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第八节

彼得独自在五楼等电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经乘职工专用电梯到十五楼去了,他的房间就在十五楼,紧挨着饭店老板的私人套房。

彼得想,今天晚上事情可真多——而且都是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虽然这类事情在大饭店里并不少见,它们往往揭示了饭店职工司空见惯的阴暗生活的一个侧面。

电梯一到,他对驾驶员说,“请在门厅停一停,”这时他想起克丽丝汀正在正面夹层等着,但是他在底楼要办的事情花不了几分钟。

他看到电梯的门虽然已经关上,但电梯还是没有下降,心里感到不耐烦。那个驾驶员——他是做常夜班的——正在将那只控制柄前后扳来扳去。彼得问道,“你确实把门都关紧了吗?”

“都关紧了,先生。毛病不在那里;我想毛病出在连接系统上,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顶上。”驾驶员抬头向安装着升降机械的屋顶望了一望,接着又说,“最近常常发生故障。总工程师几天前还检查过呢。”他用力把控制柄扳了一下。猛地一震,传导系统顿时接通,电梯便开始往下降了。

“这是几号电梯?”

“四号。”

彼得记在心里,准备问问总工程师究竟是什么毛病。

他跨出电梯,门厅里的时钟已近十二点半了。与通常这个时候一样,门厅里和门厅周围的一些活动已经静下来了,但是还有好些人在那里,从附近蓝厅里传来阵阵乐曲声,说明晚餐舞会还在进行。彼得向右朝接待处走去,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痴肥臃肿的人摇摇摆摆地朝自己走来。那是方才连人影都找不到的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这位下巴尽是垂肉的前警察——几年前他在新奥尔良警察队里工作,碌碌无闻——脸上谨慎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那双小小的猪眼睛斜目而视,留神打量着周围的情况。跟往常一样,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雪茄烟臭,上衣胸袋里插着一排粗粗的雪茄,好象未发射的鱼雷。

“听说你正在找我,”奥格尔维没精打采,态度冷漠地说。

彼得感到早先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我当然在找你。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执行我的任务嘛,麦克德莫特先生。”奥格尔维虽然又肥又胖,声音却尖得出奇。“如果你要知道,我是到警察局总部去报告这里出了事。今天,行李间里有一只小提箱被偷了。”

“警察局总部!是在哪个房间里打扑克的?”

那双猪一般的眼睛怒目而视。“如果你认为我在打扑克,也许你应该去调查一下。或者你可以去向特伦特先生报告。”

彼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知道调查徒然是白白浪费时间。不用说,奥格尔维对自己的托辞可以提出一大堆理由,而且他在总部的伙伴也会支持他。何况,沃伦·特伦特绝不会对奥格尔维采取措施,因为奥格尔维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待的时间与饭店老板本人的一样长。据说,这位肥胖的侦探了解底细,知道在什么地方埋着一两个尸体,因此他可以左右沃伦·特伦特。但是,不管什么原因,奥格尔维的地位是动不得的。

“哼,发生了两起紧急情况,碰巧你都不在,”彼得说。“好在这两件事现在都已经解决了。”他心里想,奥格尔维当时没有在,也许倒是好事。可以肯定,这位饭店侦探长对艾伯特·韦尔斯的病危情况处理起来绝不会象克丽丝汀那样利索,对玛莎·普雷斯科特事件的处理也不会那样得体和富于同情。彼得决定不再去理奥格尔维,便简慢地点了点头,向接待处走去。刚才同他通话的那个夜班登记员这时正在柜台上。彼得决心向他表示和解,面带笑容地对他说道,“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十四楼那个难题。我们把韦尔斯先生挺舒服地安顿在1410号房间里了。阿伦斯大夫正在给他安排护理人员,总工程师给他安了氧气筒。”

当彼得走近时,那位房间登记员紧绷着脸。现在他舒展了眉头。“我不知道情况这样严重。”

“我想有一度病情非常危险。所以我才急着要知道为什么把他搬进了以前那个房间。”

那位房间登记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关于那件事情,我一定要进行追查。一定,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们在十一楼也发生了一些麻烦。你可不可以告诉我1126—7号房间的旅客是谁?”

