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4章
41。前尘往事
往生咒,是一种可以和被施咒者意识相通的咒术。而这种咒术实在是弊大于利,早已被列为禁术,九重天上的仙君若是用了,是要上天刑台的。颜淡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是妖这件事。
颜淡并不觉得这几桩血案会和南昭的身世有什么关联,便回首看了柳维扬一眼:“这便开始了?”柳维扬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微微颔首。
颜淡把手放在南昭额上,一道淡白的光晕缓缓漾开,她闭上眼,只觉得周围都在震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却越来越清晰。隔了片刻,那雨声从小变大,哗哗冲刷天幕,眼前雨雾迷蒙,无星无月,连天色也是灰蒙蒙的。
颜淡感觉到一阵颠簸,雨声中又夹杂着马的嘶鸣声和车夫挥动鞭子的脆响。有一双温柔的手臂缓缓抱紧了她,女子既娇且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昭儿,再忍一忍,马上就可以找到大夫了……”
她是透过南昭的眼,回顾这些前尘往事。
颜淡轻声说:“我看到……南昭和他的娘亲在大雨里赶路,南昭好像是生了病,他们要找大夫。”
“是什么时辰?那天的天色如何?”柳维扬微微直起身。
“下雨,雨很大,天是灰蒙蒙的一片,大约是入夜的时分……”颜淡顿了顿,“有人从后面追上来,马车停了。”
她感觉到马车缓缓停下来的那一刻,之前在耳边温柔说话的女子突然松开了怀抱,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那女子的手指很冰,还微微颤抖着,颜淡想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南昭正生病、脸上发烫的缘故。她睁大眼想看清那个女子的长相,然而她的五官却是模模糊糊不太看得真切,好像埋在一团雾里,只能看清她穿着一袭湖色冰绡衫子,袖口领口都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花边。
那女子似乎凄然笑了笑,沉下声音:“昭儿,你要记住,今日追来的人都是害死你爹娘的凶手。你要好好的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颜淡寒毛直立,只感觉的自己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这一切是发生在南昭身上,而她不过是暂且占了南昭的意识看这件事,也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森冷。
“昭儿,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那女子说完这句话,突然撩开马车的车帘,腰肢轻摆,丰姿优美地下了马车。车帘被钩子挂起一个角落,颜淡趴在垫子上,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外面发生的一切。
只见那个女子突然旋身,径自撞上了一柄长剑,殷红的鲜血还没凝结,立刻就被雨水冲散,她握着刺入心口的长剑,突然厉声笑起来:“你们都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她青丝尽湿,湖色冰绡衫子早就被泥水和鲜血染得辨不出颜色,如同阴曹地府无名业火中爬出来的厉鬼一般,声色俱厉,句句生寒。
突然,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柄长剑从身子里抽出,身子摇晃两下,委顿在地。颜淡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去,只见那个女子挣扎着抬首望过来,一直望进她的眼中,曾经娇美的朱唇灰败如凋谢的花,用尽力气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报仇。
颜淡终于看清楚了那女子的脸,和画像中的一模一样,柳眉如弯月,眼波似水,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可怖扭曲。她用唇语告诉南昭,报仇。她在世上向着自己的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报仇。
“看来这是他们的孩子……”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来,“还起了烧,模样都呆呆的,看来都病糊涂了。”
颜淡努力地辨认眼前这个人是谁,那人还很年轻,手上结着茧,肩膀厚实,眉间……赫然有一颗黑痣!
她缓缓道:“追上马车的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法云大师,我看见他眉间的黑痣。第二个,是邑阑的父亲,他那时的相貌和现在变得不太多……最后一个,看不清楚,天色太暗了……”
柳维扬已经从椅子上长身站起,语调也变得有些急切:“再看仔细点,是不是……”他话音未落,只听颜淡已经抢先开口:“是水荇的爹爹!”
柳维扬沉默片刻,淡淡道:“就这样罢,知道有这回事就够了。”
颜淡收了咒术,脑中反反复复是那个眉目浓丽的女子临死前的神情,忽见柳维扬走过来,用被子将南昭一卷,负在肩上,转身要走:“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送回他的房间。”
南昭一直和水荇那一家子住一块,她原来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段往事便罢了,现在亲眼看到了,便觉得这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这怎么行?他是和仇人住一个屋檐下面!”
“这么多年都住过来了,一直相安无事,现在也不会有事。”柳维扬脚步轻捷,转眼间已经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颜淡看了看唐周,又看了看余墨,忍不住问:“你们不会觉得南昭就是那个连杀三人的凶徒吧?”
唐周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余墨搁下茶盏,缓缓道:“法云暴死的那晚,南昭也在浮云寺。而他能接触到的兵器只有那种未开锋、用来练武的剑。现在连下手的原因也寻到了,难道不是么?”
颜淡大略回想一遍,又问:“可是那个‘诅咒’该怎么解释?”
“那位夫人过世前,不是说了,她诅咒他们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余墨站起身,待走近了伸手拂过她的侧颜,低下声音,“颜淡,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有些事,投入太多,失望也越大。”
颜淡仰起头,他的眼眸漆黑,幽深不见底,隐隐约约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也见过那么一双眼。
有些事,并不是他们凭着一己之力可以掌控的,三分天命,七分人事,越是认定的,到头来却带来更多的惆怅。
颜淡明白这个道理。
她曾经付出过最惨痛的代价,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她现在做出这一番对人生深刻思考的地点和姿势都不太对。她拨开面前的草叶,探头往前看,只见水荇爹娘的主房里烛影重重,一个瘦长的影子映在窗格上,形状有些诡异。柳维扬在吃过晚饭后就匆匆出门了,她跟了一路,结果发觉他是冲着水荇一家来的。他现在就在他们家的屋檐上守着。
颜淡本来还想把余墨或是唐周一起拉来,结果他们两个都认定做这种蹲别人家里偷听壁脚的事太削面子,她怎么好说歹说都没用。而面子这回事,有时候看重一点也是好的,可是太看重了,那就会剥夺很多乐趣。好比说柳维扬,肯定一早发现她跟在后面,只是甩不掉,就只好装作没瞧见,任由她去了。
看着西边的月亮一点点爬上头顶,她蹲得脚也酸了,正要动一动,只听身后一阵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道浅淡的人影从她六七步的地方掠过。
还是来了!
