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相濡以沫上

素兮端了两只手镯根本无法翻过杜家大院的高墙,更何况刚刚下过倾盆大雨,水浸透砖体分外湿滑,穿了布鞋的脚刚刚蹬上墙壁就会刺啦一声滑下去,双手磨出一排血淋淋伤痕。连试几次都是如此,她拧了眉,呼呼喘了粗气在墙前打量许久,从热气腾腾的房间出来再被雨水淋湿,嘴唇冻得发白。

素兮打定主意转到新砌的墙前,此处远比杜家大院的高墙低上许多,从新墙再攀爬另一边也较容易。她索性将两只手镯套在自己臂上,细细用衣袖缠住手镯保护好,再甩了鞋去掉袜子,光了脚往上爬。墙体湿滑,脚趾为了抠住不得不用尽全力,咬住牙强攀了几下,脚上传来刺骨疼痛,再低头,一只冒了尖的红砖划破了脚心。她狠了狠心继续咬牙向上擎了身子,素兮从小不曾攀爬过高物,更没有手脚并用的经验,但幸身体还算轻便灵巧,腾挪了许久才勉强用力将自己身子拉过墙头,一只腿勉强翻上新砌的墙头,想踩在新墙上伸手去够杜家高高院墙。

此时,雨又下大了些,风声渐急,院内巡逻的佣人本打算就此收工,远远见有团黑影在墙上缓缓蠕动,骤然将手上的玻璃灯打过去,只见素兮正骑在新砌的砖墙上准备逃跑,那佣人刚刚想要呼救,被灯光晃住的素兮在墙上急的险些哭起来,压低声音哀求:“几位千万别喊,二少奶奶要生了,可能快死了,我想去给她找位大夫来。”

几名佣人骤然闭嘴,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想示警。

连日来杜家混乱的前因后果他们也瞧在心里,虽然身为佣人无法评说主人家谁是谁非,但他们心中常常会将两房背后对比,毓婉在杜家与佣人并不严厉堪称和蔼,杜凌氏虽有威仪令人憎恨却也是死的可怜,与她们婆媳相反,翠琳掌家后一反当年怯弱态度,非要将自己三十年来窝心的火气一并发出来不可,专挑疑似对自己有所不满的佣人开罚,杜家服侍几辈子的老人赶的赶,撵的撵,才不过一两天的功夫整个杜家竟又换了一茬佣人,偏偏黎美龄又不甘被婆婆抢去杜家女主人位置,处处指手画脚,所剩下几位佣人无论做什么怎样做都不合意,听从太太,就会被奶奶重罚,听从奶奶,太太干脆就会将人丢出去。

几位剩下看更巡夜的佣人被留在杜家也人心惶惶,总担心自己会被无辜牵连。身处环境越是严苛,越是感念大房婆媳的好处,他们心中也有估量:眼下情势来看,要么,二少奶奶重新在杜家翻身顺利诞下小少爷,大家都有饭吃,要么就凭着姨太太和大少奶奶去闹,怕是将来都要撵出去过活。眼下兵荒马乱,撞这当口被赶出杜家去,丢掉了每个月固定的月俸,全家还能不能活命都成问题。

所以,其中一名佣人略迟疑了些,缓缓走近墙,毫不犹豫将手中玻璃灯熄灭,咳嗽着压低声音:“素兮姑娘,那大墙上可是有玻璃的,你且小心些个。”

其他佣人见有人带头隐瞒也纷纷熄灭各自玻璃灯,都转了身去,素兮见他们背过身去分外感激,眼泪含在眼中打转。只是她为图方便没有穿鞋,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墙上玻璃,赤脚踩上去,嘎吱几声,玻璃穿透脚底板流下血来,即便如此,她仍空手爬上高高院墙上,见又是高高距离,狠下心闭了眼翻身跳下去,落地时,脚掌挫在地面,又似墩裂了脚踝。

不过再不能耽搁了,她咬牙忍住疼痛,一瘸一拐往前跑去。素兮记得杜家常来给看病的大夫就住在法租界,她赤脚拖了剧痛的腿向前挪动,只想尽快找到医生来救毓婉。

只是世间的事向来与人愿违,昏暗路灯照耀在法租界界牌岗亭上,内里负责保卫法租界的巡警们正互相递烟,叼在嘴里狠狠吸。夜色里值班最让这些巡警们头痛,近来日本人行径猖獗,在上海各界惹了诸多事端,总有爱国志士和工人与日本人抗争,更有甚者会牵怒其他外国驻上海领事馆,频频来此闹事。总是被骚扰的法国领事大为愤怒,结果连同巡警和黄警长被派来镇守法租界界牌,只要是界外闹事,一概不管,界内倘若闹事,那就提头来见。

因为此处毗邻法租界,进进出出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所以很多贩夫走卒为了生计聚集在栅栏门外做些能够赚钱的营生,还有些乞丐追了疾驰而出的汽车讨要零钱。素兮奔过时,那些巡警并没有过于在意,一个瘦弱的黄毛丫头远引不起多大事端来,不过随意问了一句:“来法租界做什么?”

素兮沉下心,不自然的扭了身子回答:“来请大夫。”

巡警眼皮也不肯抬,吊儿郎当吸口烟:“你是谁家的?”

