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关河令 第十一章 帝泪
狄青若是回过头去,就能看到赵祯和阎文应额头上满是汗水。
可他没有扭头。
他听到刘太后去了的那一刻,震惊外,脑海中一片惘然。他不关心别的事情,心中只是在想,“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你一定要……”
太后知道寻找香巴拉的关键所在?可这个关键,并没有说完!狄青心中滴血,只感觉周围有人奔走呼号,好像很是混乱。
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干系?他突然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为何不早一天赶回来。可早一天赶回来,事情就会改变吗?狄青不知道。
正心乱如麻时,一只手按在狄青肩头。狄青扭过头去,见到八王爷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狄青嘴唇喏喏蠕动,低声道:“伯父……”
他内心很有些愧疚。见到八王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八王爷也没有找到香巴拉,而且肯定一直在寻找。
可八王爷怎么会这快就到了宫中?
八王爷很憔悴,不过八王爷眼中有些怪异,同样低声道:“狄青……太后是不是要找你说什么?她说了什么?”
狄青失落道:“她好像要说香巴拉一事,但没有说完。她只是说五龙本香巴拉之物,要找到香巴拉,一定要……说到这里,太后就去了。”
八王爷凝神望了狄青片刻,缓慢道:“太后要说什么,我知道的。”
狄青惊喜交集,一把抓住了八王爷,声音都颤抖起来,“伯父,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八王爷扭头向赵祯的方向望了眼,似在考虑什么。
太后驾崩,宫中凌乱,赵祯只是呆呆的跪在太后的床榻前,泪流满面。消息已传了出去,群臣正要早朝,闻言已纷纷赶来。
“这件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一会再和你说。”八王爷低声道,“我先去安慰圣上。”
狄青一颗心剧烈跳动,却只能等待。
八王爷走到赵祯的身侧,跟着跪下,见赵祯涕泪横流的喃喃道:“母后,你……你……为何要离开孩儿呢?”
赵祯翻来覆去的只是这几句话,他心哀之下,也像乱了分寸,完全忘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八王爷一旁劝道:“圣上,节哀顺变。”
赵祯霍然爆发,一把揪住了八王爷的衣领,喝道:“你让朕节哀?朕的娘亲去了,你让朕怎么节哀?”
八王爷有些惶恐,低声道:“圣上,无论如何,群臣都在宫外等候呢。太后驾崩,圣上登基不久,眼下急需安抚臣心,以防变故。”
赵祯泪还在流,手已松开,失神落魄道:“怎么安抚呢?”他再望了太后一眼,脸色突然有些改变。
八王爷顺着赵祯的目光望过去,神色也有些异样。
太后直伸前指的那只手,已被宫女勉强放下,可太后的另外一只手,还在死死的抓住身上的兖冕,任凭宫女怎么样,那只手都不肯松开。
赵祯身躯有些颤抖,向阎文应望去。阎文应也在望着赵祯,眼中也有深深的畏惧。
太后死,阎文应有什么要畏惧的?太后抓住那兖冕,又有什么深意?
“太后仙逝前,紧紧抓着兖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赵祯喃喃自语,斜睨着八王爷。
八王爷沉吟许久,这才道:“恕臣驽钝,不解其意。不过群臣已在宫外候驾,或许向他们询问,集思广益,可得到答案?”
赵祯缓缓点头道:“皇叔说的不错。朕这就去问问。”他出了垂拱宫,只见到群臣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群臣听圣上出宫,齐呼万岁。
赵祯眼望群臣,哽咽难言,只是摆摆手,阎文应知机上前,宣布道:“太后已……仙逝了。”
风云悲嚎,群臣泣下。
赵祯又是泪流不止,等到群臣悲伤暂歇后,这才问道:“太后去了,但她好像还有心事。她临去前,扯着兖冕不肯松手,究竟是何缘由呢?”
