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追捕
秋长风不见了。不但秋长风不见了,连叶雨荷都一同不见了。
消息是孟贤派人传回来的。而孟贤此刻正焦头烂额,虽算不上热锅上的蚂蚁,可也相差无几。
“不见”有几个意思,而孟贤传回的意思当然不是秋长风不想见他,而是秋长风竟奇异地消失了。
孟贤快马追踪,本来觉得捉拿秋长风一事已是十拿九稳,郑和派他前去,一方面是信任,一方面是给他功劳。他孟贤得不到纪指挥的赏识,能有郑大人的抬爱,当鞠躬尽瘁……
因此送走公主后,孟贤顾不得去想死而后已,立即寻着马蹄印记追了下去。
陡然间发现地面上的雪亮如霜。孟贤微凛,抬头望上去才发现天现曙色,原来天要亮了。
好长的一个夜。
孟贤顾不得多加感慨,只是不想让秋长风见到今天升起的太阳。
小雪新晴,云薄欲破。以孟贤不懂天文地理的眼神来判断,也知道今天会是个晴天。晴天就会出太阳,太阳出来了薄雪就能融化了。
因此孟贤一定要在雪未融化之前找到秋长风,甚至杀了他。他恨秋长风,有太多的理由去恨,刻骨铭心地恨。
爱能刻骨,恨也一样。有些人甚至可把恨当作是一种事业、把恨当作人生寄托,如果不恨,他就认为活得十分的空虚,孟贤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孟贤正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就见到了前方的路上倒着两匹马。他精神一振,暗道郑和果真神机妙算,那两匹马儿中了慢性麻药,果然没有奔出二十里就倒在了地上。
可他随即心头一沉,一摆手,喝止住众人骑马上前。因为他眼神不差,看到倒地的只有两匹马,而秋长风和叶雨荷并不在那里。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秋长风、叶雨荷发现马儿有异,肯定不会束手待毙,逃走是不二的选择。因此,孟贤一定要查找秋长风的脚印,他不想人多添乱,也认为秋长风受了重伤,绝对逃不了很远。
他在佩服自己想得周到时下马,只带着姚三思和另外两个手下向那马匹靠近。
姚三思在秋长风背叛逃走后一直保持沉默。这个爱问、爱推断、多少有些天真的人少有这样的沉默。
孟贤在追捕秋长风的时候,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带姚三思前来,可最终还是决定将姚三思带在身边。带个蠢人在身边,通常都能显现出自己的聪明,在孟贤眼中,这是秋长风的一贯做法。他恨秋长风,但事事向秋长风看齐,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如秋长风一般,因此眼下更需要表现得大度一点。
孟贤走向两匹马儿的时候,心情还是愉快的,可那分愉快转眼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
他清晰地看到那两匹卧马的旁边,小雪如霜般铺在了地上,可附近并没有任何脚印。
孟贤一下有些懵了,终于有种出乎意料的惶惑。他立即喝令姚三思和那两个护卫去搜。不到片刻工夫,孟贤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方圆数十丈,竟没有任何人的脚印。
这是怎么回事?孟贤一时间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姚三思望着那两匹倒地的马,突然道:“孟千户,秋千户……不见了,我感觉有两种可能。”就算秋长风已被当作叛逆,他对秋长风还是带着尊敬,因此称呼一时间改不过来。
孟贤心烦意乱,决定不耻下问,立即道:“什么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们飞走了。”姚三思犹豫道,“我以前听秋千户说过,鲁班曾造过一种木鸟,可带人飞天,三天三夜不落。”
孟贤像看木鸟一样地看着姚三思,只给了六个字的呵斥:“闭上你的鸟嘴!”
姚三思神色尴尬、欲言又止,再说不出第二个可能。
孟贤在气急败坏之下,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自诩的大度和谨慎,立即喝令所有追兵以麻倒的两匹马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一发现有人的行踪立即回来禀告。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这些人已搜了里许的范围,可消息回传,无任何人的脚印。
孟贤大惊失色,几乎真的以为秋长风、叶雨荷是乘坐木鸟离去的,不然只要在地上行走,怎么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
但乘木鸟飞走一说更是荒诞无稽!
