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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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上海的秋天仍然触手可摸的话,美霞感到,今天的上海,秋天来得越来越迟了。难耐的酷暑炎夏一过去,秋高气爽的季节就该来了。可白天仍然这么热,动一下就要出汗。只在早晚时分,才能感受到一点秋的爽洁。不过,今年的秋天刚开始,美霞的心情就在不断地好起来。首先是阿爸沈若尘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恢复过来,虽然医生说他的恢复期将拖得很长,但是阿爸对美霞说,比起和他同时遭遇车祸的电台交通台长,他算是命大的了。好在美霞已经顺利地在《人生》编辑部开始了实习期,马上就要如期转正了,她所承担的文字工作,他是能帮得上忙的。他可以为美霞出点子,可以把自己几十年在编辑部工作形成的广泛的人脉资源,介绍给美霞,善于做策划的学者,几天就有一个新点子的名士,出手很快的杂文写手,著名的作家,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所有这些人的联系方式,他都慢慢地一一告诉美霞,教她如何同这些人打交道,该注意些什么,有些什么禁忌,有些什么需要防备之处。真的,他可以让美霞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一个称职的编辑。

几个月实践下来,美霞自己也是相信的。要知道,除了阿爸的帮助和手把手地教,她念大学,读研究生,学的都是文科。无论是大学里的同班、同系、同一专业的同学,还是研究生学友,他们中都有不少会写、善写的男女朋友。只要有了选题,有了某个专栏的设想,美霞把自己的设想告诉这些同学,他们很快都会把稿子给她在电脑上发过来。正因为有着这样两方面的优势,美霞的工作很快在编辑部里得到了肯定。这几个月里,她自个儿也感觉干得得心应手,应对自如。

更主要的是,纠缠骚扰了她好些日子的成山山终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时时都会出现的言语暧昧让美霞经常脸红心跳的短讯,一条也不发过来了;天天都要打来的那些甜蜜问候的电话,一个也没有了。当然。曾经有过的威胁、恫吓,也随之消失了。那天,成山山逼着美霞到编辑部附近喝咖啡,美霞无奈中答应去“人间乐园”看他的乐队演出、并应他的要求当众唱过一首轰动全场的《我要……》之后,他再没来纠缠过她。虽说演出结束分手时他兴奋地说过还要去找她的,但是,从那以后,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了。

美霞真是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和这个缠劲十足的、厚脸皮的成山山打交道,美霞真是背了很重的思想负担。那些天里,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她连一页稿子也读不下去。随着去看他那个乐队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成山山几乎每天一个电话打过来提醒她,还有那些有长有短的短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美霞还不敢怠慢他,她怕惹恼了他,他真像去市郊那所重点中学一样,跑到《人生》编辑部说她的瞎话,把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给搅了不说,还会坏了阿爸的名声。

那一天,走出编辑部附近的星巴克,成山山还意味深长地瞅着她,咬牙切齿地低声提醒她:“美霞,我是真心的,真心爱你,爱得很深很深,爱得我可以不顾一切。你不要骗我,反正这几天,我仍然会天天提醒你的。”

除了对他点头,美霞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相信,他是会厚颜无耻地天天发短讯、打电话的。她在没答应他什么的时候,他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到了该去人间乐园酒吧那一天,美霞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真不知到了那种场合,会发生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按照事先的约定,她该去。她想过了,她没什么可怕的,那是公众场合,就是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大关系。最多让成山山在他的那帮狐朋狗友面前炫耀一下,他有一个如此美貌的同学和女友。可从美霞的心愿来说,她真的不想到那种地方去。人生地不熟不说,她的心底深处还担忧,成山山这个鬼点子多多的家伙又会想出些什么损人的招数来?