房间登记员用手指翻着他的记录卡,抽出一张卡片。“斯坦利·狄克逊先生。”

“狄克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同他离开玛莎后,在简单的交谈中曾告诉过他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就是狄克逊。

“他是汽车商的儿子。老狄克逊先生常来这饭店的。”

“谢谢你,”彼得点点头。“你最好把它列入已退的房间,请出纳把帐单寄给他。”他忽然改变主意,“不,明天把帐单送到我那儿去吧,我要写一封信。等我们把损坏情况摸清楚后,还要向他们索取赔偿费呢。”

“好吧,麦克德莫特先生。”这个夜班登记员的态度有了显著的改变。“我会告诉出纳按你吩咐的去做。我想那套房间现在可以出租了吧。”

“可以。”彼得心想没有必要大事声张玛莎住在555号房间,也许她明天一早就可以悄悄地离去。他想到这一点,便记起他曾答应过给普雷斯科特家打个电话。他向夜班登记员友好地道了声晚安,就穿过门厅,走到对面那只空的办公桌旁,它是副经理们白天使用的。他找到了马克·普雷斯科特在花园区的地址,并且询问了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女人带着瞌睡的声音来接电话。他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说,“我要给安娜捎个口信,是普雷斯科特小姐给她的。”

那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说道,“我就是安娜。玛莎小姐好吗?”

“她很好,但是她要我告诉你她今天晚上在饭店里住。”

女管家的声音说,“你刚才说你是谁呀?”

彼得耐心地作了解释。“喂,”他说,“如果你要核实一下,为什么不打个回电呢?这儿是圣格雷戈里饭店,接门厅副经理的电话就可以了。”

这个女人显然放心了,说,“好吧,先生,我就打过来。”不一会儿他们又通上了电话。“行啦,”她说,“现在我确确实实知道你是谁了。我们可有点为玛莎小姐担心哩。她爸爸不在家,万一出了什么事那怎么办呢?”

他放下话筒,发现自己又一次想起了玛莎·普雷斯科特。他决定明天要和她谈谈,了解一下企图强xx事件发生以前的情况。例如,套房里杂乱无章,这其中就有问题,使人费解。

他注意到赫比·钱德勒一直在侍者领班的座位上偷偷地看着他。现在彼得走到他跟前,简慢地说,“我想我关照过你去查一下十一楼的乱子。”

钱德勒狡猾的脸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是去过的呀,麦克先生。我兜了一圈,毫无动静呀。”

赫比心里想,情况确实如此。他最后还是惴惴不安地去了十一楼,而使他大为欣慰的是,不管早些时候出了什么乱子,他到那里时乱子已经结束了。更为宽慰的是,他一回到门厅,就有人告诉他说那两个应召女郎已经偷偷地离开了饭店。

“你准没有仔细看看或听听。”

赫比·钱德勒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只能说,你要求的,我都做了,麦克先生。你要我到上面去,我去了,虽然那不是我们份内的事。”

“很好。”彼得凭直觉知道,侍者领班了解的情况绝对不止他所说的这些,但他决定不再追问下去。“我要去查问的。也许我还要和你谈谈。”

当他重新穿过门厅,走进电梯的时候,他觉察到赫比·钱德勒和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两人都在盯着他。这次他只向上乘了一层,到正面夹层。克丽丝汀在他的办公室里等着。她踢脱了鞋子,两脚盘在身子下面,坐在那只有座垫的皮椅里已经一个半钟头了。她双目紧闭,思想飞到了九霄云外。彼得一走进来,她便打断了沉思,抬起头来望着他。

“别嫁一个饭店工作人员,”他对她说。“事情总是没完没了的。”

“这个警告可真及时呀,”克丽丝汀说。“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可是已经爱上了那位新来的副厨师长啦。就是那个样子象罗克·赫德森①的家伙。”

她伸直两腿穿上鞋子。“我们又有了什么麻烦吗?”

他咧嘴笑了,一看到克丽丝汀,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使人感到异常愉快。“多半都是别人的。我们边走边谈吧。”

“上哪儿去呢?”