“远达实业,杜家。”素兮尽量想让自己显得从容些,奈何冰冷路灯下一双来回错动的赤脚出卖了她,黄警长听她说自己是杜家人向岗亭外探看,见素兮脚上带泥不由冷笑:“怎么,杜家连双鞋也不给佣人穿么?拿路条过来!“

素兮慌了神,她佯装在自己怀里磨磨蹭蹭的翻找一下,不自然的结巴:“好像……丢了。”

她手臂上露出的钻石手镯引发黄警长的警觉,几名巡警也都被熠熠光彩吸引了目光,簇拥围上来。素兮惊恐,想向后退去,身子一下落入包抄过来的巡警怀中,黄警长缓步走过去,将那对价值连城的手镯按住,啧啧发声:“一个丫鬟也能配戴这个?”他斜三角眼睛又往下打量了一下素兮的赤脚,素兮害羞,脸腾一下涨红,恨不能将脚躲起来,地上留下的血印明晃晃的让巡警们看了去,素兮察觉几人分明想要夺走手镯,撞了身后的巡警就要逃跑。

“来人,抓住她!”黄警长粗暴按住素兮的头,将她的辫子拽向自己:“老子一眼就看出你手脚不干净,你还有胆子来法租界做贼?”

素兮不甘心被人冤枉,直了脖子强辩两句,“这本就是我们家小姐的,不是我偷的。”

“杜家哪有什么小姐,居然胆敢骗几位爷爷!”黄警长贪念一起,顾不得讲理与否,朝素兮劈头盖脸一顿拳打脚踢,素兮闭上眼,任凭他们如何殴打也不肯把手镯被他们夺去,黄警长见这丫头不肯交出手镯,咬牙切齿唾骂:“爷把你关起来,随便按个罪名,看到时候你认还是不认!”

素兮咬牙不说,死死护住手腕,巡警狠拽住她的头发,黄警长掰住手腕将手镯撸了去,将一对手镯放手心里掂了掂:“果然是好东西,少见的上等货。“素兮挣脱了众巡警的钳制还想去抢,黄警长冷笑,一拳将她打倒在地:“一个丫鬟,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手镯,怕是偷了主人的镯子,想到法租界来销赃……”

素兮哪经得起几人连番殴打,脸上热辣辣肿了起来,眼睛也看不清楚,摇摇晃晃再爬起来,还想要回手镯:“那是我家小姐找医生的诊金,你们不能私占。”

黄警长正欲再朝素兮身子踹去,身后车灯频频闪动。回头看,黑色车子正在缓缓通过岗哨,目光扫到车牌,黄警长当下点头哈腰躲身旁先给车子放行。

岗亭灯光昏暗,车极慢驶过,车窗高高摇起,只能看见车内人线条冰冷的侧脸。素兮眼前一亮,想也不想朝车头趴上去,猛扑上来的身子惊得司机一脚跺在刹车上,探出头吼叫:“干什么,不要命了!”

大头摸了腰间的枪,从车子上试探走下,与黄警长问:“干什么的?”

黄警长也慌了神,哪晓得这黄毛丫头居然连命也不要,胆敢以身挡车,回头发出命令:“快,把她拉下来,不要命了!”

素兮趴在车头抬起脸,正迎上车内冷冷的视线。果然是他,素兮顿觉得自己紧了半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言语带着哭腔不肯被俘:“周少爷,求求你,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她要死了!”

大头并不记得眼前这位清秀女子是谁家的丫鬟,她们家小姐又是哪位,他还想说根本不认识素兮,管她要做什么赶紧拉走。却见车门推骤然开,周霆琛已经抬步下了车。

素兮见周霆琛面无表情,又从车上翻下,向前爬了几步:“我家小姐是佟……佟毓婉。”

素兮带着浓重哭音的话语传到周霆琛耳朵里,仿佛在心头狠狠割下一刀,他以为自己全部已经忘掉的一切,都随着佟毓婉三个字猛向自己扑来。在雨中与自己羞涩拥抱的佟毓婉,在花轿里冰冷拒绝的佟毓婉,在他祈求可以远走高飞时回到其他男人怀抱的佟毓婉,每一个毓婉都让他记忆犹新,原来他从未真正忘记过这个叫毓婉的女子。

素兮见周霆琛半晌没有回答自己,抱住他的腿不停的哭:“我家小姐被杜家姨太太关起来了,现在危在旦夕,还有,还有……”素兮像疯了一样扑向黄警长,黄警长惊吓想躲,巡警们因为周霆琛在场并不敢阻拦她的动作,素兮扑到黄警长面前将钻石手镯抢回,颤抖着捧到周霆琛面前,钻石手镯闪耀的璀璨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紧紧咬了牙。

素兮又带了哭腔:“周少爷,太太过世后这对手镯还给了小姐,小姐一直在手腕上戴着,她现在身无分文,让我拿手镯来求个医生去救她,周少爷,不管你和小姐从前有什么恩怨,也不能见死不救阿!”

周霆琛双眼非常空洞,除了一对手镯根本看不见其他。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小心翼翼探出手指捏起这对手镯。她还记得这个,她一直戴在身边,这样的认知让周霆琛早已冷硬的心似乎又被暖活了回来,只是他又想起那日毓婉所说,她是杜允唐妻,总有杜允唐来照管,根本轮不到他。

全身绷得紧紧的他,压低了嗓子:“杜允唐呢,为什么他不照顾她?”

