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在出站口,见一高挑女子举着写有我名字的牌子。她执意接过简单行李,走向出租车站位。约四十分钟,赶到北三环中路冠城园附近胡蒙的公司。的确是高档住宅,在周围平房和热火朝天的工地中卓尔不群。在酒楼见到了胡蒙等人。胡蒙高拔清瘦,西服笔挺,金边眼镜,不像一个浪荡诗人,倒像一个海归精英啥的。我迎过他伸出来的手:“少帅啊!”

“见笑了。那帮孙子以貌取人,哥哥还得乔装打扮一番,挺不自在的。”他抱怨,他说话总是嘿嘿地笑。

于江湖名片上是“北京波希米亚文化有限公司”副董事长兼执行总裁。此人板寸头,壮实,说话不冷不热的,有点倨傲,活像日本古惑仔。还有两个女子,办公室文秘齐芸和没名片的吴丽丽,据说是胡蒙私人助理,看他们的亲昵关系,更像是私人护理。来接我的许佳,官至行政主管。胡蒙执意要我举杯动筷,我象征性地和他们来了两杯。胡蒙意气风发:“呃呀妈呀,我们的队伍到齐啦。”

“一不留神我也成元老啦。”我笑,胡蒙哈哈地:“是啊,三个猛男,三个美女,那还不得所向披靡?”

“咋说话呢,像个老总吗?还儒商呢。”于江湖取笑他,胡蒙讪讪地笑:“要装逼咱出去装,这儿咱都是波希米亚人。”

波希米亚,这名字挺很对我的胃口。饭后,胡蒙在签单,服务员小心翼翼说前几次的还没结呢。胡蒙大大咧咧:“不是说好了月结吗,我们就在这楼上。叫经理过来。”

那个女孩回来道歉。胡蒙原谅了她的无知,潇洒地披上黑色风衣,还开服务员玩笑:“你看看我这一身行头还不放心啊?要骗也去骗政府,一个餐馆值几个钱。”

无辜女孩强作笑颜,送客。说说笑笑乘电梯到三十一楼,一进屋,暖洋洋的,视野豁然开朗。三室两厅一厨两卫套间,新装修,木地板,大吊灯。雪白墙壁上挂着一幅镜框,框内不是照片,是那家大报对胡蒙的大版专访。两小间是胡蒙和于江湖的办公室,有简单而时尚的胶木板和铝合金玻璃办公设备。大客厅里几张新办公桌,每桌一台电话分机和几个文件夹。大桌子除了电话和传真,有公司惟一一部电脑,老得就像一块熏腊肉,和周围极不协调,拨号上网。胡蒙坐在电脑前一边拨号一边说:“我就是在这里看你的大作的,忙过这一段就添置电脑,一人一台。”

许佳怯生生地:“胡总,公司能配一部笔记本吗?出门方便。”

“那当然了,要配就得人手一部。”胡蒙说,“咱们还得买车,可惜我和于总都还没驾照。”

我搭话了:“我有,拿三年啦,您就不用另请司机啦。”

“太好啦。”胡蒙说。

“那我还去学车吗?”吴丽丽嘟哝着嘴。

“你学你的啊。戈老师给公司开车,谁给我开啊?”胡蒙说得吴丽丽眼睛都笑没了。

我被分配在临窗桌子,和两位女子共事。胡蒙又吩咐许佳把我名片处理一下。本想和胡蒙谈谈劳动合同的事情,不好开口,他毕竟是近期文化界炙手可热的大尾巴狼,毕竟咱是“干大事”的,要是给他留下一小农印象就得不偿失了;再说,我还指望他把我的书弄出来大赚一笔呢。

名片和手机卡很快就被送来,名片上那几个印刷体美术字很诱人。当晚,于江湖和我留宿办公室。他解释说,公司租了一套房,但胡蒙母亲和女友——即吴丽丽同时来了。这间房十多平米,除了钢丝床,还有折叠沙发床。我在这个高档公寓的大浴缸里舒舒服服出了个恭,泡了个澡。于江湖小我一岁,看上去颇有城府,对我的话头闪烁其词。我想谈谈我的工作,他说明天再说吧,倒头就睡。

