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2章
69。梨园戏班
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后,那个矮个子的粉面人当先跳将起来,中气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
颜淡怒了,她现在这个模样不就是狼狈了些,衣裳脏了些嘛,哪点像妖怪了?这两个凡人——好吧,姑且算他们是凡人,脸涂得像白墙,腮刷得像猴子屁股,这种妆容居然还敢说她是妖怪,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矮个子的喊了两嗓子,嗓音掉得又高又尖,磕磕碰碰地往小门里挤,一路高喊:“妖怪啊啊啊啊一只妖怪全身冒绿水从天而降啦——”
颜淡颤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来。只见那个愣在原地的高个子突然往后退开一大步,砰得一声撞在墙上,抖手抖脚地捏着墙边的扫帚,颤声道:“你、你是……你是何方、何方妖孽,敢来此……此作祟?!”
颜淡怒目而视。为什么这些凡人一门心思认定她是妖孽,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但好歹好几百年前她都是仙子来着。
忽听几步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颜淡的眼都直了,只见一个涂了一脸黑红相间油彩的雄壮大汉手擎青龙大砍刀,冲着她大喝一声:“何方妖孽竟敢来此?”
颜淡卯足力气,大声喊道:“我不是妖怪!”
咣当一声,那柄青龙大砍刀支在地上,尘土飞溅。可见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大刀,不是那种用来装样子、其实里面是空心的那种,若是被这把大刀砍在身上……颜淡嘴角一阵抽搐,这后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壮汉身后慢慢探出一张粉白的脸,正是之前吓得跳走的矮个子:“你……真不是妖怪?”
“别、别听她胡说!妖怪都会说自己不是妖怪!”那个个子高的正贴在墙上抖成一团。
颜淡趴在地上,心里苦楚难言,忽然觉得脸上被拂过布帛轻柔的触感,抬眼看去,只见那壮汉扯着个子高些的人的长袖,将她的脸擦了擦,豪爽地笑道:“你大概是逃家出来的小姑娘吧,弄得这一身脏。”
颜淡感激地点点头。
这一声“小姑娘”当真叫得她受用无比,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想着长大些才不会被人瞧不起,等到现在年纪长了,却想装得嫩一点。
“这衣裳弄脏了,班主还不骂死我……”高个子的那人哭丧着脸。
“放心,等班主瞧见这小姑娘就想不起来要骂你了。”壮汉呵呵一笑。
“不过她现在开始学功夫还是晚了点,不比我们从小练的好。”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老爷们就喜欢这个调调,白净细嫩、水灵灵的就好……”
颜淡不由想,这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是人贩子,还是青楼蜀馆里管事的?
事实证明,她同孜孜在念的人贩子和青楼里的老鸨没有缘分。
她从鬼门出来,恰好摔在桐城一家戏班子的门外。桐城在北方,再往北去便是荒芜大漠,大漠里鲜少有人烟,只有大片山峦。那片山川名铘阑,主峰极高,终年白雪覆盖。她若是运气不好些摔在那里,真的只有冻死饿死的份了。
此时天下三分,桐城正是在南楚的疆域。南楚的都城是南都,据闵琉说起南都时那颇为向往的模样,想来南都是个风光繁华的好地方。
闵琉就是那日见了她吓得跳走的矮个子。她把脸上的油彩洗去的时候,颜淡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这小姑娘容貌生得很好,尤其是一双眼和琉璃似的,光彩流溢。
颜淡还不太能欣赏凡间这琅台梨园的妆容,觉得真是糟蹋了闵琉的秀美容貌。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颜淡在戏班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走几步。在她养伤的时候,班主腾出地方来让她住下,睡的是硬木板的通铺,上面垫块布就睡人了,让她本来两个月能好的伤硬是拖到第三个月。除此之外,一日三餐从来不少,有时戏班子登台演出,得了富老爷的奖赏还会分她一些时鲜水果和蜜饯零食。颜淡很是感激。
待到她能下地走动的时候,戏班的班主便提着算盘同她清算她已经欠下多少银钱,而这些银钱放在钱庄里又会生出多少银钱,问她是打算写信给家人让他们来接她好,还是留在戏班子里打杂还钱好。
颜淡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又无家人,只得选了后者。
班主很是满意,拍了拍手叫道:“涵景,你过来。”只见一道身段美妙的人影婷婷袅袅走了进来,低声道:“班主,不知你叫我有什么事?”
颜淡大失所望,初时听见那名字再看见那身段和走路姿态,她还以为是怎样倾城的美人,待走到近处才发觉居然是个男人。她不由想,这凡间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啊,从前在天庭时候她时常嫌弃白练灵君太花哨不像个男人,如今方知,白练灵君同这位比起来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她正想着心事,冷不防被那个叫涵景的拧了好几下脸,还没来得及愤怒,对方面无表情地说:“皮肤还算过得去,上妆不难。”
颜淡吁了一口气,敢情他不是在调戏她老人家。
班主更是满意,点点头道:“你给她唱一句简单的,先来听听音色。”
涵景面无表情地转向颜淡:“我唱一句临江仙里的唱词,你跟着我唱一遍。”他不待颜淡答应,径自轻轻一扬衣袖,水眸微微垂下,腰肢轻摆,嘴角微微带起一丝笑,好似满园春色中的一点殷红:“最撩人是经年春色一点,烟波江里是碧玉一泓,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呵……”他衣袖轻舞,缓缓弯下腰去,轻挽长袖,虽然曲子已尽,余音袅袅。
颜淡目瞪口呆,她实在……实在是不怎么能欣赏男人的柔弱风姿,这几句唱得颇为幽怨哀愁的词听着身子就禁不住直打寒战。班主咳嗽一声,道:“怎么,你刚才没仔细听吗?涵景,你再唱一遍。”
颜淡忙不迭地阻拦:“不不不,我听到了,这位,咳,大哥唱得很好就听得入了神。”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涵景瞪了她一眼,顿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唱,咳咳……那个,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
只听班主叹了口气:“算了,这个资质能念几句说词就很好了。”颜淡自觉除了声音有点抖,还算不错,却不想班主觉得她没资质,不由问:“那我以后,该做什么?”