群臣沉默,寒风呼啸,充斥着萧肃。
赵祯问的大有深意,群臣没有琢磨清楚天子心思之前,不敢妄言。
兖冕,本是天子的服饰。要知道,太后能穿上兖冕,可是大有因由。太后以前一直执著的想要登基,赵允升死后,太后欲望虽浅了,可不久前,突然执意要穿兖冕去太庙,参拜大宋赵家的列祖列宗。
群臣都明白,太后要告诉天下所有人,尤其要告诉他们这些宋臣,她刘娥虽是卑贱,最终还是能和君王平起平坐。
太后的这个要求,难倒了大宋群臣。
太后穿着兖冕这一拜,虽不登基,却宣告以天子的身份参拜。这让赵家列祖列宗如何面对,这让得赵家恩惠、一直以卫护大宋江山为己任的大宋文臣情何以堪?
太后始终坚持,群臣无奈之下,终于对太后妥协,宋臣改了兖冕的几处地方。让那兖冕看似兖冕,其实不是兖冕,于是赵祯就请太后穿着那重新设计的兖冕参拜太庙。
说不清到底是谁自欺欺人,是太后、天子还是一帮宋臣?太后穿似是而非的兖冕去太庙,这好似是一场闹剧,曲终人散,却还没有落幕。
太后这之后,就一直穿着那兖冕,死都没有再脱下。谁都看出来,太后很喜欢那兖冕。
太后临死前,扯着兖冕,是不是示意这衣服莫要脱下来,要一直穿到永定陵陪真宗去?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但没有谁敢说。
雪花飘落,一瓣瓣上写满了落寞。
赵祯那一刻,神色比雪还要冷,他在看着一人。那人神色也冷,更多的是沉静,那人并没有望着赵祯,只是垂头不语,那人就是两府第一人吕夷简!
吕夷简没有上前,参政薛奎跪行上前道:“启禀圣上,太后仙逝前以手除服,用意明了,太后肯定是不想穿兖冕去见先帝。想先帝曾请太后照顾天子,让太后在天子成人后,还政于天子,太后若穿兖冕见到了先帝,如何回答先帝的质疑呢?”
赵祯舒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扭头望向不远处老迈的李迪,赵祯问,“恩师,太后临崩前,一直在与你交谈,想必你最明白太后的用心了。依你来看,太后是何心意呢?”
李迪浑身颤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忧伤之意,见赵祯目光咄咄,低声道:“老臣老了……也糊涂了。想薛参政所言……有他的道理吧。”
赵祯心中有些不满,转望吕夷简道:“吕相,你意下如何呢?”
吕夷简又沉吟了片刻,说道:“李大人说的不错,薛参政说的是有他的道理。”
群臣有的不解,有的已明白了,吕夷简、李迪二人看似附和薛奎,话语间却是含糊其辞,只说薛奎有他的道理,可薛奎的道理对不对,他们是否建议天子采纳,吕、李二人均不说。
这两个老油条,当然还在等天子的意思。
天子至孝,到底怎么来决定,谁也不知!
赵祯已道:“既然三位卿家意见一致,决定除去太后的兖冕,还太后本来的服饰,朕也觉得妥当。众爱卿,你们可还有异议?”
群臣微怔,随即参差不齐道:“圣上英明。”
赵祯目光从群臣身上掠过,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吕夷简,说道:“太后仙逝,朕这几日暂不理朝。都退下吧。”
说罢,赵祯拂袖回宫,群臣跪送,私下议论,三三两两的散了。
赵祯回到宫中,见狄青还立在那里,像根本没有移动的样子。陡然间心中激荡,走过去,一把抓住了狄青手臂,哽咽道:“狄青,太后她……去了。”宫中满是人手,可他眼中只有个狄青。
宫人见状,都是大吃一惊,不解赵祯如斯伤心下,不找宫人、不找亲人、不找皇后,为何只找狄青流露心事。
狄青也有些吃惊,手足无措,半晌才道:“圣上,逝者已逝,你……节哀。”
赵祯哭泣了许久,好像察觉到失态,缓缓松开了双手,坐下来,低声道:“狄青,当初朕见你在杨羽裳面前,伤心欲绝,还不理解。可朕此刻才体会到,失去至亲至爱的那种悲痛。太后去了,朕再无法尽孝,一想到这里……”他哽咽难言,用衣袖擦擦眼睛,喃喃又道:“朕……要好好的办理太后的身后之事……”
“圣上,眼下并不急于给太后办理身后事的。”
赵祯勃然大怒,喝道:“你……八王爷,你说什么?”他本以为方才那句话是狄青所言,忍不住的愤怒,可扭头望去,才发现说话的竟是赵元俨。
八王爷跪行上前,颤声道:“圣上,臣冒死有一事相求。”
赵祯双眉竖起,寒声道:“你要求什么?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朕就可以赐死你吗!”