没到下班时间,成山山的电话又打进来了:“美霞,我已坐在和你喝过咖啡的星巴克,专等你大驾光临。我们双双先去吃点东西。然后一起去人间乐园。不见不散。”他说话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美霞有什么办法呢?只得被他牵着鼻子走。他说东,她不敢往西,不敢违拗他的意志。天呀,这样下去,她非得被他拖垮了不可。

幸好,他没耍出啥流氓手段。下班以后,他把她带到搬到淮海路上的红房子西餐馆,两人温文尔雅地相对坐着,吃了一顿法式西餐,还尝了一道叫烙蛤蜊的特色菜。美霞没吃过,味道蛮好的。

天黑下来了,在闪烁的霓虹灯光影里,美霞跟着成山山来到了那个人间乐园酒吧。

哦,那是一个专供时髦青年聚会的酒吧,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才入夜没多久,整个酒吧里已是人影绰绰,欢声鼎沸。一些披散着各种染色长发的男男女女,已经不甘寂寞地站在场子里,随着阵阵节奏鲜明的乐曲慢摇慢晃地动着身子。

在上海生活,美霞知道上海有不少这样的场合,她在杂志上读到过介绍这类场合的文章,她在同学们中间听说过这种场合神秘诱人的氛围,有人还骇人听闻地讲起,K粉、摇头丸、大麻、冰毒甚至同性恋之类的东西,就在这样的场合里滋生并偷偷传播。

美霞还真是第一次走进这种场合,她悬着一颗心,低着脑壳,跟在趾高气扬的成山山身后,穿过一张张桌子隔出的过道,来到弧形演出台边。成山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拉过一把椅子,优雅地请美霞坐下。遂而又潇洒地一招手,一位穿得很露的姑娘,脸上画得像猫咪一般,旋转着身子端过来一杯饮料,做了一个鬼脸道:“请!”

成山山朝着这姑娘赞赏地打了一个脆脆的响指,从托盘上取过饮料,小心翼翼地递给美霞,俯身轻声说:“美霞,你尝尝,看味道还行吗?慢慢喝着啊,我去准备一下。”飘然而去。

美霞看着手中这一杯色彩丰富靓丽的饮料,杯沿上覆盖着一片薄薄的柠檬,一根吸管高高地伸出来。她啜了一口,冷凉冷凉的,味道有些怪,好像里面掺着酒。

美霞不擅酒,不敢多喝。她把饮料轻轻地放在身旁的一张小圆桌上,抬起头来,只见远远的角落里,一支手臂举得高高的,不住地朝着她这边晃着。美霞定睛望去,惊喜地发现,那是胖乎乎的于素兰在向她招手。美霞心里一阵感动,原来于素兰也来了,怪不得她那么肯定地说你去吧尽管去,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有人会保护你。原来就是她暗中在保护自己。素兰真是好样的,真不愧是她的同室好友。瞅了一会儿,美霞似乎觉得于素兰身旁还有人,因为她低下头去时在说着什么。只是人太多,那一头的光线太暗,隔的距离又太远,美霞看不清楚。不过,看见了于素兰,美霞已经安心多了,至少离她不远还有个朋友在。

一阵急骤的鼓点随着起落陡然响遍了全场,乐手们伴着有震撼力的节奏弹着乐器,成山山的乐队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登场了。有人锐叫着,有人朝他们热情地挥手,有人还肉麻地不住地给他们送去飞吻,还有人干脆打起了唿哨。场面顿时热闹喧嚣起来。

人间乐园酒吧里掀起了一股狂欢的气氛。随着那阵阵像要把整个酒吧都抬起来的音乐,全场的男男女女都情不自禁地离座起身,摇头晃脑地跳起舞来。

这一喧嚣沸腾的场面,反把静静坐在一侧的美霞衬托得有些不合时宜。美霞瞅着幽暗灯光里舞动着的身影,哦,瞧啊,那弹奏的小伙子一脸是油津津的汗。那个鼓手原来竟是个女的,一张长脸上的表情丰富,随着她击落的鼓点,披散的鸟发纷飞四散,一会儿扬起来,一会儿又落下,盖住了她那张满是青春痘的难看的脸。