在这之前,孟贤自知有了问题,就派人快马回去禀告郑和这里发生的异常。等搜寻后,半分线索也查不到。虽是天寒,可孟贤大汗淋漓,神色如丧考妣。他原地兜着圈子,望着那两匹昏死过去的马儿,几乎恨不得严刑拷打那马儿,逼问出秋长风、叶雨荷究竟去了哪里。
望见孟贤如此急切,姚三思终于又鼓起了勇气道:“孟千户,还有一种可能的……”
孟贤呵斥道:“秋长风绝不可能飞走……”他心中一动,就想下令剖开马肚子,看看秋长风是否藏身其中,但感觉自己这念头太过滑稽,弄不好会丢人现眼,只能作罢。
姚三思终于说道:“孟千户难道忘记青田的事情了吗?”
孟贤怎么听怎么刺耳,冷冷回道:“青田怎么了?秋长风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我到时候还要将他的罪名详细地向纪指挥使禀告呢。”
他延续了太祖时锦衣卫的风范,穷追猛打,看起来不但要将秋长风捕而杀之,甚至要挖到秋长风祖坟才甘心。
姚三思叹了口气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当初,那些倭寇劫持云梦公主的时候,诡计多端,曾经……”
孟贤的脑海中蓦地有闪电划过。他想起当初的情形,失声道:“不错,秋长风和叶雨荷可能中途下马。”
当初青田时,倭寇飞马劫持云梦公主,秋长风、卫铁衣紧追不舍,但藏地九陷用金蝉脱壳之法,中途离去。若不是秋长风循云梦公主遗留下的沉香气息去追,差点就误入歧途。
想到这里,孟贤心中暗恨,不用问,秋长风、叶雨荷肯定亦是中途下马。
“秋长风为何弃马不用?”孟贤喃喃自语,想不明白。若是他的话,重伤之下当然是骑马,能跑多远跑多远,舍弃马匹步行,实在是不明智的举动。
姚三思心道,这其实和藏地九陷一样的计策,秋千户追人有一套,自然明白逃跑者躲避追兵的方法,看似不明智的举动,正能让追兵中计。
孟贤无暇再想下去,立即下令,所有人沿来路回搜路的两侧,一发现有异,立即回禀。
一路搜寻,范围加大,倒是颇费工夫,一直到了离发现云梦公主不远处,竟还没有任何发现。孟贤心中再次发毛,几乎又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
孟贤突然见到路边有处竹林,心中一动,立即想到当初在青田,藏地九陷就是借林而走。当初他路过的时候并未在意,这时亡羊补牢不知是晚还是不晚。他立即一挥手,命手下入林搜索痕迹。
就在这时,有马蹄声响,前方行来十数骑人马。孟贤见了,喝道:“哪里的人……”本想喝令这些人改道,可见到为首那人身着的服饰,心中微凛。
对方穿的都是天威卫的官服,来人竟是郑和的手下。
孟贤见状,马上拱手,换了客气的口吻道:“是郑大人派来的人吗?”他早派人通知郑和关于这里的情况,估计来人是协助的人手,不免心中颇不自在。
转念一想,秋长风狡猾多端,追他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情。若是走失了叛逆,不好交代,有郑和派人来垫背再好不过。他有福不想别人同享,有难倒想大伙儿一起担当。他这刻追秋长风不到,已开始盘算退路。
来骑为首的那人细眉细目,看起来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闻言只是挑了下眼皮,也不知听没听到孟贤的询问。他身边的一名侍卫回道:“天威卫指挥使沈密藏大人,奉郑大人命令,协助孟千户捉拿叛逆。”
回话的那个侍卫长了个娃娃脸,未语先笑,让人一看倒是心生亲近。
孟贤心中微凛,顾不得亲近那个侍卫,再望那个看似睡不醒的人,煞是惊诧,他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人竟然就是沈密藏。
他没见过沈密藏这个人,但听过这人的名字,也知道这人绝不简单。