狄青也有些奇怪,不解八王爷为何在这时候,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
八王爷声音反倒变得低沉,再没有了畏惧,“有些话,臣宁死也要说。臣一片忠心,不想圣上此刻担负不孝的罪名。”
赵祯脸色已变,阴沉道:“皇叔,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八王爷挺起了胸膛,一字字道:“臣当然知道。臣要说的是,刘太后并非圣上的生母!而圣上的生母,另有其人!”
赵祯倏然站起,脸色又变,失声道:“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狄青一旁听到,心中微惊,也记起了李顺容所言,一时间心神不定。八王爷所言不假,可八王爷怎么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应不应该说出来?八王爷为何要说出此事?
八王爷愈发的镇静,沉声道:“圣上,此事千真万确。当年太后生下一女,圣上本是宫女所生。太后为求皇后一位,这才向先帝谎称生下了圣上。当初臣在宫中,因此知道此事,圣上若是不信臣所言,可找李迪询问。这件事先帝知晓,李迪当年在宫中,也是知道的。”
八王爷所言,如雷霆般轰来,击的赵祯摇摇欲坠。赵祯手扶桌案,良久才道:“宣李迪前来。”
李迪本未离开宫中,听天子宣召,颤巍巍的赶来。他见到八王爷的那一刻,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藏着深切的悲哀。
赵祯望着李迪,咬牙道:“恩师,八王爷说……太后本非朕的生母,此事可是真的?”
李迪苍老的脸上,尽是畏惧和悲伤。他缓缓跪倒,良久才道:“此事的确是真的。”
赵祯笑了,笑容凄惨,许久后,怒拍桌案喝道:“一派胡言!你既然早知道朕非太后亲生,为何不早些说出来?你难道不知,欺君可是大罪!”
李迪跪在那里,老泪纵横道:“圣上,臣罪该万死。”
“将李迪推出去……”赵祯不待判决,狄青惊醒,暗想李迪若死,那八王爷不也是死罪?他那时还没有想到自己,毅然上前道:“圣上,李大人绝非有意欺瞒,请圣上明察。”
众人一奇,不想这时候竟是狄青出来为李迪求情。
更奇的是,赵祯竟冷静下来,问道:“狄青,你怎知李迪绝非有意欺瞒呢?”
狄青一言既出,无法收回,只能硬着头皮道:“圣上,李大人不说出真情,我想是对圣上的一片卫护之心。他怕说出来后,反倒对圣上不利!”
李迪望向了狄青,满是讶然,眼中那一刻的表情,复杂千万。
赵祯没有再问下去,他当然听得懂狄青的言下之意。
有太后垂帘,谁说出此事,逼急了太后,不但臣子有过,只怕天子也难保性命。
良久,赵祯才叹道:“狄青,你说的对。朕险些错怪了恩师。”说罢上前搀扶起李迪,歉然道:“恩师,朕一时糊涂,误解了你的好心,你莫要怪朕。”
李迪激动的老泪纵横,喃喃道:“圣上……老臣不敢。圣上英明,先帝在天之灵,也能放下心事了。先帝当初吩咐老臣照看圣上,可老臣无能,有负圣恩呀。”说罢哽咽抽泣,哭得伤心。
赵祯见李迪真情流露,也是眼帘湿润,良久才道:“可只凭八王爷和恩师所言,朕总感觉难信此事……”
李迪哽咽道:“圣上,吕相当年曾在宫中,也知道此事。不但吕相知道此事,圣上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人知晓此事。”
狄青心头一跳,心想李迪总不会知道是我吧?不想李迪道:“殿前侍卫李用和也知道此事。”
赵祯拧起眉头,诧异问道:“李用和?这等机密大事,他又如何会知道呢?召李用和、吕夷简入宫见驾。”陡然想到了什么,赵祯脸色苍白,盯着李迪道:“朕生母若非太后,那生母是谁?”