次日等半天也不见给安排工作。胡蒙没来,于江湖见我客气笑笑:“等我把这个稿子写完,你润色一下。”

无所事事的我拨号上网,书稿已经连载完毕,读者评论堆积如山,电子邮件上千封。其中一个在纽约的上海女子还要认我做哥,还有一帮书商要我和他们联系。阅读并选择性地回复一些,赏心悦目。于江湖给我稿子时说:“胡总最近很火,我们就火上给他加一把油。”

我自作聪明:“我懂,这叫软文,顾左右而言其他,冷不防扒了顾客的钱包。不付广告费,却比广告管用。我干过这脏活儿。”

于江湖一怔,难得大笑起来:“要不找你来呢!”

“行,你只说说,把胡总写成百年一遇、还是五百年一遇的人才?我心里有个底。”

“得啦!比尔·盖茨、巴菲特也不过百年一遇的人才,五百年一遇的也就牛顿、爱因斯坦了。牛逼吹破了,谁去缝啊?十年一遇就不得了啦。”于江湖又补充道,“我写了一个粗线条,千把字,你呀,就来个合理虚构,七八千字吧。”

稿子以一个对胡蒙知根知底烂兄烂弟的口气写成,写胡蒙如何由放荡不羁的波希米亚人升华成既怀抱理想、又脚踏实地的儒商。调侃中明贬暗褒。我的工作就是将动辄显露出来的、过于主观的意图隐藏起来,绕着,兜着,掖着,偶尔露峥嵘,一露就狰狞。

交稿后于江湖和胡蒙看得呵呵大笑。吴丽丽崇拜地望着胡蒙,就像非洲饥民望着热气腾腾的烤白薯。

2

一家省级驻京办会议室座无虚席。乔装打扮、衣冠楚楚的胡蒙和于江湖端坐主席台中央,我和许佳也陪坐一旁。横幅:“北京波希米亚文化有限公司、美国阿波罗公司联合新闻发布会”。许佳主持会议,介绍了几个人。关于我,她只是一句带过,说我是新加盟的战略性人物。

首先发问的是一文化报记者:“请胡先生谈谈这部书稿的产生过程、主要内容,以及和美方的洽谈经过。”

胡蒙微微一笑,将麦克风往面前一拉,噗噗两声,说:“媒体上说的很详细了,我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吧。总之,这是一部类似于最伟大的未来学家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的作品,前沿性的,未来学范畴,它将深刻改变人们的生活。”

第二个科技记者:“类似《第三次浪潮》的巨著全部诞生于西方,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几乎没啥前沿科技或理论,有可能诞生这样一部伟大著作吗?”

胡蒙略一思考,开玩笑似的说:“看来这位记者朋友对祖国还是不太自信啊。中国整体上的确是发展中,但我们也有前沿性的东西,我们的卫星一样可以上天嘛。我们的中医、武术、食文化、儒家思想——”

于江湖插嘴:“还有风水和房中术。”

观众大笑中胡蒙得意地说:“对啊——这些不都独占鳌头吗?内容现在不便透露,肯定引领国际潮流。”

齐芸和吴丽丽开始鼓掌,于江湖示意我和许佳,我们也假模假式地摩擦手掌,在大厅里异常寥落。又一记者问:“请问胡先生,横幅上写的是中美两家公司的联合新闻发布会,这次版权转让数额又创了记录,怎么没美方代表?”

