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沈鸿英兵败武冈城 张云卿火烧燕子洞

雾气很重。像往日一样,他习惯性地沿着赧水河岸遥望古老的城墙,突然,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幕奇景:一排高大无比的武冈土人,屁股坐在城墙上,脚泡在赧水河里,谈笑自如……

沈鸿英大惊失色。

话分两头,却说张云卿、沈鸿英在东门外迎春客栈遭老百姓和易豪袭击,恼羞成怒,撤逃时大开杀戒,屠杀无辜住客。

本来情况十分危险,除了易豪正面攻击,几次想冲过来包抄,另外大队人马也从城里出来援助。

幸得天已向晚,加之张云卿从小常进城卖酒,对这一带路线很熟,在前面带路,向凌云塔方向逃窜。

凌云塔,又名东塔,建于道光九年,屹立于资水河畔的一块巨石之上,为武冈“十景”之一,晴日,“绝似青云一支笔”,晚上,“夜深横插水晶盘”,与县城东区泗洲滩上“亭亭玉立,倾斜玉体”的花塔遥相对应,形成一绝。

凌云塔东侧有一渡口,渡口泊有一条小舟,一位戴斗笠、披蓑衣的艄公正坐于船头候客。他见有人来,慌忙起身相迎,当发现渡客都带了枪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二话没说地举篙撑船。

张云卿走近,用快慢机顶住艄公说:“渡我们过去就没你的事,你敢耍花样,当心狗命!”

艄公感觉到额头被枪管顶得不舒服,就说:“好汉,你这样顶着,可别怪我撑船不够平稳。”

张云卿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枪拿开,说道:“我量你也没有这个胆!”

小船平稳地到了河中心,突然,艄公纵身一跃,没入了深水中。沈鸿英万没有料到这一招,正不知所措间,船开始剧烈地晃动……沈鸿英是旱鸭子,他明白这是艄公在作祟,绝望地叫道:“老天爷,难道就让我在这里完蛋!”

“沈司令别慌!”张云卿边说边脱下衣服,一头钻入水中,沿着船底潜游。

张云卿从几岁开始就在水里泡,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没想到今日派上了大用场。

水刺骨寒,身体在入水不久,就已经麻木,以至他抓住了艄公的一条腿,还没有感觉。

舶公发现有人潜下船底,只好放弃把船掀翻的念头,奋力与张云卿打斗。

张云卿在水性方面与艄公比技逊一筹,但他是赤身裸体,游动十分灵活,恰恰相反,艄公下水时斗笠蓑衣虽然已经脱去,但仍穿着厚厚的衣裤,行动十分不便。在他渐渐体力不支之际,只好奋力浮出水面换气。他这一浮头,恰好给船上的沈鸿英看见,操起竹篙,劈头乱捅。张云卿害怕有人开枪,急道:“当心暴露目标,递枪给我,在水里打才没有声音。”

有人把枪递给张云卿,张云卿用枪管顶着艄公的背连开数枪,直至确认死了,才用手推着小船向岸边靠。

船脱险,张云卿爬上岸,为防易豪追击,又向底舱打了一梭子弹,把船击沉,这才穿上衣服,带领沈鸿英向东南方向逃窜。

逃了很久,估计追兵不会再追来了,张云卿冰冷的身子此时也出了火,来到一个土地庙,建议坐下来喘喘气。

这是靠近大路的土地庙,向南通往龙溪,向东北直达石背,沈鸿英惊魂刚定,切齿骂道:“刁民,十足的刁民!老子若攻下此城,非得妇孺俱杀,寸草不留!”

张云卿问道:“沈司令,什么时候可以攻城?”

沈鸿英回过头来,反问道:“你认为呢?”

张云卿想了想:“今日之接火,对方已明白我们的意图,必定做好了充足准备,依我之见,不如再拖十数日,待他们疲乏了、麻木了,再一举进攻,定会奏效。”

沈鸿英高兴地在张云卿肩上狠拍一下:“想不到你小子还懂兵法!”

