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饭局结束了,韦达的朋友陆续离开,我说:韦总,我要给你说个事。

韦达又是那么文雅地笑着,说:事情不是让小孟都告诉你了吗?再过一礼拜,你们就来吧,沣峪口那片山上已开始修围墙了!

五富说:沣峪口山上?不是说到公司吗?

沣峪口是城南四十里的秦岭一条沟,种猪曾给我们说过,那里现在建了许多度假山庄,还有温泉中心、高尔夫球尝野生动物园,沟里的山民很牛了,光卖土鸡蛋就发财了。杏胡也说过什么时候了我领你们去看看,如果破烂拾不成了,咱也进沟养土鸡去!但杏胡的话今天说过了明天就忘了,我们到底没去过沣峪口。

韦达说:是到公司呀。公司新买了一片山地开发别墅区,三万多亩的面积,圈了五个山头,你们来后的任务就是每天早晨把红旗插到五个山头上,晚上了再把五个山头的红旗取下来……

五富说:就像北京天安门前升国旗?

韦达说:不是国旗,是咱们公司的旗。

五富说:就只插旗?

韦达说:就只插旗!

韦达是领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也恨五富这阵话这么多!我说五富,把你嘴擦擦。五富就擦嘴,我悄声说:咱来是干啥的,你狗扯羊蛋?!五富噢噢着就先下楼了,我对韦达说:孟夷纯被抓了你知道吗?

我只说韦达会变脸失色,会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会泪流满面痛不欲生,韦达却去把房间门关了,又取了个牙签在嘴里掏,他并不看我,说:这我知道。

他竟然知道!他知道了还请客吃饭,还谈笑风生,回答我又这样平淡?!

我说:你知道?

他说:美容美发店的老板给我打过电话了,唉,好好的小孟,她怎么就干了那事呢?

他这话啥意思?好像他才知道孟夷纯是从事那种职业的?!

我说:你不知道她在美容美发店里……的身份吗?

他说:美容美发店的老板打电话了,我才知道。

我说:那你和她……?

他说:你说什么?

韦达却矢口否认了。否认了好,但愿他否认。但是,孟夷纯是在欺骗我吗,我亲眼看见他几次用车去接送孟夷纯也是眼睛欺骗了我吗?如果孟夷纯没有出事,我盼不得韦达一口否认,可事情到这一步了。韦达却矢口否认,使我吃惊和气愤。

或许,大老板是要有面子的,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是嫖客。韦达,那我就成全你。我吁了一口气,我说:不管怎样,韦总,咱们得救救孟夷纯。

他说:那当然呀。你去看过她了吗,你应该去看看她,我给你备些纸烟,小孟她吸纸烟的,你要再去看她的时候代我送上。

我说:五千元就可以赎回她的,美容美发店的老板说了,只需要五千元!

他说:别听那老鸨的话,她哪有实话?能被抓进去就不是用钱可以赎出来的。

我说:可以赎的,老鸨就是赎回来的,你去试试,只需要五千元,五千元就救她了!

他说:刘高兴,你不了解,做事要有个原则。

韦达,韦达,这就是韦达的话吗?孟夷纯把韦达当做了朋友和知己,当平安无事的时候,当满足欲望的时候,韦达是一个韦达,而出了事,关乎到自己的利益,韦达就是另一个韦达了。你可以雇两个人专门每日到山头上插旗,却不愿掏五千元救孟夷纯,九牛不拔一毛是什么原则?!

我说:韦总!韦总!

一个女孩,可能是韦达的秘书吧,端了一杯水和三粒药丸推门进来了,她就站在我和韦达的中间,嘱咐起韦达吃药。韦达把药丢进了口里,用水冲下,开始给我说:刘高兴,这事我会处理的,你回吧,回去把三轮车卖了,一个礼拜后就到公司来。我给你写个条吗,你拿条直接找人事部……

吃你的药吧,韦达。我走出了房间往楼下走,楼道拐弯处是块玻璃墙,我以为是门开着,一低头咔嚓把玻璃撞碎了,服务员赶忙跑过来,我说:多少钱,我赔玻璃钱!服务员说:这都怪我们,对不起先生!他扶住我看我头上破了没破,但他一扶,我吐了,吐出了一股酸水。

五富在楼下等我,楼下的风很大,吹得他一脸灰土,见我捂了嘴,忙问怎么啦?我说了韦达不愿意出钱赎孟夷纯,五富说:我说咱和有钱人不是一个道上的车,你总是说韦达好,好他娘个脚!他都是换了肝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把钱看得那么重?!韦达,达你娘个×!我说:你就和黄八一个样?五富说:不能骂?你是说咱吃了人家的嘴要软?那我也吐呀!五富就啊啊地往出吐,吐不出来,拿指头在喉咙里抠,吐出了一堆。他说:好了,咱不欠他的,现在咱和他黄河里杀羊,刀割水洗!

