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西城八部 第十六章 风流云散

叶灵苏忍不住问道:“你上哪儿去?”乐之扬说了,叶灵苏接口说:“我和你一起去。”乐之扬笑道:“你去了,谁来照看席道长?”席应真此时清醒,接口说道:“这儿隐蔽,岛上又无猛兽,你们只管前去,不用担心贫道。”

乐之扬只好应了。两人并肩而行,赶到飞雪下方,还未走近,忽听细微人语,两人轻身举步,分开草木一看,但见一带长沙、礁石嵯峨,冲大师等人站在一块礁石上面,围绕着一艘木船大声议论。船板青皮未去,船舱里则堆满了莲藕果子、竹筒树干。

乐、叶二人见这情形,均想:“他们造船,莫非是要离开无双岛?”正纳闷,忽听释王孙抱怨:“咱们这样走了,山上的人怎么办?”

冲大师说:“过了一天一夜,席应真应该死了,两个小的负隅顽抗,谅他们也撑不了几时。山上无水无食,只有尸首两具,再过几天,一定饿得发昏。人饿了,为求活命,连死人也吃,到了那个时候,用食物稍加引诱,他们一定乖乖就范。”

竺因风咳嗽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说好了,姓叶的妞儿可得归我,到时她身软无力,爷爷可要好好疼爱她一番。”说着淫心大发,两眼放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释王孙一边瞧着,呵呵怪笑。

乐之扬只觉叶灵苏浑身发抖,转眼看去,少女抿着小嘴,眼喷火光。乐之扬怕她当场发作,慌忙拉她衣袖。叶灵苏头也不回,盯着前方,胸口急剧起伏。

冲大师也笑了两声,说道:“总之大家齐心协力,备好给养,凑够五日分量,方可前往中土。”

“五日也许还不够。”明斗冷冷接道,“大海行舟,还得看一看老天的意思,只愿风平浪静,不要另生枝节才好。”

众人想到风波不测,均是心生愁闷。竺因风抬眼看见飞雪,登时骂骂咧咧:“鸟畜生又来干吗?”抓起一枚石子,劲矢一般向天掷出。飞雪纵身高飞,石子从脚下掠过。冲大师盯着白隼看了一会儿,招呼众人反扣船只,说说笑笑地去了。

乐、叶二人潜回住所,与席应真商议:“他们撤了木桩,让我们留在山上,我们也偷了船出海,叫他们困在这座孤岛上。”

计议已定。挨到夜里,三人出发之先,乐之扬让飞雪查探虚实。叶灵苏大不耐烦,说道:“看什么?他们一定蒙在鼓里。”乐之扬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大意回头百年身,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正说着,忽见飞雪在月光下盘旋起落,示意前方有人。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心惊,这只海东青不同凡鸟,昼夜视物,均是明辨秋毫。

两人小心为上,叶灵苏先行探路,乐之扬背起席应真相随,到了丛林边上,凝目看去,船只反扣如故,左右并无一人。再看白隼情形,仍是起落不定。

三人屏息注视,待了好一会儿,叶灵苏按捺不住,想要跳出,乐之扬扯住她的衣袖,摇头示意不可,再看席应真,也是连连摆手。少女只好作罢,悻悻想道:“如果有人,为何半晌不闻动静?”抬头看去,白隼落在树梢,顾盼自雄,于是又想:“鸟儿也停下来了,哪有什么人呢?多半是野猪出来拱土罢。”想着看了乐之扬一眼,心中大为鄙夷:“小子胆小如鼠,真真叫人讨厌。”

又过一阵,明月向西,夜过三更,海边古树参差,投下阴森暗影。叶灵苏耐心耗尽,正想起身,忽见人影晃动,树林里走出两个人来,到了月光下面,正是冲大师和明斗。少女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来,一时望着二人,心子突突乱跳。

那两人沉默时许,明斗不悦道:“和尚,你让我来这儿潜伏,说是或有惊喜,怎么闹了半天,惊喜没看见,白白喂了半夜的蚊子。”

冲大师笑了两声,说道:“明兄勿怪,贫僧多心了。不知明兄可还记得攀岩之时,受到白隼攻击的事么?”