兵法?什么‘兵法’?”张云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你小子还会幽默呢,有意思!你明明用了兵书上的计,还要装蒜。我不跟你逗。”沈鸿英认真道,“还有什么高见,都说出来!”

“高见谈不上。”张云卿说,“不过我们采取拖一段时间的办法也有一个不足之处,就是他们一旦知道沈司令的用意,会派人去邵阳搬救兵。”

沈鸿英点头:“听你的口气,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张云卿:“办法总是有的,张湘砥他们既然要搬救兵,少不得要派人过境,而从武冈至邵阳,惟有一条道路。只要我们派人在中途设卡,严加盘查,定能抓获,除去这后患。”

沈鸿英连连点头:“很好!此事刻不容缓,你马上回去办两件大事,一是在去邵阳的路上设卡,二是集合朱云汉、张顺彩尽快过来与我会合。你就等在此处,我马上派人送一匹马来。”

沈鸿英在十几位卫兵的保护下离开,留下张云卿一个人在土地庙里。

张云卿十分焦急,他担心易豪已派出送信兵,如果拦截失误,这次的计划将会受挫。

两个多小时,沈鸿英果然送来一匹白马。这是一匹真正的神驹,骑上后行走如飞,且上身不摇,每到交叉路口,只要稍加示意,它就知道该朝哪条路上去。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石背张家,张云卿急匆匆下马,召来留在家中的钟雪华,令他带数名匪兵抄近路去石下江设卡拦截所有去邵阳的过路人,形迹可疑者,可当场打死。

张云卿估计了一下时间。计算出如果易豪真的派去了送信兵,钟雪华有十分的把握提前赶到石下江,而且正好是后半夜拦截住。

他才松了口气,走进屋里,正想着该去哪一位太太房里,蒲胡儿早倚在门口,目光含情地望着他。

张云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径至蒲胡儿房里。胡儿一边掩好门,一边宽衣解带来到他身边。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问道:“有心事吗?”

张云卿将沈鸿英说他“懂兵法”的事向蒲胡儿说了,并连连摇头说:“真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蒲胡儿听后笑得立不起腰,指着张云卿的额头道:“所以我说你该多看些书,你就是不听,可不,你连这么基本的学问都不懂,幸亏沈鸿英不知你底细,要不你这次可闹大笑话了。”

张云卿如坠五里云雾,瞪着蒲胡儿。

蒲胡儿敛起笑容,认真道:“你向沈鸿英提出拖一段时间以使敌人麻痹的办法,兵书上确有这样一条计。只要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这条计出自《曹刿论战》,原文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此治气者也,击其惰归。故再而三,三而竭……’”蒲胡儿耐心地把理论向张云卿解释一遍。

张云卿恍然大悟,敲着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说:“原来人家早在两千年前就知道了,我真笨!”

蒲胡儿则表扬道:“你无师自通,这正是你的聪明处。事实上古人很多的智慧、计谋,都是从实践中来的,然后才变成书,后人若太拘泥于书本,反倒是一种悲哀。‘纸上谈兵’这句话的典故你听说过吗?”

张云卿点头:“那是春秋战国时赵括的故事,你都说过几遍了。”

蒲胡儿点头道:“所以我说,读无字的书比读有字的书更管用。”

张云卿因十分疲劳,倦意上来,打一个哈欠说道:“睡吧,明天我还有很多事呢。”说着,先钻进被窝,眯眼望着蒲胡儿。

蒲胡儿向他送一个媚眼,裸身滚入张云卿怀里……

次日一早,张云卿起床令张钻子进雪峰山把朱云汉、张顺彩及他们的部队叫出来,共商攻城大计。

下午,钟雪华从石下江回来,报告已于昨晚半夜,拦截了易豪派往邵阳搬兵的两名信差。张云卿关切地问:“两名信差你如何处理了?”