胡蒙很从容地说:“请我公司副总于江湖先生回答这个问题。”

于江湖轻轻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今天之所以美方没来人是因为完全没必要,因为胡先生既是作品策划人,还是中方作者代理人,同时,胡总还是美方的中文版权代理人。作者作为科研工作者,又涉及到很大一笔版权费,坚决保持低调,我们没理由不尊重他们。”

台下一片骚动。一老编辑站起来:“我今天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请问胡先生,您同时是中方和美方代理人,也就是自己和自己谈,我做了几十年出版,这样的模式好像我还没见过。”

胡蒙嘿嘿一笑,简明扼要:“新事物嘛。”

这位编辑接着问:“胡蒙先生,你能说说怎么个新法,我也学习学习。”

胡蒙摸摸领带,清了清喉咙,说:“这事也有戏剧性,我本来是想把版权卖到国外,结果他们把国内这个市场让给我。也就是说,合同一签,国外的市场就跟我没关系啦,我只作为他们的代理和国内出版社谈。”

众人就像在浆糊里洗了个澡,晕菜了。片刻,一记者问:“这一百二十万美元包含作者的版税吗?”

胡蒙:“不包括。他们拿他们的稿费,也就是版税,我拿我的代理费。”

更大的煽动,夹杂着嘘声。两位少帅交头接耳,许佳保持着蒙娜丽莎一样的亲和力,我则挤出笑比哭好状。一大报记者发难:“胡先生,可否介绍一下美国阿波罗公司的情况?阿波罗总是让人联想到美国的航天业。我网上查了一下,好像没出版业务。”

胡蒙照例嘿嘿一笑:“这个公司不是出版公司,是一家投资公司。啥叫投资公司,就是啥来钱投啥,而且敢于大手笔。现在不是流行烧钱吗?好多风投,一烧钱就几千万上亿。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看上了这本书的市场潜力吧。”

一财经记者要求出示和美方签的合同。胡蒙煞有介事地从精美皮包里拿出装订好的几张影印版英文薄纸,向全场晃了几晃,人们一拥而上,还没看个究竟,胡蒙就收了回去。有记者要求拍照,胡蒙嘿嘿一笑,反问:“这是商业秘密,你还要求看看支票吗?”

记者腆着脸,锲而不舍:“让我们开开眼,也挺好。”

胡蒙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们给我钱,我是要开发票的,——发票是随便给人看的吗?”

我急中生智见缝插针:“女不问年龄男不问收入,地球上都这规矩。”

于江湖赞许地对我点了个头,补充说:“我们理解媒体的心情,但媒体也不能跑到别人的钱包里去曝光啊。要是你们有税务局的卧底咋办啊?”

一片哄笑,许佳强作笑颜,我如坐针毡。又一个出版人挑刺儿:“据我多年经验,中国社科类图书版权卖出去的极少买回来的多。即使买回来,一部二十万字的书也就一两千美元。《第三次浪潮》和后来的《数字化生存》(注:著名未来学著作,作者尼葛洛庞帝(Negroponte,1943~),美国著名未来学家,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及媒体实验室创办人。)都赫赫有名,引进时也不过几百万人民币,已经是天价了。每年新闻出版署带团出席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整个版权成交额不过二三十万美元。单本中文版权转让费高达一百二十万美元,相当于几个书展!在我记忆中还没有,您对这本书的信心在哪里?”

全场鸦雀无声。胡蒙有些脸红,强作镇定:“这本书的确是个另类,我都觉得一场游戏一场梦。”

台下哄笑,交头接耳。胡蒙站起来,振振有词:“请各位别忘了,这部书是全球发行。当初美方的报价只有区区十万美金,因为我们只提供了梗概,当提供了更多内容后,他们改变主意了,因为他们被内容征服了,让我们报个价格,我哪里知道啊,我就说十万美元只相当于中国市场。就算定价二十五块钱,百分之十五的利润,发行三十万册就回来了,这都是保守估计。所以我把球踢回去,结果他们出了个整数,我们加了二十万上去。如果从全球市场角度来看,一本书投入一百多万美元不算啥。”

于江湖插漏补缺:“通用电器总裁韦尔奇的回忆录仅在北美的版权就卖了七百多万美元。希拉里回忆录,一个字还没写,就预付了八百万美元。”

一个记者不屈不挠:“现在一本带有科普性质的读物发行三十万册,似乎没那么容易,两位老总似乎很乐观。大家提到的都是全球赫赫有名的作者,您这本书的作者即使是国内科技界泰斗级人物,能和他们比肩吗?听您的口气,他很低调,难道这本书会使用笔名吗?”