郑和航海西洋,每次均带数百艘战舰,近三万的人手,其中有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等各种军官,每人均要发挥重要的作用。
统领偌大的舰队,指挥这么多杰出的人手,当然绝非郑和一个人能够做到的。实际上,郑和也很少径直指挥。很多事情,郑和都是交给副手侯显去处理。
但郑和下西洋,虽是辉煌、显要,却也神秘难测,至今也没有人猜到朱棣让郑和如此做法的目的。
有人说朱棣要扬华夏国威,有人说朱棣要郑和搜寻朱允炆,有人说朱棣是要寻找当年被太祖击败的方国珍隐藏在海外的宝藏。当然,也有人说朱棣此举劳民伤财,不过是为了个面子而已。
朱棣未说目的,郑和亦不说,可这种行动无疑就带了极为神秘的色彩。
神秘的事情就需要神秘的人来处理,锦衣卫可说是无事不通,对朝野之事无事不管。但是,就算纪纲统领的锦衣卫,也只知道郑和手下有不少神秘的能人,可那些能人究竟是做什么的,纪纲也不知晓。
孟贤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两句话——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似密藏。
这两句话说的就是郑和手下最神秘、有着神鬼莫测之能的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好像就是沈密藏。
听说这个沈密藏曾帮郑和处理了许多秘事。孟贤不曾想,郑和为了抓秋长风等人回去,竟然动用了沈密藏。
孟贤的态度益发恭敬,他不想显得无能,就抢先道:“沈大人,秋长风极为狡猾,竟然出乎郑大人所料,中途弃马,引人误入歧途。在下察觉后,立即回返,扩大搜寻范围,如今才到了这里,就碰到了大人。”
他这么一说,先把责任推了出去,倒深得纪纲如封似闭的传承。
沈密藏还是耷拉着眼皮,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是道:“停。”他声音低哑,到现在为止只说了一个字,简单得让孟贤瞠目结舌、不明所以。
那笑脸的侍卫解释道:“沈大人让你们暂停搜索,先全部退出林子。”
孟贤看到沈密藏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中来气,若不是畏惧此人极为神秘,又是郑和得力的手下,早就大声呵斥了。可眼珠一转,他终究还是忍气下令。不多时的工夫,他的手下全部退出了竹林,报告林中并无所获,亦无脚印。
孟贤闻言,更是错愕,说道:“沈大人,这一路回来并无收获,难道秋长风不是在这里下马走的?”他心道,秋长风若不是从这里走的,那只剩下从发现云梦公主的地方到这儿的里许距离了,那是沈密藏过来的地方,还要搜回去才行。
孟贤想到这里,忍不住挺直了腰板。他心道,自己没功劳也有苦劳。他才要建议,沈密藏已翻身下马,向竹林走去。
孟贤忍不住地喊道:“沈大人,那里搜过了。”
沈密藏如未听到,只是嗯了一声,踱步进了林子。他的十数名手下纷纷下马,呈扇形入林,排开搜查。
那笑脸侍卫并未跟去,只是解释道:“孟千户,我们已搜过来路,一无发现。”
孟贤啊了一声,大为吃惊。他心道,来路去路都无秋长风的行踪,难道说他真是飞走了不成?转念又有些恼怒,明白了那笑脸侍卫的意思,沈密藏这般举动,摆明了认为他们天威卫搜的没有问题,说他们锦衣卫没用,还要再搜一遍。
孟贤想到这里,心中满是不痛快,可终究不形于色。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我们也没什么发现,只能希望沈大人另有高见了。”
那笑脸侍卫的笑容不减,也向竹林走去。孟贤讪讪跟着到了沈密藏身边,见到他正在抬头上望,忍不住也抬头望上去。
竹林疏密相间,虽有微雪覆盖,但苍翠之意更浓。抬头望上去,可见苍茫云天。
孟贤心想,难道这个沈大人觉得秋长风会藏在树上?可这里一眼就见到天了,怎么可能藏人?