“看你也像是好人家里出来的,认字吗?”
颜淡甚是骄傲地说:“当然认字了。”她虽不敢夸口这世间的每个字都认得,但平日常用的绝不会有她不认的。
班主点点头:“那就帮着写些联子,顺道把账本给理明白了,戏台子底下端水送茶也少不了要跑个腿。”
目送班主和涵景离去,颜淡摸摸脸颊,很是不解:“我唱得就这么难听么?”
“不是难听,而是,”闵琉从门口探进头来,眼中流光溢彩,笑嘻嘻地说,“非常、非常的难听。”
“……”颜淡大受打击。
“嗳,不是我说你啊,也亏得你唱得这么难听,花涵景那人可阴了,你要是比他好,他肯定会欺负你的。”闵琉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绕着她转了一圈,“要是你长得再高一些,再丰满一点,那就是美人啦。”
颜淡很郁结。她都这把年纪了,该长的都长齐了,想再改进几分只怕也办不到。
于是颜淡便学着当一个凡人,在戏班子里忙忙碌碌打杂。
那日见到的那个扛青龙大刀的壮汉是戏班子里演武戏的,叫赵启。此时风行些缠绵悱恻、才子佳人的戏文,武戏便是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出,赵启力大体壮,就做些搬东西的重活。颜淡想着他这样的前辈都只能打杂,她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摔在戏班子门口的时候,凡间正值冬末,转眼间过了春寒,便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除去厚重的冬衣,衣裳也穿得渐渐轻薄起来,来来去去足不沾地地忙碌。
入了春,戏班子的生意也特别好,她花了点心思把账簿理清了,记下几笔都是入账的。
“万点飞絮,惹得杨花点点,碧玉玲珑风物妍,出落日头看细雨……”花涵景水袖如流云舒散,在戏台子上漫漫舞着,脸上的妆上得有些浓,反而衬出些艳丽风姿来。颜淡蹲在戏台边上,支着腮瞧着他在灯笼昏黄光晕下的身影,看得微微出神。
一旦静下心来听了,会觉得他唱的真是一个很缠绵的故事,只不过这样的故事结局大多不怎么好。花涵景是桐城方圆百里最出名的旦角,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喂喂,别看了快去倒茶,不然等下要被班主抽筋扒皮!”闵琉端着两壶热茶硬是塞给她一壶,“别说我没提醒你,最左边那桌是这里出名的恶霸,不好惹,你走过去的时候把头低下去点别让他瞧见你的脸。”
颜淡接过茶壶,先给最左边那桌添了茶水,依言把头埋下去,而那左拥右抱、眼里还盯着台上的富老爷根本就没看她一眼。颜淡依次给别桌添了茶,一圈走下来,茶水都倒完了,便远远绕回后台去,想再灌壶新的。
她快步走向后台的时候,正擦着一人的衣袖过去,陡然间闻到一股清淡的菡萏香味。颜淡忙回头看去,只看见夜色中那一袭玄色的衣衫微微被风拂动,那人的发丝漆黑如墨玉一般,看着很是舒服。
颜淡看着那人的背影呆了呆,好似哪里见过一般,心中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很觉得荒谬,摇了摇头便快步走到后台。闵琉见她过来,扑过去抓着她的衣袖摇晃:“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玄色衣裳的公子,很高挑颀长的那个,我刚才给他倒茶的时候真的看傻了。这么俊的相貌,气度又好,我真的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花涵景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团烂稻草。”
颜淡摇摇头:“我只看到一个背影。”
闵琉拉着她猫着腰溜出去,指着最角落的一张空桌子:“他刚才就一个人坐在那边的。”隔了片刻,只是那位玄衣公子又折转回来,只是身边多了位姑娘。闵琉提着茶壶往前挪了两步:“我再去瞧瞧,你要不要一起来?”
颜淡扑哧一笑:“好了,你自己去瞧吧,我在后面烧水,免得等下班主过来骂。”
闵琉大失所望:“你真的不去啊?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的。”
“可是他年纪太小了让我实在没有兴致……”不管那位公子生得什么模样,一想到她都这把年纪了,总之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的。
“年纪小?他年纪肯定比你大,你这人真奇怪!”闵琉嘀咕完,提着茶壶又走了过去。颜淡等着水烧开了,慢慢用勺子把茶水舀进茶壶里,回首看去,只见闵琉小小的身影站在角落那张桌子前,可是隔得太远,夜色又暗,除了几个模糊的影子什么看不清楚。
颜淡端着茶壶去添茶,走到最左边那张桌子的时候却全然忘记了闵琉之前的叮嘱,只见那富家老爷突然推开身边的姬妾,点着她道:“你站下。”
颜淡一愣,随即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你今晚就随我去,”那人又看着站在一边的几个家丁,“和他们班主说,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明早再让她回来。”
“王老爷,这、这不太好,颜淡她年纪还小不懂事……”赵启急匆匆跑过来,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兢兢战战地开口。
那王老爷一拍桌子:“闪开,老爷我做事还要你教不成?”