“杜家发生天大的事,大太太过世了,老爷也中风了,少爷被打伤已经逃走了,就剩下小姐一个人,如今是姨太太掌家,根本容不得小姐……”几句残破不全的话已经可以推断出毓婉究竟生活在怎样的尴尬境地。

周霆琛的呼吸异常粗重,显然已经被素兮的话惹怒了,他单臂用力拉起素兮,恨恨命令:“上车,去杜家。”

素兮当然乐于见到周霆琛去救小姐,但周霆琛现身杜家……小姐此刻身份毕竟还是杜家的媳妇,如果周少爷光明正大的闯入杜家救人,必然将会在杜家乃至商界掀起风雨,佟家的声誉,杜家的声誉,甚至是小姐的声誉皆毁于一旦。所以她颤抖拉了周霆琛的胳膊:“只带医生就好。悄悄的,不要惊动人……”

“你是怎么出来的?”周霆琛目光也落在素兮j□j的双脚。

“翻墙,他们把小姐囚禁在杂物房。”素兮颤抖的声音证实了毓婉此刻所遭受的痛苦,周霆琛咬紧牙,用力点点头:“好,那我们也翻墙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用草木灰这件事是毓婉本人告诉某城的。

当时因为二房困住毓婉不让她出房门,所以只能命小丫鬟烧了草木灰扬在床上,可以消毒。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情节被某城舍弃了。毓婉命小丫头翻墙去买来生的番薯放在床边,留着吃,用以维持体力。

《烟火阑珊》将故事改在大上海发生,所以这一情节不能成立,只好舍去。书中的毓婉比现实中的毓婉幸运在还有周霆琛可以帮助她,现实中的毓婉,只能靠自己。

鞠躬,下一章回是非常非常狗血的一章……可以选择不看。

☆、相濡以沫中

这一年来,周霆琛曾经无数次强迫自己忘记,忘记毓婉的模样,毓婉的冷漠,仿佛她只出现在他梦境里的女人,那些说过的话,那些动人的情景都是自己虚幻出来的产物。

再次跟素兮翻墙进入杜家,心中始终还将毓婉的印象停留在从前,他走到杂物房门前,毫不犹豫推开门冲进去,迎面热浪烟尘扑上来,周霆琛干涩了嗓子不住咳嗽,再往内探了一步,听得毓婉正在痛苦的j□j。

毓婉痛苦的叫声让周霆琛的心再次收紧了,映入眼帘的景象更让他不自觉将拳头握紧。

毓婉浑身裹满了灰突突的草木灰,直挺挺躺在草席床上。因为想要让自己积蓄些体力用来分娩,她还在阵痛间隙从杂物中翻找出一些干瘪的观景果子来嚼,被咬烂的果子撒了满床,她一边逼迫自己将干果咽下去,一边捂住腹部痛苦j□j。顺着长裙下端蜿蜒流出的血混合了草木灰蹭了满推,脚踝,鞋子上满是血和成的灰浆,头发已被汗水溻湿,一缕缕搭在脸上,掩去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周霆琛顾不上避讳跨步冲上前抱住还在拼命咀嚼的毓婉,毓婉疼痛中产生一丝幻觉,温暖的气息令她不自觉喊了一声:“允唐,你回来了?”

周霆琛身子一颤,还是紧紧打横抱住毓婉的身子,“嗯,回来了。我回来带你走。”

素兮察觉周霆琛想带毓婉出门救治,噗通一下跪倒在周霆琛面前:“周少爷,你不能带走小姐,小姐现在毕竟还是杜家媳妇,以后也还要在杜家生活,肚子里的孩子出声也会姓杜,今天周少爷把小姐带走了,她就再也回不到杜家了。”

一个从不识字的丫鬟只能将那氏教导的传统思想奉为宝鉴,她一辈子听从遵循那氏训诫,所接受的皆是出嫁从夫的思想。毓婉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周霆琛可以来救毓婉性命,却不能将毓婉带出杜家大门去,这是素兮为保护毓婉名节所能够做到的唯一坚持。她深信,如果此刻太太在世,也必然不会同意小姐就这样走出杜家,留给世人笑柄。

周霆琛对素兮的哀求并不买账,依旧执意要带毓婉前去就医,素兮死死抱住他的双腿不肯放,周霆琛几次抬脚想要踹开她的阻拦,终还是没有动。

两人争执不下,毓婉又挺过了阵痛,悠悠缓口气清醒过来。由于失血过多,她的双唇已不见血色,整张脸如同白纸般。她睁开眼睛,眼前抱住自己的温暖怀抱居然属于久未谋面的周霆琛,炽热的温暖偏来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他愤怒的表情是在为她吗?看来,她总是会不小心惹怒了他。

毓婉打量地上跪着的素兮,心中明白两人争执焦点,她虚弱笑笑,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勉力鼓起劲来开口:“周霆琛,我不会走,只在这里生。”

周霆琛听到毓婉的细微声音,垂下头盯住她,迫人的目光令人窒息:“你会死在这里。”

他的万千担忧她心领了,但此时此刻“杜家二少奶奶”不能走。一旦杜家二少奶奶今晚离开杜家,杜允威将会找出诸多借口来污蔑她,有可能会借用机会声称孩子并不是杜允唐的骨肉,甚至更会将污秽泼上无辜的周霆琛。