“除饭店以外,去哪儿都行。我们两个今天一天已经够受的啦。”

克丽丝汀思考着。“我们可以到法国居民区去。那里不少场所都还开着。或者,你愿意的话,就到我家里去,我还是个煎蛋卷能手呢。”

彼得扶她起来,带着她朝房门走去,在门口随手关掉了办公室的电灯。“煎蛋卷,”他说道,“我确实想吃,我不知道你还是个煎蛋卷能手呢。”

①罗克·赫德森(1925—1985):美国电影演员,死于爱滋病。——译者九

他们两人一起沿着雨水积成的水潭边缘行走,到了离饭店一条半马路的一个多层停车场。下过一阵暴雨之后,天空变得晴朗起来,微缺的月亮开始破云而出。市中心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为一辆晚班出租汽车所打破,他们俩清晰的咯咯脚步声在那些象峡谷似的黑沉沉的建筑物里发出空荡的回声。

一个睡眼惺忪的停车场工作人员将克丽丝汀的大众牌汽车开下来,他们两人钻进汽车,彼得弯着他高高的身子坐入右边的座位。“这就是生活嘛!我舒展舒展,你不会见怪吧?”他将手臂搁在驾驶员座位的背上,差点儿碰到克丽丝汀的肩膀。

当他们在坎内尔街等候红绿灯的时候,一辆簇新的装有空调机的公共汽车从中央林荫道上在他们前面疾驶而过。

她提醒他说,“你说过要把发生的事告诉我的。”

他眉头一皱,饭店里发生的事又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于是他便直爽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强xx玛莎·普雷斯科特未遂一事约略告诉了她。克丽丝汀一言不发地听着,开着那辆小汽车直向东北方向驶去,彼得不停地讲着,最后讲到了他与赫比·钱德勒的那席谈话以及怀疑这个侍者领班知道的情况绝对不止他所谈的那些。

“赫比总是知道得很多的。所以他就成了这里的老土地了。”

彼得短短地说了一句,“老土地也不能说明所有问题啊。”

他和克丽丝汀心里都明白,这句话道出了彼得对饭店的低工作效率的不耐烦情绪,要改变它,他是无能为力的。在一家管理正常的饭店里,各部门职责分明,是不会发生这种问题的。然而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许多制度都没有明文规定,最后由沃伦·特伦特说了算,饭店老板可以随心所欲地作出决定。

在平常情况下,彼得——康奈尔大学旅馆管理系成绩优异的毕业生——几个月前可能就会打定主意在别处找个比较称心的工作了。然而情况就是不平常啊。他是含垢忍辱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的,而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情况可能要继续存在下去,使他不能自由地去另觅工作。

有时候,他闷闷不乐地想到自己生涯中所犯的笨拙的错误,对于这个错误——他坦率地承认——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他自己。

彼得·麦克德莫特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后,就在华道夫饭店里工作,他在这家饭店里是一个颇有前途的聪明的小伙子。他作为一个年轻的副经理,已被选中为提拔对象,可是就在这个当口却厄运临头,犯了生活不检点的错误。有一次,应该是他值班,饭店里到处在找他,他却在一间卧室里与一位女客在厮混,当场被人发现。

即使这样,他本来是可以免受处分的。在饭店里工作的漂亮小伙子经常受到单身女人的勾搭,他们偶尔失足也是难免的。经理部门也理解这一点,所以总是只给犯者以严厉警告的处分,告诫不得重犯。然而,两个因素却使彼得丢了饭碗。那个女客的丈夫,借助于私家侦探,发现了他们的丑事,结果引起了不光彩的离婚案,加上丑事传播开去,使所有的饭店为之憎恶。

仿佛这还不够似的,彼得的个人生活也得到了报应。在华道夫饭店这个灾祸发生前三年,彼得·麦克德莫特一时感情冲动结了婚,但婚后不久,两人便分居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孤独和幻灭感是这次在饭店里出事的一个原因。而彼得分居的老婆只字不谈这个原因,却抓住现成的证据,诉请离婚,达到了目的。