李迪半晌才道:“臣只知道,那女子姓李,本是个顺容。”
赵祯身躯晃了晃,扶住了桌案,向狄青望过去,那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悲伤哀思。
听到李顺容三字的时候,他就想起了永定陵。听到了李顺容三个字,他就明白为何李用和会知道此事。
他眼中已有了了然。
原来那哀痛欲绝、深情款款望着他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来那舍生救他、为他挡难赴险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来这些年来,孤孤单单独守永定陵、仰视他辉煌无边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
赵祯不再质疑、不再怀疑。当初的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释,血浓于水,只有生母才会如此待他,又何须理由?
原来他曾见过生母,却形如陌人……
赵祯那一刻,泪如雨下。
狄青见赵祯望着他落泪,垂下头来,已不能语。
“狄青,你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对不对?”赵祯的声音飘渺难测,“不然你方才也不会开口为李迪申辩。朕还没有信,你却信了此事,根本没有怀疑。”
狄青心头微颤,想起那如雨中飞花的女子。想起她说过,“狄青,我只想求你,以后若是可能的话,和益儿再来永定陵,请益儿到我的坟前说上几句话,我就足感恩德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早知道了?”赵祯冲过来,一把揪住狄青的衣领,嘶声喊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就朕不知道?为什么?”
赵祯双目红赤,悲哀更重于愤怒,伤心更多过责怪。
狄青任由赵祯揪着衣领,霍然抬头道:“不错,我是知道。我本来是准备话于你知,但令堂不让。”
赵祯怔住,一双手背青筋暴起,一字字道:“你说什么,我娘不让你说?”
狄青镇定下来,语轻意重道:“是的,令堂不让。她对我说了,只要圣上好,她怎么样都无妨了。她为求圣上平安,甚至说,太后驾崩后,也不必对圣上说起此事。她把一切告诉我,不过是想让我如果可以的话,有一日能带圣上去她的坟前说几句话,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也是为了你好,我又怎能违背令堂的心意?”
赵祯放下了手,失魂落魄的退后几步,目光里歉仄中带着悲凉,突然伏案大哭,泪如雨泣。
众人默默无语,想劝又是无言。
脚步声响起,一人随宫人走进来,低着头儿。
狄青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李用和,可又差点以为自己认错。
李用和本是殿前侍卫,身形壮硕,但那人走进来,茕茕孓立、骨瘦形销。
李用和憔悴的已不像样子,他身上还有股浓重的酒气。狄青见状,心中微沉,已感觉到有些不妙,他扭头向八王爷望去,见到他望着李用和的眼神,也满是伤感,不由想起当初李顺容曾说,“我生前绝不能对他说出这个秘密。益儿这次回京,肯定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几日好活了……”
狄青明白了什么,一颗心颤抖起来。
阎文应已低声道:“圣上,李……侍卫来了。”他知道李用和身份非同凡响,口气也客气了很多。
赵祯霍然转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李用和,嘶声道:“舅舅!”他这一生,也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他抱着李用和,全身抖的如寒风中的枯叶。
这是他在这世上,寥寥无几的亲人了。
李用和木然的站在那里,好像被骇住,又像是有些茫然,良久才拍拍赵祯的背心,低声道:“圣上……你……莫要哭了。”他这么一说,自己反倒落下泪来。
见者无不有些伤心,吕夷简也已赶到,见到眼前的景象,脸色变了下。
赵祯哽咽道:“舅舅,你让朕如何不伤心?这二十多年来,朕只和娘亲见上过一面!”他突然想起什么,扳住了李用和肩头,急切道:“我娘呢?她是不是还在永定陵?朕要接她回来。”
李用和泪水流淌,眼中有着极深的悲切,他退后了一步,低声道:“你娘她……已经去了。”
赵祯有如五雷轰顶,颤声道:“去了?去……了?”他霍然明白,嗄声道:“不会了,舅舅,你骗我!娘亲还年轻,比太后要年轻许多。太后才去,她怎么反倒先去了?”