所以,她不会走,她要为腹中的孩子讨回自己应得的,更要为被迫离家的杜允唐和无辜惨死的杜凌氏讨回属于他们的全部,还要守住杜瑞达一生心血。

毓婉喘息着对周霆琛露出笑容,因为全身耗尽力气,笑容在嘴角一跳一跳抽搐:“我的身份注定我不能走,今晚走了,佟毓婉就再没任何理由留在杜家。”

知她如他,又怎么不知道毓婉心底究竟在想什么,这个倔强的女人,宁可冒自己生命危险也不愿放弃为杜允唐所守护的家业。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毓婉坚毅决然的面容上,心底微微嫉妒起那个男人来,他不仅占去了她的身体,也占去了她的心,几乎是在毓婉开口刹那,周霆琛明白自己已经输了。

常言道,日久生情,总是有些道理的。她果然还是爱上了杜允唐。

阵痛再次袭来,毓婉疼的浑身打颤,为了不叫喊出声,牙齿狠狠咬住嘴唇,直咬出血来也不肯放开。周霆琛知道情况紧急待不得出去,索性大步迈进将毓婉重新平放回床铺,冷静命令素兮赶快想办法烧水,他脱下外衣将毓婉冰冷的身躯包裹住,将她的头搂在自己怀中,“好,你说不走,我们就不走,我留下来陪你。”

全身痉挛的毓婉根本听不清周霆琛的话,全身骨头犹如被挣开裂般疼痛,火辣辣的撕裂痛处让她近乎失声,周霆琛将自己的手背放在毓婉面前任由她用力去咬,毓婉一怔狠狠一口下去,顺着牙齿流出鲜红的血来。

在外忙碌的素兮心中慌乱,半盛了雨水的陶罐成为救命稻草,万不容易又寻到了铜盆,焦急不安的她手忙脚乱一会儿跌了盆,一会儿又摔了火镰,好不容易才重新点燃炉子将铜盆放上去烧,忽又发现再没有可以燃烧的枯枝,寻遍了杂物房还有一把残旧板凳,又摔又踹,半天才将凳子弄烂了塞入炉膛。

终于松口气的她冲进房内,见周霆琛沉着将毓婉放稳在床上,正俯下身为她擦拭额头汗水,毓婉颤抖的唇始终微笑:“每次见你,你都要救我,我欠你太多了。”

周霆琛将毓婉被汗水沾湿的发丝,“是我欠你的。”

疼痛袭来,毓婉再维持不住笑容,每叫一次,周霆琛的手便抖一下,明明疼在毓婉身上,却像刀子割在周霆琛的心中。为不让毓婉恐惧,他始终温柔为她小心动作,素兮目光落在周霆琛渗出汗水的隐忍脸庞,心中难过,忍不住别过头去,捂住哽咽,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如果当年小姐能够和他走到一起,也许今时今日又是另一种生活。

命运无影,不知从何改变,被命运捉弄的一对有情人,总因命运错身而过。

专心致志照顾毓婉的周霆琛没有看见素兮的眼泪,他放平毓婉后走到身下帮她分娩,这样紧急时刻,男女之别似乎不再重要,能让毓婉降低痛苦才是最为重要的事。

“去找些干净的布为你家小姐擦身子。”周霆琛反身命令素兮,呆愣的素兮被命令惊醒飞奔去找,奈何又是没有只能将身上的外衣撕开几块投在水中清洗后,拿来为毓婉擦去满身血污。

因为分娩的时间耽搁太久,毓婉身体非常虚弱,没有力气难以向外推送腹中孩子,周霆琛帮她按压腹部,希望加些外力加速孩子降生,可这样动作同时也会造成血液大量向外涌出,鲜红血液喷涌在面前,素兮再忍不住眼泪,嚎啕着用包了草木灰的布块为毓婉擦拭,擦去一下,血又涌出,再擦去,血还是不断流出来。

毓婉昏厥过去,任凭周霆琛和素兮如何召唤也没有知觉,孩子还未降生,她也没了反应。纵然此生见惯了生死,见惯了血流成河的厮杀场面,周霆琛还是感到莫名的恐惧。

生命消逝如此容易,他还不想放开手让她离开:“佟毓婉,你不许死,我不准你死。“

毓婉全身皮肤皆呈现惨白色,喷涌不止的血正带走所有生命征兆,手指垂在身侧任凭素兮如何按压也不会抬起,周霆琛猛抱住毓婉,眼前刹那水意模糊,他恶狠狠的命令:“佟毓婉,不许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杜家怎么办,杜允唐怎么办,还有……我怎么办?佟毓婉,我警告你,这辈子你只许死在我身后,否则你会为此愧疚一辈子。”

他的哽咽伴随身体的颤抖,他紧紧圈住毓婉,想用自己的体温来给她输送支撑下去的力量。他不允许她为了别的男人死去,那年她结婚那日,他也曾经想过拥抱她,对她说“我周霆琛一生怕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懂得什么是快乐,你不再了,我又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了。

这句话始终存在心底不敢表白给她听,时到此刻,他终于有机会说出口,她却真真正正用自身来验证这句情话的残酷。如果,她去了,他这辈子也真完了。

眼泪还在顺坚毅脸颊慢慢流下,周霆琛被洪帮人偷袭险些断命,洋医生不用麻药接肋骨时,他没有哭过。他在她结婚那日喝的酩酊大醉,在虹口道场挑衅日本人近乎重伤不治时,他也没有哭过。可在此时,在有可能失去毓婉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眼泪。十几年前,曾经有个女人在他手中活生生断了气。那是他的母亲,为了烂赌无救的丈夫,为了逼迫偿还的债务,再忍受不住生活煎熬的母亲还是选择上吊结束自己苦难一声。十几年后,他深爱的女人,他愿意拱手他人只要她活得幸福的女人也要绝然离他而去,他却依旧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等待爱人死在自己怀中。这种痛彻心扉,是对受刑人的凌迟,她不能如此残忍。

