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
「明早十点钟的飞机,我就不送你了。」
张萌老人在厨房中端出一碗茶汤:
「趁热喝了吧。」
这是二○○七年的合欢汤。
精神压力大,思绪不安宁,五脏六腑为七情所伤……她会为他,也为自己,煎煮合欢汤,材料有卷筒状的合欢皮、甘草、茯苓——当然少不了主角:合欢花。
合欢,自古以来被认为是一种吉祥的爱情树。
「相传夫妻新婚之夜共饮合欢花茶汤,能保永世和合。」于峰曾经这样问过张萌:「中国人都相信这个,对吗?」
算来,已经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年他廿三,她廿一。
「没那么神。」她笑:「只因合欢属豆科植物落叶乔木,它的花,又名『蠲忿』,香气令人消除抑郁忿怨,心神回复平静。」
「茶汤用的是干花——那花原来是什么样儿的?」
张萌道:
「合欢可美了,花丝细长,像一球红绒。散开是红羽毛,风吹过晃动轻柔。最有趣的,是花畔小叶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成对相合,到了第二天清晨,又像孔雀开屏似的舒展开来了——」
「自嘲地说,也像我俩。」于峰举碗喝茶汤:「夜里偷偷相聚,见不得光,白天得分开远远的。」
「不管什么风雨,这样我已满足了。」
「合欢」就是他俩人生的信物吧。
四十年前,一九六六、六七年,是中国开始动荡的暴风雨前夕。那时他们初遇。
于峰是印度尼西亚华侨,来中国念书,学中医。廿三岁的男生,走在上海南京东路上,想到外滩去。
赶路的张萌迎面匆匆而来——就是赶上他的一问:
「同志,请问外滩怎么走?」
她愕然,上海人竟然不知道外滩?神经病?白相人?这肤色黝黑一脸纯朴的男生,原来是异国来客,留学生。
漂亮端庄的张萌忘了当天赶干什么?到哪去?他俩彼此吸引,一见钟情。对了,她是准备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快打烊了。结果她陪他逛外滩,在华灯初上之际,一朵合欢花悄然绽放。
他学的是医科,刚好,她是个温柔细心的护士,为人民服务。难道不是一回撮合?冥冥中的定数?
年轻的恋人激情交往,打得火热。他俩游遍上海大街小巷,吃生煎包排骨年糕面筋百叶双档……
「为什么简体字写的是『面巾』?洗面的毛巾?」他狐疑。又笑问:「阳春面什么馅儿?」
最爱到老字号「沧浪亭」吃面了。这开业于一九五○年五月十五日的点心店,苏式风味。
「来碗三虾面吧。」张萌道:「有虾仁、虾脑、虾籽——就是没『阳春』。」
她也奇怪,光是面条葱花没半点佐料浇头的,为什么给改一个过份动听的名儿。骗人!
热恋的男女,碰上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交往十分避忌。
愈是偷偷摸摸,愈是情难自控。
于峰与张萌同居了。母亲反对不了。身为护士她竟没有避孕,为他怀了孩子。
赶忙登记结婚。
——不可能。
当时情势不妙。一个中国女孩怎会「通过」嫁给外国男孩?国家不允许这样的事。结婚证明没办成,于峰的签证到期了。同居而不婚,早已招人话柄,还怀了孩子,男的被迫回印度尼西亚去,女的理应马上进行人工流产,打掉胎儿,此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没有钱,没有助力,没有任何支持。于峰万般不情愿被送走了。回国后,二人从此永别。
张萌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这是一个私生女。
她为她改名「小欢」。
非婚生子,受尽白眼凌辱。张萌虽是护士,有专业知识,有工作经验,但万劫不复地,被编派去做低下的清洁工作、收拾尸体、侍候脾气暴躁的老病号、照顾无望病人的呕吐和大小便……
张萌的寡母郁郁而终。张萌的女儿面对同学和家长百般瞧不起。
开会、批斗、检讨、写报告、开会、批斗、检讨、写报告……