“可是——”
颜淡走上一步,缓缓倾身行礼:“不知王老爷你想要什么时候让我跟着一块走?”她微微一笑,语气温软:“我随时,都可以随你走的。”
70。戏班杂事
晨曦初露,天边刚刚泛起些白光。
颜淡哼着小曲推开小院的门,走过正坐在台阶上揉眼睛的闵琉,抬手在她头顶上摸了又摸,这样居高临下摸别人头的感觉果真很好:“困就去睡嘛,干嘛坐着等我?”
闵琉瞪大眼看着她:“你、你看上去好像很高兴啊?”
颜淡笑嘻嘻的:“还好啊。”
“你你该不是中了什么风魔吧?你是被……那个,不是应该哭的吗?”闵琉张口结舌一阵,口不择言起来。
“哭?干嘛要哭?”颜淡在背后推着她,“快去睡啦,晚上还有戏要演,你不是还要上台唱两句的吗?”
“难道那个王恶霸昨晚放过你了?这不可能的啊,他分明是从十岁到八十岁都不会错过的!”
“唉,八十岁他一定会没那种兴致的,不过从今往后,他都不会再欺男霸女了。好了,去睡吧去睡……”
闵琉一声大叫,贴着墙壁:“你、你……莫非你把他给杀了?杀人要偿命的,昨晚这么多人看见你被他带走,你、你快点收拾收拾逃吧!”
颜淡还是笑眯眯的:“杀人?我怎么可能会干这种坏事呢?我呢,只是让他以后做不来那种事了而已。”
闵琉想了又想,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差点瞪得掉下来:“你你你……阉、阉了……?”
颜淡打开房门,把她往里面推:“听话,去睡吧睡吧。”
闵琉死命地拉着她的手:“你疯了啊这种事情,他要是报了官再定你个罪,要受多少折磨?”
颜淡叹了口气,怎么她就是转不过这道弯来呢,她扶住闵琉的肩,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如果换成是你,你会去报官吗?”
闵琉松开手靠在门边,只听颜淡哼着走调到不知到哪里去的曲子,脚步轻盈欢快地走开了。
如果换成她是王恶霸……
“我当然要去报官,还要暗地里花银子把人下了狱折磨一通,竟敢阉、阉……咦,也对啊,报官要有个罪名,罪名是有人把他给阉掉了,哈!”闵琉自言自语,“怎么就一直没人想到这个,现在可好了,我们桐城的福气啊……”
除了班主那十足吝啬的本色让颜淡有些怨恨之外,其他一切安好。
颜淡在凡间待了些日子,处处留心,慢慢摸到凡间的一些习俗。其中最要紧的一点便是,在凡间银钱是很重要的东西,就像在九重天庭上的仙法一般重要。
颜淡很穷,扣去之前养伤欠下的银子,每个月的月银只有三四钱,只够偶尔买些小吃打打牙祭。她每回撞见花涵景一盒一盒地买来香粉胭脂水粉,都忍不住想若是这些银子给了她,可以到饭馆茶馆里坐一坐,而不是在路边买馒头了。
春末时分,戏班子连着几晚都会赶个场子。
隔着几晚,闵琉惦记的那位玄衣公子都会到座,想来是喜欢清静不爱和别人挤的缘故,总是坐在最角落的那一张桌子。
听班主说,暮春过后,他们就要去南都赶场,今晚这台戏是在桐城唱的最后一出。
颜淡忍不住打趣闵琉:“嗳,我们明天就要去南都了,你不去和那位公子说一声么?”
闵琉抚着流云水袖,衣袖上七彩绣线斑斓绚丽:“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那位公子这样的品貌气度,肯定是好人家出来的,我是什么人,怎么配得上他?还有啊,最先前那一回,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姑娘,那姑娘长得高挑又妩媚,他根本看不上我的。”
她恹恹道:“还是你做得对,每回都不凑过去看,看了又怎么样,我还不是个戏子?戏子就是戏子,一辈子都不能翻身的。”
颜淡忍不住笑,她从前也喜欢过一个人,可是看戏看多了,里面的悲欢离合也看惯了,觉得那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揪住不放的事。
演武戏的赵启赵大叔时常同他们讲故事,讲到过天上有位老神仙,袋里里放了一段又一段的红线,把命定的那两个人的脚踝用线牵在一起。不论走到天涯海角,被红线相系的那两人总归会相遇,然后相知相亲。
颜淡打着呵欠想,那位老神仙其实懒得很,时常系了一个人的脚踝,另一个人的就忘记了,所以红线扎成团,缠得乱七八糟。她那一根,和遥遥牵着的那人,大约已经乱得理不出线头来了。
连夜把戏台拆了,大家草草洗漱打算入睡,明早还要赶在开城门之时离开这里。颜淡抱着一堆戏服,匆匆而行,微凉夜风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清亮悦耳的声音:“山主,我还真不懂,这戏有什么好看的……”
山主?