“如果你死了,你这辈子都欠我的,你永远都还不起了,佟毓婉!”他的脸颊贴住她的,温热的泪水温暖冰冷的肌肤。

一辈子还有那么久,他会永远记得她,她的固执害了他们两个人,他永远不会原谅她,永远。

一声尖叫唤醒了周霆琛悲恸神智,素兮抱住血淋淋的孩子雀跃大叫:“小姐,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脐带是用周霆琛随身带的匕首割断,如同父亲在行使自己的权利,为这个乍来人世的孩子割断前生诸多牵绊。

孩子经过素兮清洗和包裹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啼哭,周霆琛将软绵绵裹着自己上衣的孩子抱在毓婉面前,贪恋的看了襁褓里的孩子。皱巴巴的皮肤还看不出有没有继承毓婉清丽的容貌,粉嫩的嘴唇一拱一拱的,似在寻找母亲的气息。他低低压下身子对昏迷中的她露出笑容:“毓婉,睁开眼看看,是男孩。”

素兮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噗通跪倒在地,不停向门外磕头:“太太,小姐生了。太太,你要帮帮我救救小姐,看在小少爷的份上。”她口中的太太有两人,前面一位太太是指上吊自杀的那氏,后面一位太太喊的是杜凌氏。素兮希望喜讯可以告慰那氏在天之灵,也希望杜凌氏能救毓婉性命。毕竟佟毓婉为完成杜家心愿,有可能陪上自己性命。

温热污浊的雨水喂到毓婉嘴边,又顺了嘴角流下去,昏迷不醒的她牙关紧咬,根本喝不进水。经历了几个小时撕心裂肺的痛苦,确实太容易疲倦了,毓婉很想就此沉沉睡去,仿佛外界诸多纷乱都不再与自己有所牵连,就简简单单的睡一会儿,恢复了体力再去想以后的事。

眼前的黑暗,似真似幻,虽有冰冷,却很宁静,她徘徊在无边无际的黑色迷雾中,除了睡觉什么都不能做,嗅闻身边令人安心的气息,她的身子越来越轻,呼吸也渐渐放缓。

至于孩子,有素兮,还有周霆琛,她知道他一定会善待她的孩子,他一定会……

抱住孩子的周霆琛陡然发现毓婉已经探查不到气息,惊慌失措将她用力拉扯了胳膊坐起来,焦急与她不停说话:“醒醒,不能睡,毓婉你不能睡。”洋医生曾经对他说过,任何失血过多的情况,睡下都不会再醒来,毓婉此刻如果放弃清醒,有可能会失去生命。他用自己的身体圈住毓婉,保持住她身体逐渐流逝的体温,周霆琛开始不停与毓婉说话,唯恐她听不见,刻意加重了声音:“毓婉,想想孩子,你还没给孩子起名字,我还没有为你报仇?还有,杜允唐如果不再回来,你就嫁给我好吗?”

啰啰嗦嗦说了一堆连他也不记得的话,最后的一句蹦出来,连同周霆琛自己都惊得愣住,素兮惶恐的抬起头望向周霆琛,周霆琛不想扪心自问那句刻骨铭心的疯话究竟酝酿了多久,到此时,他已经无需再掩饰自己的真心,必须让毓婉清醒明白一切还有希望,“我可以佑你一生不再受颠沛苦难,哪怕你心里已经驻进杜允唐,我也要陪你终生,我再不会把你留给任何人,你只属于我周霆琛一人。”

他的痴傻言语伴随动作,奇迹般让毓婉吃力睁开眼睛,她精疲力竭望住他:“你又再说笑了……”虽言语嘲弄他在说笑,但她的眼角还是溢出微微湿意。

既然她说是说笑,就是说笑吧。

从进入杂物房开始周霆琛从未笑过的僵硬面颊终于露出一丝苦尽甘来的微笑:“我不说笑,你又怎么会醒来,看来,这样的笑话要常说,你才不会离开我。”

毓婉涣散的目光落下去,见旁边被衣服包裹的孩子,粉红色的皮肤,闭合的双眼,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如同匍降人世的安琪儿,可爱而美好。

毓婉想伸出手去摸摸这个折磨自己险些丧命的孩子,手指缺失了力道却无法伸出。周霆琛将孩子也抱过来送到毓婉面前,她的冰冷指尖触碰上孩子柔嫩的皮肤,露出虚弱笑容:“幸好,你还活着。”

听得她的话,心有千言万语的周霆琛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强压抑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幸好,你们两个都活着。”