见沈密藏还在看得出神,孟贤几乎以为这沈大人是游山玩水来了,忍不住问道:“沈大人看什么,难道认为秋长风是从这里飞到天上去了?嘿嘿。”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陡然见到沈密藏睁眼望了他一眼,那目光直如电闪,心中蓦地发寒,竟再也笑不出来。
沈密藏不语,只是缓步穿竹林而过,很快到了竹林边上。那十数个手下也搜寻完毕,回转道:“大人,林中脚印错乱,难以有什么发现。”
沈密藏只是点点头,走出了林子,目光落在林子外的地上。他还是睡不醒的样子,但他看地上的时候,却有一种极为清醒的专注。
雪早就停了,给地上覆盖了一层面粉般的洁白。近处有些脚印,均是孟贤手下的脚印。那些人显然搜到这里,一无所获,这才回返,因为秋长风不可能路过这里而不留下脚印来,再搜也是没用。
不曾想,沈密藏偏偏好像觉得大有问题,又向前走了数丈,突然止步蹲下去,向地上望去。
孟贤紧跟在沈密藏的身边,见地上有些兔子、野鸡、飞鸟留下的爪印,忍不住又想笑,故意道:“沈大人,秋长风总不至于化身兔子逃跑吧?”
沈密藏眼皮都不抬起一下,只是轻淡地道:“痕迹。”
孟贤自从见到沈密藏后,一直感觉这人惜字如金,头一次听他说了两个字,倒有些受宠若惊。可他还是一无所得,便皱着眉道:“痕迹?”蓦地发现雪地上除了鸟兽的爪印外,还有一种奇怪的痕迹。
那痕迹有如一道月牙——月牙直径也不过两寸,甚至可以透过月牙见到下面褐色的泥土。
这是什么动物的痕迹?孟贤大惑不解。
那笑脸的侍卫早就上前,突然拿出一把小刷子轻轻地扫去痕迹上的浅雪。孟贤这才发现那痕迹极深,透过浅雪,甚至在泥土地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那笑脸侍卫低声道:“沈大人,看来你料得不错。”
沈密藏缓缓起身,轻轻叹了口气,望向远方道:“追!”他带的那些手下闻令,立即牵马前来。孟贤还是一头雾水,诧异道:“往哪里追?”
那笑脸侍卫解释道:“秋长风、叶雨荷肯定是顺着这条路走的。”他策马前行,孟贤虽不理解,但也只好跟着他们前行,终于留意到那月牙似的痕迹夹杂在鸟兽痕迹中,看似不明显,但一路蔓延过去,颇为怪异,而那笑脸侍卫正是沿着那痕迹追踪。
到了约半里外,那笑脸侍卫突然欢呼道:“在这里了。”
众人上前,只见雪地上清晰地印着两双脚印,其中一双脚印纤细,另外一双脚印赫然是锦衣卫所穿的鞋子留下的痕迹。就连孟贤见到,都知道这肯定是叶雨荷和秋长风留下的脚印,忍不住诧异莫名。
脚印蓦地凭空出现,煞是诡异。孟贤正沉思时,姚三思已道:“难道秋……长风入了林子后,削竹代步,踩高跷般出了林子?到这里才下了竹子?”