美霞第一次感觉离得他们这些人是如此近,又如此遥不可及。真的,在这种陌生场合,除了于素兰,她对这儿的每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是干什么的,是学生还是职工抑或就是自由职业者。他们在这里舞着、欢着、疯着,究竟是在做什么,玩耍、运动、消磨时光、追求刺激、赚钱、找乐,还是……美霞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人,她知道他们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些人甚至天天到这里来。他们在这里寻找欢乐,他们在这里觉得自在。而美霞待在这里,却是如坐针毡,她觉得难耐,觉得极不自在。一个穿着故意撕破的牛仔裤的歌手唱完两首歌,另一个浑身白西服的小伙子上台了。他拉开自己沙哑的嗓门,又唱了一曲。难道这么刺耳的歌声,就是成山山他们认为的音乐?多少懂点音乐、喜欢唱歌的美霞,百思不得其解。

白西服在一片啸叫声中退了场,一个几乎全身穿着透明纱的姑娘上了场,看不出她有多大年龄。美霞只觉得她的Rx房鼓得特别饱满,屁股撅得特别高,系得过高的那一条金腰带上,闪烁着各种假宝石的光芒。她一张嘴,唱出的歌声就像是在敲锣,特别响亮,美霞感觉又刺耳又难听,可人间乐园酒吧里,却响起了如潮般的掌身和欢呼声。女歌手扭得更得意了,披散在身上的透明衣衫也仿佛飘了起来。

成山山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美霞身旁。他气喘吁吁地抹着额颅上的汗,两眼睁得大大地瞅着美霞说:“美霞,要求你了。”

美霞愕然瞪着他问:“什么事?”

“救场。”成山山咽了一口唾沫,点了一下头说,“原先说定的一个女歌手,突然发来一个短讯,说赶不过来了。你能不能帮个忙……”

“我?”美霞吃了一惊。

“是啊,美霞,”成山山诚挚地说,“我知道你会唱歌,唱得又纯又美,同学们都爱听。”

“可我不会唱你们那种歌啊。”美霞的手往台上一指。

“没关系,你就唱在学校里唱的歌。”成山山极有把握地说,“我让整个乐队配合你。我们这里有规矩,唱一首歌一百块报酬。听众自愿送上来的小费归歌手。你是帮我们忙救场,报酬翻倍。”

“你让我当歌手,我就不唱。”美霞不悦地说。

“那好那好那好,”成山山一迭连声地告饶,“美霞,你纯粹是帮我的忙,帮我这个同学的忙。只要你救了我的场子,说什么都行。”

美霞见推不脱了,又问:“我只能像在学校里那么唱,行吗?”

“行、完全行。”成山山肯定地说。

一片掌声响起,浑身透明的女歌手忸怩着身子走到台边,接过一个胖老板送上的一大束花,下了台。

乐队奏起了间歇曲,成山山一个健步跃上台去,拿起一支话筒担当起了报幕的主持说:“下面,我们乐队将要向各位隆重推出的,是一个清纯派歌手。她的歌声独特、甜美,尤其清纯,听去就像是山间泉水般舒爽自然。她的名字叫沈美霞,很好记的名字。下面有请沈美霞!”成山山一躬身子,把手朝着美霞伸出来,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这个家伙说了些什么呀,众目睽睽之下,美霞也无法辩解和说明,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台去。当她刚刚在台上站定,聚光灯雪亮地打在她的脸上。全场陡地从自始至终没有停息过的喧嚣和嘈杂中安静下来。和刚才那些刻意化妆打扮自己的歌手们比起来,一身朴实服装的美霞站在那里,尤如一支出水芙蓉,微带羞涩地淡淡笑着,亭亭玉立地面向酒吧里所有的人,她只感到阵阵惶惑、阵阵不安。

“好!”不晓得哪一个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继而,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美霞站在那里,更加不知所以了。

幸好成山山似有思想准备,举起话筒说:“谢谢,谢谢,谢谢各位的捧场。美霞,你今晚即将给我们带来的,是一首什么歌?”把话筒送了过来。

美霞接过话筒说:“我要唱的歌名叫《我要……》”

话音刚落,全场又是一阵掌声。

美霞微笑着向所有的人点头表示感谢。她这些毫不做作的举止,愈加引得下面掌声不绝。美霞又笑一笑说:“那么,我就唱了。”

她垂下了眼睑,默了一下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压制着内心中的慌乱,唱了起来:

我要歌,

我要舞,

我要展示我风采。

(问)谁的风采?

青春的风采。

我要游,

我要玩,

我要活得更精彩。

(问)怎么精彩?