☆、相濡以沫下

天灰蒙蒙亮时,周霆琛必须离开杜家。既然毓婉不想与杜家割断所有联系,他也无法撼动她心中所存固执,只能先等毓婉将一切安排好再说。

在周霆琛授意下,素兮也随他抱了孩子翻出墙外找到杜家旧日亲眷。

杜家起家江浙,上海犹有一位叔公存活在世,素兮抱了孩子登门求见,声泪俱下说明杜家二少奶奶所遭迫害,并许下重谢恳请杜家亲眷为其主持公道。杜瑞达正妻杜凌氏此刻还没发丧,佟毓婉居然被圈禁,更诞下幼子,这样行径确实令人发指。听闻这一讯息,除愤慨之外也被杜家亲眷们嗅闻到天大的好机会。之前这些远近亲眷皆因不肯借钱给杜允唐赎出杜瑞达被杜家人疏离,眼下杜允威接管日本人生意,杜家实业似有东山再起之势,贪念所动便也想上门分一杯羹。

只是他们深知按照杜家族规杜允威在杜家执掌家业名不正言不顺,若能扶植佟毓婉母子俩重新回到杜家掌权,被大房感恩的他们必然也能凭借护助有功分得丰厚利益。一些想趁机投资亲情的亲眷们便打了这位杜家叔公的名号齐聚到杜家,专程来为佟毓婉母子讨回公道,勒令翠琳母子务必将杜家交还给毓婉。

翠琳本以为佟毓婉即便不死在杂物房中,也会死于生产,因此刻意不让佣人靠近圈禁佟毓婉的杂物房以免有人伸手援助,不料毓婉凭借自己力量还能将孩子顺利分娩出来。被聚众前来的杜家亲眷唬住了,再瞧见衣衫破烂不堪的素兮手中所抱孩子,脸色大变。铁证如山,已不容狡辩。

翠琳心中暗暗萌生怨怼,当众亲眷的面偏只能装出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将此此一切描述为家务事,而自己从不掌管家事毫不知情,恨恨命佣人们将封闭毓婉的院墙扒开,身体虚弱满身满裙是血的毓婉在素兮搀扶下走出院子,迎上黎美龄和翠琳恶毒的目光。

这不再是毓婉能够侥幸存活性命所带来的愤恨,而是她们日后寝食难安的开端。毕竟遵循杜家祖宗规矩佟毓婉怀中的孩子有可能是杜家产业最终继承人,她们将会因这个孩子的顺利降生变得一无所有。

忌惮,怨恨,恼怒,嫉妒种种思想集中到一起,她们十分警惕的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盯住毓婉,翠琳婆媳心中已经形成共识,只要佟毓婉和孩子在一天,她们都无法安枕无忧,杜允威永远不会成为杜家真正的主人。

毓婉在众目睽睽之下,扶住僵硬虚弱的腿,噗通跪在翠琳面前,并无血色的嘴唇吐出哀求:“二姨娘,过去一切都是母亲的过错,还希望二姨娘能够将母亲发丧,毓婉此生愿以任何事为报,定不食言。”

这一跪,成全了毓婉在杜家亲眷心中贤德的名声,也暗中威逼了杜允威母子必须当众允诺会将杜凌氏尽快发丧。只要杜允威母子将杜凌氏顺利发丧,她再无把柄握在这对他们手中。

翠琳从前只觉佟毓婉最多是个空读了两年洋学堂的女子,所有祸起事端都是由纨绔的杜允唐在背后操作,眼下她竟被毓婉犀利目光逼视的不敢回望,在诸多杜家亲友内眷面前,倘若想维持住杜家大家长的风度就必须将杜凌氏那个恶毒老妇发丧,并需要做出自己宽容大度的神态来。

翠琳暗暗咬牙,良久才上前将毓婉搀扶起身,又回手将孩子抱在自己怀中,露出慈善笑容:“那是自然的,没能给大姐顺利发丧我心中也始终惦念,无奈大姐过世太过突然,从前购得的那块墓地又没有修缮好,所以正在连夜赶工,哪是我们自己能坐得住呢?还有,这孩子是咱们杜家现有的立字辈子嗣,我疼爱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让你们母子流落在外?美龄阿,你这个做大嫂的,日后务必要多多照顾毓婉才是。”

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杜家在场亲眷自然乐得见到一家子虚假和睦,事本与他们无干,却比掏了自家后墙还开心。

毓婉唯恐翠琳刻意失手,又将孩子从翠琳手中不露痕迹抱过去,黎美龄轻轻向孩子襁褓瞥了一眼,眼神戒备到骨子里,她在用目光警告毓婉,即便携子回到杜家,仍会面临诸多艰难。她和翠琳绝对不会让这个婴儿继承杜家所有财产,更不会任由毓婉来操控整个事态的走势。

因为昨夜分娩消耗体力太多,站在风里中的毓婉支撑不住身体,眼前昏花,她硬按住素兮胳膊僵直脊背与翠琳将杜家一干亲眷送走,直到再看不见身影,双膝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即便如此,她仍紧紧抱住怀中孩子,不肯给任何人接手,避开佣人扶助,只倚在素兮身上。黎美龄扭身见毓婉狼狈站起,犹为不耐的问了句:“这孩子起名字了吗?”