“我先纠正一下,这本书不是科普读物,也不是科幻小说,而是一本——咋说呢,不好归类的书,有点未来学的意思,预测高科技下的一切可能性。”胡蒙言之凿凿,“我们的信心来自于内容,连老外都被征服了。另外,关于作者,他们是前沿科技工作者,未必是泰斗,而且是好几位作者。我们会使用笔名,或者在每位作者的名字中取一个字组成一个合名。”

一个记者问:“请问,这本书完稿了吗?书名取好了吗?”

胡蒙示意了一下于江湖,于说:“现在处于最后审阅阶段,名字也在最后酝酿之中——产房都传喜讯了,取个名儿还不容易吗?”

一个外地驻京记者问:“请问此书是在北京出还是外地出?”

胡蒙嘿嘿一笑:“哪儿的出版社不是出版社啊?来的都是客嘛。”

记者明知故问:“谁给条件好给谁是吗?”

胡蒙指着她嘻笑着说:“美女提的这个问题好像没有你看起来那么可爱。”

哄笑中,一个清瘦苍白的女记者站起来,嗲嗲的粤语腔普通话:“我系香港《明天报》驻京记者菲菲,请胡先生透露一下,这本书海外华语版权有什么考量?”

胡蒙说:“还没有。我说了,来的都是客嘛。”

一个记者问出版日期,胡蒙诗人本色毕露:“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终于有个记者问到我:“戈先生,您也参与了本书的策划吗?你还有啥新的策划?”

我忙摆手:“才来几天,最多参与一下校对。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但愿有好选题。谁不想被钱砸晕呀?”

胡蒙和于江湖满意地看了我一眼。那名香港驻京女记者仰慕地问:“胡先生,这次大手笔后有什么新的企划?是继续做出版呢,还是有别的蓝图?”

胡蒙踌躇满志状:“一切皆有可能。我是个多栖动物,可能继续做出版,也可能进军娱乐界,朋友们都说我身体有形,眼睛有神,也算一美男吧。”

女记者一声“哇噻”,鼓掌,引起一片回应。满面春风的胡蒙打断了掌声,诗兴大发:“还有一种可能,躲到某个海边小村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撒泡——”我心头一紧,谢天谢地,胡蒙来了个空中转体,“我——我打个盹呗。”

台下嘻嘻地笑,吴丽丽齐芸等人发出几声矫揉造作的尖叫,犹如边远山区的小女孩见到一“春晚”明星。胡蒙看了于江湖一眼,于宣布发布会结束,要求记者朋友留下。

闲杂人等纷纷离场,我也如释重负。许佳和齐芸给每个记者一个小红包和一篇通稿。我加工的那篇大稿,给了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期刊。那个香港《明天报》驻京记者随公司内部的人一起打车赶到公司楼下聚餐。当于江湖介绍这位叫赵玲的女士是我的新同事时,我一头雾水:“你不是香港大报驻京记者吗?”

赵玲呵呵一笑:“你看我像吗?”

我看胡蒙和于江湖,他们不置可否。胡蒙嘿嘿一笑:“从现在起,她回归了。”

3

我仍然无所事事,每天和几个女的闲扯,又多了个健谈的大龄女青年赵玲——胡蒙和于江湖的老同学。她在公司借宿,我和于江湖下班后就乘公汽前往二里庄一老式民宅——胡蒙和吴丽丽搬走了,于母接着来了。他妈住一间,我和于江湖住一间。没床,打地铺,暖气微弱,床垫单薄,水泥地板上的冷气直侵肌肤,我不得不和衣而眠,但床上用品难闻的异味依然袭击着我,比起办公室真是判若云泥。

我和于母一起做饭,吃饭者通常有于江湖母子、胡蒙母子、吴丽丽,还有那个赵玲,有时只有于江湖母子和我。和于江湖接触增多,日益成为朋友,免不了吐几句真言。一次打地铺时,我话里有话地开玩笑:“这千万富豪也太简朴点了。”

他大笑:“哈哈,那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我假装惊讶:“不是都到账了吗?那都是真金白银啊。”

于母苦笑着:“到账?有一美分到账我就谢天谢地啦,这房钱水电、柴米油盐都是我们付的,哗哗的。”

于江湖阻止她:“您就别操这份心啦。”

于母抱怨:“咋地,说还说不得啊?”