梦一样精彩。

美霞知道她在人间乐园酒吧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一曲终了,七八束鲜花从不同的角落里送了上来,有的花内还插着名片,有一张托盘上甚至送上来两百块钱,旁边附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四个大字:“再来一个。”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退场下来,人间乐园酒吧的老板,一个香港中年人,执意要同美霞签约,让美霞天天到他这儿来唱,报酬从优。

成山山在一旁阻拦着连声说:“不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

即便成山山不阻拦,美霞也不可能和他签什么合同。

那天晚上,成山山兴奋极了。演出结束以后,他把乐队丢在一边,执意要送美霞回家。下了出租车,他含情脉脉地瞅着美霞说:“你会记得这个美好的夜晚的;我也会再来找你的。你记住,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不过我不会总是让你到那种地方去,我会带你到更加高档的地方去开眼界。”他把一只牛皮纸信封塞到美霞手里,钻进出租车挥着手走了。

美霞等出租车开远了,打开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钱。这算是什么,卖唱的钱?真是的,这个甩也甩不脱的牛皮糖,把我当成什么了。美霞不悦地思忖着,决定连钱带信封都留着,以后还给他。

有了这么一个开始,美霞知道以后的麻烦多了,再难摆脱成山山这个讨债鬼的纠缠了。但是,成山山没来找她。第二、第三天没来找,第二、第三周也没来找她,第二、第三个月都没来找她。怎么回事?这个家伙是玩弄欲擒故纵的手法,还是……他不来缠她,美霞当然感到是一件幸事。但她晓得,凭成山山那股子劲头和脾气,他是决不会轻易放弃的。他连威胁恫吓造谣生事的手段都耍上了,怎么会善罢甘休啊?

当一个月、二个月成山山也没再在她面前出现时,美霞忍不住在和于素兰通话时,把心中的困惑对她说了。

不料于素兰张嘴就说:“这件事解决了呀,你不知道吗?”

“不晓得。”美霞纳闷地咕噜了句。听素兰说话的语气,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解决了,我的大美人。我敢保证,成山山这个不要脸的,再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了。怎么美霞,他不来找你,你反而不习惯了?”

“没有,我是心神不定。那天分手时,他又是威胁,又是利诱,我怕不定什么时候,他又像鬼似的突然冒了出来,耍出啥子更骇人的花招。”美霞把自已的担心说了。

于素兰大抱大揽地说:“哎呀,美霞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喝咖啡那一天,他无论对你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他。结果你答应他了,也应他的要求去了人间乐园酒吧,还唱了歌。顺便说一句,美霞你唱得好极了。我要是个男人,我都会在听你唱过以后神魂颠倒的。”

“你又开玩笑了。”

“哪里是开玩笑,真心话。”于素兰笑道,“你已经帮了他的忙。这以后就没事了。你怎么不信呢?你说呀,是不是没事了?”

“是的。”

“是就好了嘛。最近,他还给你发短讯吗?”

“没有。”

“他还打骚扰电话吗?”

“也不打了。”

“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我是怕,当面他不来纠缠了,”美霞斟酌着说出了自己的忧心,“背着我,他又不知做出啥事情。像上回去你现在工作的学校乱讲,我们全蒙在鼓里啊。”

于素兰沉默了一会儿,大概觉得美霞讲得有几分道理。她轻声问:“你察觉啥蛛丝蚂迹没有?”

“这倒没有。不过上回……”

“你不要瞎担心了,美霞,人家说话是算数的。我敢保证,从今往后,成山山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我的美霞仙女,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以往,于素兰从来没像这一回讲得清楚。美霞不由问:“你讲的人家,究竟是谁啊?素兰。”

“哈呀,我的大美人,你总算想到问一声了呀!”于素兰在电话里叫了起来,“告诉你,是一个心甘情愿帮助你的人,你也认识。”

“我也认识?”美霞极力在脑子里搜寻她所相识的男生,“我怎么一点没印象啊?”

“那这一回印象深了吧?”

“成山山的脸皮多厚啊,像口香糖一样,甩也甩不脱。”美霞绕开了话题,“他用了什么办法?”