颜淡脚步微微一顿,一恍然间又和谁错身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菡萏香木的味道,若非她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其实是闻不出来的。
低沉温和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颜淡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真是那位玄色衣衫的公子,他站在夜色苍茫中,用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敲身边那位姑娘的额头,然后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此时天色暗淡,他们站得远,她居然这么笃定地觉得对方在笑,真是奇怪了。
翌日天色还未大亮,颜淡便睡眼朦胧地随着大伙儿出城了。她从前在书里看到过,凡间用来代步的是马匹,富贵些的人家还有马车,当然马车配的马也是好马。颜淡不由感叹,这天庭上的仙君们想来下凡一趟油水甚足,她除了用双脚走路,最好的一回就是坐牛车了,那牛车差不多就是加一块木板,风吹日晒颠簸得厉害。
这样日夜兼程赶路,一个月后终于到了南都的地界。
颜淡不知大伙儿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都觉得她原来是好人家出身的、却逃家出来,流落到现在这个田地。后来才稍稍有些了解,在凡间,只有家中富庶,家中女儿还有机会读书识字,而她恰好还写得一手好字,这和她唱得不知跑调到哪里去的曲子相对比,班主摇头叹息:“可惜,你家里人竟然没想到找人教你音律。”
颜淡其实想说,她是学过音律的,只是师父最后发怒不肯教了。至于那手好字,实在是被师父硬逼出来的,若是时常被罚抄经书百十遍,日子长了字也会写得好了。
只是近来,颜淡都不太能睡得着。
她的手臂上面无端出现一块青斑,且还有不断蔓延的趋势。一次闵琉看见,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是在哪里磕碰到了。颜淡抿着嘴角不说话,这块青斑并不是哪里擦碰到的,而是尸斑,她毕竟在幽冥地府待的时候太长,少了半边心,身子迟迟不能复原,被阴气侵染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夜里睡不着醒来的时候,她便在簿子上写写划划消磨时间,后来开始学着写戏折子,戏听多了,拼拼凑凑她也会写。有回给拉二胡的老伯瞧见了,将最末那句“风流似十里莲亭,雕笼相近,绮户低斜,苔痕满阶燕衔碧玉,轻掩湘妃幕绣”念了几遍,笑着说:“这个可以和着曲子当唱词,你这个故事唱词都还好,班主真有眼光。”
花涵景站在一旁,穿着薄薄的青衣,语气很平淡:“我倒是觉得念起来不怎么平,只怕唱不来,硬是要唱的话,听起来也不舒服。”
闵琉立刻反唇相讥:“还不是你不会唱,这天下哪有唱不来的词,只有不会唱的人!”
花涵景的脸阴沉下来。
颜淡将闵琉按下去,笑眯眯地说:“词是写得韵律不齐,可是你这么厉害,再不平的词也能唱别有风味嘛。”
花涵景绷着的脸皮松了松,拿过簿子转身走开:“我先看一看。”
闵琉撅着嘴:“啊,你竟然连这么违心的话都能说出口,我不理你了。”
颜淡心道,她师父在天庭是这样了不得的人物都喜欢听好话,凡人自然也爱听了。
戏班子在南都落脚后的第一台戏,便是颜淡写的那出。后面连着三晚,都开了同一出戏。因为连南都城里几位贵族公子都来捧场,看戏的人也异常得多。班主很是高兴,连月银也多给了她三钱银子。颜淡虽然知道这班主实在吝啬,但心里居然很没出息地觉得高兴,三钱银子其实还是可以买好些小东西的。
颜淡搬过梯子,架在戏台边上踩上去摘挂在台上的灯笼。
赵大叔在身后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别摔下来”,就扛着道具走开了。
颜淡伸手勉强够着灯笼的挂绳,突然脚下一空,只听一连串喀拉喀拉木头断裂的声响,径自从木梯上摔了下来。这样摔下去是摔不死她,不过会不会扭到腰就说不好了。颜淡很是纳闷,她近来起得早又忙,只会是瘦了,应该不会胖到连梯子都踩断的地步吧?
颜淡并没有如同她所想的那样落在地上,而是有人伸臂过来,搂着她的腰抱了起来,轻笑着道:“这种粗活,怎么能让姑娘你去做呢?要是摔着哪里了,可不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
颜淡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她莫不是,被人调戏了?
她看了看搂着她的腰的那人,再看了看他手中描金折扇,最后瞧了瞧旁边断成一截截的梯子,瞬间想明白两件事:第一,这位登徒子公子很有钱,他这把扇子若是拿去典当也能当不少银子。第二,梯子不是被她压塌的而是被这位公子弄坏的,这个力道,看来对方会功夫。
那人啪得一下打开折扇,慢慢摇了两下,微微笑着问:“怎么,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颜淡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谁啊?”
那人像是有些惊讶,唔了一声,合上折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你不认得我?”