明斗说道:“那儿靠近鹰巢,鸟儿护窝,不免攻击来者。”

“非也。”冲大师徐徐摇头,“我看那只白隼,举动大有章法,今天下午,它又在我们上方盘旋,我疑心它受了支使,窥探我等动静。”

明斗“嗤”了一声,冷笑说:“驯鹰之术诚然有之,但纵是家鹰,驯服也要数月光景。那只白隼凶悍无比,乃是少有的异种,大伙儿上岛不过五天,我才不信它会向人低头。”

“明兄恕我直言。”冲大师叹了一口气,“上岛以来,你我屡屡失算,对手才智高明,实在不容小看。”

“才智再高明,也抵不过一个‘饿’字。”明斗拂袖转身,向冲大师冷笑,“大和尚,那本拳经你看得如何?”

冲大师笑道:“草草阅过,不曾深究。”

明斗“哼”了一声,说道:“你可不要弄鬼,拳经由你保管,不过权宜之计。上了岸,必须抄写四份,大家一人一份。”

“好说,好说。”冲大师笑道,“明兄信不过贫僧,不如将拳经撕成三份,明兄、我与竺老弟一人一份如何?”

“如此最好。”明斗一甩手,“回去以后,马上照办。”说完转身就走,冲大师伫立月下,站立时许,忽如鬼魅一般,轻飘飘走向林子。

三人待他去远,才敢大口出气。叶灵苏看了乐之扬一眼,心中也后怕,也暗暗佩服:这小子平时莽莽撞撞,紧要关头倒也沉得住气。忽听乐之扬笑道:“明斗又上当了。”

叶灵苏好奇问:“怎么上当了?”乐之扬说:“贼秃驴肯将拳经一分为三,一定早已将拳经通读背熟,明斗拿到三分之一,怕是全无用处。”

“这才多少时候?”叶灵苏大为不信,“贼秃驴又要造船,又要准备给养,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能将拳经背熟?”

乐之扬笑而不语,席应真却叹道:“叶姑娘,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世上倒也是有的。”叶灵苏将信将疑:“若能过目不忘,《天机神工图》岂不也背熟了?”

“那不一定。”席应真慢慢说道,“一来《天机神工图》博大精深,通读一遍也要十天半月;二来和尚得到那图,志得意满,未曾想到会被我们夺走。”

三人一面说,一面来到礁石之前,翻过船身,搬入给养。乐、叶二人搬着木船,顺着礁石间的小道下至海边。叶灵苏在船上等候,乐之扬背着席应真下了礁石、跳到船上,少女这才摇动木桨,徐徐向海里划去。

划了半个时辰,乐之扬换过叶灵苏。这么轮流划船,不觉东方乳白,举目望去,无双岛已在天边,只剩下了一个模糊苍凉的影子,旭日照海,碧浪涌金,波涛上下起伏,洋洋然有如碧山翠城。

叶灵苏清点给养,竹筒、树干里全是淡水,用荷叶密密封存。叶灵苏喝了一口淡水,清凉之意直透丹田,一想到那四个恶人劳心费力,白白便宜自己,她的心里便觉说不出的痛快

忽听天上唳叫,抬眼看去,飞雪精神抖擞,正在上方盘旋。乐之扬挥舞玉笛,飞雪从天而降,落在船头,凝目看来。

乐之扬原本担心白隼不会远离故岛,不想它忠心耿耿、始终相随,心中不胜欣慰,取了烤肉让它饱餐。白隼吃饱,闭眼假寐,席应真望着此鹰,忽地问道:“叶姑娘,东岛养鹰多少年啦?”

叶灵苏想了想,说道:“我家来东岛之前,岛上就在养鹰了。”

“那就是了。”席应真若有所悟,“释家养鹰一定由来已久,这白隼应是守护古墓入口的神兽。这只海东青进退攻击,暗合武学要旨,应是它的先辈受过释家的调教,而后代代相因,成为天赋本能。照我猜想,早年墓中的鹰隼应该不止一只,后来日渐凋零,只剩下了这一根独苗,如果我们晚来几年,这些鹰隼怕是要绝种了。”

乐之扬问道:“席道长,飞雪是雄的还是雌的?”席应真摇头:“这我不知。”叶灵苏看了看,低声道:“是雄的。”

“好个老光棍儿!”乐之扬两眼发光,拍手大笑,“待我送它去中土,找个美人儿配种,生一大窝小鹰崽子,光大它的门庭才好。”

席应真拈须微笑,叶灵苏却是俏脸一红,啐道:“什么美人儿配种,死没正经!”