“起了,叫思唐。”毓婉嘴角微微一动,轻飘飘将孩子名字说出,引得翠琳和黎美龄眉头拧在一起。孩子的名字并没有遵循家谱排辈,反而以思唐二字点明幼儿少妇的心中所念,实有些荒唐。

毓婉心中暗暗冷笑,她就是让翠琳母子知道,只要杜允唐身处异处一日不死,他们就将一日坐不安稳杜家产业,眼下所到手的全部皆有可能随时随地被人夺走。

翠琳面容又恢复了警惕戒备,她提防看住毓婉,过了很久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笑容,“如今不再是大姐掌家了,我将一些内务权责交予美龄,你的吃穿用度记得跟美龄去要。”

毓婉明白,翠琳以轻飘飘一句话断了她们母子的剩余活路。

在杜家,大房二房饮食衣物提供均从内宅中贴补,其他财物花费消耗还必须由各自在实业里工作的男人领取一定薪酬支付。此项定额本是杜瑞达谨防家族产业内外难以区分,易亏空实业弥补内耗,却未料到在多年之后,这规矩成为勒紧毓婉脖颈的枷锁。黎美龄只需断了她的内用,外面再没有支薪的杜允唐,单凭毓婉手中积蓄,母子俩根本根本过不下几日。

黎美龄果然傲慢抬起下颌,佯装唉声叹气:“眼下杜家上下谁不是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填补亏空呢,眼下给大妈发丧还要一笔大钱无处筹集。对了,弟妹,给大妈发丧,你做儿媳的好歹也要出一些吧,总不能亲生儿子不出,偏我们这些什么都落不下的旁人需多拿钱的道理,是吧?”

毓婉并没有直面黎美龄,与翠琳正色:“我手上还有几千快,一会儿拿给二姨娘,只是母亲的事务必要好看。”

翠琳抬步正准备上楼,忽听见毓婉对自己的称呼,脸色刹那铁青:“毓婉,如今这家中只有一个太太,你不知道么?”

毓婉明白,人在低处无法不压低尊严,她恭敬应答:“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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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如同毓婉所料相同,毓婉主仆四人饮食用度悉数克扣,甚至连毓婉坐月子所需若干补品也不肯轻易送上门来,素兮耐不住性子几次带了鹊儿前去跟黎美龄讨要。黎美龄听是毓婉所用,反讥讽她和杜允唐投靠日本人将杜家钱财败空,即便男人不在了,手上所剩余的钱财也足够她补上十个百个月子,何必假装哭丧来掏空自家的穷窝底。

素兮知道毓婉手中钱财皆是有固定数额的,连同嫁妆与日常积攒的零用钱在内,手头现金不过万八千块,偏又交上去大部分准备给杜凌氏做场大殡,手中已经没有活络余钱,所剩不过是无法变卖的嫁妆首饰和古董陈设。

“难道大少奶奶就当真一样也不肯给么,那我去找太太。”素兮忍无可忍,还想闹一场为毓婉争些补品,黎美龄倚在楼梯上露出鄙夷笑容:“果然是蠢的,难道你以为这是我不给的?回去告诉你们二少奶奶,且省了心,现在还有定额饮食供奉了,日后大家一起喝粥的日子也有呢!”

话音未落,黎美龄抬头,发现毓婉正立在房门口,不怒不恼望了她,黎美龄讪讪扭了身子:“还没出月子,弟妹也不知道好好将养身体?出来受风做什么?”

“太吵了,睡不着,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原来不过是这些。素兮,你怎么不懂规矩,一个丫鬟也与当家奶奶争吵,寻常我是怎么教你的?素兮,与大少奶奶道歉!”毓婉淡淡开口,话里暗讽黎美龄自降身份与下人争执反臊得黎美龄面露尴尬。

素兮不明白小姐为何强迫自己低头,但不会违抗她的命令,“大少奶奶,都是我忘了本分。”

黎美龄瞪了主仆二人,羞怒得悻悻扭了身子离去。素兮站直身子扶住摇摇欲晃的毓婉:“小姐,为什么要给她道歉?”

“还有几日就是大殡,此时一点意外借口也不能给她们,否则她们会以我们做理由将太太草草入葬。”毓婉身子颤抖,“思唐又哭,你去看看。”

“怕是饿的,我瞧着小少爷连日来只知道哭,也不肯睡……”素兮说话至此偷瞄了一眼毓婉,毓婉脸色白的吓人,素兮慌了神连忙安抚小姐:“怕是不适应吧,过几日就会好的。”

“但愿吧。”毓婉幽幽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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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母子缺少衣食,终于勉强支撑到出杜凌氏大殡的日子。

凌晨寅时毓婉就已全部收拾停当,黑蓝色长旗袍,黑色丧帽,首饰一概卸除,妆容也未多着,按照大殡礼仪抱住思唐坐在挂满白花挽幛的头辆车上,素兮在旁手中抱好钱罐,内里是毓婉身上最后全部银元,这些钱将用来为杜凌氏西行开路,这一趟归来,毓婉将身无分文。

因翠琳母子当众承诺会大殡杜凌氏,杜家亲眷熟友皆在旁监督观望,所以大殡队伍着实靡费。为杜凌氏发送的大殡队伍从杜家公馆出发半个小时,队尾仍在院中没有踏出半步。杜家亲眷熟友暗暗喟叹翠琳有情有义,偏无人知晓这些钱财都是毓婉一人所出。

大殡按旧式习俗开始,前有开道锣为导,引路王、打道鬼、磕头虫、喷钱兽、喷烟兽等烧活扛站在队伍前列,后面跟随各种执事、响器、魂轿、影亭等所需用具,并伴有八十一名僧道番尼为丧人送殡,中间是杜凌氏紫金楠木的棺椁,四周以男孝属按照血缘亲疏、辈分大小,以疏者前亲者后、晚辈在前长辈在后、承重人最后的顺序依次走在大杠前面。

