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道德

黎明时分,凯德立沉浸在冥思中,做着观想动作。他一次一只地将双臂往外侧展开,一块块肌肉有力地鼓动。当他一面动作时,一面看着摊开在面前桌子上的书,脑中同时听到歌曲的声音,感觉与它无比协调。汗水覆盖他裸露的胸膛,也从他的脸颊旁边流下,而这名年轻教士清晰地感觉着这一切,感官在冥思状态中变得敏锐无比。

凯德立最后终于结束冥想,整个人极度疲惫。他打量着床,然后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觉得,自己过去几天来已经在房间中待得太久了。今天的天气会相当晴朗温暖。窗外,因派斯克湖正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

凯德立将普世和谐之书阖上。然而,当他一面看着平静又灵动的湖水,脑中却仍能清晰听见歌曲的声音。现在,已经到了他该把从书中所得到的知识(以及情感力量,他这么希望着)带到外面世界的时候;已经到了他应该去确认一下,自己新获得的透晰能力,能如何帮助周围每天努力过日子的人们的时候。

凯德立害怕去面对。他一定又会在卡拉敦人们的肩头看见阴暗影像在舞动,他能够控制它们吗?此外,他是否又能够“正确”地解读它们的意义?他回想起前一晚所发生的事情,他因为害怕布瑞南肩头张牙舞爪的阴影含义,而把这名年轻人赶出了房间。

年轻教士清洗身体后擦干,坚定自己的决心。眼前可选择的路似乎很清楚:出去,并学习消化他新获得的知识,或者是留在房间里,一直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凯德立想起独自居住在塔中的贝利萨瑞。这名魔术师会死在那里,独自一人,而且非常有可能的是,他的尸体会摆在那里几周都没人发现。

凯德立并不想让这么悲惨的命运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在布瑞南身体中的鬼魂,一面心不在焉地站在梯子上,替换着降下来的吊灯蜡烛,一面看着年轻教士离开“龙的遮羞布”。之前他听见凯德立跟费德嘉说今天会晚归,而鬼魂认为这是个好消息。“夜之面具”已经进入城里并部署好,鬼魂今天就会跟他们碰面。也许当小凯德立晚上回来的时候,会发现有个不太愉快的“惊喜”等着他。

身为一名有耐心的杀手,一名艺术家,鬼魂想多等一两天再进行暗杀行动,他想更接近这名奇妙的年轻人,想得知关于他的一切,好让事情万无一失。尤其另外两名教士到了之后所带来的潜在问题,更令这名杀手觉得这点非常重要。据说,能力高强的教士能够令死者复活,而在一般的情况下,鬼魂会慢慢来,先摸清楚这些新来的教士拥有什么样的魔法能力——尤其是那名拥有教长称号的教士。会不会在“夜之面具”杀了凯德立之后,艾福利又找到他的尸体让他复活?

此外,波格·瑞司也让事情变得更棘手。这名傲慢自负的魔法师在打什么主意?杀手不禁猜想着。波格昨晚曾跟另一名地位较低的教士谈话,而这可不是件好事。

鬼魂不喜欢横生枝节。他是顶尖的专业人士,以做事干净利落、从不留任何难以收尾的问题而自傲。不过,虽然这次任务被搞得一团混乱,他还是想相信他能避过——或是消灭掉——这些问题。如今,一朵新涟漪搅乱了这幅已经描绘好的图景,因为鬼魂兴起一个新的欲望,让他起码能在自己的心里为自己这种大意行为辩护。鬼魂感觉四肢充满了活力,感觉到青少年特有的强烈冲动,而且记起了这些冲动所能带来的欢悦。

他不想放弃这具新身体。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这样打哑谜下去。只经过一次会面,凯德立就已经怀疑到有些不对劲,而鬼魂晓得,随着时间增长,这些怀疑只会有增无减。此外,在这具身体里,鬼魂倍受束缚。他的另一具身体还是活着的,除非这名杀手完全放任自己,将布瑞南的身体据为己有,它才会死去。但在这次的任务完成之前,这么做是非常铤而走险的。而只要那另一具孱弱的身体还在呼吸,鬼魂就无法在其他任何人身上使用器掳伏。就连要占据他所特别挑选的范德时,鬼魂也得先回到自己的身体内,而这么做就会释放布瑞南。