李用和望着赵祯良久,这才道:“圣上,我没有骗你。”他垂下头来,神色黯然,似乎不想再让旁人见到他落泪的表情。
狄青在一旁看见,心中突然有些古怪。按理说,李用和与赵祯相认是喜事,为何李用和反倒像和赵祯疏远了很多呢?他只以为李用和是悲伤姐姐之死,这才如此,也就没有再想下去。
八王爷一旁恸声道:“圣上,令堂的确半年前去了。因此臣冒死说明真相,只盼圣上在为太后办理后事时,记得为生母举丧。”
赵祯怒道:“你撒谎,我娘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去了?”
八王爷回道:“圣上若是不信,可问吕相。”
吕夷简还是沉冷如旧,但眼中已有慎重之意。见赵祯逼视过来,吕夷简小心道:“回圣上,八王爷说的不错。李……娘娘她……早在半年前已过世。眼下贵体正停放在洪福院。”
赵祯上前一步,怒视吕夷简道:“那你为何今日才说?”
吕夷简暗自心惊,仍沉静道:“圣上息怒,臣也不过是奉旨行事了。”
“好一个奉旨行事!”赵祯仰天悲笑,两行泪水肆意流淌,笑声才毕,赵祯已喝道:“摆驾洪福院,朕要看看娘亲的遗容。娘亲怎能就这么死了?阎文应!”
阎文应冲过来道:“臣在!”
赵祯咬牙道:“传朕旨意,命葛怀敏带兵,包围刘美的府邸。朕现在就要去见娘亲,若她是被害而死,立即传令下去,将刘家满门抄斩!”
李顺容若不得好死,那肯定是刘太后所害。赵祯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对太后如何,但太后的家人,悉数不会有好下场。
众人微悚,可见赵祯双眸满是杀机,无一人敢劝。
阎文应急匆匆的退下。赵祯已要出宫,不忘记吩咐道:“狄青,随驾!”
狄青微凛,不想太后才死,宫中转瞬又要血雨腥风。
赵祯出宫上了玉辂,在禁军的护卫下,直奔洪福院而去。
天子震怒,群臣悚然。这消息传了出去,才散开的朝臣纷纷回转,向洪福院奔去。
将近洪福院之时,赵祯突然道:“停车。”
众人不解,赵祯却已下了玉辂,徒步向洪福院走去,心中只是想,“娘亲,孩儿不孝,孩儿来了。”
群臣这才知道赵祯要见生母,不以天子身份,只以亲子身份拜见,唏嘘中又带有惊怖。均想天子对生母哀思如此,若李顺容真的不得善终,只怕天子暴怒之下,不但要诛杀刘家九族,甚至会对当初讨好太后的群臣大开杀戒。
太后垂帘这多年,满朝除了范仲淹等寥寥几个人外,又有谁没有对太后讨好呢?
群臣惴惴之际,赵祯已到了洪福院。
宫人闻圣上前来,早早的前头带路,领赵祯到了一间大殿。大殿孤独如坟墓,少有奢华。殿正中孤零零的放着一具棺椁,有如李顺容生前。
赵祯抑制不住哀伤,跪地膝行,到了母亲的棺椁旁,扶棺痛哭失声。
群臣不敢相劝,只能跟随跪拜。许久,赵祯终于起身,望着那棺椁道:“开棺,朕要再见娘亲一面。”
吕夷简一旁道:“圣上……惊动宸妃之灵,恐怕不妥。”原来李顺容死后,刘太后已升李顺容的等级为宸妃。
赵祯听到宸妃二字,暗想母亲临死前,也不过是个宸妃的身份,更是怒火上涌,“可有娘亲不想见儿子的吗?”