最后的结果是,彼得被不光彩地解雇了,多家主要的联号饭店都把他列入了黑名单。

当然,谁也不承认黑名单的存在。可是在许多家饭店,其中多半都有联号关系,彼得·麦克德莫特去求职时,都被一口拒绝。只在这家独立经营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他才算找到了工作,沃伦·特伦特很精明,看到彼得走投无路,便压低了他的薪金。

因此,当他方才说老土地也不能说明所有问题的时候,他假装出一副实际上不存在的能独立行事的样子。他猜想克丽丝汀也看到这一点。

彼得看着她熟练地驾驶着小汽车通过狭窄的勃艮第街,这条街位于法国居民区边缘,与南面相距半英里的密西西比河平行。克丽丝汀放慢了一下车速,怕撞着从两条马路外更为拥挤的灯火辉煌的波旁街游荡过来的那群磕磕撞撞、纵酒寻欢的人。接着她开口说道,“我想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的。柯蒂斯·奥基夫明天早晨要到了。”

这是他怕听到,然而也是多少有所料到的消息。

柯蒂斯·奥基夫是一个富于魔力的名字。他是遍设于世界各地的奥基夫联号饭店的老板,他买饭店就象别人选购领带和手帕一样。即使对消息不太灵通的人来讲,显而易见,柯蒂斯·奥基夫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只能有一个含义:有意给日益扩展的奥基夫联号饭店买下这座饭店。

彼得问道,“这次来是准备买饭店吗?”

“可能是。”克丽丝汀眼睛盯着前面灯光昏暗的街道。“沃·特不愿意把饭店卖掉。但可能到头来非卖不可。”她正要说出最后这个消息是秘密的,可是缩了回去。彼得会意识到这点的。至于柯蒂斯·奥基夫的到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这位大人物明天早晨抵达后,不出几分钟便会不胫而走地传遍整个圣格雷戈里饭店。

“我看是非卖掉不可了。”彼得知道近几个月来圣格雷戈里饭店在经济上遇到了严重亏损,饭店里别的经理也知道这点。“不管怎样,我总觉得很遗憾。”

克丽丝汀提醒他说,“还没卖呢。我说过沃·特不愿意卖的。”

彼得点点头,默不作声。

这时他们驶离法国居民区,向左转入两旁绿树成荫的埃斯普拉纳特大街,街上除了另一辆汽车的逐渐模糊的尾灯外,空寂无人,那辆汽车迅速朝贝尤圣约翰那个方向消失了。

克丽丝汀说,“重新筹集资金有困难。沃·特一直在想办法物色新的投资。他现在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搞到的。”

“万一他搞不到呢?”

“那么我想我们跟柯蒂斯·奥基夫先生打交道的机会就要大大地增多了。”

彼得想,而与彼得·麦克德莫特打交道,就要大大地减少了。他对于奥基夫这样的饭店联号是否会认为他的名誉已有所恢复而可予录用这一点,心中无数,而且有疑虑。如果他的工作成绩始终良好,总会得到录用的。但是现在还很难说。

看来他很可能不久就得去另找工作了。他决定到时候再去操心吧。“奥基夫—圣格雷戈里饭店,”彼得嘴里反复默念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知道确切消息呢?”

“大概到这个星期末吧。”

“这么快啊!”

克丽丝汀心中明白,事情非得那么快地进行是有其不得已的原因。眼前她不能说出来。

彼得强调说,“那老家伙搞不到新资金的。”

“你凭什么那样肯定?”

“因为拥有资金的人总希望投资可靠。这就意味着要有健全的管理,而圣格雷戈里饭店就是缺乏这种管理。它可以做到的,但就是没有做到。”

他们在埃利西恩菲尔兹街上直向北面驶去,宽阔的双车道上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车辆,这时就在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闪亮的白光,向四周扫射。克丽丝汀把车刹住,汽车一停下,一个身穿制服的交通警官就走上前来。他用手电筒照着大众牌汽车,绕着汽车进行检查。当他在检查的时候,他们看到前面不远的那段路被一条绳子拦着。在绳子那边还有一些身穿制服和几个穿便衣的人借助强烈的灯光正在检查路面。

那个警官走到汽车她坐的一边时,克丽丝汀摇下窗子。经过检查,他显然感到满意,对他们说,“朋友,你们得绕道走。慢慢地驶过那条车道,在那边尽头,有警官会指挥你们驶回原车道的。”

“怎么啦?”彼得问道。“出了什么事啦?”

