间的联系,从此之后,一刀两断!”

啊!慕蓉支呆痴痴地瞪大了眼,脸色刷地变白了。起先她想,只要自己把程旭的真相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会支持她的,从小,妈妈不是常给她说,要坚持真理,要向革命先烈们学习,要做一个革命的硬骨头吗?爸爸不是也一再地说,做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要敢于顶得住风暴的袭击吗?慕蓉支和慕蓉珊双双朗诵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时候,爸爸妈妈不都说这是一首绝妙的好诗吗!爸爸不是还特地给两个女儿讲过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吗……可是现在,妈妈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呢?程旭是做得对的呀!他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为什么不能和他接触、和他好,非要去向不对的迫害他爸爸的势力、非要去向姚银章这样的人妥协呢?刘胡兰面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屠刀,卓娅面对德国法西斯匪徒的毒刑拷打,她们都能视死如归,坚贞不屈,为了真理而献出宝贵的生命。小时候,爸爸、妈妈、老师还有那些伴随着慕蓉支一起成长的《小朋友》、《儿童时代》、《少年文艺》、《中国青年》杂志和许许多多书籍,都说她们是每一个人学习的榜样。可此刻,还不是要去牺牲,仅仅因为可能影响上大学、影响抽调进工矿,母亲为什么就要说出这样的话呢?

慕蓉支像不认识妈妈似的,凝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严敏并没猜到女儿此时此刻心头在想些什么,见女儿不回答,她又坦率地补充了一句:

“和程旭一刀两断,是你爸爸和我的要求,也是你爸爸和我的强迫命令!支,实话说吧,妈妈这次不远千里,抱病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这件事关系到你的前途,甚至影响你的一生!听见没有?”

“妈妈,”慕蓉支看到母亲严峻的脸色,一句句不容置疑的话,她有些害怕,不由得拉长了脸,伸出发颤的双手,哀求般说:“妈妈,不成,我不……不,我想不通啊,妈妈……”

“什么?”苦口婆心的严敏,已经很难控制自己被激怒起来的感情了,她竖起两条弯眉,瞪大气愤愤的眼睛,盯着慕蓉支。这个姑娘,现在为啥这样不懂事、不听话啊!从她固执地对待自己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她受了那个程旭很大的影响,连爸爸妈妈的话也不听了。严敏真恼了,她气乎乎地说:“你就这样回答爸爸妈妈的要求?你连细细想一想爸爸妈妈的话也不愿意?你究竟想干什么?事情明白地放在那儿,有什么想不通的?你倒是说话呀!”

慕蓉支心头咚咚地跳着,她惊惧地瞪大了失神的双眼,瞅着发脾气的妈妈,看清母亲怒冲冲地瞪着她,她惊骇地一头扑在被窝上,两个肩膀不时地耸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严敏见女儿闭紧嘴不肯答应她的要求,觉察到她的内心仍然很坚决,不由得一阵心酸,含着泪,拖长了声气道:

“支,是的,从小我就爱你,爱得太过分了,所以到了现在,要受这样的罪。不,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不能依你,原来,你主动要来农村,我还以为你懂事,相信你不会辜负爸爸妈妈的希望。没想到,你到了农村,竟表现得这个样子,眼下,连爸爸妈妈的话也不听了。支,爸爸妈妈不能眼看着你走歪路啊!你、你为什么还不愿吭气呢?你的表现,叫我们多么伤心,叫我们当父母的,多么为难啊!支,你说话呀!”

“妈妈!”慕蓉支陡地从被窝上仰起脸来,她脸色惨白,呼吸急促,胸脯在幅度很大地起伏波动,眼神也有些错乱,她的头发在被窝上拱松了,有几绺乌发垂到脸前来:“妈妈,你们的心我知道。可我觉得,我没有做错,我没有走歪路!我做得对,我走的是一条正道啊!我不怕为此受苦,我也不怕那些不负责任的背后议论,我愿意……”

“别说了!”严敏真正地气恼了,她“呼”地一下从床沿上站起来,厉声说:“现在只有一句话,你愿不愿答应我们的要求?”

慕蓉支失神地望着勃然大怒的妈妈,从小到现在,妈妈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她,她很伤心,脸部肌肉抽搐般颤动着,但仍然固执地摇摇头,说:

“妈妈,我不能……我不能说我的心灵上通不过的话,妈妈,请……”

“你!”严敏怒气冲天地指着女儿:“你还坚持这个态度?”

“妈妈……”

“太不像话了!支……”

“妈妈,难道你……”

“别讲了,我不要听你的话……”严敏扯直了嗓门,正要怒形于色地斥责女儿,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气恼得忘形了,她张着嘴巴,一时竟说不下去了。一阵悲恸,狂风乍起般袭了上来。听着女儿意志不愿稍移的表示,看着女儿目光中闪射出的那股固执神采,严敏的内心像撕裂般的痛苦。

她呆如木鸡般站着,浑身的血脉急涌,一齐涌汇到她的心脏,压迫挤胀着她的胸廓。她难受极了,痛苦极了。昏黄的电灯光从她头顶上照射下来,使她的脸呈现出又疲惫又困惑的老态,许是旅途的劳累疲倦,许是心灵上受了刺激,她额头上、眼睛旁的皱纹,都显露了出来。两行失望伤心的泪水,溢出眼眶,顺着面颊淌下来。终于,她忍受不住了,她呼吸局促,头脑在一阵比一阵地剧烈疼痛,发晕发转,好像头发一根根都竖了起来,长叹了一声,她一屁股坐倒在板凳上,伸出双手捂住了脸。

看到妈妈痛彻肺腑的神态,慕蓉支只觉得万分惊愕,她失神地睁大双眼,望着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屋内母女俩在争执,处在矛盾的漩涡之中,谁也没察觉,大祠堂外慢慢走来的周玉琴,正巧听见了她俩的最后几句话。

在生产队的群众大会热闹喧哗地纷纷争着发言的时候,心神忐忑不宁的周玉琴一直惦念着集体户屋头,好像那里有一根线,牵扯着她的心。一下午,慕蓉支和她妈妈都在东拉西扯地闲聊,没有触及到“程旭”的问题。现在,人们都散尽了,她们该讲起这个问题了吧!母女俩会不会因这个问题争执起来?发生冲突?和刘素琳一起给严妈妈写信的周玉琴,很是不安。偏偏刘素琳今天和陈家勤一起去开会,至今还没回来!会开到一半,周玉琴就坐不住了,她想来看看,刘素琳回来了没有?周玉琴急于要和素琳商量一下,怎样来给慕蓉支解释,为什么没跟她说,就给她家里写了信。否则,慕蓉支在心头会对她俩有意见的呀!

没想到,还没走进大祠堂,周玉琴就听见了母女俩的最后几句对话,还清晰地听到严敏怒不可遏的追问声。周玉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脚步,浑身发凉,呆愣愣地立在那儿,心里说:坏事了,坏事了!严妈妈这么好的脾气也发火了!慕蓉支啊,你怎么这样不懂事,这样固执己见啊!我们的话你不听,你妈妈的话你也不听啊!真正想不到,一个人竟然会变得这么快!

震惊之余,原先想跨进门去的周玉琴,只得打回转了。不知怎么搞的,屋里这一阵什么声音也没了。在这样的场合走进去,是很不适宜的呀,能说些什么呢?

周玉琴悄悄地转过身,慢慢地仍向会议室走去。会议室里,还在热烈地发言;寨外的山野里,月色撒下一片青辉。周玉琴望着通公社去的那条马车道,心里焦急地说:面对她们母女俩的这种矛盾和冲突,我该怎么办呢?这个刘素琳,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