“怎么没正经?”乐之扬摇头晃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就不找婆家?”

叶灵苏红透耳根,夺过一支船桨劈头就打,乐之扬慌忙举桨格挡,两人将小船当作战场,你来我往,上遮下挡。席应真固然狼狈缩头,飞雪也被惊扰,冲天而起,盯着下方争斗,拿不定主意是否帮助主人。

突然间,无双岛方向传来一声怒啸,众人听出是明斗的啸声,应是发现吃亏,怒极而啸。叶灵苏一皱眉头,忽也丢下木桨,挺身站起,轻启朱唇,潜运内气,仰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啸,欺风决云,悠悠不绝,直如雏凤比翼大鹏,与那怒啸交替上升,回荡天海之间,丝毫不落下风。

过了一会儿,明斗无计可施,只好停下啸声。叶灵苏也把袖一拂,飘然落座。她一眼望去,只觉天高海阔,多日来的闷气一扫而光。席应真看着她暗暗点头,心想:小姑娘气概过人,不让须眉,可惜身为女子,先天上输了一筹,若是生为男儿,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大事。

三人各怀心事,荡舟向前,饿了就吃干粮,渴了便饮清水。席应真修炼“蜇龙眠”,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山河潜龙诀》中记载,释印神身兼佛道两家之长^“蜇龙眠”的心法脱胎于五代道士陈抟的“华山十二睡功”,当年陈抟于梦中得道,高卧华山,三年不醒。席应真出身道门,修炼此功事半功倍,入睡时身如杯,呼吸若有若无,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

乐之扬忙着调教白隼,以便搜寻四方船只。尽管由生入死,过了最难的一关,但要辨认出从未见过的船舶,仍然不是一件易事。有时飞雪引领小舟,行驶数十里也无所见,有时找到地头,不见大船巨帆,惟见长鲸如山,出没于沧波之间。

这么东飘西荡,眼看给养渐少,乐之扬失去耐性,大声―白隼。这一次,叶灵苏倒是沉得住气,冷冷说:“急什么?急就能成事吗?海东青天性自尊,不可随意折辱,如不然,雄心受了挫折,未来一定畏手畏脚。”

乐之扬听了这话,只好把一肚皮骂人话咽了下去,耐着性子,继续熬鹰。又过了半日,白隼从远方回来,在众人头上绕了一个大圈,意即:“远处有一艘大船。”

在此之前,飞雪几次发出这一句鹰语,赶到之时,不是大鱼,就是礁石,让人白白高兴一场。乐之扬将信将疑,随之向前,划了七八里远近,忽见海天交际,冉冉升起一张白帆,帆下一艘大船,劈波斩浪,正向东南方驶去。

众人又惊又喜。叶灵苏发出一声清啸,吸引大船注意。乐之扬则招呼飞雪,让它歇在肩头、尽情饱餐一顿,经过此番嘉奖,未来辨识之能,必然更进一层。

席应真为啸声惊醒,坐起身来,张眼看去,但见那艘海船掉转船头、徐徐贱。突然间,他看清船帆上的黑鹰标记,脸色忽变,冲口而出:“不好,是倭寇。”

乐之扬应声吃惊,定眼细看,几个男子站在船头,均是宽袍大袖、赌长刀,头发一分为三,发髻之间露出青油油的头皮。

早在秦淮之时,乐之扬就听说过倭寇的恶名,知道其肆虐沿海、无恶不作,不想大海茫茫,竟与这一帮恶人遇上。他心中焦急,回头看去,但见叶灵苏从容自若、目光冷淡,忙问:“如今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叶灵苏看他一眼,轻轻被眉,“自然是上船了。”乐之扬不及多问,倭船已然靠近。船头的倭人指着小船,嘻嘻呵呵。船只却小减速,势如一诚城墙压了过来。