“无可奉告。”

“素兰!”

“给我说实话,想不想见他?”

“是男生,还是女生?”

“当然是男生啰。”

“素兰──”

“哈哈哈,不好意思了吧。你若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等我正式转正以后吧。”

“行啊。美霞,为你效劳,我不收任何中价费。”于素兰爽快地说,“不过我也得给你道实情,不是我在卖关子,实际情况是对方不准我把他的姓名告诉你,也没提过要和你见面什么的要求。我能够做的,只不过是把你的想法告诉他。”

挂断手机,美霞思忖着,这会是哪个呢?弄得神神秘秘的。不过,他能把成山山这么个讨厌的家伙摆平了,能耐真够大的,减轻了人家多大的心理压力和负担啊。等正式转正了,拿到人生的第一笔工资,就让素兰出面,请他吃顿饭,不就晓得他是谁了吗?

这么想着,美霞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

这是美霞人生中第一次以自己的名义请客吃饭。她私底下悄悄地打听了好久,才选定了这一家叫作张生记的杭州菜馆。人们说,这几年来浙江菜在上海特别火,几乎所有的上海人,都到各式各样的浙江菜馆里吃过饭。浙江菜涌进上海滩以来,把上海的本帮菜系,打得稀里哗啦,一败涂地。最主要的原因是,浙江本来就紧挨着上海,口味相近。所谓的上海人中,浙江人占了一个很大的比例。有人说,四个上海人当中,就有一个是浙江人。而改革开放以来,从广东菜开始,四川菜,京帮菜,香港菜,甚至东北菜,还有融汇了各帮菜肴的宾馆高档菜,一样一样行过来,鸡鸭鱼肉,海参渔刺鲍鱼,各式山珍海味,兜了一大圈,社会各阶层人士遍尝了天下的各种美食,吃来吃去,还是觉得接近家常菜的口味来得实惠。本来在上海滩属于小帮的杭州菜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一进来它就打出新鲜清淡、价廉物美的旗号,迎合了当代上海人追求实实惠惠的口味。

张生记的生意真好。美霞不要包房,三个人的零客,都要事先预订。为赶在素兰和神秘客人之前到饭店,美霞早早就到了。走进店堂,已经是人声鼎沸,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美霞真的没想到,吃饭的地方都会像百货商店一样闹猛。

美霞不会点菜,翻了半天菜谱,点了四小个冷盆:万年青,豆腐干,脆黄瓜,盐局鸡;两个热炒:雀舌炒豆瓣,醋溜鱼片;还有清炖鲈鱼,老鸭汤和两道点心。瘦高个的服务员小姐提醒她,鱼片和鲈鱼重复了,要不要换一个菜?美霞嫌烦,不换了。她心里说,反正素兰和她都喜欢吃鱼,尽量吃吧。服务员小姐又问美霞喝什么酒。美霞迟疑了一下,说等客人来之后再定吧。穿着素雅的毛蓝布服装的小姐退下去了。

正打开小毛巾抹手,于素兰在前,一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在后,在领餐小姐的引导下,朝着美霞这张桌子走来。

离得十几步远,于素兰就挥着手朝美霞打招呼:“嗨哎!”一面笑,一面转脸往后瞅了一眼。

美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由一怔。素兰没瞎说,她今天要感谢的这个人,她真的认识。他不就是天华到学校避风头的那个联欢晚会上出现过的男生嘛,好像是叫、叫……

“林淼。”走到桌旁,于素兰指着白衬衣、蓝长裤的小伙简捷地介绍,“工商学院的同届同学,应该认识吧。美霞。”

美霞困惑地摇摇头,表示没和林淼正式照过面。于素兰解释说:“你那个盛天华来学校的晚会上,我本想介绍你们相识的。天华一出现,我以为他是你的对象,就没敢对你介绍。好了,这下你们认识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林淼先伸出手来,美霞也大着胆子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的手也像他的个头一样,大大的,有点暖和。

瘦高个的服务员又凑上来问:“客人齐了,请问喝什么饮料?”

美霞用征询的目光先瞅了一下素兰,转而望着林淼问:“菜已经点了,看喝点什么?”