“撞倒行人就逃啦。就在今晚不久前发生的。”

克丽丝汀问道,“有人被撞死吗?”

警察点点头。“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看到他们吃惊的表情,他对他们说,“她跟母亲在一起走路。母亲现在医院里。孩子当场被撞死了。车里的人一定知道的。他们马上开走了。”他低声地骂道,“混蛋!”

“你能查出是谁吗?”

“我们会查出来的。”那个警官板着面孔点点头,指指绳子那边的活动。“那些警察总是会查明的,这一回可惹恼了他们。路上有玻璃,那辆撞人的汽车一定有痕迹的。”又有开亮着前灯的汽车从后面驶近过来,他挥手示意叫他们继续往前开。

他俩默不作声,克丽丝汀缓慢地驶过那条绕行的道路,到了尽头,警察便挥手叫他们重新驶上那条原来的车道。在彼得的脑海深处,有一个令人烦恼的印象,有一个说不出的迷迷糊糊的疙瘩。他认为就是这个车祸本身使自己感到烦恼,突如其来的惨事总是这样使人感到心烦的,然而直到突然听到克丽丝汀说“我们就要到家啦”之前,他心里始终充满着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安。

他们已经驶离埃利西恩菲尔兹街,转入普伦梯斯大街。不多一会儿,小汽车向右拐弯,接着又向左转,然后在一幢新式二层楼公寓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

“如果什么工作也找不到的话,”彼得心情愉快地嚷道,“我可以重操旧业,去当酒吧间服务员。”他正在克丽丝汀那间色调柔和的青苔色和蓝色起居室里搀和着饮料,同时从隔壁厨房里传来敲碎鸡蛋壳的声音。

“你当过酒吧间服务员吗?”

“当过一个时期。”他量了三盎司黑麦威士忌酒,分成两份,然后伸手去拿安哥斯图拉和佩乔特苦味酒。“日后我会告诉你的。”之后他又加入了一些黑麦威士忌酒,用手帕揩去溅在韦奇伍德蓝地毯上的几滴酒。

他挺直身子,朝起居室四周看了一眼,房里的陈设和颜色协调悦目——一只朴素大方的法国沙发,上面饰有白、蓝、绿三色叶子图案的印花织物;靠近一只大理石面的柜子,放着一对赫普尔怀特①式椅子;还有那只有嵌饰的红木餐具柜,他就是在它上面搀饮料的。墙上挂着法国统治路易斯安那时期的一些版画和一幅现代印象派油画。他想,这一切酷似克丽丝汀本人那样,给人以一种温暖愉快的感觉。只有他身旁那只餐具柜上的一只笨重的壁炉钟发出不协调的声音。那只时钟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黄铜色的花体字和水渍斑斑的陈旧钟面,显然它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产物,彼得好奇地望着它。他把酒拿到厨房里,克丽丝汀正在把搅拌好的蛋从搅拌盘里倒入一只咝咝发响的平底锅里。

“再等三分钟,”她说,“就好啦。”

他把酒递给她,他们碰了碰杯。

“瞧我的煎蛋卷,”克丽丝汀说。“现在可以吃了。”

蛋果然做得象她所说的那样——又松又软,还加上香草。“真是道道地地的煎蛋卷,”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但就是难得做得这样好。”

“我还会煮蛋哩。”

他高兴地挥起一只手。“下次早餐再吃吧。”

吃罢,他们便回到起居室里,彼得又搀了一杯酒。这时已近凌晨两点了。他挨着她坐在沙发里,指指那只样子古怪的时钟。“我觉得那家伙好象老是在盯着我看——用一种指责的声调报时。”“也许是这样,”克丽丝汀回答说。“这钟是我父亲的。它过去一直放在他的办公室里,病人可以看到它。它是我保留下来的唯一东西。”

双方都默不作声。克丽丝汀曾经冷静地把威斯康星州飞机失事一事讲给他听过。现在他温存地说,“事情发生后,你一定感到孤寂极了。”

她直率地说,“我简直想自杀。当然,过后不久,就把事情忘啦。”

“隔了多久呢?”她莞尔一笑。“人在心灵上的创伤很快就会治愈的。那种念头——我指的是想自杀的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两个星期。”

“后来呢?”