他知道,只要凯德立一死,所有的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许多。鬼魂曾在昨晚考虑试着采取行动,当时他拿着一支刀子,距离凯德立裸露的胸膛只有几寸之遥。如果他瞄得够准,这整件事就可以在那时候当场结束;他能拿到金子,并且认真考虑这股冲动:拿取这具新而活力盎然的身体,杀了还在他房间里的受困年轻人灵魂,然后从尸体脚上拿掉魔法戒指。只需几天,他的灵魂就能适应新身体,然后他就可以再度自由使用器掳伏。年轻活力也会再度为他所有。

但犹豫让这名杀手失去了机会。在他下定决心行动之前,凯德立就再度对他起了戒心。那些尚未解决的枝节部分——他对凯德立的力量还无法掌握,也还不清楚其他两名教士的能耐——让他没有下手。

“布瑞南!”费德嘉的叫声让这名杀手从沉思中惊醒。

“你还在等什么?”这名旅店主人吼道,“把吊灯弄回原位,动作快!大厅也需要打扫,小子。现在快去!”

这是年轻身体中的鬼魂再欢迎不过的额外束缚。鬼魂甚至连声抗议都没发出。“夜之面具”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有充分的时间跟他们联络——而说实话,他很高兴能有这些意外的拖延出现,因为如此他就比较能厘清潜在的问题,以及许多有趣的疑问。

约一小时后,这名杀手甚至对自己被束缚在旅店中这点感到更满意,因为一名年轻女子——金莓色的头发在她肩头灵活地弹跳着——走进了“龙的遮羞布”,指名要找凯德立,并自我介绍是丹妮卡·莫波桑特小姐。

又一朵涟漪出现了。

“那小子来了!”依文叫道,回头朝“龙的遮羞布”前方指着,并且粗鲁地把皮凯尔也朝那个方向转。

“喔咿!”皮凯尔一看到凯德立就尖声叫着,不过他更专注在把依文的手从肩膀上拿开,好让自己不要再转了。这名头昏眼花的绿胡子矮人不稳地一步步走着,挣扎着想把汤锅头盔扶正。

依文起步想朝尚未发觉他们存在的凯德立走去,但丹妮卡将一只手放在矮人肩上。这名矮人讶异地转过头来,但当他一看见丹妮卡眼中恳求的神情,就立刻了解了。

“你想自己过去找他。”依文推理道。

“可以吗?”丹妮卡问道,“我不知道凯德立见到我会有什么反应,我希望……”

“不需要再多说了,小姐。”依文低吼道,“我跟我兄弟还有一大堆事要做,而且天色已经晚了。我会在那家店给我们找几个房间。”他指着两栋屋子之外的一间旅店,那里也比“龙的遮羞布”冷清些。“等你需要的时候再来找我们就好。”

“而你也可以帮我跟我兄弟把这东西拿给凯德立。”依文继续说道,从一个深口袋中掏出坚硬的飞盘。他开始要将东西拿给丹妮卡,但随即又收回手,看起来相当困窘。这名粗鲁的矮人尽可能不着痕迹地动手将武器上一片血肉抹去,那是这件武器首名受害者的部分脸颊。但丹妮卡还是看见了这个动作。依文没法子地耸耸肩,把飞盘丢给她。

丹妮卡弯下腰来,在这名体贴的矮人前额上吻了一下,让依文的脸整个胀红了起来。

“嘻嘻嘻。”皮凯尔叽叽喳喳地叫道。

“喂,你干嘛?”这名慌张的矮人问丹妮卡。他一掌打上那位偷笑的兄弟肩膀,然后两人一起开跑,远离旅店跟凯德立。依文知道,若这名年轻学者看到他们三个人,应该会请他们全部一起进去,这样就毁了丹妮卡的期望。

丹妮卡独自站在熙来攘往的街头,看着凯德立一步一步走进“龙的遮羞布”。在她对面,因派斯克湖的湖水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着,而她几乎想要去追随这些舞动的光影,逃离她的恐惧。实际上,丹妮卡真的不知道凯德立会如何反应,不知道他们在西米斯塔森林中的分离是否就是永远。