颜淡抖擞精神,凝神屏息,只见过去的那个人影纤瘦,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在草叶上擦过,转眼间到了主房外面。
颜淡呆住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衫子就和南昭娘亲死前穿着的那件一模一样,连衣袖边角上绣着的金线都不差。
还没由得她愣太久,只见那个人影拉开房门闪身进去,几乎在同时,柳维扬也从屋顶上跃下,破门而入。颜淡不由心道,柳宫主这是傻了吗,他从屋顶上跃下来到推门进去那段时间尽可以省掉,直接打破屋顶从天而降那该是多么风光又扎眼啊。就是因为有这个想法,她完全疏忽了,如果就这么从天而降,也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对方,有人在屋顶窥探了很久。
事不宜迟,颜淡站起身,也飞奔到主房门口,只见水荇的爹爹捂着胸口的坐倒在地,指缝间虽有鲜血透出,却不多,没有之前那种鲜血狂喷的惨状出现。他低着头,脸色灰败,痴痴看着面前的那一幅画,画上那个穿着浅湖色冰绡衣衫的女子正盈盈微笑,神态灵动,好似随时会从纸上跃然而出。
而对面的窗户打开,柳维扬和之前那个神秘人都不见了踪影。
颜淡皱了皱眉,走到那个长者面前,问道:“人呢?”
对方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口中低声喃喃:“他们还是回来了……他们果真把诅咒带来了……”
颜淡想起之前在这个房里看到的那些断肢残躯,心里就来气,一把扯着他的衣领把人拉起来:“当初你们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家破人亡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水荇的爹爹哆嗦一下,死命地抓着那幅画,连连道:“我们洛月人,怎么会看得上凡人?羽灵她一定是被骗了。被蒙蔽了心智……”
他手上的血流到画上,慢慢在发黄的宣纸上晕开,画中人明明还在笑,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之气。颜淡将画拿起来,对着烛火仔细端详,明明是这样娇美的人,眉宇之间却是阴森邪异。
她想起唐周曾说过,这幅画有些邪门。而她那时根本没放在心上。
忽听窗格上咔的一声,颜淡抬首望去,只见柳维扬手执玉笛,从窗外跃入屋中。他头一回露出倦怠之色,低声道:“还是让那人跑了。”他微微抬起手,有一道细细的血迹从手腕淌到指尖,衣袖上也隐隐沾着血色。
颜淡惊讶至极:“你受伤了?”
柳维扬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这次不但追不到人,反而弄伤了手腕,可见对方如何了得了。
他随手从衣袖上撕下一块,松松地裹住伤口:“是我大意了,本来以为很容易就能阻拦,结果挡那一剑的时候偏了半分。”他说完,便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用没受伤的那一只手支着颐,轻声道:“颜淡,你打盆水来,把这人弄清醒些。”
颜淡应了一声,便拿起屋角架子上的铜盆,在外面的水缸里舀了一盆。她认识柳维扬到现在,没见过他为什么事动容过,唯独刚才,他脸上那种倦怠而黯然,在烛火跳动之下,像是隔着一层雾气,朦胧而虚幻。
颜淡端着水盆走进主房里,哗得一声泼在水荇的爹爹身上。
那长者被冷水淋得一个激灵,眼中渐渐恢复了神智。
柳维扬隔了片刻,沉声道:“暗格里那具尸首,你打算怎么处置?”
对方听出他语气不善,兢兢战战地开口:“按照我们洛月的规矩,应该烧化了再埋起来。”
柳维扬站起身,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淡淡地扔下一句:“那就今晚处置罢。”
颜淡本来还有话要问他,谁知柳维扬就这么顾自走过去了,忙放下铜盆追过去:“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那个凶徒的模样?那个人到底是谁?难道真的是南昭?”其实她还想说,南昭的功夫差劲得要命,说话的声音也和那凶徒一点都不像,何况他在母亲过世的那一晚起了烧,生了一场大病,未必还记得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维扬脚步不停,淡淡道:“收拾一下,准备离开这里。至于结果,你等下自然会知道。”
颜淡心里憋屈,愤愤道:“那你说的‘等下’到底是指什么时候?”