“杀了。”钟雪华道,“我本想带回家交给满老爷,因他们交代很快,用不着带回来,加之从石下江到家里太远,一路难免出差错。”

张云卿点头:“办得好,再接再励,你的任务仍是提防张湘砥继续派人送信。”

又过了两天,朱云汉、张顺彩率部来到石背张家,与张云卿会集,三股土匪计二百余人枪,声势浩大。

三位匪首简单地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先把队伍拖到龙溪与沈鸿英见面再说。

由于武冈城内正紧张做迎战准备,无暇顾及其他。因此,张云卿等土匪无所顾忌,一路见值钱之物就抢,见漂亮女人就强xx。所到之处,百姓大受其害。

从石背乡一路向南抢过去,于第四天到达南乡龙溪,二百匪众肩挑手提,将抢得的钱、首饰自己留下,其余大米、大豆、食油、盐、煤油等物献给沈鸿英做见面礼。

沈鸿英大喜,他的日子正艰难,一万余众每天吃用开销庞大。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据扎龙溪,自然不敢公开抢。这里是广西至武冈、邵阳的必经地,一旦惹怒百姓,麻烦不少。因此,凡大米、食油、蔬菜、荤菜等物,都向当地老百姓购买。没有钱,沈鸿英就集合部下,站在台上说:“弟兄们,最近本司令手头吃紧,但也不能饿了大家。不过,这样的日子不长啦,武冈城是一座数百年没有战事的和平城市,所聚金银宝物特多。据当地人说,城里的银子比腰还深,所以,我们发大财的日子就要到了!今日本司令特向弟兄们借一借,什么戒指、自来水笔、银钱、铜板——凡值钱的都拿出来,记上名字,等打下武冈城,加倍赔偿!”

就这样,沈鸿英用种种物品向龙溪老百姓换食物,总算撑过来了。今日,见张云卿等人带来这么多东西,哪有不高兴之理。

是晚,沈鸿英召集黄干双、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杨相晚开会,具体研究攻城方案。沈鸿英特意让张云卿坐在自己身边,说了一遍开场白,拍着他的肩说:“张先生是位智多星,前些天他提出来的攻城之计很可取,这些天,城内一定是风声鹤唳,异常紧张,我们有意拖一段时间,直至他们思想上产生麻痹,再出兵攻城。这在兵书上叫‘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看来,张先生还是好好读过几本兵书的。”

张云卿感觉到朱云汉、张顺彩正在用目光看他,因此有点面红耳赤——他们是知道自己底细的。

“不过,”沈鸿英说,“事后我经过反复的思考,认为此计尚不足取。因为,这种计是针对敌我双方兵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采用的。而如今,我们有一万雄兵,且武器装备精良。兵书曰:‘十倍围之,一倍攻之。’武冈城不过才二千名守军,我们连围城的力量都具备了,何必要多此一举。张先生,你认为呢?”

张云卿一愣,很快他明白,沈鸿英所以改变主意急于攻城,很可能是饷尽粮绝,他稍作思忖,点头说道:“沈司令言之有理,不愧有大将风度。司令虽然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不过,我觉得武冈民情特殊,不能把它看做只有二千守军,而应该看成有六万劲敌。如此一来,以我方一万对彼六万,只可智取。加之,武冈城墙这道特殊屏障,我们更应该小心又小心,最好要想出几条妙计来。”

沈鸿英皱眉道:“几条妙计?你说说看。”

张云卿接着说:“我们在兵力上做过比较后,现在又要做指挥人员的比较。当然,沈司令是全国有名的大将,连蒋介石、陈炯明都让您三分。但是这里是小地方,打的也是小仗,打个不妥当的比喻望司令不要生气——沈司令好比强龙,而武冈只是浅水……”他见沈鸿英没有生气,大着胆子说:“敌方的张湘砥是保定军校生,有一套系统的作战本领,特别是城中的土匪易豪,是个狡诈异常、精于打小仗的惯匪,我们绝不可以掉以轻心。在经过这两个方面的比较后,我初步做出了一个不成熟的方案:耐心地等过十天或半月,待敌方真正麻痹后,再一举攻城,我相信凭着沈司令的威风,定可奏效。不过,战争总是变幻莫测的,如果万一失效,那么另有两个办法——火攻和坑道战。当然,如此一来,我们一万位弟兄的给养就成了大问题。我想,既然是诚心合作,我们也该主动作点贡献。沈司令是正规部队,有一个形象问题,加之无论成败,都要从龙溪经过,当然不可能向百姓强行索要。给养的问题就由我、朱老爷、张老爷三人负责吧,横竖别人都叫我们土匪。”