如果凯德立现在拒绝她,她真的不晓得自己该何去何从。

对于这名面对过许多挑战与敌人的年轻武僧来说,她从来没像现在一样倍受煎熬过。这么做需要丹妮卡每一丝的勇气,但她,终究还是朝那间等待她进入的旅店走去。

当丹妮卡进入旅店时,凯德立正在楼梯上,闷头朝上走。他一边的手肘勾着那支熟悉的手杖,一面读着一些皱皱的羊皮纸文件,显然对周围的事情浑然不觉。

像只猫一样的轻巧无声,这名武僧越过房间,走上楼梯。她注意到,一名年约十五岁的男孩在她经过时好奇地看着她,她以为这名年轻人可能会阻止她进去,因为她不是这间旅馆的住客。但他没有这么做,而很快地,仍然埋首在羊皮纸文件中,而没注意到她在一旁的凯德立,就只离她两级楼梯之远了。

丹妮卡多打量了他一会儿。他看起来比几周前要来得瘦,但她知道那并非源自于饮食不足。凯德立原本男孩般的身形有了成熟男性的样子;甚至连他的脚步都显得更加稳定,几乎不会逸出原本所选择行走的路线。

“你看起来不错。”丹妮卡突然吐出这句话,几乎没有多想就说了。凯德立突兀地停住,在步上下一阶前踉跄了一下。慢慢地,他将视线从羊皮纸上抬起。丹妮卡听见他喘了一口气。

仿佛有好几分钟过去,这名年轻教士才终于鼓起勇气转过身来面对她,而当他这么做时,丹妮卡实实在在地望进一张困惑的脸。她等待凯德立回话。但是,他显然地不是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就是无话可说。

“你看起来不错。”丹妮卡又说了一次,而且觉得自己一定是完全疯了。“……我们,来到卡拉敦……”

她停住,嘴里的话因看到凯德立那双灰眼中的神色而说不出来。丹妮卡曾经专注地望着这双眼睛许多次,但她现在看到里面有些新的东西,一些由痛苦经验所带来的悲伤。

再一次的,仿佛已过了好几分钟。

凯德立的手杖掉在楼梯上,发出好大的声响。丹妮卡好奇地望向它,然后,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凯德立已经来到她身边,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她,几乎要把她挤扁。

丹妮卡既独立又坚强,可以说是这片土地上最好的格斗家之一,但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到如此安全而温暖。眼泪潸潸地流下她光滑的面颊,而她心中丝毫没有悲伤。

仍然占据着布瑞南身体的鬼魂,从楼梯底端看着这对情侣,一面心不在焉地拿长柄扫帚来回扫着。他那阴险的脑袋正一如以往地运作,一面拟定新计划,一面将旧计划做细部修正。鬼魂知道,现在必须让行动进行得更快速才行。这件事情已经越来越复杂。

这名经验老到的杀手,同时也是艺术家,并不害怕。他喜欢挑战,而且,比起他曾经杀死的许多名英雄人物,这次的行动,这名目标,凯德立,似乎不是多大的问题。

丹妮卡。

凯德立已经有超过五周没见到她,而虽然他并未忘记她的长相,他还是被她的美丽所慑。她站在他房间里,关上的门前,头耐心地往一边倾着,金莓色头发在一边肩头舞动,而她那双充满感情的褐色异国风情双眼,则温柔而体贴地凝视着他。

是他提出分手的。离开的人是他——将丹妮卡、战争及西米斯塔抛在身后。他还是不知道丹妮卡为何要来见他,但无论原因是什么,凯德立知道这次是他该说话,他该做解释。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他说道,一面在书桌旁移动,并轻轻阖上普世和谐之书。一声紧张的轻笑从他口中逸出。“我怕会接到一封邀请函,去西米斯塔森林见证丹妮卡跟艾贝雷斯的婚礼。”

“这么说对我不公平。”丹妮卡回答道,将美妙的声音保持在平静而稳定的声调。

凯德立无助地将双手举起。“若那成真也是我活该。”他承认道。

丹妮卡将依文的礼物拿出来,丢给他。“矮人兄弟送的。”她解释道,凯德立接住沉重的飞盘。“他们很久以前就开始做了。这是个礼物,要送给拯救萌智图书馆的英雄。”