柳维扬又是一声不吭。
她捏着拳头,忍不住咬牙切齿:“我真的很想抽你啊……”
42。尽头
空旷的场地上摆着一堆堆柴火,村中的祭司慢慢倾下火把,点燃了最大的那堆柴火。柴火上,摆着一块块断肢残躯,那个儒雅清秀的男子面容依旧清晰,好像还是活生生的。颜淡努力不避开视线,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张脸,南昭的眉眼的确和他生得很像。
只是这些都徒然教人伤感。
生离死别,原本是天地循环中必经的一环,她果然还是看不透。
“这个故事是在九年前,一双姊妹,三个知交。后来一个陌生的江湖人闯了进来,妹妹便背弃了族人和那个江湖人走了。而姊姊也在心中思慕那人,当她知道他们要逃离这里,便把那个江湖人杀了藏在房里。后来姊姊的长女发现母亲房里的秘密,也变得和她母亲一样。”柳维扬语声低沉,“而妹妹带着还只有六岁的孩子离开了,最后还是被她的族人找到,她那时已经知道自己的夫君不在世上,便撞在剑上自尽,死前还让孩子一定要记着报仇。”
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恶念,在压制不住的时候,这种恶念就成了心魔。”
颜淡听得寒毛直立,忙不迭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柳维扬眼中波澜不惊,望着前方:“来了。”
颜淡凝神看去,只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那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在火光下微微泛着光,袖口边角的金线更是灿烂夺目。那人的脚步细碎,像是姣好女子慢步于闲庭一般,裙裾微微摆动。而那人的头,却一直低着,埋没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才伸出手拉住余墨的衣袖,牙齿直打颤:“我们……快走罢,这没什么好看的。”
余墨伸手揽住她的肩,轻声道:“好,我们这就走。”他话虽如此说,这一步却怎么也挪不开。
只听凉风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那人语声娇柔,像是在和心爱的人撒娇一般:“原来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只见浅湖色的衣衫一闪,那人已经抢到了中间,从劈劈啪啪烧着的柴火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截断肢,抱在怀中。
“南昭!南昭,你这是怎么了?”一道少女清脆的嗓音蓦然响起,水荇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面急切地叫喊,“南昭,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待她奔得近了,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喝斥:“快回来,不要过去!”
水荇跑到少年面前,扯着他的衣袖,眼泪啪啪往下掉:“南昭,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说话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截未开锋的剑尖从水荇后背穿出。那个颜淡在浮云寺听见过的、好像捏着嗓子一样细细的声音说:“我说过,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南昭脸色阴沉,和平日完全不同。
颜淡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心魔么……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南昭了。”
水荇睁大眼,艰难地想伸出手抱住他,带着哭腔唤道:“南昭,你快点醒来……你忘记了吗,明天是你的生辰,我们说好要一起过的……”她疼得脸色惨白,一边抽着气,一边挣扎着去抱那个少年,幸好终于还是触碰到他了。
微凉的夜风中,南昭站着没有动,脸上依旧是呆呆的,却伸手抱住了水荇。这一双洛月人相拥在一起,生死之隔。
这也是颜淡所度过的,最难忘记,也最不愿记起的一晚。
那晚的风很凉,刮到脸上就好像数九寒天般冷冽。
翌日旭日东升之时,他们已经离洛月村落近二十里的地方了。
颜淡回首看去,已经再也看不见那片村落,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有多久才能到魔相尽头?”
柳宫主一如既往地沉默是金。
颜淡转过身,笑眯眯地瞧着他:“你真的不说?”她拍了拍袖子,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地开口:“柳公子,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儿……”
柳维扬抖了一下,慌忙应道:“快了,不用天黑就能到。”
“那么第二个问题,等你想起了过去的事情,该怎么报答我们?”
柳维扬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颜淡冻得一哆嗦,还是挺住了,继续捏着声调柔情万种:“柳公子,我的心肝我的……”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随你提。”
颜淡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只见唐周和余墨俱是用那种心胆俱裂的神情看着她。她摸摸侧脸,无辜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余墨当下别过头不说话。
唐周迟疑一阵,低声问:“你该不是昨晚刺激过大,中了魔风罢?”
颜淡很苦恼:“我说师兄,你同我待在一起时候这样长,一点玩笑都经不住,这样怎么行?”
她话音刚落,只听前方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从天而降,一时间地震山摇,尘土漫天。颜淡被震得踉跄,随手抓住唐周的袖子才得以站稳。
只见前方那座宫殿上挂着一块白玉紫晶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云天宫。
他们已经到了魔相的尽头。
云天宫的主人是邪神玄襄。
西方邪神,本就是傲慢而善战,玄襄更是个中翘楚,传说可当三万天兵。颜淡在天庭上修行的时候,曾也和那些仙童聚在一块儿磕牙,说到的其中一件便是那个可当三万天兵的邪神玄襄是如何的长相。
有仙童绘声绘色地描述说,那玄襄殿下生得修眉斜飞,两道长眉之间长了一只铜铃似的大眼,目光摄人,双耳垂肩,四个头,八条腿,十八只手,手上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总之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兼具了增长、持国、多闻和广目四天王之长。