颜淡拍开他的手:“我该认得你吗?”她最讨厌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
他轻笑出声:“我还以为全城的姑娘都认得我呢,不过……没有关系,在下姓林,双名未颜,教姑娘见笑了。”
林未颜?颜淡想了想,立刻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林世子啊。”南都是南楚的国都,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大多在这里。林未颜是当朝郡王世子,官拜监察司,还有功名在身,可谓少年得意。还有一位当朝相爷家的公子,名叫裴洛的,还是监察司的督司,两人在南都城都是出名的很,只不过出名的都是些风流韵事。
“那位?什么意思?”
颜淡忙不迭道:“没什么没什么,我随口说的。”她总不能说,林世子你真的很出名,这南都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一直号称“风流不下流,留情不留种”啊。
林未颜挨近一步,微微笑道:“我前日看过你写的那出戏了,很不错,就连裴洛裴兄都称赞了。”
颜淡忙往后退了一步:“多、多谢……”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可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的?”他顺势又逼近一步。
“对了,”颜淡指指一边的梯子,“这个梯子还是半新的,当初是用一钱银子买回来的,你赔吧。”
71。南都行
林世子果然很有钱。
颜淡揣着他黑着脸赔给自己的一锭银子,心里很欢快。其实那梯子已经旧了,绝对不值一钱银子,可是林世子居然赔了这么多。颜淡掂了又掂,觉得大约有四五两重。五两银子,那真的算很多了,她在戏班子里一年也没有这些月银。
这种纨绔子弟真会败家。
颜淡跑去兑了碎散银子和铜钱,买了些吃食带回去请戏班子里的人一块吃。她一直怀恨班主太吝啬,所以没叫他,花涵景不屑同他们蹲在一块吃东西便顾自走了。
闵琉含着素鸡,含含糊糊地问:“是谁啊,竟然给了你这么多银子?”
颜淡笑嘻嘻地应道:“就是那位林世子嘛,大约是他家里钱多得用不完就用来砸我,我当然不会客气,帮他好好用了。”
闵琉嚼着嘴里的:“哦,是那个林世子啊,难怪。”
赵大叔忙道:“颜淡,你以后可要当心些,这些贵族子弟都不是好人,同他们在一块你会吃亏的。”
颜淡很是乖巧地说:“是,我以后就是连话都不会同他们多说的。”她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倾国之色,林世子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才不会整日缠着她。
谁知翌日,颜淡刚出了临时租来的院落,迎面便撞见了林未颜。林世子一身蓝色官袍,衣带翩翩,勒马而行,见着她微微笑道:“颜姑娘,你看今日天气晴好,实在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不如我们一起去散散心?”
颜淡不由心道,踏青出游,那也需是春天,现在明明都入夏了,当然是天气晴好,一日晒下来人都要焉了。凡间的习俗中,还有一种是唤人的姓,然后称姑娘公子什么的,而她的名字就是叫颜淡,也多亏了这个“颜”字,从表面看来,和凡人实在是没什么差的。
林未颜勒着马低头看她:“你是怕日头猛么?城外章台江畔树荫很密,不会晒的。”
颜淡委婉地开口:“林世子,你不是还要巡城么,这样恐怕不好吧?”
林未颜轻笑:“那有什么,这种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颜淡推辞道:“这不好吧,便是做给别人看也该做足样子啊……”
林未颜突然俯下身来,一把将她抱起来挂在马鞍上:“那我们先巡城再出游。”他一抖马缰,马儿飞快地向前奔去,颜淡头朝下挂着,只觉得头晕眼花,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林未颜,你到底想怎样?”
可叹她居然不敢咒他在巷子里骑马撞墙,若是真的撞了,她也会一起遭殃。
只听林未颜颇为意气纷发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怕什么,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颜淡只觉得头脑发胀,全身血都倒流,开始恶心想吐,连话也说不出来。
林未颜刚在章台江畔勒住马,颜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鞍上翻下去,趴在岸边吐个了天昏地暗,几乎把昨晚吃的都一块吐出来了。
林未颜走到她身边,打开折扇替她扇着风,讶然道:“你真的有这么难受?”
颜淡气结,隔了片刻才平顺了气:“不难受,一点都不难受,我是吐着好玩的。”
林未颜不甚在意地伸手搭在她肩上,笑着说:“颜淡,你还真的和我从前见过的那些姑娘不一样……性子,嗯,很有趣。”
颜淡转过头,杀气腾腾地盯着他,缓缓道:“你想文斗还是武斗,要是输了你以后就别再来烦我。”
他啪得合上折扇,很是为难:“这个不太好罢,我怎么可能和一位姑娘动武?万一磕磕碰碰伤到你了,这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若是比文的,我是文举殿试出身的,实在是胜之不武……”
颜淡很郁结,敢情他担忧的是自己胜之不武:“那就比文的好了,看见那边的楼阁没有,咏物赋景。”
林未颜用扇柄支着下巴,微微笑道:“我选词牌,你只要想得出来便算我输,这样好不好?”他想了一想,又道:“词牌就选最高楼罢,你慢慢想,太阳落山之前想出来都算你赢。”
颜淡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倒是很谦让啊……”
林未颜向着她微微一笑,又打开折扇慢慢摇了起来。
颜淡来回在江堤边走了好几趟,突然停住脚步:“那我念给你听了?”林未颜扬了扬折扇:“请。”
“犹记雾敛,烟波澄光碧。相逢时、正年少。回首望那时明月,章台杨柳闻羌笛。飞絮乱,薄酒寒,胭脂落。奈若何、多情应笑我。”
“你们女孩子总是喜欢写些情啊愁的,慕将军家的小姐也爱写这些,这几句不算好。”
颜淡抬眼望着西边落日,突然想起夜忘川的夕阳,那日复一日寂寞却艳丽的夕阳,剩下几句便脱口而出:“又谁知、此夜登高楼。西风绵,弦歌断。流云不知斜阳倦,高楼不解流水愁。缘生灭,韶华却,几时休。”
林未颜直起身,低声道:“流云不知斜阳倦,高楼不解流水愁么。呵,看来我不认输也不成了。不过我既不是那流云,也不是高楼,你若是愁了倦了便来找我……”
颜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算是长见识了,林世子大约是能骗到些年轻姑娘。
然而在南都的日子未必就此安宁下来。
起因在于林世子根本就没有把那天答应过的事放在心上,还是时时刻刻来烦她。
“颜淡,你的名字里有一个颜字,而我的名字里也有,可见这是天注定的缘分。”
“你名字是令尊取的,我的名字是家父给的,要说缘分的话,还是两位爹爹更有缘吧?”