凯德立能感觉到这件武器的力量,而那令他既害怕又震颤。“总是武器。”他放弃地吐出这句话,然后将飞盘丢到床脚前的地上。它们撞到一个小衣物箱,撞凹了坚硬的木头,然后在凯德立新近被施了魔法的手杖几寸外停下来。

凯德立打量着这个相称的画面,几乎大笑出声,但他不会让丹妮卡明显想让他分心的举动阻止自己讲出要说的话。“你爱精灵王子。”他对她说道。

“他现在是精灵王了。”她提醒他。

凯德立还是注意到,她并未对他的指控提出回答。

“你的确曾经……现在也爱着艾贝雷斯。”凯德立静静地再说了一次。

“就跟你一样。”丹妮卡回答道,“他是一位亲爱的朋友,而且也是我有幸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中,最出色而有荣誉感的人之一。为了西米斯塔的精灵王,我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就跟你一样。”

她说的凯德立都明白。一直以来,在他的恐惧背后,他知道丹妮卡跟艾贝雷斯关系的真相,他知道她对精灵的爱——那的确是爱——跟她对凯德立的感觉是两回事。丹妮卡跟艾贝雷斯因为共同的目标而连结在一起,是有着共同价值观的战士。如果凯德立爱丹妮卡——而他的确全心全意地爱着她——那么他怎么能不也爱艾贝雷斯?

但还是有一个纠缠不休的问题存在,一个纠缠不休的疑点,而且那跟丹妮卡无关。

“你会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凯德立真诚地回答道,“我希望我也有同样的勇气。”

丹妮卡的微笑并不是要讽刺他,但他却感觉如此。

“我从那里逃走了。”凯德立刻意提醒她。

“在你被需要的时候你并没有逃。”丹妮卡回答道,“我或精灵们都没有忘记,你在希尔得力奇树区,以及战争最关键时的表现。汀太格是因为你才能活下来。西米斯塔是因为你,才能回到艾贝雷斯的族人手中。”

“但我逃走了。”凯德立争辩道,“这点不容否认。”

丹妮卡的下一个问题——带着天真与真实的不安——令这名年轻教士措手不及。“你为什么要逃走?”

她把旅行外套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然后过去坐在凯德立床上,而他则转身望出窗外,看着在渐暗天光中仍闪耀着光芒的湖。凯德立之前从来这么直率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从来没去想自己沮丧的原因所在。

“因为,”过了一会儿后他说道,然后他再度停顿,在他脑中的思绪还不够清晰。他听到床发出吱嘎声,有一会儿害怕丹妮卡正朝他走过来,因为他并不想让她看到此刻自己脸上的痛苦。床再度发出吱嘎声,他了解到她只是换了个姿势,并没有站起来。

“太多事情像漩涡一样包围着我。”他说道,“战争、魔法、我面对朵瑞珍不省人事时的两难,以及心里害怕自己没杀了她是个错误,还有在我耳边一直响着的垂死者哭嚎声。”凯德立勉强发出了一声轻笑,“还有你看着艾贝雷斯的样子。”

“但这些全应该会让你想留在挚爱的人身旁,而不是逃开。”丹妮卡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种让我快要疯掉的感觉已经累积一段时间了,”凯德立解释道,“也许甚至早在邪恶祭司开始攻击萌智图书馆以前就已开始。也许我自成年以后心里一直就无法获得平静——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惊讶。”

“我必须面对这些困扰我的事情,然后超越它们。”他继续说道,偷偷往肩头后方望了丹妮卡一眼。“我现在了解到这点。”

“但,我还是觉得……”丹妮卡开始说,但凯德立再度面向湖水,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

“在你身旁,我无法面对它们,你能了解吗?”他问道,声音中带着恳求之意,希望她能够原谅他。“以前在图书馆的时候,每当我被这些问题弄得快要招架不住时,我只需要跑去找丹妮卡,我的爱。在你身旁,看着你,就没有苦闷纠葛,没有什么无解的问题。”

他转过身去面对她,看到从她美丽脸庞上散发出的欣慰之情。

“你不是我要的答案。”凯德立承认道,然后丹妮卡脸上的光芒消失了,一阵强烈的痛苦充满她杏仁状的眼睛,令他畏缩了一下。

“你不是我的解药。”凯德立很快地试着解释,后悔自己一开始用那样的字眼说。“你是一个慰藉,一种暂时的解脱。”

“你的玩物?”