一个五十来岁中风的病人,康复中冷眼旁观,对张萌十分同情——这决非爱情。但不到三十,已历尽风霜雨雪的张萌,只寄望有片瓦遮头,好好抚育小欢成长,孩子得有个「爸爸」。
「二婚头」,女儿便是「拖油瓶」。再不体面,胜过终生非婚私生吧。
当秦楠可以勉强行动时,领了年轻廿多年的张萌去作再婚登记。
「这不能给办证明。」组织强调:「张萌有个女儿,她当年跟外国男人已有『婚姻关系』了。」
「可当年不给办结婚证明呀。」张萌忍辱负重:「现在跟秦楠,是名正言顺的再婚。」
「第一回都不正式,第二回又怎么给办?」
拖拖拉拉,阻阻挠挠,没人肯承担责任,解决问题。
张萌只能委屈地填上:
「同居」。
小欢由「张小欢」,给改成「秦小欢」——她永远不可能唤「于峰小欢」。
同居后,张萌仍是个衣不解带夙夜匪懈的护士,不过她只侍候一个病人,而且没有薪水。秦楠仗她照料,待她不薄——这决非爱情,她心知肚明。
四十年过去……
秦楠去世了。
小欢也嫁人了。
张萌孑然一身。她守住秦楠遗下的房子,好歹有片瓦遮头。六十出头的女人,眼睛昏花,易倦,心灰。
睡到半夜两点多,怕静,开了电视,回放白天的新闻节目。
她倒了杯开水。
电视画面有个老头,拎着一张照片。
看真点:——
一双中长的辫子,七分脸,眼神投向远方的一些什么,充满希望和生机。端庄浅笑却掩不住神秘的甜蜜……
那是廿一岁时花样年华的自己!
四十年前全国少女的「经典」造型,今天看来当然像个梦。
张萌赫见照片,如着雷殛。为什么自己早已忘却的旧照,会在午夜回放的电视节目中出现?
手中开水泼泻了。双腿发软头皮发麻。无法站得稳,跌坐椅上,迷茫而心痛,恨……
以为看错。
以为是小欢——可是女儿也四十了。女儿长得像自己,却从来不曾如此笑过。小欢似乎不大懂得笑。她问张萌:
「妈,你为什么给我改一个一听便知不快乐的名儿?小欢小欢,我的欢乐天生就比人家少。」
私生女。从未见过生父。后父是母亲的同居人。身份不明,总遭歧视,一个油瓶。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把我带来这个世界?」
张萌没有告诉她只是纪念「合欢」的延续。小孩,再老的儿女也是小孩,不会明白。她道:
「你少欢乐,我是根本没有。」
到这份上,母女无言。
思绪回到电视画面自己的青葱岁月——她不是没有欢乐过,可惜为时极短,中断太快,比没有更难受。她熬过来了……
这是外滩。
外滩不但百年不变,它还长春不老,浪花淘尽无数生命和爱情。
记者在访问一位手持照片的老头,六十多了。站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走过的故地,请托陌生人帮忙:
「我在寻人。」
他寻找的,是文革年间被迫分别的中国情人。唤张萌。住处早已拆卸改建成商场,不知搬到哪儿?不知还在不在上海?不知还在不在人间?——这是老人的心愿。他在外滩流连,以为「缘份」还是会把人拴在一起。
老人于峰自报身世,今天他是印度尼西亚一家食品厂的老板了,生产的是果脯、榴莲膏、椰、菠萝蜜、果条……皆甜食。可他忘不了廿三岁时来中国念中医,那甜蜜的日子。
现在他有钱了,为了一个渺茫的心愿。大去之前的遗憾,希望与结不成婚的妻子重逢。
记者问:
「于峰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萌,我渴望喝到你的一碗茶!」
这是新闻节目末段的一些人海花边。记者四出采访,总能拍得动人情节奇特花絮。「寻人」是天天出现的项目——中国太大,人太多,风浪太大,离合太无常……所以报导公告尽了职责,不抱太大希望。
记者末了面向镜头:
「如果观众有认识张萌女士和她家人的,请马上与本台联络。祝福于峰老人心愿能偿。谢谢各位。」
镜头摇向黄浦江。
——张萌缓缓站起来。
外滩一直是上海的骄傲。雄伟的万国建筑群,几许风雨屹立不倒。再多的革命运动,解放不了它的繁华璀璨……
百年老号「和平饭店」1314房间,门铃响了。
于峰被门铃吵醒,他亮灯,戴上眼镜一看:半夜两点多,人人早已梦入黑甜,饭店谢绝访客上楼。谁?