我说:“胡总这场戏也演得太入戏了吧?搞个‘大跃进’还把美国人拉进来陪练。”

于江湖摇头:“我给他说他不听,有个一两百万就行啦,他一开口就一千万,这卫星放得也太高了,脱离地球轨道了,收不回来啦。”

“胡总是不是和那个乱放卫星把自个放进大牢的穆总一样,对数字特别不敏感?”我问。

“呵呵。”

“但他看上去很有魅力,成功人士,少帅嘛。”

“驴屎蛋蛋面子光,他最大的资产就是那两身行头。”于江湖奚落道,“他这人去做感情骗子还行,目标锁定小县城中年妇女。”

“你就积点口德吧。”我说,“不过——,你这配角也不错嘛。”

于江湖有些不悦:“我就是一傻逼,陪葬的。”

于母插话:“凭啥他出风头你陪葬,还赔钱,赶紧散伙!”

“天啊,那也叫出风头?赶鸭子上架。”于江湖挖苦地笑,“散伙是肯定的,迟早的事。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我问于江湖:“这事来龙去脉到底咋回事?”

于江湖开导我:“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说了也没啥意思。炒作呗。”

于母忽然话题一转:“小戈还没女朋友吧?”

我说:“我姓戈,排行老五。”

她叹息:“于江湖也是,现在的年轻人都咋啦。我们那个年代,二十来岁没处上对象就麻烦了。”

我笑:“时代不同啦,再说,我比于江湖大。”

于江湖说:“把赵玲介绍给你咋样?你们看起来还行,一个剩男一个剩女,都挺能折腾的,准能唠上嗑,她对你印象挺不赖。”

我条件反射一样:“我哪配得上她啊,人是香港大报驻京记者。”

“你就别拿这说事儿啦。”于江湖哭丧着脸,“都是胡蒙的馊主意。”

所有媒体都质疑这本天价书,各路要求采访胡蒙的电话纷至沓来,弄得他狼狈不堪心神不宁,干脆采取了鸵鸟政策。更要命的是一些本来对这本书极有兴趣的出版社或书商都突然来了个临阵脱逃。我偷看了一些报道,就明白这场戏毫无悬念地演砸了。但大幕已经拉开,你就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一天,来了两小生,眼镜书包,点头哈腰。一看就是瓷器国教育机器铸造出来的残次品。果然是这本天价书的枪手,送稿子来了。胡蒙让我审阅并修改。我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稿,看了几页看不下去了。这书既没未来学的理论,更没科幻小说的文笔,一堆硬梆梆的材料堆砌。我宁愿去大街上修破鞋,也不改这破稿子。于江湖哭丧着脸说:“死马当活马医吧,这世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干着自己极不喜欢的工作,你看我舒服吗?”

送我出门时他吩咐我这事几个高层知道就行了。修订这本如同嚼蜡的天价书稿,心里却无时无刻地想着自己的书稿。我问胡蒙,照例嘿嘿一笑,说目前全力以赴运作这个项目,忙过了,立即着手我的书。修订这部书稿折磨人的程度,就TMD跟旱地栽秧似的。惟一好处是我使用电脑越来越熟练,开始在电脑上写稿改稿了。这台“奔二”老牛拉破车似的毛病不断,终于彻底瘫痪了,束手无策,胡蒙就笑骂于江湖:“看看你这破电脑。”

于江湖一句话把他噎住了:“你买一台啊。”

胡蒙讪讪地说谁有懂电脑的朋友找来修修,众人都面面相觑。因为是我使用电脑时出了问题,我似乎不得不为这事负责。我想找杨涛合适,他技术好,住得近,随便了解一下他的近况。杨涛赶来三下五下就把电脑弄好了,他开玩笑说这电脑该拆了卖零部件了。我自费带他去楼下吃饭时,他说这公司很怪,就一台电脑,还破成那样,让我小心点。我笑言,就等着开了工资走路。他问了问我考试的情况,我说我不走了,也走不了啦。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知道,肯定还是逻辑问题。”

“呵呵。你呢?”