孟贤恍然大悟,立即道:“不错,这人极为狡猾。估计是路过竹林时,放马离去,他们却飞身上了竹林,用刀砍了竹子代步走出林子,这才留下月牙般的痕迹,却不留脚印。”
他这才想到沈密藏方才在看什么,沈密藏抬头望天的时候,肯定发现了竹林中的竹子有被新削的痕迹,这才出来寻找竹子留下的痕迹。
秋长风削竹代步不留脚印,显然是知道追兵迟早会搜回来,因此故作谜团。若遇到寻常的搜索,肯定会忽略这种痕迹。事实也是如此,锦衣卫搜了一遍,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这些细微之处,若非沈密藏亲至,只怕孟贤真的以为秋长风飞到天上去了。
事情揭穿后虽看似平淡,但是若不经沈密藏看出,孟贤只怕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一想到这里,孟贤又气又恨还带分羞恼。他气秋长风端是狡猾,让他大跌面子。恨的却是沈密藏故作神秘,竟不告诉他真相,害得他一直在出丑。羞恼的却是,看似蠢笨如牛的姚三思都比他聪明一些。
可恨归恨,孟贤忍住气愤,益发谦恭道:“秋长风虽狡猾,但还是逃不过沈大人的法眼。他这时落地,看脚印凌乱,显然伤势不轻,绝逃不了多远。”
沈密藏话不多说,甚至连头都懒得点了,只是眼神示意。他的手下立即策马前行,追踪脚印而奔,瞬间激起一地雪尘。
这些人搜查仔细、追如疾风,端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孟贤见了,也不由得心中凛然,暗想大明七十二卫中,多有强悍之辈,但这天威卫的人看起来,竟丝毫不逊于久在北疆作战的三千营。
天已明,雪更淡,欲化身于泥。众人顺着秋长风留下的足迹策马狂奔,不多时又见一小丘,那足迹近小丘时一转,竟又进了一片林子。
沈密藏虽看似没有睡醒,但追踪时一直身在最前,见状只是摆摆手。手下十数骑倏然勒马,如以臂使指,动作利落。
孟贤也忙勒马,问道:“沈大人,怎么了?”他抬眼处,见到林中有三间木屋,像是樵夫猎户所住,而秋长风、叶雨荷的脚印正向那木屋蜿蜒而去。
木屋前,赫然有个老者,正在弯腰扫着地上的薄雪,不时咳嗽两声。他听到马蹄声,抬头望过来,蓦地见到这多官兵前来,好像骇得动弹不得,雪也忘记扫了。可能是太过吃惊,他忍不住剧烈咳起来,整个身子抽搐得如风箱一般。
沈密藏仍对孟贤的问话置之不理,只是下马进了林子,向木屋前那老者行去。
他看似双目难睁,但在行进过程中,早将竹林内外看了个透彻。林靠溪水,木屋简陋,前方用枯藤松木围起了一个小小庭院,木屋外的板壁上挂着锐利的斧头和猎户用的弓箭。三间木屋,一间住人,一间堆放杂货,另外一间很小的是个厨房,搭着简易的锅灶,锅灶已开始冒烟。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樵夫猎户这种人住的地方。老者年迈、头发花白、眼神浑浊,岁月无情的刻痕尽在那老者身上展现。见沈密藏走过来,那老者略带惊疑地看着,神色不安。木屋中,隐约也有一两声咳嗽,似乎有病人在内。
沈密藏缓步走到那老者面前,嘴角突然泛起了笑。他一直是一副慵懒懈怠的样子,但这一笑,却是极为善意和暖。
那老者放松下来,哑声问道:“官家要做什么?”老者说的一口地道的闽南话,有些难懂。
沈密藏挥挥手,那笑脸的侍卫立即道:“大人问你,有一男一女路过,你看到没有?”
孟贤这才发现沈密藏倒不是对他冷傲,而是对谁都一样的态度,此人似乎很少说话,想说的话,多半是由那笑脸侍卫传达。心中冷笑,暗想若是沈密藏去见天子,不知道还会不会这般惜字如金?他这时由主角变成了配角,做事也不算来劲,内心虽还希望抓到秋长风,却不希望沈密藏这快找到秋长风。若论此刻孟贤心思之复杂,恐怕连女人也要自叹不如。
那老者略带讶然,迟疑道:“看到了。”
孟贤乍闻有了秋长风的消息,对沈密藏的不满退居其次,惊喜地叫道:“他们人呢?”
那老者一哆嗦,差点跌坐在地:“走了。”
孟贤怒道:“那是朝廷钦犯,你敢放走他们?”
那老者骇然,忍不住又是剧烈地咳,一边咳一边道:“官……官……家,老汉我……”
沈密藏皱了下眉头,目光落在了院落中的车辙前,那笑脸的侍卫见了,立即问道:“他们怎么走的?”