“绝对不是!”凯德立发自内心呐喊出来,带着丹妮卡需要听到的那种确定感一同倾吐而出。

“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世界及我的人生都是美丽的。”凯德立接着说道,“但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西米斯塔实实在在地证明了这点。当我跟你一起,我可以躲在我的爱后面。你,我的丹妮卡,一直是我的面具。当我戴着它,我甚至可以逃避掉持续不断的战役所带来的恐怖。我可以确定。”

“但你却无法逃避自己。”丹妮卡插嘴说道,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凯德立点点头。“在这之中有着苦闷纠葛,”他解释道,一面指着自己的心口跟头部。“它们会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能够解除它们,或直到它们毁了我。”

“而当你的面具在这里,让你可以躲在后面的时候,你会无法面对它们。”丹妮卡推理道,她平静的声音里没有怨恨之意。她真诚地同情凯德立的处境,柔声问道,“你有找到答案吗?”

凯德立差点大笑出声,“我找到了更多的疑问。”他承认道。“自从我开始探索自己,整个世界只是变得更加令人困惑。”他指着普世和谐之书。“你不会相信那本书让我看到什么样的景象,虽然,那些到底是表露真实的影像,或者只是伪装得很好的假象而已,我无法确定。”

当丹妮卡显露出似乎要从他身旁躲开的姿势,凯德立才了解到,自己刚才直说了一些心里的话。他等了好一会儿,让丹妮卡来回应,跟他一起面对他所发现的这些事象。

“你质疑你的信仰?”她直率地问道。

凯德立转开身去,眼睛再度寻找着湖面正在消逝的光芒。她一语中的,他那时才了解到。他身为一名德尼尔教派的教士,却质疑他的神所赐最神圣的一本书向他揭露的影像与魔法?

“我并未质疑德尼尔教派所拥护的信条。”凯德立坚定地说道。

“那就是神本身了。”丹妮卡无法置信地推论道,“你质疑神的存在?”她的声音几乎随着每个字而破碎。“一个被教士们抚养长大,又亲眼见到这么多牧师法术显现的人,竟然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

“我没有声称任何事。”凯德立抗议道,“我只是对什么都不确定!”

“你曾见过神所赐予的魔法,”丹妮卡争辩道,“你自己感觉到魔法的存在……在你医治汀太格的时候。”

“我相信魔法。”凯德立理论道,“那是在这片费伦大陆上所发生的真确事实。而且我也的确感觉到那股力量,但它到底是从何而来的,我却无法确定。”

“智慧的盲点。”丹妮卡讽刺地吐出这句话。凯德立再度越过肩头打量她。“如果你不能破除所有怀疑地证明某事,你就无法相信它。”她对他说,“难道每件事情都必须要是具体的?难道一个能够解开这么多世间谜团的脑袋里,没有容许信仰的空间?”

一阵风吹过湖面。波浪打上岸边,浪峰带着最后一丝白昼的光芒。

“我真的不知道。”凯德立说。他看着翻滚的湖水,试着想从它带着将逝光芒的样子,找到一个合适的象征意义。

“你为什么要逃走?”丹妮卡再度问他,而他从她坚定的声调中知道,她决心要逼问出个答案,无论结果将要他们两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害怕。”他承认道,“我害怕更多的杀戮,害怕你会被杀,而我会受不了。”凯德立停顿了一下,困难地吞咽着,逼自己接受这个难以承认的内心想法。他继续沉默了一会儿,而丹妮卡不敢打断他的思路。

“我怕自己会死。”这就是了。凯德立刚刚承认了自己的懦弱。他垂在两侧的双臂紧绷,害怕丹妮卡尖锐的反驳。

“你当然会怕。”但她却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讽刺之意。“你质疑自己的信仰,质疑是否有现实世界以外的东西存在。如果你相信答案是没有,那么荣誉又有何意义?勇气受到神圣使命的驱使,凯德立。你愿意为艾贝雷斯付出生命,你已经证明了这点。而若有支矛指向我的心脏,你会欣然替我挡下。我丝毫不质疑这点。”