“我刚考了托福,还不知道成绩,G考了两次,都两千左右,凑合吧。正准备其他材料呢。”

“还是你们年轻有为啊,我老啦,无所谓了。”我叹气。

“老大,您才多大啊?机会有的是。”他转而问,“嫂子呢?让她先把您弄过去,过去了申请容易多啦。”

“别提这事啦,我TMD被她拒签啦。”我苦笑,他故作惊讶:“不至于吧,老大。”

“这事儿值得炫耀啊?”

“别往心里去,您啥风浪没经历过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杨涛安慰了我一番,说,“不过才女够可怕的,杀人不眨眼,我坚决不找才女。”

“谁都会被啥玩意撞一下腰,当哥的提醒你——当心你的腰子。你的茵茵是才女吗?你们还好吧。”

“她谈不上吧,学理科的,单纯多了。不过,以后就说不清啦。”杨涛接过菜单,又转给我。

我一边点菜一边说:“中国女生在那边很走俏,你要有思想准备。”

“有所耳闻,我无所谓,我肯定会回国的。”

“那帮兄弟如何?”

“很久没联系了。不过,老二,就是胖哥在北京,去年底我们还吃过饭。你要他电话吗?”他摸索口袋。

“傻逼老愤青在干嘛?”

“他说他在玩,具体不清楚,他早说过他不会出国。”

我继续修订这部轰动了出版界的天价书,除了文法语病错别字,见缝插针地加几句修辞手法,尽量让它柔和点儿。几天后修订完毕,松了一口气。所有人都无所事事,惟独胡蒙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出击,一无所获,一再降低条件才勉强签合同,印两万册,实际印了多少,只有他和阿波罗公司才知道。

4

晨歌、天宝等让我抽时间过去面谈合同。我催胡蒙,他草拟了一份协议,我一看气得晕头转向。版税百分之五,首印五千册,等于迫使我放弃,他自己都四面楚歌了。

趁着胡蒙不在,我去见了晨歌和天宝。晨歌说这本书问题不大了,还准备找痞爷作序,有万把块额外开销,问我愿否在版税里扣。他说如果痞爷作序,印数至少四万册。晨歌说痞爷从未给人作序,多少钱也不做,谁也不敢保证。试试看。晨歌提醒我,痞爷的序就是“全国粮票”,没人会讨价还价的。我答应了。我礼节性拜见了冬阳,她说上网看了看,看来读者是认可的,改一改没问题,具体情况和晨歌谈。听说我在弄那本天价书,她规劝我:“这手法也太拙劣了,我干大半辈子出版也没听说过。你别掺和了,要不把名声搭进去。”

我笑笑:“我哪有啥名声啊?我是被忽悠上船的,满一月就走人。”

任雅萍很热情,说看了网络反应,坚定了信心。她解释说编辑收入和书挂钩,亏了就得去喝西北风。她一边找合同,一边问:“你是怎么看待小说的?”

我一怔:“这是理论问题,您和天宝才是专业啊。”

她坚持要我说说。我琢磨一下,胆大妄为:“见笑了。我吧,觉得小说就是写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读者就是窥视癖。”

俩人一愣,笑了,我忙拉虎皮做大旗:“巴尔扎克说过,小说是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

天宝说:“这话靠谱。”

“大同小异,就看谁说了。”任雅萍拿出合同,“你拿回去看看条款,我们的意思是版税百分之八,首印两万,超过两万册百分之九,超过五万百分之十。”

“啥时间可以签?下周可以吗?”我迫不及待了,任雅萍有些疑惑:“你是不是还和别的社谈好了?”