“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你们南都没有这种说法么?”
“嗯,有啊,可你不是寻常女子。”
“那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传统美德,南都没有吗?”
“嗯……这个也有啊,可我恰好也不是寻常的男子。”
“……”
“你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了?”
“嗯,戏本子写得不错,还会作诗作词,长得顺眼……最要紧的是,性子很有趣。”
“如果让你在我和兰心绣坊的黄姑娘选一个,你会选谁?”
“非要选一个这么麻烦么,我两个都会选。”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女孩子要有容人之量,一个是娶两个也是娶,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岂不是更好?”
“这就对了嘛,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的话,心里就只会记得那个人,其他人全然不会放在心上的,更不会觉得热闹还很好。”颜淡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还会有给凡人解释感情由来的一天,甚是骄傲,“你只是觉得我很有趣,和你从前见过的那些不一样,一时图个新奇罢了,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
“你的性子是很有趣,也很新奇,可我确是喜欢你啊。”
“……”颜淡头一次,很想杀人。
颜淡时刻要花费心思想怎么躲开那位林世子,而闵琉却时常不见人影,隔了好几日,她才知道,闵琉这几日都同那位相国公子裴洛出去游玩了。
一个林未颜,一个裴洛,都是风流成性没有半点节操。颜淡真不想看见闵琉被那些贵族公子给糟蹋了。赵大叔苦心劝过几回,闵琉却听不进去,日日晚归。
日子一晃,便过完了整个夏天,眼见着走到盛夏的尾巴上。戏班子也要回桐城去了。颜淡有几回夜里撞见闵琉在哭,其实也是的,这种事,那些贵族公子本来就不放真心进去,自己先赔了一颗心,伤心总难免。
颜淡看着她哭,心里也不好受,却只能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东西很快就收拾妥当,他们当日就离开南都转回桐城。闵琉一直回头望着南都城,眼睛红肿,形容憔悴。颜淡递过一包刚买的玫瑰糖,微微笑着说:“你要是不回头看的话,我请你吃糖。”
闵琉瞪着她,突然一把夺过那包玫瑰糖,把嘴里塞了好几颗,用力嚼出了声。
颜淡不由心想,她这个样子该不是在心里想着怎么把那位裴公子嚼碎吧,真狠……
他们到南都时,大多时候是步行,而回桐城时还是徒步,结果错过了宿头,到了入夜时分才翻过半座山。颜淡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这段路像是刚才走过似的,她不想危言耸听吓到大家,便一直忍着没说。
待第三遍走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班主停住脚步:“这里好像刚才走过。”
颜淡接过闵琉手里提着的灯笼,朝着树丛的地方照了照,只见周遭树林茂密,古树参天,树干上还盘着密密的紫藤。闵琉紧张地抓着她的手臂,小声问:“是不是你刚才看到什么东西了?”
颜淡摇摇头,简单地道了一句:“没有,我只是怕这里会有野兽。”
闵琉立刻甩开她的袖子,疾步挤到班主身边,顺便还撞了花涵景一下。
颜淡举起手里的灯笼,只见那层薄纸上正有一只飞蛾扑扇着翅膀、噗噗乱撞,她再次回头看了看那片树丛,树干上缠着的紫藤,正开着淡紫色的花儿,山野湿漉漉的空气中涌动着淡淡馨香……
大约在漆黑山道上走了半个多时辰,只听赵大叔低声骂了一句:“……又回到这里来了!”