凯德立仍然望着窗外。他听到丹妮卡在床上再度移动,但这次却太专注在思考她充满智慧的回答上。他看着最后几道残存的阳光乘在波浪上,乘在浪峰上,然后明白了丹妮卡话中的道理。在西米斯塔时他害怕自己会死,但只是因为继续这场战争的正当性来自于他们相信的信条上,而那些信条在回头检视时是存在于信仰中的。而他对丹妮卡、艾贝雷斯以及其他人这么生气的原因,是在于他为他们担心,而且也不能接受他们对这些更高层次的信条如此信奉,而且这么自愿走上很可能会让他们自己丧命的道路。

“我会去挡下那支矛。”凯德立决定道。

“我从未怀疑这点。”丹妮卡回答道。在她的声音中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有些更温柔与神秘的东西,令凯德立转身过去看她。

她舒服地侧躺在他床上,衣服在床边乱成一堆。就算凯德立活到一千岁,也不会忘记此刻丹妮卡的模样。她的头靠在手中,手肘支起,丰厚的金莓色头发如瀑布般垂下手臂,在单人枕头上舞动。昏暗的光线强调了丹妮卡柔软皮肤的曲线,以及如雕塑出来一般的双腿泛起的微光。

“这几周以来,我都没有怀疑过。”她说道。

凯德立感觉到她声音中微微的颤抖,但仍觉得她是如此惊人地勇敢。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解开了衬衫的扣子走向她。

不用一会儿,他们就结合在一起了。歌曲在凯德立脑海中再度响起。不,不是这样,他感觉到它,在他身体的所有地方急切地敲打着,引导他的每个细微动作,并告诉他,这是他生命中最正确的一件事。

凯德立的脑海涌现一阵思绪与感情的激烈旋转跳动。他想着丹妮卡可能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然后考虑着死亡的意义。

但最主要的,凯德立的思绪专注在丹妮卡,他的灵魂伴侣身上,而他更爱她了。也许她有一度曾是他的避风港,但只是因为他将她定义在那个位置。现在,凯德立揭露了自己的脆弱,最深沉的恐惧,而丹妮卡接受了它们,还有他,全心全意地,而且诚心地想要帮助他解决。

之后,当丹妮卡睡着了,凯德立从床上起身,并在桌上点起一根蜡烛,就在普世和{炫}谐之书旁。他并未费{书}神去穿起衣服,转头望向床{网}上的丹妮卡,感觉到一股爱意流过全身。这种安全感给了凯德立更多力量,他坐下来,将书打开,希望这晚所揭露的真相,能让他以不同的方式来倾听那首歌曲。

在凯德立点燃那根蜡烛的好几个小时以前,鬼魂就从这名年轻教士的门口溜开。经过偷听,他相当自信丹妮卡·莫波桑特小姐的到来,并不会让他的完善计划偏离多少。事实上,鬼魂决定他也许可以利用丹妮卡——至少是她的身体——来大大增添这次暗杀行动带来的快感。

如果他能够占据凯德立情人的身体,他将能在这名年轻教士最毫无防备的时刻对付他。

不过,就算他再心痒难耐,鬼魂在磨搓双手走回房间的每一步中,都明智地了解到事情也变得危险又复杂了起来。

可怜又遭殴打的布瑞南还被绑在床跟墙之间的小空间,哀求似地往上看。

“我今晚会放了你。”鬼魂承诺道,“我决定,保有你的身体还是太冒险了——虽然这真的是很可惜,一副这么好的躯壳!”

布瑞南拼命想抱着希望,甚至努力露出了微笑,直到鬼魂的手——布瑞南自己的手——捏紧了他借来的喉咙。这次,对这名受困的旅店老板儿子来说,已经没有痛苦,只有一片黑暗。

动作完成,鬼魂坐在床上,将那具孱弱的躯体松绑,不耐烦地等待自己能够将躯体取回的时刻到来。他悔恨必须放弃占据这具年轻好身体的机会,但又再度提醒自己迫在眉睫的任务以及危险的存在。他向自己保证,很快他就能再找到一具适合的身体,只等凯德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