“我来新奥尔良的时候,”克丽丝汀说,“我尽力不去想它。结果却想得更加厉害,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很少好转。我知道我必须找些工作做做,但是我不知道做什么,或者到哪里去做工作。”她停住了,彼得说,“讲下去吧。”

“一度我打算重回大学去念书,后来决定还是不去好。仅仅为了学位而去获得一个文学士学位似乎没有多大意思,而且突然我似乎已变得与大学无缘了。”

“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克丽丝汀呷了一口酒,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他看到她那坚定的外貌,觉得她天生有一种镇静沉着的本性。

克丽丝汀接下去说,“有一天我在卡伦德莱特街上散步,看到一块招牌,上面写着‘秘书学校’。我想—这就对头啦!我可以学到我需要的东西,然①乔治·赫普尔怀特(?—1786):英国细木匠及家具设计家,其设计之家具以曲线优美见称。——译者

后找一个职业,就可以无休无止地工作下去了,结果果然如此。”

“那么怎么会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的呢?”

“我当时住在那里。我离开威斯康星到这里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后来,有一天早晨,《时代花絮》随同早餐一起送来,我在分类广告里看到这家饭店的总经理要聘请一个私人秘书。时间还早,因此我想我会是第一个,于是就等着。在那些日子里,沃·特上班总是比谁都来得早。他来上班时,我正在经理套房里等着。”

“他当场就雇用你了吗?”

“并不完全这样,实际上我现在都不相信当时我的确是被雇用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沃·特弄明白了我为什么呆在那里时,他就叫我进去,开始口授信稿,接着又发出指示,下达给饭店里其他的人。等到别的申请者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工作好几个钟头了,我就自作主张地告诉他们那个职位已经有人了。”

彼得咯咯地笑了,“倒真象那个老家伙的作风呢。”

“即使那个时候,他可能始终还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是大约三天以后,我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我记得上面是这样写的:‘我叫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我还提出薪金的数目。纸条还给了我,未加批语,只是签了姓名的缩写,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哄小孩上床睡觉的故事哩。”彼得从沙发里站起来,舒展一下他那硕大的身子。“你那只时钟又在瞪着眼了。我想我得走了。”

“这不公平,”克丽丝汀反对说。“我们谈的全是我的事情。”她觉察到彼得的丈夫气概,心里却在想,他身上可也有一种温柔感呢。她今夜就目睹到他温柔体贴地把艾伯特·韦尔斯抱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她颇想知道,被抱在他的怀里究竟是股什么滋味。

“我感到高兴——真痛快,把一天的烦恼都赶跑了。不管怎样,以后还有时间呢。”他不再讲下去,眼睛直盯着她。“是吗?”

她点头表示同意,他倾身向前,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彼得·麦克德莫特在克丽丝汀的公寓里打电话叫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懒洋洋地坐在汽车里,感到疲劳而又快慰,一面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许多事情,现在已经是另一天的开始了。白天象往常一样发生了不少事情,最后到晚上又发生了几起:同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争吵,艾伯特·韦尔斯差一点儿死去,强xx玛莎·普雷斯科特未遂等。关于奥格尔维、赫比·钱德勒,现在还有柯蒂斯·奥基夫,都还存在着一些疑团,柯蒂斯·奥基夫的到来可能使彼得本人离职。最后还有克丽丝汀,她长期来一直在饭店里工作,可是过去他就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那样注意过她。

然而他告诫自己:女人已经两次毁了他。如果说克丽丝汀和他本人之间的关系有所发展,也应该慢慢地进行,他自己必须小心为妙。

出租汽车在埃利西恩菲尔兹街上朝回城的方向疾驰。经过他和克丽丝汀来时被迫停车的那个地方,他看到横拦在马路上的绳子已经移去,警察也都走了。但是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又一次引起他早先产生过的那种茫茫然的不安之感。在驶回离圣格雷戈里饭店有一两条马路远的他的公寓的途中,这种不安情绪一直不断地困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