颜淡默不作声,其实在第一回绕回原处的时候,她就已经发觉。其实这山里难免会有些刚成形的山妖精怪,他们未必当真有恶意,有时候只是太无聊才会向凡人开开玩笑。只是,现在已经是第四次绕回原地了,这样的玩笑未免过了头。
颜淡闭了闭眼,灵台瞬间清明。她却只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花香,没有杀机和戾气。
她缓下步子,仔细看着周围,慢慢和前面的人拉开一段距离。
这很可能是鬼打墙的术法,说得白了,不过是一种障眼法,用幻术把两块不相连的地方拼接在一起,走过的人只能在这两块地方反复绕圈。他们现在就被困住了。
颜淡低下身,用灯笼照着地面,慢慢往前找。只要是障眼法就一定会有破绽,这是师父曾经说过的。就算周围的山路都拼接在一起,也必定有一块地方是拼错了的。
颜淡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映着灯笼的光,手指上沾着的是粘土,而再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的却又变成了红土,只隔了这么几步,土质是不会变得这么快的,她倏然转过身,只觉得周围突然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一个惨兮兮的声音在耳边哭着:“你的前世害死了我……我今生是来向你索命的……”
颜淡脚步一顿,忽觉后颈被人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人继续哭道:“前世的债今生来偿,还我命来……”若是换了别人有可能吓得不会动了,可是对方却偏偏和她扯什么前世今生,她活到现在也不过一辈子。她听着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到了左近处,飞快地伸出手去,居然一下子就捏着那只捣蛋的山妖精怪的脖子。
那大约是只花精,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化成人身的模样还是个小姑娘,嘴巴张大成可以塞进一只鸡蛋的光景瞪着颜淡,隔了好一阵才想起要挣扎:“你抓着我干什么?还不快放了我!”
颜淡将她拎起来,很不客气地威胁道:“你先把障眼法解开。”
那花精张了张嘴还要说话,颜淡顺势拎着她摇晃了一下,她立刻大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就解开你别晃我了。”
颜淡松开手,蹲在一边看她咳嗽连连,支着颐问:“你是花精么?”
小姑娘立刻站起身在她面前转了一圈,衣袂翩翩:“你看我的长相,再看我的衣裳……除了花精,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美貌的妖?”
“那就好,你们族长在哪里?带我去见他。”颜淡站起身,拍拍衣袖上沾到的灰。
“你要找我爷爷?为什么?咦,我觉得你好像和我是一样的……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妖气?”
颜淡低下身看她,忽然觉得以暴制暴实在比怀柔更有用:“你到底带不带我去?不带的话,你最早是什么样子的,以后就是什么样子……”
72。花精一族
树荫暗处,两个黑影凑在一起,看着戏班子一群人渐渐走远。
“喂,你现在不和那些凡人过了,不用打声招呼吗?”
“打了招呼就走不掉了……”
“啊,万一他们不死心怎么办,要不要我变个尸体出来划花了脸丢给他们去捡?”
“少废话,现在就带我去见你爷爷。”
“你好凶,这么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噢。”
“……”颜淡握着拳头,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不劳您费心了。”
人生无不散之筵席。虽然在戏班子里过得很高兴,可毕竟,她还是和凡人不一样的。凡人有生老病死,而她却不会变老。她永远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与其等到以后,他们看到自己不会变得苍老的容貌惊讶,把自己当成异类,或是自己看着相识的那些凡人离开人世,倒不如现在悄悄离开。
她想起当初自己摔在戏班子门口,而如今在这里分别,其实也好。
“我走不动了好累哦,你背我吧……”
“……不背。”
颜淡不由想,她是下了决心要变成妖的,可是看着眼前这只花精的模样,她是不是要再慎重考虑一下了?
“那你抱我吧……”
“自己走。”
“你好凶噢,这么凶以后一定会嫁不出去的。”
颜淡猛地转过身,抓着她摇晃几下:“你怎么这么啰嗦——咦,你你你、你是男的?”她愣了一会儿,用伸手又摸了摸对方的胸口,十分平坦,再扯开对方的外裳的衣领瞧了瞧咽喉处,忙松开手鄙夷地看对方:“亏你还是男人,原来你有易红妆的癖好!”
那少年模样的花精义正言辞地说:“怎么,我穿着这一身好看,不能穿吗?”
颜淡往前疾走两步,只见他立刻就贴了过来,连忙退开去:“你别靠过来。”她最怕的就是那种明明是男人,却弄得比女人还花俏柔弱,每见一回便起一身鸡皮疙瘩。
“为什么?我身上这么香,你竟然还嫌?我偏要靠着你,怎么样?”
“不要靠过来啊!”
“你这么凶,以后一定会嫁不出去的……”
啪——
颜淡的理智崩断了:“第三次了!你到底有完没完,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打回原形!”
然而事实铁证如山,不管是从前的,还是后来发生的,都证明了这句话是对的。颜淡蹉跎了这许多年,一直没能嫁掉。
颜淡入了妖籍,其中经过就和她当初脱离仙籍一样简单。他们花精一族的族长模样苍老,头发稀疏,头顶已经秃了大半。而花精们大多生得很美,只是特别聒噪,大约化成人形前的几百年一直扎根在同一个地方,实在是给憋坏了。
他们花精一族,在妖中还算是生生不息繁衍旺盛,颜淡想着他们这一族便是凭着族人的数量多少也能占山为王了,却偏偏臣服于铘阑山主。
铘阑山主,万妖臣服。
颜淡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是气势非凡。可是再是有气势,他们堂堂花精,却何必非要依附于别人?她虽然不像赵桓钦那样有掌控六界的野心,可向别人屈服,未免也太丢脸面了。
“你说,从外面看过去,松树和竹子哪个牢固些?”族长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问道。
“应该是松吧。”
“确实是松树,可是你看,每逢大雪天树上压满积雪的时候,竹子每一回都会被压弯了,而松树却挺得笔直,然而到头来竹子没有断,可松树却折了枝桠,你说这是为什么?”