张云卿的一番话,句句都说到沈鸿英的心坎里,但因为面子关系,不肯直接认同,故作不悦道:“你也把别人估计得太高了,我就不信武冈城有这样难攻。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关于何时攻城,我自会有安排。”

张云卿明白沈鸿英在自找台阶,放下心来,离别后又同朱云汉、张顺彩商量,决定从即日起,每天去龙溪以外的乡、镇抢劫。

当晚,张云卿率部沿着南山脚下一路向云山方向抢去。这里是武冈县有名的粮仓,稍富裕的家庭,都存有几十石谷。抢钱抢粮的同时,张云卿特意叮嘱匪众,煤油比钱粮更重要,应该放在首要位置上。

一夜下来,抢得数百石粮食,上百斤煤油。次日,仍向纵深处大抢特抢,反正官军在城里不敢出来,张云卿正好借此机会为所欲为,大发横财。

一连数日,张云卿为沈鸿英抢得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的粮食和物资,因见天气晴朗,正是攻城好气候,1926年10月20日,张云卿向沈鸿英提议可以进攻。

当天下午,被派往城里打探的张钻子回来报告说,武冈城里的官兵经过连续十天的紧张之后,如今已经开始变得麻痹。又说,他到和合街钟半仙处卜上了一课,钟半仙说,久晴必有久雨,立冬以后,气候转阴,将会有连续七七四十九日的绵绵雨天。

傍晚,沈鸿英召开紧急会议,动员将士深夜攻城。他挽着袖子,唾沫飞溅地说:“弟兄们,我们早也盼晚也盼的发财日子终于来到了!武冈城里的银子比腰还深,弟兄们好好地干,攻下来城里的金银财宝就是我们的啦!哈哈!”这就是沈鸿英的进攻动员令。

沈鸿英的动员令简单、实在,很符合部下的胃口,接下来才是具体布置作战部署,决定以黄干双团为“敢死团”,扛着用数节梯子绑成的云梯登城;两个机枪连用轻、重机枪从两翼扫射城墙上的守军,掩护敢死队。一旦攻开了缺口,大部队蜂拥而上,以最快的速度占领全城。特别是对当铺、钱庄进行重点封锁,以防金银珠宝外流。

一切部署妥当,立即发动将士出发。这些广西佬们,对武冈城的金银财宝觊觎已久,早就巴望着这一天来临。因此,都十分踊跃,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队伍很集合完毕,少不得又由沈鸿英叉着腰唾沫飞溅地动员。什么“发大财”之类说了一大通,然后出发,由张云卿等本地土匪部队带路。

从龙溪到县城约十五里路,路程不远,因队伍太长,足足走了三个多钟头才来到正南门对岸的半边街上。半边街顾名思义,就是说这条街只一面有房子,临河是一条不足一丈的麻石路,与对岸的城墙隔河相望。攻城的惟一通道是南门正面的赧水桥。

赧水桥又名梯云桥,意即登云山的第一个梯阶,一共三个石拱,桥宽一丈许,半边街到桥头算是尽头,此处是一块广漠的开阔地。

大军兵临城下,立即引起城内一阵骚乱,急促的警报声尖厉异常,划破了沉寂已久的古城夜空。

攻击前,沈鸿英问张云卿还有什么准备工作没有做好。张云卿道:“军事上的事,沈司令已布置得滴水不漏,我最放心不下的仍是张湘砥派人出城报信。”

沈鸿英点头:“那好吧,你派人负责封锁各道城门。”转对黄干双,“攻城立即开始!”