颜淡自然是不会相信了。在她想来,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还是有道理的,好好的一个人长成这个模样,实在太寒掺了。
只见柳维扬似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将手按在那扇青铜镂花大门的把手,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只听长长一声“吱呀”,那扇青铜大门缓缓打开了。柳维扬缓步走进云天宫,宫殿最外共有左中右三条过道,而他熟门熟路地走了最右边的那一条,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不多时,颜淡发觉眼前突然变得空旷,却是到了尽头。只见那一间石室顶上被人镂出许多小孔,有光线从小孔里溢进来,在地上打出斑驳的印记。
余墨仰头看了一阵子,低声道:“中间为天枢,外面是紫微垣,华盖、帝、后、北斗,再外面,是二十八星宿。这云天宫应是按照这个星相排布建的,难怪鲜少有人能走到这里。”
柳维扬攥着玉笛,像是在强自按捺:“我到过这里。”他走到正对面的墙壁前,轻声念了句咒言,一道火光腾空而上,将墙面上的壁画映得异常清晰。
这幅壁画已经有些褪色了,色泽黯淡,不过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画的东西,是一条黑龙,黑龙的眼睛是琥珀色的,鳞甲熠熠,矫健腾空,十分美丽。柳维扬往右边走了两步,那道火光也跟着往右边移动,只见第二幅壁画上的黑龙生得威武了不少,琥珀色泽的龙目开始有一股狠绝戾气。到了第三面墙的时候,壁画里除了那条黑龙,还多了一位风姿绰约的仙子,她手执玉剑,朝那条黑龙劈去。
只听柳维扬淡淡道:“这壁画上的黑龙是邪神的始祖,那位执剑的女子便是创世上神女娲。邪神本性傲慢,将那时几位上神全部都惹恼了。这位邪神始祖最后是死于女娲上神剑下。”
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下一幅壁画画得就是奄奄一息的黑龙,它慢慢合上那双带着狠绝的眼,再往右边看,便是第一幅黑龙腾空的壁画。她不由咦了一声,问道:“我怎么觉得,这壁画像是连着的。左手那一幅是黑龙死了,可是前面那幅又是重生。”
柳维扬微微颔首:“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壁画也是说了天地间生死循环的道理。”他这一句话刚说完,只听咔的一声,最前方的壁画突然从中间分开,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宽敞的走道,一直延伸到远处。
而走道最顶端,摆着一张白玉镶金的长椅,下面的台阶铺着一整块雪白的老虎皮。
这样远远看过去,只见那张华贵奢侈的长椅上不甚端正地坐着一个人。
柳维扬捏着玉笛,那支笛子经不住他这样用力地捏着,裂开了几道痕,有几块碎玉掉落下来。他背影挺拔,一步一步沿着走道往上走,每一步谨慎而缓慢。紧张的情绪很容易传开,颜淡不知怎么,也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起来。
待慢慢走得近了,那个在华贵奢侈的白玉镶金长椅上坐得不甚端正的人影愈见清晰。那人抬手支着侧颜,将手肘倚在椅子扶手上,身子斜斜地、甚至有些慵懒地坐着,眉目间恍然有千山万水,就这样毫不惊讶地、带着三分笑意看他们慢慢走近。
颜淡在洛月族已经看过邪神玄襄的画像,如今才知,那幅画像竟是没有画出其人神韵的万一。纵然他和柳维扬的眉目有九分相似,还是能够一眼辨认出这两个人。柳维扬确是不会有他那种狠绝,却丰神俊朗的姿态。
如果这长椅上坐着才是邪神玄襄,那么柳维扬又是谁?
颜淡微觉茫然,如果柳维扬不是玄襄,为什么之前的血雕见到他会有那种奇异的反应,为什么这两人眉目会如此相似?
只见坐在长椅上的那人终于动了一下,却又换了个更不端庄的坐姿,目光掠过底下,慢声道:“你们终是到了。”他看到柳维扬的时候,眼神略微一顿,还是带着三分笑意,不浓也不淡:“天极紫虚昭圣帝君,我的族人,我的兄弟。”
九重天上的九宸帝君一共有三位,为首的便是天极紫虚圣昭帝君,其后是元始长生大帝和东极青离应渊帝君。
而这位紫虚帝君运道委实不好,同计都星君当先进了云天宫,之后和那位玄襄殿下同归于尽,英年早逝,连半块尸首都没找回来。
当时他座下几位仙童都哭红了眼,强行拉着颜淡哭诉他们帝座是千古难得的仙君,风采翩翩不必说,为人严谨又和煦,细致又温雅,博贯古今,无一不知,只差痛斥天妒英才。颜淡悄悄地看了一眼柳维扬,风采翩翩也算了,那个和煦不知该从哪里找,至于细致温雅根本连个影儿都没有。
不过,玄襄好像刚刚说过,紫虚帝君是他的族人,他的兄弟?
也难怪那血雕的反应会如此奇特,他们的眉目会有九分相似。
莫非当年仙魔之战的时候,他们俩来了个里应外合,紫虚帝君其实是埋伏在天庭上的细作?那还真是可怜了计都星君,夹在中间生生成了垫背的。至于最后为什么云天宫会消失,魔境会毁灭,大概是因为玄襄和紫虚帝君分赃不均,生出了什么嫌隙,最后自相残杀了罢?
颜淡这个故事方才编了一半,只听玄襄沉着声音道了一句:“离枢,没想到许久不见,你倒成了这般中看不中用的模样。”
柳维扬已经稳住了气息,波澜不惊地说:“那也好过有人连投胎的本事都没有,只能把自己封在楮墨里。”
颜淡胆寒了。
只见玄襄突然长身站起,沿着台阶缓缓走了两步,眉目间似有千山万水:“这千年之间,我一直等着有谁能来,我愿倾己所有,以求得一件事。”他展开手心,一时间大殿上光芒耀眼:“我已经把自己的魂魄修补齐全,可以直接轮回转世。只要你能把我的魂魄带出这里,我愿拿全部修为和你交换,从此天上地下再寻不出一个可以同你比肩之人。”
柳维扬沉默一阵:“我只想知道,当年我到了云天宫之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失去这段记忆?”
“那时我解开魔境的镇境封印,这里的一切将要消亡,然后冥宫就凭空出现在这里。那位计都星君说要一探里面天地终极的奥秘,你们便一起结伴进了冥宫,至于后面的事我也就不会看见了。”
颜淡抬手抵着下巴,心中想着,听他们这一问一答,当年的真相倒是像这位玄襄殿下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把自己的地盘给毁了,紫虚帝君和计都星君看过这番热闹后,恰好瞧见那座喜欢四处乱飘的冥宫,而传说中那冥宫还带着天地终极的秘密,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就结伴进去了。后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紫虚帝君失去记忆,成了现在的柳维扬。
亏得天庭上的传闻一向来都是他们三位怎么大战一场,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最后才同归于尽,这根本和事实南辕北辙,难道那些传闻都只是传着好玩的吗?