于素兰指定了林淼说:“美霞专请你的,你说。”

林淼的两眼来回扫了一下于素兰和美霞,客气地问:“你们不喝酒吗?”

“不喝,我就要百合汁。”

“那好,”林淼竖起手指对服务员说,“我要一瓶啤酒,她俩要百合汁。”

于素兰叫起来:“那我陪你喝一口啤酒,就一口。”林淼笑了,他笑的时候,显得很有男子气。

顷刻,啤酒和百合汁斟好了。美霞举起手中的杯子,先和于素兰碰一下,又朝着林淼扬了扬说:“衷心感谢你们的帮助。这是我领到的第一个月工资,不到之处,请原谅。”

于素兰把她特意要的啤酒一口喝光,说:“美霞是诚心诚意的。”

林淼喝了一口啤酒,边挟菜边说:“你拿到人生第一次的工资请我们,我很感动。”

饭就这么吃起来,美霞毕竟和林淼不熟悉,没多少话讲,只是说了成山山如何如何讨厌。她试图挑起林淼的谈兴,引他告诉自己,他是用什么办法把成山山这么个人物摆平的。但林淼好像一点没把这当回事,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去过人间乐园酒吧之后,他还来缠过你吗?”

美霞说没有。从他的问话里,美霞听出,那天晚上,她感觉到的于素兰身边有人,应该就是他。

他只说了一句:“那就好,就算解决了。”

其余时间,都是于素兰说得多,她吃得也多,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胖。她说这个饭店的菜味道真不错,比她在学校里吃的好多了。虽然教师食堂的伙食也不差,但终究不能和饭店比。

喝了大半瓶啤酒,林淼轻轻搓了一下手,说他要离开一下。美霞和于素兰都以为他这手势表示的是要去洗手间,分别点了点头。

他一离去,于素兰就往美霞跟前凑凑,带点兴奋地问:“感觉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美霞愕然瞪着她,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尽管她多看了于素兰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她答非所问地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在校图书馆借书时,恰巧坐在一起,就认识了,以后碰到就打打招呼。”素兰挺自然地说,“不过我有个直觉。”

“什么直觉?”

“他碰到了我,愿意站停下来跟我多聊聊,全是因为我和你在一个宿舍。”

美霞感到自己脸红了,“别瞎扯,你从来没给我提起过。”

“我怎么会瞎扯?要不,我跟他一提成山山厚着脸皮纠缠你、坏你求职的事,他就表示愿帮忙。”于素兰一本正经地说,“和他接触多了,我还发现,他的家庭背景也不错。”

“你知道点啥?”

“好像他们家是干部。”

“什么干部?”美霞心中说,将来真要同他保持接触,阿爸知道了,肯定也要打听的。

“好像是上海什么大集团公司的老总。”

“老总?”

“就是局级干部。”

“局级?”

“哎呀,中国的局级干部多了,县里面有局长副局长,地区、市里面也有局长副局长,省里面还有。我和你一样,都搞不懂。不过听说,他父亲这级干部,就相当于我们省里的厅局级干部,是掌大权的官呀,美霞。”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于素兰把背脊直起来了,悄声说,“他来了。”

于是继续吃下去。一瓶啤酒喝光的时候,美霞关切地问:“还需要添一瓶吗?”

林淼说,够了够了,今天是你请客,下一回该我请回你了,你给不给面子?

美霞瞅了素兰一眼说,素兰也参加。

林淼说,那当然,一言为定。

事情就算定下了。

结账的时候,美霞招手叫服务员小姐过来。瘦高个儿小姐走近美霞身边,凑近她耳畔悄声告诉美霞,刚才你桌上的这位先生,已经去总台把账结了。

美霞不无责备地瞅了林淼一眼,顿时提高了声气:“这怎么可以?说好是我请客的,我得把钱给你。”

“哎呀,”于素兰拉着美霞的手说,“在来接我的车上,林淼就说了,这餐饭该他请。”

林淼微笑了一下说:“我说了,你拿到人生第一份工资能请我们,我已经十分感动。心领了。”

美霞虽然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妥,但她心头还是高兴的。觉得这位同校学友挺善解人意的,很气派,很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