一路上风还在刮,而且越刮越大,天开始黄起来。我不说话,五富也不说话,我们走得很快。

或许都是命吧,萝卜籽生出来的就是萝卜,白菜籽生出来的就是白菜,白菜籽永远生不出萝卜来,孟夷纯为了案子自己又犯了案子,刘高兴不是韦达,刘高兴只能是刘高兴。走着走着我笑了:哼,哼,哼哼。

五富说:你笑呢?

我说:咱幸运,多亏还没卖了车子到公司去。

刚过了一条街,天就暗得厉害,风刮得更猛。我说到黄昏了?五富说才吃了午饭呀。韦达把我气得糊涂了,我说不是黄昏,怕是天要变了。但我无论如何没有估计到这是一场沙尘暴!

在清风镇的时候,一年要经历三次沙尘暴的,我以为西安城里楼房高,城外都是绿化带,是不会有沙尘暴的,而即使有沙尘暴也不会那么严重吧。可我错了,我和五富才走到了南大街,天上就再看不见太阳,沙尘弥漫,也看不见了远处的楼房,好像整个城市都在淡化,在消失。而街上顿时人车混乱,四处逃散,半个小时后,街上空荡了,连警察也没了,远近是狼哭鬼叫的响声,树叶、废纸、塑料薄板醉汉一样在路上踉跄、滚动。我说:好,好,五富,天怒人怨了!五富没有接应我的话,他跟着那些东西跑,能撵上的就拾起来,撵不上的就骂,往往只骂半句,另半句让风堵了嘴。

我站在一家商店门口,商店已关了门,我把身子紧紧贴着门,眯了眼往空中看,混沌的天空上似乎看见了孟夷纯。孟夷纯,对不起啊,我没办法去赎你,谁也没办法赎你,你就老老实实给人家劳教吧。

这也好,要破案的心结就可以消解了,用不着再去应付那些男人而委屈自己了,走不出来也就从此走出来了。

如果这也是你的命,是天意要对你惩罚,那就忍耐着这种惩罚吧。不就是三个月的时间吗?

等你出来你也就知道谁是对你最好的,韦达,那个换了肝的韦达将再不会成为我的对手。在这个城里,我是真正有一个女人了,这个女人也真正地有了一个人:刘高兴!

我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当商店的三层楼台上一盆花掉下来,才发觉我的脸上有了泪水。花盆在我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粉碎,我没有感到害怕,弯过身去捡了那粉碎了盆的一枝花,那是棵玫瑰。

哗啦,又是一块窗玻璃掉下来砸在地上,五富抱着一堆破烂跑了来,他大声呐喊着让我快离开楼下,我没有动,他放下拾到的破烂,过来拉我,说:风把你刮蒙了吗?你想被砸死吗?但他放下的破烂却又被风刮走了。

我总算清醒了,脑袋清醒的我就训斥五富太咋呼,我是那么容易死吗?我在城市生活才起身,要做的事还多得很,整个楼坍下来我也不会死的!五富再没有撵上被风刮走的那些破烂,他说:风沙要刮就再往大的刮,把地皮揭起来,把西安变成一城的破烂就好了!

我说:五富,咱得赶快回去,咱们跑,看谁跑得快!

我们就跑起来,比赛着跑,风把我们的衣服先是鼓成了包,后来扣子绷掉了,衣襟张扬,就像长了翅膀。我还拿着那棵玫瑰,玫瑰的花瓣被吹散了,我把最后的一瓣放在嘴里咽了。五富跑着跑着风把他吹得掌握不住了方向,他竟向一根路灯杆跑去。我说:路灯,路灯!他收不住脚,咚地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