柳维扬慢慢伸出手去:“我会帮你把魂魄带到的,你且放心。”
玄襄缓缓微笑,那笑意还是三分,不深也不淡:“那么,我就送诸位出去罢。”
他话音刚落,周围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一如当初进入魔相之时,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混沌,好似天地开辟之前的茫茫混乱,没有光,没有草木,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无力。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由那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住自己。那股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混沌过后,颜淡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块石碑面前,周围的布置很是雅致,确确实实是回到神霄宫里了。
矮桌上那一壶茶正煮到沸腾,散发着阵阵茶香。
43。一点尾巴
茶香盈满于室。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到桌子中间:“请用。”
颜淡拿起其中一只杯子,低下眼瞧着茶水的色泽,青碧清浅,淡香飘逸,茶叶如钩,正慢慢沉向杯底。她浅浅地喝了一口,不觉问:“你现在知道自己是紫虚帝君了,那么以后应该会回天庭吧?”据她所知,天底下的妖没有几只是不想飞升为仙的,而凡人也大多对求仙得道孜孜念念。更何况,凭他这么一长串仙号,便是在天庭也找不出几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谓风光无限。
谁知柳维扬不甚在意地说:“还没想过要回去。”
颜淡不由道:“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他好端端的干嘛把魔境给拆了……”
“玄襄的血统并不纯,只不过因为他很能干,才会被族里的长老推上这个位置。而我却是在天庭长大,那回在云天宫见到他时,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柳维扬喝了口茶,又继续道,“玄襄觉得,他们的始祖就是因为不遵守天地法则,最后才会被女娲上神斩落剑下,完全是活该。后来的仙魔之战,他也是一力反对。”
颜淡既失望又遗憾,本来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战事,结果却是玄襄自己临阵倒戈、搅得一团糟:“那他后来为什么想要转世,甚至还把自己的魂魄封在楮墨里?说起来,邪神不是该看不起凡人的么?”
柳维扬嘴角微挑,轻轻吹去茶水上浮着的茶叶。颜淡顿时毛骨悚然,他这个表情该不是在笑吧,还是那种阴笑。
“这个也是我不久前才想起的,那时听说玄襄不知怎么有了心爱的人,那人又轮回转世去了,他也想方设法想要跟着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照他那副皮相看,第一眼瞧见很少能有人不动心的吧?”
“那女子根本不认识他,他只是自己在一头热罢了。”
“……咳!”颜淡呛住了。
之后几日,颜淡把神霄宫逛了个遍,还找到柳维扬用来研药炼丹的药房。满架子全是瓶瓶罐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皮面具,丑的俊的、半丑不俊的,每种都不缺。她数了数,发觉还是丑的多了七张。
结果到了晚上,颜淡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面她被做成了一张皮。正当她冷汗涔涔吓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一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绰绰约约有一个人影。颜淡顿时寒毛直立,这里还是神霄宫罢,如果有贼能光顾进来,一定是天下第一贼。
只见那个人影长身站起走到床边,神清气爽地问了一句:“你醒了?”听说话的声音口吻,看那人的长相,是唐周没错。
颜淡沉吟一阵,问:“你是柳宫主扮的吧?”
对方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扮得真像,我都差点以为是唐周本人了。”
只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面无表情:“你看我到底是谁?”
颜淡忙道:“连一道符纸都能画得那么气势非凡,自然非师兄你莫属了。不过现在天都没亮,你找我做什么?”
唐周一撩衣摆顾自在床边坐下,长眉微皱:“你说,有一件东西你一直很想要,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了,却发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又如何?”
颜淡左思右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来找我打禅机的啊,难道你以后不想当道士了想改当和尚?”话音刚落,额上已经被敲了一记。唐周收回手,脸也黑了一半:“谁和你说我是道士的?”
颜淡微微嘟着嘴:“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原本还想和他说男女授受不清,就算她是妖,他也不能连说都不说一声就闯进来,后来转念一想,唐周这人完全没有这种传统美德,说了也是白说。
唐周迟疑半晌,斟字酌句地说:“柳兄承诺为我办一件事,只要是他办得来的,什么都可以。”
“那你就让他帮你找到神器地止的下落,他既然能找到楮墨,这想来也不算强人所难。”
“你觉得,我应该让他找地止?”
颜淡拢了拢被子,不解地说:“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要地止,然后找到梦中那个人吗?难道你是叶公好龙?”
唐周低着头,轻声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梦里那个人和你有点像……”颜淡僵硬地别过头看着他,心里直打颤: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那就直接把她当成梦中那个人算了?
“……虽然只记得一个背影,但是感觉她不仅容貌生得美,又善解人意,善良温柔,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就会觉得高兴。”唐周一直望进她的眼中,微微耸肩,“这样想来,和你真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颜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气势万千地扯住他的衣领:“我哪里不善良温柔了?哪里不善解人意了?难道我长得很难看吗?”她抓着唐周死命摇晃两下,咕咚一声将他按倒在床上:“就算我长得不算是好看,起码也别有风味吧?我至少比沈家那个胡嫂长得好看多了!”
唐周轻喟一声:“就算你比胡嫂好看很多,那也没什么可得意的罢?况且,”他伸手拢了拢衣襟,把颜淡适才扯开的衣领给拢了回去:“你这个姿势,也不怕被人撞见了误会么?”
颜淡呆住了,她现在这样手上抓着唐周的衣襟、将他按在床上的姿态,分明就是意欲用强,忙手忙脚乱地爬到床的另一边:“这里好歹也是我住着的,你不说一声就闯进来不提,还好意思做出一副被我赚了便宜的样子?”
唐周微微笑道:“这便宜你确是赚了。”他支起身,又拢了一下衣襟,走到门边时又站住了,回首道了一句:“看天色还早得很,我先去睡了,你不妨再睡个回笼觉吧?”