一声令下,黄干双率“敢死团”扛着云梯一路呐喊着向赧水桥冲锋。机枪连在桥两旁选好地形,向城楼射击。大军黑压压地随在“敢死团”后面,呐喊着涌向城墙下。

一时间枪声、呐喊声连成一片,响彻天际,吓得城外的百姓纷纷从床上爬起来,卷着家中被絮逃命。朱云汉、张顺彩率部正好趁机抢夺,发混乱财。

战斗打响后,已经麻痹的守城军民复又紧张起来,城墙上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又是打枪,又是扔石块,又是泼滚烫的稀饭。

“敢死团”的云梯架上西南城楼,不怕死的桂军有几次将要登上城墙,但还是被打了下来,伤亡十分惨重。

沈鸿英总算又一次尝到了武冈人的厉害,知道硬攻不行,只好鸣号收兵,城墙下丢下一堆尸体。

沈鸿英十分恼怒,发誓非要攻下不可。他令张云卿去附近找一根大柱,打算改变战术,撞开城门。

张云卿率本部人员将半边街一栋富人豪宅拆了,取下一根数百斤重的楠木大柱。

第二次攻城开始,“敢死团”扛着楠木柱在机枪的掩护下猛撞城门。

城上守军感到情况危急,冒着弹雨,一齐向城门口开枪。“敢死团”成员纷纷中弹倒毙,撞门声由强而弱……伤亡比前一次更惨重。

第二次攻城又失败了,沈鸿英鸣金收兵,将部队撤离至城南约三里处的黄家坊,仅在四门附近留下伏兵,拦截出城报信者。

是夜无话。

次日,张云卿建议仍用撞城门之方法。“昨晚所以失败,原因是只有一根大柱,前面的人被打死后,再无接应,以至劳而无功,白白损兵折将,若多用几根木柱,呈阶梯形势,前赴后继,定能奏效。”张云卿说,“如此办法不行,我仍然坚持原来的意见——用火攻和坑道战。”

沈鸿英摇头说:“火攻需要很多煤油,像你们东家抢半斤、西家抢一斤,猴年马月才能有足够烧城的煤油。坑道战更是一个笨办法,一旦对方发现,只需在内城挖一条很深的堑坑,我们也是白忙一场。至于‘阶梯式’,那是最好的办法,只要撞开了城门,就等于取得了胜利。”

张云卿道:“阶梯式也有局限性,如果他们在城门那边堆土,我们也是白忙。”

沈鸿英叹道:“先试试再说吧,实在不行,再改用火攻和坑道战。”

张云卿见沈鸿英仍相信自己的实力,也不好强求。

1926年10月21日半夜,沈鸿英改用“阶梯式”,用三根五百斤以上的大楠木柱撞击城门,前赴后继,轮番撞击。果如张云卿所料,城内守军以土石堆护城门,桂军不但未成功,反而伤亡更加惨重。

失去理智的桂军不死心,又在旱西门、水西门如法炮制,均遭失败。

次日上午,有探子回黄家坊向沈鸿英报告,说武冈人把桂军阵亡将士的头割下,分别悬于正南门、旱西门、水西门。

消息传开,全军哗然,上至沈鸿英,下至普通士兵,一个个双眼充血,失去了理智。沈鸿英立即为阵亡将士奠灵,流着眼泪说,一旦攻下武冈城,血洗七天七夜,城中无论老幼,赶尽杀绝,寸草不留。

一万桂军齐声狂叫:

“攻下武冈城!”

“血洗七天七夜!”

“攻下武冈城!”

“老幼杀绝!”

痛定思痛,沈鸿英意识到武冈城墙之坚固确系天下罕见,遂决定采用张云卿建议的火攻和坑道战——两计兼而用之。

这两种方法均需要时间,时间一长,难免援军赶到,张云卿又建议立即围城,把城市围个水泄不通,城内守军插翅也难飞出城外报信。

22日夜,沈鸿英命令部下每人扎一个火把,临近城墙,一齐点燃,虚张声势,旋即将古城围个水泄不通。然后,由谢老狗带领五十余人,用锄头、铁铲、竹筐在旱西门外挖掘坑道。

这一次围城,果使城内惶恐不已,频频用绳索吊下人来去邵阳报信。

10月23日夜,当负责东门岗哨的尹东波押来蒋太兵,张云卿狂笑不止。沈鸿英不解地问道:“张先生何故大笑?”