吕夷简轻皱眉头,见赵祯怒火高燃,不便再说,沉默下来。
赵祯却想,“吕夷简当年,也颇帮了朕许多,可太后去了,他反倒缩手缩脚,碍朕眼目。”他没工夫和吕夷简多说,一摆手,已有宫人上前,齐力打开了棺椁。
“咯吱”声响,众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胸口。
棺盖开启,赵祯举目望过去,脸色有些异样。
棺椁里躺的正是李顺容,可李顺容面色栩栩如生,平静的躺在棺里,护棺物品全是按照太后的规格处理,就算李顺容的身上,亦是穿着皇太后的服饰。无论谁见到李顺容的遗容,都觉得李顺容之死,并没有遇到半分残害。
赵祯木然的立在那里许久,回头望了阎文应一眼。
阎文应跟随在赵祯身边,一直都是神色不安,见赵祯望来,战战兢兢道:“圣上,想太后终究没有亏待……李娘娘了。”
赵祯心中感慨千万,无边的怒火散去,难言的幽思涌上心头。往事翻涌,一幕幕奔腾不休。
群臣只见到赵祯脸色忽阴忽晴,一颗心也跟着跳动不休。不知许久,赵祯这才长叹一声,向八王爷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喃喃说道:“人言岂可尽信?大娘娘并没有亏待朕的娘亲。”扭头望向阎文应道:“阎文应,传朕旨意撤去刘美府邸的兵士……都回去吧。狄青,你留下。”
群臣不由舒了口气,虽觉得赵祯对狄青太过亲近,可这时不便忤逆天子之意,满怀疑惑的退下。
狄青也是不解赵祯为何单独留下他,对于李顺容之死,他虽伤感,可更是急于找八王爷询问刘太后的遗言。但见赵祯孤单单的立在李顺容棺旁,满是凄凉,狄青终于耐下了性子,陪伴在赵祯身边。
良久,赵祯并没有转身,只是喃喃道:“狄青,当年朕有难,陪在朕身边的有我娘,还有你……你为朕舍生忘死,可反倒因为朕的缘故,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当初见你发疯欲狂的举动,朕很是不安,朕对你有愧了。”
狄青听赵祯提及往事,心中微酸,一旁低声道:“圣上……或许这是臣的命。”他突然在想,若是不给赵祯当侍卫,他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禁军,或许此生不会有这些苦恼。又或许,他根本没有从军,杨羽裳没有遇上他,也不会遭此浩劫。
一想到这里,狄青又忍不住的心痛。
赵祯不望狄青,只是自语道:“有时候朕在想,若朕不过是个寻常的人,或许……会快乐很多。”
狄青哑然,不想赵祯竟和他相似的念头。
赵祯望着棺椁中的李顺容,眼帘又有湿润,低声道:“但我是天子,我别无选择,我请你原谅……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是吗?”
狄青有些讶然,不知赵祯是对谁说话?对他狄青吗?宫变事发突然,赵祯不必如此自责的。
赵祯浑身已颤抖起来,突然转身,双手把住了狄青的双臂,眼中满是歉仄内疚,嘶声道:“狄青,你最了解我娘亲。你说,她不会怪我的,是不是?她肯定会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对不对?”见狄青满是诧异,赵祯嗄声道:“你说呀,你说呀!”
狄青感觉赵祯有些失常,心下震惊,大声道:“圣上,令堂绝不会怪你。她一心只为你好,她知道,你不知情。她不会怪你,她绝不会怪你!”
赵祯身躯一震,脸上满是惨然,喃喃道:“是的,我不知情,她就不会怪我。我不知情,她就不会怪我……”
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神色恍惚,脸色苍白,突然反身又扑在棺椁上,放声痛哭。
白烛清泪,悲泣天下冷暖;寒夜冬雪,漠舞世间离别。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雪,飘悠悠的打着转儿,狄青望着那白烛飘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有股悸动颤栗。
那股颤栗和着院外的风雪,让狄青忍不住的打个寒颤。雪更冷,天愈寒,原来汴京早已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