颜淡捏着拳头,将牙咬得格格响:“师兄,你难道不觉得男女之间理应避嫌,这真的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吗……”
唐周转身带上房门,笑着说:“你都叫我师兄了,亲密无间些也是应该的,怎么能为区区世俗所缚?”
颜淡很神伤。
这世间有不少修行的方式,其中最残忍的一种,便是在肉体上施加痛苦,在精神上进行折磨,最后终于超然物外。
颜淡现在,已经超脱了一半。
“当年你在天庭上化人的时候,我正去了西方论法,才错过了。你还有个双生姊妹的罢?”一个斜眼歪嘴的中年男子满面春风地从颜淡身边擦过,突然轻飘飘地扔下这一句话来。颜淡震惊万分,许久才回味过来,刚才那个语调声音,听起来像是柳维扬罢?
她连忙转身追过去,期期艾艾地说:“柳公子,你慢慢想起以前的事是该可喜可贺,可是真的不需要连带着我的份一块儿想起来,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么。”
柳维扬很是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是记得清楚明白的,本来我是打算收你入我门下,可惜被你师父抢了先。”
颜淡干巴巴地说:“柳公子,收我为徒真的没什么好的,像我师尊,那几年掉了不少头发,都快秃完了。”她一想到差点要唤柳维扬为师父,不由寒毛直立。他那张常年面无表情、又过于青春年少的脸,实在让她那一声师尊不太叫得出口。
不得不的说,这一切都是缘。
他们便是缺了那师徒缘分。幸好幸好。
颜淡突然一个激灵,忙道:“柳公子,那些事都过去了,你不会时常记在心里罢?”
“这也说不好,说不定有一日想找个人说说。”他掸了掸衣袖,淡淡道,“喜欢听故事的人,也不少。”
颜淡挣扎许久,方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懂了,你欠我的那个承诺,恐怕我都不会有用得着的那一天了。”
柳维扬走开几步,忽然又回过头:“你还记得在魔相的时候出现了翻天这件事么?我现下想到了其中缘故。”他语声低沉,入耳舒适:“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他说完,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颜淡独自兢兢战战呆立在原地。
当晚,颜淡又结结实实做了一晚和人皮有关的噩梦,其中恐怖花样更是比之前的推陈出新。
翌日入夜时分,她只得抱着被子去敲余墨的房门。
余墨站在房门口,看见颜淡的一刹那便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在烛火的映照下,颜淡将他那个皱眉的神态看得无比真切,想了想还是决定当作没看见,放软了语调说:“余墨,我睡不着。”
余墨身上的玄色外袍已经宽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挂在屏风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袍,看来是打算睡了。他一听颜淡这句话,又是一皱眉。颜淡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个凄恻婉约的神情,望着他的眸子诚恳地说:“我这几日总做噩梦,睡不好。”
余墨扶着门,不冷不热地说:“所以?”
“我不会占你多少位置的,最多小半张床,不,只要随便给我留点空就好。”
余墨看了她一阵,缓缓让开了身。颜淡抱着被子走了两步,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你是喜欢睡外面还是里面?”
如果可以让她选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外面,就地形地势而言,外面易退好守,里边易攻难守。
余墨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随你喜欢。”
颜淡把被子摆在床上靠外边的地方,谄媚地说:“你若是晚上想喝水,就叫我一声。”
余墨没应声,低头吹熄了烛火,走到床边往里床躺下。
颜淡占下小半张床,一转头正好瞧见窗外那一轮弯月,忍不住道:“这里的月亮看上去很大啊。”余墨喜欢清静,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比较多。颜淡自顾自地往下说:“月亮映在水里的时候最好看,可是很多人都说那叫镜花水月,不是真的……”
忽听余墨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以后少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颜淡嘟着嘴不说话了,她也不想去多想的,偏偏柳宫主慎重地说了这么一句“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的话,柳维扬从来不做无聊事,这句话总不至于是为了吓她才说着玩的罢?
这一晚,大概是有余墨在的缘故,倒是没有梦见她自己被做成一张血淋淋的人皮的场面,反倒梦见余墨脱皮了,蜕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变成了那头长住在地底溶洞里、眼睛有黄灯笼那么大的蛇怪。
颜淡吓醒来的时候,很是神伤,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却从来没把余墨和那头蛇怪想在一起过。
她决定还是把那句话的意思向柳维扬问个明白,只是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许久不见的絮儿姿态优美地踩着小碎步走进来,低下头轻声道:“禀尊主,第三件神器的下落已经查到了。”
镜·生死场
44。第三件神器
第三件神器在南都,而南都是眼下大周王朝的国都。要把这件神器的位置落实在南都某个地方,那就在皇家的深宫内苑里了。据说是北地某位地方官得到了这件神器,觉得很是别致,便放在贡品里送进宫去了。
颜淡不怀好意偷偷瞥着余墨,心中想着,他们和皇族真是有脱不开的联系啊。当年余墨不知从哪里得来异眼——那是集了天地精华之灵气,可堪透世间循环的宝物,一个意外被一位美丽的花精姑娘不劳而获了。那位花精姑娘在逃避余墨追杀的途中又和凡人起了凡情,而那个凡人,恰好是真龙天子,现在坐拥天下,荣华无尽。
她光是想想其中的爱恨纠葛,就觉得比任何一出戏文都精彩了。
“现下还剩了两件神器,在南都的那件也未必就是地止。”柳维扬当先领路,却是从这一带的地底溶洞里走的。颜淡因为之前的那个梦,还清清楚楚记得这溶洞底下大蛇怪的模样。那蛇怪很威风,两只眼犹如黄澄澄的大灯笼,张开嘴獠牙锋利,可以一口将她吞进去。
唐天师近来心绪不算坏,听柳维扬这样说,不甚在意地应道:“我也知道没这么容易,不过慢慢找,总会有找到的那一天。”
柳维扬微微颔首:“你能这样想就好。”
颜淡很是奇怪,似乎柳宫主这几日对唐周都是异乎寻常的客气,平日会和他论法说道不谈,便是说话也不似从前一般惜言如金。
说话间,已经走到他们当日碰上蛇怪的那个溶洞,只见黑暗中两只又黄又大的灯笼慢慢移到身前,突然停住不动。
颜淡立刻凝神戒备。
但见柳维扬踏前一步,那蛇怪立刻伏下身子,讨好似的凑近他的脚边蹭来蹭去,就差摇头摆尾,活脱脱一副狗腿相。柳维扬目不斜视,径自从蛇怪身边擦过。而余墨走过去的时候,那蛇怪明显地瑟缩一下,蹭着地面往后挪了挪,似乎还牢牢记着他当日是怎么收拾过它。颜淡用手指抵着下巴想,它那个身子不用说生得多大了,就是再怎么缩也能看得清楚明白。待到唐周走过时,那蛇怪只是动了动尾巴,还是伏在地上没有动弹。
颜淡完全放心了,想来柳维扬扮成伍顺的时候,也曾掉进过这地底溶洞里,凭他的本事,能让这蛇怪永生永世惦记着他的手段了。
她才刚抬脚走了两步,只见那张长满鳞片的三角形蛇脸突然凑到她面前,咝咝两声,分叉的舌在她面前吞进吐出。
好一条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狗腿蛇!