因为杜凌氏亲子杜允唐并不在场,由杜允威代替长子披麻戴孝走在最前,摔丧哭灵一律由他。杜允威为求戏做得十分逼真,毫不吝惜眼泪,不明就已的亲眷纷纷觉得杜家长子仁孝罕见,并不像外界传言贪财狡诈。

每行过一个井口需毓婉向外抛洒银元,求诸神野鬼放过杜凌氏前往西方极乐净土,若毓婉抛洒的钱少了,翠琳便遣丫鬟跑来对毓婉训斥,“太太问,是不是二少奶奶吝啬了钱财,所以不舍得扔过路钱?太太让我告诉二少奶奶一声,大太太只去一回,可千万别给亲戚们看笑话。”

毓婉被翠琳说得心中愤恨,硬咬住下唇,又抓了一把银元撒出去。一把把银元撒在半空落地,叮叮当当滚落在人群脚下,杜家丧葬队伍旁围了数百名荒民和乞丐蜂拥追抢。

杜凌氏的棺椁在城里行走又极慢,杠夫双脚擦着地皮挪动碎步缓缓前进,那些没有抢到银元的乞丐一直围着发殡的队伍不肯离开,更有甚者还钻入队伍缠上毓婉所乘车辆。

此刻本该有个族中爷们出面喝令乞丐们远毓婉些,奈何杜允威只管在前做戏根本不管后方毓婉为难,衣衫褴褛的乞丐们见无人看管,居然敢仗起胆子扑到车门旁,闹哄哄的险些将车门拽开来。守得钱罐的素兮吓得惊声尖叫,拼命拽住车门才将这些乞丐呵斥走,毓婉见眼前乱哄哄闹剧,强压下眼中热泪,又抱紧嗷嗷哭泣的思唐:“思唐乖,不要哭,等你父亲归来就会有人庇佑我们母子了。”

素兮在旁听得毓婉这句话,也落下泪来。

杜瑞达一生行善,更结交广泛。许多亲友听得杜瑞达原配夫人杜凌氏过世发丧都来发丧路中摆下路祭。通天路上牌楼花圈挽联挂满一路,路祭棚中供奉贡品,香炉蜡扦一应俱全,杜凌氏灵柩行至路祭棚子,僧道番尼必然诵经,由杜允威将杜凌氏遗像请至棚内供桌后,由主祭人叩首拜祭,再由杜允威黎美龄和佟毓婉三人下车投递谢帖,并还礼答谢,而后再上车继续前进。

路祭过多,毓婉与众人上车下车来回折腾,身体还未曾休息好的她略有支撑不住,下身更是流血不止,勉强撑着到城门口去掉棺罩,杠夫由六十四人减到三十二人加快速度赶到茔地。下车后,血蜿蜒顺腿流下,素兮见了不肯让毓婉再随祭奠,“小姐,你先歇歇吧。”

毓婉两鬓被汗濡湿,回头虚弱笑笑:“我代允唐送母亲最后一程。”

除一拨响器外其它执事已被撤去,僧道番尼也只留一班和尚唱诵地藏经,杜家亲友也多在此告退,毓婉随杜允威黎美龄与他们一一叩谢。

将杜凌氏棺椁入葬完毕,毓婉全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湿透,血也没了尼龙丝袜,眼前虚花发白的她重重的坐回车内,正想喘口气,翠琳忽从后车走过来,拍了车窗:“毓婉,这路上的路祭似乎并未见到亲家,是不是亲家见杜家落败避恐不及了?”

杜凌氏出殡乃是大事,路祭棚第一家就是姻亲,黎家由黎绍峰主祭,杜家虽由他害得如此,但礼仪仍是气死人的周全,而身为杜凌氏亲亲家的佟鸿仕并未出路祭棚,枉顾姻亲的失礼举动与毓婉颇伤脸面

翠琳嘴角扯了冷笑,隔了玻璃感慨:“莫非亲家不肯认你这个女儿了?”

毓婉沉默良久才抬起头,刺目的剩下阳光使得眼前发黑,双耳更是发出尖锐鸣叫,若不是翠琳提及父亲,她几乎想不起自己已有大半年未曾见过父亲了。

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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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我问过周容恒,为什么事隔这么多年,周霆琛老人始终不肯与佟老太太联系,周容恒对此缄默不语,事件的背后似乎另有许多隐情。

我又发问,是不是在海峡另一端周霆琛老人也已经结婚生子,为了不破坏佟毓婉与杜允唐的半生幸福,他宁愿选择相隔茫茫大海,也不肯与自己心爱女人再见,只需知她还好,就已足够?

周容恒笑,仍是不肯开口证实我天马行空的猜测。在周容恒眼中,或许我的问题已经超过他所能告之的权限,但他仍愿意倾听我对周霆琛和佟毓婉两人j□j胡思乱想而得出的可笑结论。

不知不觉中,我已融入到这段炮火硝烟中的感情,把自己的选择也强加给当时的他们。

在见证者眼中,他们是苦恋不能厮守的男女,可在他们自己心中,会不会事情又会是另一番模样?

周容恒的沉默像极了当年的周霆琛,他喜欢闲来无事就会默默陪伴在佟老太太身边,就像当年的他陪她,共同走过每一段最艰难时刻……

我有些嫉妒了,嫉妒时间可以带走她的容颜,却带不走他人永远围绕身畔的体贴呵护,或许,她才真是世间最幸运的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