他自大门防盗镜一瞧,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么晚了,谁?什么事?」
「给你送茶来了。」
「什么?」
他一愕。心狂跳。是她吗?找到了?——
门陡地打开。
他马上认出她来。
她也马上认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灯下,她抚摸他的脸,捏他,拍打他,真的吗?一如初恋少女,在细认心上人,是他,不会弄错,别人我不要!
他紧紧地拥抱她——四十年光景卡刷一下被剪掉,今天恍如昨日。
不准哭不准哭……
「来,喝茶。」她在这五星级饭店豪华套间,泡了两碗合欢花茶汤。
她知道他的前尘了:于峰回印度尼西亚后,无法再来中国。他结婚了,妻子贤慧,生下二子一女。继承了丈人的食品厂,生活优裕。年初他不适入院,检验出是肝癌。长期焦郁,念念不忘当年那位才廿一岁,肩挑一切的初恋情人,特地回到故地,寻找故人。费尽心思毫无结果。刚好有电视台知悉,采访后播放。
张萌听了,道:
「刚好我看到了。」
「这就是缘份吧。」
「不——这是『缘』,不是『份』。」张萌道:「四十年了。」她望定他:「还是你太太命好。」
张萌有两段「婚姻」,可自己从来没当上「太太」。
「你……这些年来快乐吗?」
「不算快乐——也不算不快乐。一个人心灰了,再不怎么痛。女儿嫁人了,孩子十多岁上中学了。她没见过你,也不太想见我。我在浦东,她一家住浦西,隔了一条黄浦江,远着呢。我们偶尔通通电话。很少见面。缘份不够。」
「我对你母女不起。」于峰欷歔:「我没爱过我太太,也对她不起。」
「你看你还算是个人吗?」张萌微微一笑:「你连医生也没当上吧?」
「我现在已经是病人了。」
「书白念了。」
「可是人没有白爱。」他呷了一口茶汤。烫嘴,赶忙吹了几口气:「我们老了,合欢花年年开。我们死了,它还在。」
「你知道合欢的故事吗?」她问。
「记得呀。你跟我说的每一个字儿都记得,它又名『蠲忿』,香气可消解一切怨忿。也唤『夜合花』——」
「告诉你一个传说:在我们中国古代,有一位叫『舜』的皇帝,巡视湖南境内时,不幸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与女英,闻讯追至湘江,遍寻不获,终日哭泣,泪尽滴血,死后该处草地,长出血泪斑斑的湘妃竹。」
「这跟花没有关系啊。」
「娥皇与女英死后化作神女,与舜的精灵合一,变成纪念爱情的合欢树,昼分夜合,香魂万古。」
于峰的茶汤凝在半空。
张萌道:
「多讽刺!所谓『爱情树』,冥冥中注定是三个人的——大家误会了,以为是二人世界;你和我?不,还有她。」
「我从没听过这故事。」
「当然。如此不祥,连我自己也不想听。我怕。但终于还是逃不过天意。」
这个晚上,他俩说了一生的话。时间无多了——他乘早上十点钟的飞机。
张萌拒绝于峰留给她的钱:
「我要钱干嘛呢?没用。」她道:「我连你的人也不要——你回『家』吧。好好保重。年岁大,身体不好,不必再来了。」
张萌坚持在天亮时离去,不送他,也不许他送。
夜里相合,白天分开——这就是合欢。
吃了多大的苦,恨,恨过了,还是爱他——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张萌和于峰无言地作别,各自回家。
当晚新闻回放,其实秦小欢也应该看到的。
独生女儿翌日有朗诵比赛,她一直很紧张,夜里上厕所。随意按开电视机的画面,恰好也见那帧照片。可她憋不住,先去小个便。出来时,这寻人项目已播完。
小欢从未见过生父,此刻亦碰不上——只差一分钟,没缘份就没缘份。隐约听到「张萌」这名字。
她也心血来潮给母亲打个电话。没人听,也许出去了。接连两天也没人听?跟丈夫说,老人嘛,不知有无意外,还是上门看望一下。母女虽疏离,到底有点牵连——
门打开了。
母亲瘫坐椅上,已平静大去。地上一个破碎水杯,水已干。
电视还开着呢。
医生后来道,老人死于心肌梗塞,可能情绪一时刺激亢奋,但短时间内安详离世,无大痛苦,也算笑丧。
据尸斑验析,大概死去三天。
——就是那个晚上。
她走得不甘心,至此才惊悉自己一直在等、等、等……终于等到最后一秒,来了。还是见了故人一面,把合欢的故事了断。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