乐之扬陆徒然明白了对方的恶意“倭寇此来不是救人,而是打算撞沉小船,等到三入落水,再行下海捉拿。

“狗东西。”乐之扬心中暗骂,大力扳动船桨,小船跳浪跃波,斜着窜出丈许,倭船掠过船树,赠得小船团团乱转。乐之扬忙摇船桨,试图稳住船身,这时恕听一声潸清啸,白影晃动,叶灵苏冲天而起,双脚探着船身,一溜烟帘上了甲板。

“踏燕惊龙!”席应真脱口称赞,“好轻功。”

这手轻功,乐之扬也见云裳用过,若论迅捷,云裳尤有胜之,但说到轻盈受妙,却及不上叶灵苏的一个零头。

倭人们先是一惊,再树来的是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又纷纷色心大动,淫笑连连,手舞足蹈地扑了上来。还没迫近,乌光进闪,当先二人咽喉溅血,扑倒在地。其他人大惊失色,贼看去,那女子面如冰雪,目似冷星,长剑斜指于地,一溜血水顺着剑尖滴落下来。

倭寇一片哗然,纷纷拔出倭刀,发出嗷嗷怒叫。叶灵苏发出一声轻啸,倩影晃动,冲入人群,带头的倭人只觉微风拂面,长刀还没斩落,便觉心口冰凉、气力全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一歪,就断气死了。

倭刀长于劈斩,举刀向下斩落,甚是耗时费力,远不及青璃剑直进直出,呑吐如电。叶灵苏一挥一送,便有一人倒地,^倭刀落下,却又碰不上她一片衣角,远远看去,当真飘云飞电,玉树含光,风姿绝世少有,使人目眩神驰。

叶灵苏越美丽,倭寇们心中越寒,只觉这女子不是人身,而是一道鬼魂,人类再强,还可战而胜之,若是鬼魅魍魉,哪儿又有什么胜算?

“飞影神剑”最善于乱中取胜,这群倭人尽管武勇,却又如何敌得过这样的无常快剑,顷刻之间,倒了大半,剩下两三个怯懦之徒,发一声喊,丢了倭刀拔腿就跑。

还没跑出十步,叶灵苏有如一缕轻烟,忽又飘到三人之前。少女娇美如仙,三个倭人却像是见到了勾魂鬼使,吓得双膝发软,“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硫头撞地。叶灵苏一皱眉头,挥剑说道:“别跪了,起来吧!”

三人看懂手势,战战兢兢爬了起来。叶灵苏又打手势,示意他们将小船上的两人吊上来。

倭人性命要紧,慌忙取来钩铙,将乐、席二人吊上大船。席应真上了甲板,望见满地尸首,不由大敏眉头,欢手合十,念诵道:“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乐之扬也觉心寒,强笑道:“叶姑娘,人死光了,谁来开船?”叶灵苏指着三个倭人道:“他们不是人么?”乐之扬扫了一眼,那三人面无人色’忽又跪下来磕头。

这时舱板下面传来一片号哭,有男有女,声嘶力竭。乐之扬只怕叶灵苏又生杀戮,拔出真刚剑,抢先下到底舱,但见舱里堆放了不少金银财物,另有两间囚牢,关了数十个青年男女,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望见乐之扬,纷纷用华语求救。

乐之扬一问,才知道这些男女均是倭寇掳来的华人,当下破开牢门,放出众人。众人纷纷跪谢,随乐之扬上了甲板,见了尸首,均是又惊又喜。他们都有父巧妻儿惨死在倭寇手里,见了三个倭人,个个怒火中烧,乐之扬来不及阻止,男子们一拥而上,将那三人活活打死。

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叹气。一个获救女子看出他的心思,上前说道:“恩公放心,我们都是渔家出身,操舟弄船都是家常便饭,恩公要去哪儿,知会一声就是。“

乐之扬大喜过望,连声说“好”’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冲着三人千恩万谢’并说起被掳的经过。

这些人本是宁波府的渔民,为倭寇所掳,当作奴隶带到东瀛贩卖,一路上饱受凌辱,心中本已绝望,谁知天降救星,居然逃出生天。乐之扬本见叶灵苏杀人太多,心中有一些不忍,但听了倭寇的恶行,又觉少女杀得一点儿不冤。

叶灵苏听完,掉过头来,冷笑说道:“席真人,倭寇危害百姓,朱元璋算不算守土失责?”