“货比三家也没啥不对嘛。”我笑。

“哈,现在牛起来啦,不过那是你的权利。”任雅萍说,又上网瞅瞅,“热度还维持着,我们最好快点。”

“尽快尽快,打铁要快,要不黄花菜都凉啦。”我附和。

工资没到手,也没处立足,我赶回“波希米亚”公司,偷偷在网上找房子。胡蒙给我布置新工作了。他拿出一套影碟,是当时热播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创世纪》。他说:“你看我们能不能在这套电视剧上花点功夫,整出一本书来。”

书是被写出来、编出来或剽出来的,我咋也“整”不出一本书来,而且我毫无兴趣,说:“我一集没看呢,再说,这可能会有版权问题吧?”

胡蒙大言不惭地说:“你先把书整出来,完事了我再和他们谈。”

我笑:“行,我先看看,整出来再卖个一千万。”

众人大笑,胡蒙和吴丽丽也哼哼哈哈。

一周后,晨歌还没把痞爷作序的事情搞定,痞爷近来状况不佳,情绪低落,不愿见人,不愿动笔。我问他如果痞爷不作序还出吗,他沉吟了一下说还要和冬阳研究,他们没出过低于三万印数的书。我不得不将任雅萍那边的情况和盘托出,晨歌说只好割爱了,并说他继续想办法找痞爷,如果痞爷做了,即使社里有变故,可以将序转给别的社,他们不多收一分钱。他还和任雅萍通电话,任一口答应下来。

任雅萍把我介绍给一主任,那人请我到外面一家不错的餐馆吃饭,返回后就签了。他给的条件挺优厚,首印两万册,版税百分之九,两万册上百分之十,五万册以上百分之十五。我们还口头约定,如果拿到痞爷序言,加印一万册。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余下的事情就是两个月内将稿子改完,电脑排版,设计封面,送进印厂,送进书库,发往全国,摆上货架,我就等着点钞了。我顺便去看天宝,私下将合同拿给他看,他吓了一跳:“只有金庸可以拿到百分之十五的版税,痞爷也只拿百分之十二,这家伙简直胡搞!看他咋收场。”

我腆着脸问:“你咋就不觉得俺有这个实力哩?”

他笑:“我巴不得,可是通天塔不是一天建成的,沙地上能建成大厦吗?”

“那就管不了那么多啦,饭吃了合同签了,你情我愿。别人给你根竹竿,难道往下爬啊?”

天宝低声说:“哥们私下提醒,赶紧把稿子改好,让他们排版送印,那才万无一失。合同这玩意,执行了才是合同,不执行就一张废纸。”

我连连道谢。随后去了任雅萍办公室,她拿出厚厚的打印稿,翻着对我说:“你看给你审得多细心,你就按我的意见改一遍。”

我连连点头,灵机一动:“有没有必要让网站发个出版消息?”

“花钱吗?”

“应该不会吧,我问问。”

“不花钱就行。”

我兴冲冲地拿着合同,乘地铁赶往中央商务区那家门户网站。消息很快就发布了,网编还从电脑后台向我显示了作品的点击率,很满意的样子。我再三道谢后,离开了这座大楼。心旷神怡的我走在春光明媚的长安街上,直到建国门那几个金灿灿的风轮将武彤彤的身影给摇了出来。我看见我们坐过的那条石凳,半躺半坐着一对情侣,好像是我们的接班人。我心情一沉,顺势沉入那条“地下河”。

5

赶回公司,俩老总都不在,赵玲把我叫到一边,问我那部影视剧有啥主意。我说还没看呢,她顺着我的话:“你就别看了,上午胡总让我转告你——”

“你也别说了。”我打断,“明白,我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了。”

赵玲讪讪一笑:“我的历史使命也快完成了。齐芸已经走了。”

“我啥时开路?”