颜淡怒了,一把扳下身边立着的石笋,冲着那张蛇脸狠狠抽去,那条蛇怪不想她会突然发怒,被打得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滚了两滚,慢慢爬到了阴暗处。
颜淡扔下手上的石笋,掸了掸手上沾到的石屑,气哼哼的:“还真当我是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么……”
她走近几步,方才看清了前面那三人的神色,都有那么几分古怪。
唐周道:“妖和怪也算是一家的,何况它同你,还真的满像的。”
颜淡的愤怒更深:“哪里和它像了?它是怪我是妖,它是蛇我是菡萏,它长了鳞片我没有!”虽然她不知道这蛇怪算不算得上是一条长得比较美的蛇怪,不过由她看来,这蛇怪委实长得寒掺了一点。
唐周微微一笑:“不是说长相,而是性子。”
她的性子到底如何,颜淡自己也说不好,只能转头看着余墨:“我和它像吗?”
余墨居然避开了她殷切的目光,转过头沉默了。
颜淡只能去看柳维扬,他们好歹也曾同病相怜过,多多少少还算有点交情罢。可柳公子明显很捧唐周的场,微一颔首道:“很像。”
颜淡大受打击。
那条蛇怪慢慢爬回来,羞涩地对着柳宫主露出一副狗腿相。
颜淡阴沉着脸跟在最后面,待走过那蛇怪旁边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从它身上踩了过去。
从西南朱翠山到南都,哪怕是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一个多月。他们一行人在路途上耗去两个月的时间,待到南都之时,已经到了初秋时节。南都的秋天总是多雨而湿润,烟水迷蒙,如果将这座古城比作仕女,那么秋日里的南都便是卸了妆后倦怠慵懒,却不失风华的绝代佳人。
颜淡是喜欢南都这个地方的。这里便是入了夜,也不会变得凄清寂静。她才能在从前很多个睡不着觉的夜晚坐在屋顶上听远处章台江畔传来的歌声笑语。
然而这回故地重游,实在让她高兴不起来。她作为妖魔鬼怪中的一只,却要和天师仙君们结伴同行,这已经算得上是酷刑了。唐周那张嘴有时太过恶毒,柳维扬不知为何对他又很是客气,而最该同气连枝的余墨却丢下她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她自生自灭。于是这两个月于颜淡来说,绝对是精神上巨大的折磨,饱受了整整三倍的酷刑,便是自己想想,心境都有些沧桑起来了。
“第三件神器就在皇宫中,我留在外面接应,其他的你们就自己对付罢。”柳维扬走进客栈的客房里,便在桌边坐下了,还顺道吩咐店小二去买一副棋盘棋子送来,想来是打算自己和自己下棋消磨时间。
唐周点点头:“还是等天黑再动身,毕竟这回也算是去偷东西。”
颜淡想了一想,觉得去皇宫里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偷东西实在是件既刺激又有趣的事:“我会障眼法,要潜进皇宫里不难,不过万一碰上什么厉害的符咒还是要靠你对付了。”
唐周看着她,嘴角带着几分笑意:“那么万一被抓到了,你别急着把我供出来就好。”
颜淡立刻反驳:“谁知道是不是你先被抓到了?”
忽听余墨静静地开口:“有你们两个去就够了,我就不去了。”
颜淡很惊讶:“你不去?为什么?”
余墨板着脸不说话。
“难道你是觉得做贼太丢面子?”
“还是觉得皇宫太大懒得走?”