那老者又咳嗽了半晌,支吾道:“老汉看他们不像是坏人……”
孟贤怒道:“好人坏人的,字刻在脸上吗?问你话你就说,啰啰唆唆,这么多废话。”
那老者又是骇异的神色,吓得反倒说不出话来。
沈密藏突然看了眼孟贤,伸手向木屋一指。
孟贤不懂,只能问:“沈大人……你的意思是?”心中暗骂,一个老的和话痨一样,废话连篇;一个偏偏和哑巴一样,开口比下蛋还费力,鬼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那笑脸侍卫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请孟千户搜一下这几间木屋,看是否有叛逆藏着,但不要打扰木房中的病人。”
孟贤暗骂,心道秋长风不是傻子,怎么还会藏在这里。那老汉不是说了,秋长风已经走了,还搜什么?他心中虽有不满,但不得不奉命行事,才向木屋走去,就听那老者道:“我那老伴肺痨多年,求官人……莫要吓她。”
孟贤的心头一沉,捏着鼻子走进去,闻到木屋中散发着浓浓的药味,有个小火炉上,正在煎着药。桌椅简陋,一张木床上躺着个老妇,头发花白,神色枯槁,盖着厚厚的被子,还在不停地咳。
孟贤的心中厌恶,见房间内一目了然,吩咐姚三思道:“你去看看那妇人有问题没有。”说话间,他扭头透过窗子看向窗外。
那老汉正和沈密藏说道:“来的那两人,男的好像有病,给老汉两锭银子,说买下老汉的牛车去看病。老汉我以前打猎为生,现在老了,有时砍柴,有时打些山鸡野兔什么的……那老牛跟了老汉许多年,要运柴到市集去,当然舍不得卖……”
老汉絮絮叨叨,好像一辈子没和人说过话一般,主次不分。
沈密藏微皱了下眉头,那笑脸的侍卫见状,截断道:“可你心好,知道他们要求医,还是将牛车给了他们用?”
老汉连连点头,一副感慨的神色:“老汉就是这样的人……”
那笑脸侍卫不管那老汉是什么人,打断道:“然后那男女就赶着牛车走了?他们会去哪里?”
那老汉诧异地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前面的鸣鹤集求医了,那里有个大夫姓李,三代行医,能治百病……我老伴儿的病就是他开的方子……你别说,还真管用……”
孟贤从木屋中出来,不理会那老汉的啰唆,急道:“沈大人,不用问了,秋长风他们坐牛车逃了,我们现在追还来得及。”陡然见林子泛着淡金的光辉,孟贤才注意到日头升起,凛然道:“秋长风现在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先混入市集,躲避追踪,等雪一融,我们再找他就更加艰难了。这里搜过了,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沈密藏难得地点点头,翻身上马,领着众人沿车辙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老汉又咳了几声,望着沈密藏等人远去,又扫了会儿雪,这才佝偻着回到木屋,忍不住又咳起来。
那木床上的老妇关切地道:“你……”她本是病怏怏的样子,但手一撑,竟要坐起。
那老汉一把握住老妇的手,摇摇头。他本是极多话的人,但进了木屋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一般。他叹了口气,从火炉上取下煎好的药,缓慢地倒了一碗。
那老妇看着老汉,虽不坚持起身,但目光中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那老汉端着那药碗,嘴角带分涩然的笑。他没有将药碗交给那老妇,反倒自己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剧烈地咳……
孟贤心急如焚,暗想秋长风真的是诡计多端,一路上故布迷阵,显然是想先到人多的地方隐藏行踪。
如今这般追踪都找不到秋长风,等到他藏身市井,要寻他定会百倍的艰难。他一念及此,便奋力鞭马前行。沈密藏似乎也知道情形紧迫,亦是马快如风,只是策马时,还会留意车辙旁的地形,提防秋长风故伎重施。
众人策马狂追,一口气追出近十里地。孟贤一直望着前方,突然见有辆装满干柴的牛车正向前行进,不由得大喜,不待沈密藏吩咐,呼哨一声,带领手下将那牛车团团包围,喝道:“秋长风,你还不束手就擒!”
他在呼喝声中绕到牛车前,见到赶车的是个老者,不由得一怔,喝道:“搜。”看车辙痕迹,这当然就是秋长风赶的那辆牛车,秋长风、叶雨荷没有赶车,显然就是藏身在柴火之下。
一帮手下立即拔出兵刃,挑动柴火。等柴火散落一地时才发现,还是一无所获!