席应真沉默一下,徐徐说道:“倭乱由来已久,本朝也不是全无作为。信国公汤和奉了圣旨,于沿海遍置卫所,防范倭寇登陆。可是海疆万里,实在防不胜防。四年前信国公病故,国家顿失干城,后来的主帅防倭不力,倭寇复又猖獗。”

老道士说到这儿,脸上隐有忧色。乐之扬忍不住说:“既然防守不易,为何不来一个直捣黄龙?倭人来中土捣乱,我们就去倭国端他的老窝。”

“话是这么说,脑来可不容易。“席应真沉吟道,元人何等强盛,但两次征讨倭国,均为飓风所败。倭人自恃悬远,轻视难夏,狂妄自大。数年之前,朱元玮遣使责问倭国亲王,结果招来了对方挑战的战书。如今大明之患,不在海上,而在北方,蒙元一日不亡,我朝一日不能安宁,所以朱元璋得了战书,也无可奈何,一来有元人前车之鉴,二来造船征伐,举国震动,蒙元乘虚而入,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正说着,众渔民抛完尸体,来向三人请教航向。乐之扬不及回答,叶灵苏抢着说:“向西,到中土去。”

其他二人大为吃惊,乐之扬忙问:“叶姑娘,你不回东岛了吗?”叶灵苏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离开东岛,就没打算再回去。”乐之扬一呆,问道:“为什么?”叶灵苏默然不答’回头看了看东南方,忽地双目泛红,匆匆转身走了。

渔民们能够返回故土,均是不胜喜悦。乐之扬又想到对江小流的承诺,自觉有一些对不起他,但转念一想,江小流本是东岛弟子,留在东岛天经地义,自己一个杂役,呆在那儿又有什么意思?一念及此,他的心中又闪过朱微的影子:―别两年,不知小公主可还安好,回想起携手共游的情形,右手掌心犹有余温。乐之扬想到这儿,西归之心也迫切起来。

叶灵苏在海岛长大,通晓航海之术,她观看罗盘,指派水手,上下左右,无有不当。得了她的指挥,众人扬帆起航,很快向着西南方进发。

席应真不能久醒,一旦安顿下来,很快陷入沉睡。乐之扬闲极无聊,呆在船头调教白隼。一人一鹰默契渐深,飞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旦无事,就歇在乐之扬的肩头玩耍。它雄姿焕发,锐目慑人,渔民远远望见,无不心生敬畏。

也是天公作美,夜里起了一阵东风,吹得白帆鼓荡。船只疾驰不停,第三天中午,已然望见陆地。叶灵苏指挥众人,于僻静处靠岸,又将船上的财物搬了下来,尽数分给渔民,让他们返回家乡。