“莫非,你是怕见到皇宫里的某些旧相识?”颜淡连问几句,余墨都是一声不吭,只得放弃,“那好吧,你喜欢留在客栈里休息也没关系,反正我和唐周应该也可以对付的。”
最要紧的事情敲定,大家都各自回客房,该休息的休息,该为今晚的事情做准备的做准备。
颜淡往自己那间客房走,忍不住低声问唐周:“你有没有觉得,余墨最近总是板着一张脸,就是问了他也什么话都不说,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我明明记得最近都没有惹他生气过啊……”
过去二十年,足够她慢慢去懂得一个人。
然而这二十年对于妖来说,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她以为自己是懂余墨的,知道他喜欢清静,不会刻意去和谁特别亲近,并非真的冷淡。现在才发觉,这种懂得还远远不够,之前未曾相识的几百年,他有过怎样的过往,有过怎样的欢喜忧愁,有过怎样的爱恨离别,她全部都不曾了解。
就像她绝口不提她在天庭待过的那一段。
唐周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不是一直说,便是瞧见余兄一根头发就能想到他在想什么了么,这件事情,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
颜淡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我要是知道那还问你干什么?原来还只听说过姑娘家的心事纤细些也善变些,没想到现在连男人都那么难办。”
待傍晚时分,内城封道,宣华门紧闭。
颜淡施了个障眼法,和唐周趁着御林军交接的时分混了进去。她原先只在书里见过那些形容皇宫气魄的词句,可现下亲眼见到了,不禁突发感慨:“其实我觉得若论富丽堂皇,天下再找不出比这皇宫更好的地方了,可是论之雅致气魄,反而是镜湖水月更胜一筹。这南都有一位大周的睿皇帝,西南还有一位民间的土皇帝。”
唐周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胡说八道。”
颜淡哼哼两声,不欲同他争辩。
大周皇宫有五门,他们走的是东侧的华阳门,直接通到御书房。
颜淡想来想去,觉得既然是件神器,就是件了不得的宝物,就算是九五至尊,见到这样的事物,也会一时好奇心起,说不好会把它放在书房里玩赏。
他们到了御书房的时候,天色刚刚有些暗沉,在书房里服侍的宦官将周围的几盏彩华镂金灯点了起来,又拿了一块白布将书桌柜子通统抹了一遍,看手上的白布没有沾上什么灰尘,就掩上门出去了。
那宦官刚走,颜淡立刻上前拉开门溜了进去,随手把身上的障眼法给解开了。一直持续用妖法,对于他们妖来说,是费神而劳累的。
颜淡搓搓手道:“我们先把书房找一遍,没有的话就去库房那边看看,要是再没有就随便抓个人来问问。”
唐周不待她说完,就顾自找了起来。颜淡也走到柜子前面细细看了一阵,那柜子上面的确是摆着几件古玩珍品,可看上去都不像是神器。她不由想,以前在史书上看过,某个朝代的皇帝没别的喜好,除了斗斗促织,结果御书房摆满了装促织的瓶瓶罐罐。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位睿皇帝也不像是有什么喜好,除了几件摆着好看的古玩,就是满满几架子的书册,而书桌上除了两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明黄色绸面的奏折,便没有什么突兀的了。
唐周皱了皱眉,低声道:“看来还是得去库房里找找看,就怕到天亮也未必能把库房翻个遍。”
“可惜我没见过那神器到底长什么样,只有拿在手上才会有感觉,不然只要一个术法就能把它挖出来。”
“没关系的,要是来不及,就明晚再来过。”
颜淡看着他不说话,心中却道,他该不会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用障眼法跳进跳出很是有趣吧?
他们说话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一个尖尖细细的嗓音道:“皇上,皇上您慢些走。”紧接着是一片衣料摩擦的声响,十几个完全不同的声音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淡一个激灵,觉得这实在很有些不妙,只觉得唐周轻轻扯了她一下,往上面一指。颜淡立刻会意,随着他跃上高高的房梁,凝息安静地蹲在一处。大概是由于这房梁很高的缘故,看得出并不是经常打扫,别说是一尘不染了,踩在上面立刻就是两个浅浅的脚印。
颜淡吸进了灰尘,险些咳嗽起来。
唐周眼疾手快,立刻伸手紧紧捂住她的嘴,方才松了一口气。他们这样闯到皇宫里来,若是被发觉了,可是杀头的大罪。
颜淡被捂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转了几转,恶狠狠地示意唐周赶快放手。谁知唐周正看着下面,手上的力道却一点都不松。
只见一道明黄色的挺拔人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宦官宫女。那人走到书桌边上,拉开椅子就坐了下来,顾自拿过一本奏折开始看了起来。身边那个为首的宦官接过底下端上来的茶盏,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茶水里搅了搅,然后将茶壶里的倒了一些到一只空杯子里,自己喝了一口,隔了片刻方才把茶盏轻轻地放在皇帝的左手边。
颜淡往下看去,依稀可见瞧见端坐在书桌前那个人的面容,和二十年前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她和余墨二十年前在南都城外的章台江畔见过这位睿帝,那时候他卷入储君之争中,被暗地里伏下的杀手在江中心伏击,她便是看不过那种以多欺少的行径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股从头烧到脚的正义感驱使,拔刀相助了。
岁月不饶人,睿帝相较二十年前,真的老了许多,两鬓边都有些泛白了,可是眉目依旧俊朗,一双眼清亮逼人。他坐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看奏折,有时候会提笔批注,有时候只是匆匆扫一眼便合上放在一边。
颜淡在房梁上蹲得发慌,忍不住探头去看外面的天色。他若是批个几个时辰的奏折,她岂不是还要在上面蹲几个时辰?
唐周手上松了一松,用内力传音给她:“不要乱动,忍一忍就过去了。”
颜淡用力把他的手从脸上掰下来。
只听那个为首的宦官尖细着嗓音道:“皇上,您瞧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传膳吧?”
睿帝轻轻地嗯了一声,沉声道:“不必,等晚点过去绛妃那里。”
颜淡不由在心里哀叹,这皇帝真是一心为国事啊,连晚饭都没空吃,最后还是在自己家爱妃那里蹭一顿宵夜就算吃过了。她慢慢凑近唐周脸旁,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和这位皇帝还是认识的,你说是直接问他讨东西好呢,还是继续做贼好?”
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样会用内力传音,只能辛苦点凑近他耳边说话,结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唐周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颜淡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