那赶牛车的老者见一帮官兵冲过来,早就吓得要躲开道路。见这帮官兵突然对他的柴火很感兴趣,更是错愕。他见到官兵在拆牛车,才忍不住地喊道:“官老爷,你们做什么?”
孟贤见到牛车上就算有个臭虫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可秋长风竟然还没有出现。他呆在那里,一时间又没了主意。
沈密藏似乎也有分错愕,策马到了那老汉的面前,皱眉凝望,像在思索什么。
笑脸的侍卫立即问道:“老汉,你有没有在这条路上看到过一男一女?”
那老汉摇头道:“哪里有什么男女。这天气,除了老汉去市集卖柴外,怎么会有人出来?”
笑脸侍卫的笑容有些僵硬,忍不住道:“这牛车是你的?”
那老汉胡子一撅,瞪着眼睛道:“当然是老汉的,难道还是你的?朗朗乾坤,你们怎么就拆了老汉的牛车?就算是官兵,也总得讲个王法吧?”
笑脸侍卫也有些笑不出来了,说道:“你这牛车从哪里来……”见老汉愤愤然的样子,知其误会,立即改口道:“你住在哪里?”
那老汉虽是愤怒,但见这么多官兵,毕竟不敢造次,讪然道:“老汉当然是赶车从家里来,我家在路的那头一处林子里,打猎卖柴为生,这总不犯法吧?”
笑脸侍卫大是错愕,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按理说秋长风坐牛车逃命,他们顺着车辙追踪,绝不可能有追错的道理,怎么秋长风、叶雨荷蓦地消失不见。心思飞转,试探问道:“你住的家中,可有个老伴?”
老汉神色突变黯然:“过世几个月了。”奇怪地道:“官人问这些做什么?”
沈密藏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眉心皱了起来,闻言脸色一变,说道:“回!”
笑脸侍卫闻言,却不能明白沈密藏的心意,立即问道:“大人,怎么了?”
沈密藏微有急虑,说道:“带他一起。”他话才出口,就已拨马回转,向来路奔去。沈密藏说的那个他,自然就是老汉,笑脸侍卫虽然不解,还是绝对服从沈密藏的吩咐,带那老汉连同老牛回返。
那老汉虽是不愿,可怎敢违背?等众人再赶回原来那林中的木屋,见沈密藏立在木屋前,神色萧索。
木屋的炉灶虽还冒着烟,但木屋中的年老夫妇已然不见了。
孟贤一直感觉,自己不但被秋长风牵着鼻子转,还在被沈密藏戏弄。他搞不懂沈密藏来回奔波是为哪般,忍不住质问道:“沈大人,究竟怎么了。方才在这木屋的老汉,难道是在骗我们?”到如今,这好像是唯一的解释,但又解释不通,老汉为何要骗官兵?秋长风呢?难道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难道那对男女的脚印根本不是秋长风和叶雨荷的?
孟贤越想越是头大,只感觉所有一切如同糨糊一样在脑袋里来回搅拌。
沈密藏还是沉默依旧,只是睡不醒的眼中,带了几分难解的光芒。他回头望向那赶牛车的老汉,问道:“这是你家?”
那老汉被官兵赶来,已是气喘咻咻,闻言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气愤地道:“当然是我家,难道是你家?”
孟贤感觉脑海轰隆又响,心道这若是这个老汉家,那么方才那老汉和老妇是怎么回事?为何那老汉夫妇如今都不见了?
沈密藏轻轻叹口气,突然望向孟贤道:“你认识秋长风?”这是他见到孟贤后,说得字最多的一句话。
孟贤怔住了,不解地道:“当然认识,他化作灰,我也认得他!”
沈密藏突然笑了,笑得很是讥诮:“是吗?”他说完后,再不发一言,立在那里,也不知道想着什么。
孟贤憋着一肚子气,才要再问,那笑脸侍卫突然道:“秋长风并没有化作灰……他方才就在孟千户的面前。”
孟贤诧异道:“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他话一出口,陡然愣住,半晌才失声道:“难道说……那对年老的夫妇就是秋长风和叶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