颜淡怔了一怔:“因为松不肯像竹子一样变得弯曲。”
族长抬手在桌子上一敲:“在凡间也有句俗话,木独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是这个道理。铘阑山主现在有这个本事独秀于万妖之中,我们就要臣服。当妖也要会看情势,明明知道硬拧着没有好下场,何必还要硬着来?不就是弯一弯腰嘛。”
颜淡顿时肃然起敬。
颜淡以为,不管是妖抑或凡人都可分为三类,人物、人才、人渣。
族长是个人才,赵桓钦是人渣,想来那素未谋面的铘阑山主该是个人物。
待到了入秋时分,颜淡开始很有些发愁。
她原本以后手臂上的尸斑过不了多久便会自己消退的,谁知到现在,非但没有一点消退,反而多长出了一块,再这样下去,她定会变成天地间第一只长满尸斑的花精。
这几日,族长开始挑选出些美貌族人,打算送到铘阑山境给两位山主大人当姬妾。这件事,每隔五十年必有一回,从不间断。
那日颜淡正到族长家作客,只见他在箱子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只小巧锦盒,打开了给颜淡看:“你来得正好,我想来想去不知该送什么过去,幸好突然想起还有这个压箱底的好东西,你看怎么样?”
锦盒打开的那一瞬间,颜淡立刻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香味,顿觉通体舒泰:“这看上去像是一颗丹药。”
族长点点头,将锦盒盖上:“的确是颗丹药,叫衍碧丹。当年我祖上还是用千种药材炼制成的,驱除阴气,调养身子,都用得上。”
驱除阴气?颜淡只觉得热血沸腾,硬生生按捺住激动问:“族长,你莫不是要把这颗丹药送给铘阑山主?”
“是啊,金银珠宝、酒器美人,这些东西便是加起来只怕也不如这一颗丹药来得珍贵,我已经教人把衍碧丹写在礼单上送去了。”
颜淡沉吟着:既然礼单已经送出了,而她也是花精一族的,若是乘着现在把丹药给私吞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过等到族长把东西送出了手,她再去盗出衍碧丹,应该就不会连累到族人了罢?
她蓦地站起身,身子微微前倾,紧张地问:“族长,那两位铘阑山主有没有易女装的怪癖?或者,是不是那种弱柳扶风、比女人还柔弱的那一种?”
族长抹了抹汗:“这、这种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颜淡再将身子前倾一些:“我想当山主的姬妾,你能不能顺便把我一块儿送掉?”
族长摸着胡子,很有点不好开口:“颜淡,其实据之前几回两位山主挑人的情状来看,山主的喜好实在不是你这样的。”
颜淡左思右想,还是不死心:“可是,可是这种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说不定现在山主口味变了想换其他的呢,总吃一盘菜也会有吃厌的时候嘛……族长,你就让我去,就算真的不行我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族长被她磨得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点了点头:“你也好好去打点一下,免得站出去丢了我们花精族的脸。”
于是,颜淡便和自己的族人远赴铘阑山境。
临行那一日,紫藤——也就是族长的那个喜欢易红妆的孙子,穿着一袭紫绣冰绡衣衫欢快地在颜淡面前转了一圈,笑着说:“你看我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颜淡自觉已经把对他这种怪癖的厌恶表达得很明显了,结果那只迟钝的花精居然一点知觉都没有,只得勉强应了一句:“还好吧……”
紫藤站在她面前,认认真真地说:“我想你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就不和你正经地道别了,你到铘阑山境千万别这么凶,到时候得罪了山主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颜淡露出一脸牙疼似的笑容:“承蒙你吉言啊……”她飞快地出手,将紫藤身上那件紫绣冰绡衫子剥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微微笑着道:“女子的衣裳可不是这么好穿的,你要穿,至少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要一下子就能脱下来,什么时候要怎么也脱下不来,懂么。”她这一手还是在戏班子里学成的,刚开始时候没有仙法,便是连自己的衣衫也穿不好,后来练得熟了,那些戏子刚下台,她一眨眼功夫就能把对方的戏服给换下来。
紫藤扯着中衣,嘴巴张大成能塞进一只鸡蛋的光景,喃喃自语:“你原来有这种嗜好。”
颜淡揉了揉太阳穴:“我的嗜好再多,也没有你的奇怪。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紫藤抱着外裳,冲她挥挥手:“颜淡姊姊,祝你马到功成,不,马失前蹄。”
颜淡这回不太想和他计较了。
这样说来,她当真要为了衍碧丹去当什么山主的侍妾么?到现在为止,她连那两位铘阑山主是什么样的妖都不知道,不知道对方性子如何,生得又是什么模样。想来修为应该算是很高了,不知道会不会像族长一样,看上去年纪很大阅历很丰富,有一个锃亮的秃头?
她看着同行的族人们,一个个都是千挑万选的美人,她混在其中,根本不会引人注目。可是要得到衍碧丹,就得先接近山主,万一山主对她看不上眼,她岂不是白白走了这一趟?
颜淡很苦恼。这一路上都一直盘算着怎么行事,最后一举盗得衍碧丹。得手之后,要怎么善后也是件大难事。但是她觉得,盗取了这珍贵丹药后,绝对不能立刻逃跑的,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是不管她把整个经过盘算得多么细致,摆在眼前的最重要的一个难题始终还是不能解决:她该是怎么不动声色且含蓄地讨得山主的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