众人千恩万谢,有几个年轻渔妇依依不舍,定要留下服侍叶灵苏,少女费尽口舌,才将她们劝走。

不多时,海岸边只剩下三人。向西走了半日,到个渔村,询问之下,才知地处宁波府定海县,向北不远就是京城。乐之扬一想到与朱微相距更近,一颗心登时火热起来。

是日住在农家,乐之扬带飞雪去村外捕猎。白隼小逞威风,不一会儿就捉到了三只野兔。乐之扬提着猎物凯旋,到了住所外面,忽见叶灵苏坐在树下,凝神看着什么,有人来了也没知觉。乐之扬望她背影,起了顽皮心思,放下猎物,凑上去一看,但见叶灵苏手捧一页薄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不是别的,正是那张《山河潜龙诀》。乐之扬吃了一惊,他本想这秘诀在席应真身上,谁知几日不见,竟然落到了叶灵苏手里。想到这里,大喝一声,叶灵苏应声跳起,慌慌张张地将秘诀揣入怀里,回头一看,见是乐之扬,登时面红过耳,恨恨道:“你鬼叫什么?”乐之扬笑逾“叶姑娘’我知道了,你一定偷了人家的母鸡。”叶灵苏面皮绯红,啐道:“你才偷鸡呢,黄鼠狼、臭狐狸。”乐之扬笑道:“要不是偷鸡?鬼鬼祟祟的千吗?”叶灵苏一时语塞,双颊染红,更添娇艳。乐之扬见她神色,忍不住问:“《山河潜龙诀》怎么在你这儿?”叶灵苏扬起脸来,捋了捋鬓发,冷笑说“那又怎样?席应真能看,我怎么就不能看?”秀眉一挑,眼里透出一丝挑衅,“怎么?你也要看?哼,好哇,你求我,我就给你看一眼。”乐之扬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张破纸么?有什么好看的。”“大言不惭!”叶灵苏冷冷说道,“这可是古今少有的武学,多少习武之人,做梦也想瞧上一眼。哼,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也不动心?”乐之扬笑道:“我要看早就看,何必等到现在?武么,区区兴趣不大,能学就学,不能学也无所谓。“叶灵苏听了这话’,将信将疑,两人四目相对,少女的耳根微微发烫,垂下目光,低声说:“你、你真的不看?”“不看,不看!”乐之扬双手乱摆,“个字儿也不看。”叶灵苏望着他,目光忽又柔和起来,轻声问道:“乐之扬,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回京城啊!”乐之扬脸色阴郁,“我要査明杀害老爹的凶手!”叶灵苏咬了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个人呢?你见不见她?”“朱微啊!”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她不也在京城吗?”乐之扬心头一乱,不知从何说起。叶灵苏看他一眼,眼神微黯,低头望着脚尖,幽幽地说:“怎么不说话啦?到了京城,你不就能见到她么?”乐之扬见她神气古怪,隐约猜到她的心思,忽地鬼迷心穷,冲口而出:“叶姑娘,你还记得江小流么?”

叶灵苏没好气道:“你提他干什么?”乐之扬话已出口,硬着头皮说道:“你不知道,他还夸过你呢。他说天下的美貌你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才归其她人平分。他这个人,咳,粗鲁是粗鲁,心肠却不坏……”

他知道江小流爱慕叶灵苏,故意极力为他说合,不料话没说完,忽见少女脸色发白,眸子忽地浑油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乐之扬与她目光相接,心口蓦地一堵,满口吹捧之词,再也说不下去。叶灵苏瞧着他,忽道:“说呀,怎么不说了?”乐之扬见她目光不善,干笑两声,说道:“唉,反正呢,他就是个好人。”叶灵苏掉头看向远处,冷冷道:“他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这个……”乐之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叶灵苏微微冷笑,忽道:“乐之扬,你为江小流说好话,是想让我喜欢他吗?”她一语道破,乐之扬反倒张口结舌。打心眼里说,他也感觉江小流和叶灵苏不是一类人物,但义气在先,自己若不为他说合,只怕叶灵苏一生一世也不会知道江小流的心意。想到这儿,无奈点头。

叶灵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点头说:“好,乐之扬,你很好。”乐之扬不胜尴尬,挠头说:“我好什么……”叶灵苏默不作声,一掉头,快步走进农舍。

乐之扬狠狠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糊涂,不该这个时候跟叶灵苏说这些混话。跟着又埋怨江小流,什么女子不好,偏偏看上了叶灵苏,这少女美则美矣,心思却如海底之针,根本叫人捉摸不透。

入夜时分,席应真醒来,三人照例同桌吃饭。借着油灯光亮,乐之扬偷看叶灵苏的脸色,但见她神气恬淡,举止如常。乐之扬猜测不透,权当她怒气平息,当下抖擞精神,说了一通笑话。席应真无精打采,不过应景笑笑,叶灵苏却是神思不属,始终一言不发。

乐之扬自说自笑,大感无味,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次日一早,乐之扬备好早饭,到房外叫喊叶灵苏。叫了两声,无人应答。

这时房东娘子出来,说道:“你叫那位小姐么?她—大早就走了。离去时让我告诉你,今日一别,再无见期,望你善自珍重,好好照顾那位道长。”

乐之扬如受雷击,刹那间,心中生出了无数个念头,寻思天地广大、世道艰难,叶灵苏一个孤身女子,如何能够到处游历?她武功是不弱,但只凭武功,也未必事事如意,好比从今往后,她住在哪儿?吃些什么?若是生病落魄,又有谁来照顾?―时之间,他心乱如麻,蓦地抬头,忽见房东娘子盯着自己,眼中大有责备之意,忙问:“大娘,她说了上哪儿么?”