她一笑:“瞧你说的,自己安排吧,先找房吧。”

我先登录“首都在线”——263网,找跳蚤市场里的合租。又下楼买了一份《手拉手》,这是一张以分类广告为主的报纸,从招商引资到代办执照,从房屋租售到旧货转让,从家政招聘到私人侦探,从代人受过到待人受孕,从帮人贷款到帮人讨债,从婚恋交友到宠物配对,从午夜电话到情感呵护……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堪称京漂指南。

晚上,于江湖对我说:“你先走一步,我还有些事情没和他理清。”

我笑他:“你不是二当家的吗?也要开路啦。”

他也笑:“谁开谁啊?我现在开他,他小样的晚上就睡大街去,信不?”

我试探我的工资问题,于江湖呵呵苦笑,让我找胡蒙谈,是他让来的。次日找胡蒙时,他正歪着脑袋、脖子夹着话筒唧唧歪歪,手里写写画画,乍一看日理万机的跨国公司老总,细听却在为欠款的事情争吵。他匆匆挂断电话,笑嘻嘻地:“最近咋样?听说你签合同了?”

我说:“没办法呀,等你这么久了。”

胡蒙一耸肩:“我不是要和你签吗?”

我笑起来:“卖身契嘛。”

他也笑起来:“行了,签了就行了,祝贺!”

“同喜同喜。”我嘿嘿一笑。

他讪讪一笑,拿出漂亮的钱夹,哆哆嗦嗦地掏出几张钞票给我。我接过一看,五百元!我把钱扔到桌子上:“啥意思?”

他一怔,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让自己躲在烟雾里,缓缓地说:“你也知道,我这个项目没运作好,到此为止了,我都要转行了。”

“不关我的事。”我懒得听他胡扯,只想拿钱走人。胡蒙双手一摊:“可是你只做了这一点点工作啊。”

我语塞,我确实没干啥。我顿了一下,振振有词:“不是我不干,而是无事可干,你不给我安排嘛。”

胡蒙说:“你说的有道理,但确实我的项目没操作好,别说一千万,就是有一万也给你发了。咱东北人算大账不算小账。齐芸比你来的早,也就拿了这么多,你才来了二十多天呢。”

“那是你的责任,我们是说好的。”

胡蒙有些激动:“你刚才也听见了,一大堆欠费,我都快崩溃啦。”

“这好像跟我无关吧。”我冷冷地说。

“确实跟你无关,我不正给你解释嘛。”胡蒙哭丧着脸,再次拿起钱夹子,翻开给我开,一脸无辜状,“我真的没钱了,你看,就几百块饭钱了,发票倒有一大堆。”

“我这次来北京,根本就没带钱。”我不依不饶,“你那一千万到底拿去倒军火了还是存瑞士银行啦?”

他的脸红了一下,有些结巴:“嗨,哥们你就别讽刺我啦。”

他又叫二当家的,于江湖磨磨蹭蹭地过来,和颜悦色:“有话好好说,来日方长嘛。”

我气呼呼地说:“这叫啥事儿啊?传出去又是头条新闻。”

胡蒙突然像抢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哥们,你吃饭、住宿都没要你钱,以前只说暂住,没说晚饭也管。我们还带你去了好几次酒吧,就差给你找小姐啦。”

“又一条新闻。”我冷笑起来,“住宿和吃饭是于江湖的钱吧?”

“于总和我是一回事。”胡蒙一愣,又扭头问于,“你说是不是?”

于江湖拍拍我的肩膀:“息怒哥们,我的就算啦。在北京都不容易,又不是多少钱,我的损失比你可大多了。但说实话,这一月你干的那些工作,按工钱还不够你上网的呢。我们是拨号不是包月,每小时好几块呢。”

胡蒙说:“咱以后还是朋友嘛,北京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一个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嘛。以后有困难,说不定你来找我,我来找你。”

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突然大笑:“你们TMD别说啦,再说——就把我说服啦。”

几个人发出波希米亚似式的纵情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