“怎么?后悔啦?”房东娘子咬牙冷笑,“那小姐多俊的人儿啊,你错过了她,可要一辈子后悔。唉,可怜见的,看那孩子,落泪的样子,我这老婆子的心也碎啦。”

乐之扬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她哭了?”“怎么没有?”房东娘子说,“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问她哭什么,她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乐之扬心头发堵,忙问:“大娘,她到底走的哪边?”房东娘子想了想,指着西边:“那里…”

乐之扬不待她说完,快步出,向西飞奔,心想云虚去了昆仑,昆仑山在西方,叶灵苏向西而行,准是去找云虚。

他发足狂奔,心中又焦急、又迷茫,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追赶少女,只是心中感觉,倘若赶不上叶灵苏,今生今世一定大大的后悔。―口气跑出十里,直到三岔路口,方才停了下来。乐之扬招来飞雪巡视四周,仍没有发现少女的踪迹。叶灵苏分明早有防范,用了某种法儿,躲过了海东青的利眼。

乐之扬望着前路,不胜沮丧。道上空无一人,一边的树林里传来画眉的啼叫,起初甚是婉转,听了一会儿,渐渐变得凄楚站会几,乐之扬返回农舍,等到席应真醒来,便将叶灵苏不辞而别的事情说了。

席应真―听完,见他垂头丧气,不由笑道:“小姑娘机警果决,不是平常的女子。当初,冲大师说出她的身世,本意一石三鸟,毁了云家三人。结果云家父子全都上当,走的走,藏的藏,顾念一己荣辱,却将东岛置于险地,只有小姑娘忍辱留下,没有落入和尚的圏套。后来花眠被擒,众人束手,又是她抱了玉石俱焚的念头,不顾一切地发出金针,死中求活,扭转了局势。只凭这一点,东岛数百弟子无一可比。再说无双岛上,冲大师将你拿住,逼迫我交出《天机神工图》,老道我一筹莫展,又是她挺身而出,力挫强敌。冲大师一向来算计别人,结果却栽在了小姑娘手里。呵呵,想想就叫人解气。”

乐之扬听了这话,稍稍安心,叹道:“可她脾气倔强,动不动就跟人打架,遇上能人,怎么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她得了云虚的真传,天下胜过她的人已经不多。再说,《山河潜龙诀》落在她手上,小姑娘将来的成就,只会在你之上,不会在你之下。”乐之扬心头一动,忍不住问:“《山河潜龙诀》是道长给她的吗?”席应真沉默一下,徐徐点头,“昨天你去打猎,她向我讨要秘诀,说我身为大明帝师,一旦丧命,《山河潜龙诀》一定会落在朱元璋手里。东岛、大明势不两立,所以让我把秘诀还给东岛。”

他说得轻描淡写,乐之扬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席应真武功已失,叶灵苏纵然恃强夺取,他也无可奈何。想到乐之扬心头一乱,他本以为自己了解叶灵苏,可是如今想来,少女的心思他从未真正领会,情也好,义也好,许多事情,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席应真见他一脸茫然,问道:“你想什么?”

乐之扬迟疑“这件事,她、她怎么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席应真笑了笑,问道:“跟你说了,你又如何?”

乐之扬一愣,心想自己如果知道,一定会百般阻止。席应真看出他心中所想,点头说:“是啊,你若知道,必会阻止。但她不愿跟你翻脸,所以趁你不在方才下手。所以说,小姑娘纵然厉害,对你却有许多不忍,如果你真对她有心,她一定不会离开半步。唉,我本以为,你二人共经患难必生情愫,谁知道彩云易散、鸳梦难谐,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竟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道士说得万分直白,乐之扬呆了呆,忽一咬牙,跪了下来。席应真不胜惊讶,忙问:“小子,你这是干吗?” 上一页《灵飞经》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