张云卿忍住笑道:“我原以为凭着易豪的精明,至少已派出一两名送信人逃过了我们的关卡,今晚我们连毙几个,如今又抓了这位活的,由此可知,易豪已狗急跳墙,再无计可施了!”

沈鸿英听得明白,亦哈哈大笑,笑毕,从腰间拔出枪来欲杀蒋太兵取乐。

“慢!”张云卿拦住道,“暂且留他活命,天亮后,我要用他去揭穿易豪的老底,如此一来,他们自知援军不会来,会更加恐惧,士气也更加低落。兵书不是说,打仗凭的就是一股气么?一旦没有了士气,这样的军队很快就会灭亡。”

沈鸿英拍着张云卿的肩,连连称妙,因见黄干双在身边,用教训的口气骂道:“一个大废物,你看人家张先生多能干,兵法学得融会贯通,文韬武略,头头是道。哪像你,打现成的仗都不能取胜!”

黄干双只得低着头听训。

24日上午,张云卿押着被五花大绑的蒋太兵,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来到正南门的赧水桥上叫嚷,要张湘砥、欧阳东、易豪出来对话。然后,张云卿把蒋太兵推到前面,揭穿城内已与外界彻底隔绝。

城墙上军民果然情绪低落。

当日子夜,负责在旱西门外挖坑道的谢老狗慌慌张张地来到南门外向张云卿报告:“满……满老爷、沈司令,大事不好,我们的坑道战已经被发现!”

沈鸿英听后大惊,望着张云卿:“张先生,这如何是好?”

张云卿面无表情地说:“没关系,坑道战失败了,我们还可以用火攻。如果明日是晴天,立即攻城!”转问谢老狗,“弟兄们是否还在挖掘?”

“没有命令我们不敢停止。还有,敌人也在那边挖坑,出动了不少人。”谢老狗说。

张云卿点头:“弟兄们暂不要停止挖地道,继续牵制他们——但注意一条,敌人很可能引护城河里的水淹你们,到了一定的时候立即停止。”

谢老狗回去不到两个钟头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群和他一起参加挖地道的手下。张云卿心里很快明白,问道:“他们灌水了?有伤亡没有?”

谢老狗摇头:“没有伤亡。我派了人在屋顶上望风,发现敌人全部从堑坑里上来了,就知道他们要灌水了。”

张云卿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下去通知弟兄们好好休息,沈司令已经决定攻城。”

25日中午,沈鸿英令各部饭后自带近日准备好的干柴、煤油向正南门结集——攻城又开始了。

这一次改变了战术,除了两翼用由机枪掩护,前面打头阵的都是一些身材高大、臂力过人的士兵。他们都不带武器,只抱一大捆干柴、提一小桶煤油。

在机枪的掩护下,不怕死的士兵冲过赧水桥,他们怀里的柴都是事前挑选的,多系干枯了的松树枝,用干草扎成一个一个的小柴把。点上火,向城楼抛掷,前面的被打死了,后面又拥上一拨,大火很快把城墙烧成一片火海……随后,才是扛着云梯的第二梯队,呐喊着冲过赧水桥,架上城墙……

终于,有人登上城墙了,一个、二个、三个……站在赧水桥南端的沈鸿英、张云卿见状,高兴得手舞足蹈,叫道:“成功了,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问题也随之出现,由于自己人也上城墙,负责放火的士兵不能继续抛掷火把,大火很快被扑灭。随着登上城去的桂军越来越多,无论守军与桂军都不能够打枪,守城军民一拥而上,在城墙与登城的桂军肉搏。

一时间,助威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场面颇为惊心动魄,如蚁的人挤满城墙,双方滚下来摔死的尸体堆积成山……

肉搏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渐渐地,守城一方凭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援兵通过现成的石阶路接连不断地上来,用大刀或木棍猛砍猛打梯上之敌人、把已经登城的桂军推下城去。……

沈鸿英见状,连连跺脚,不得不下令收兵。相反,张云卿却仰天大笑不止。沈鸿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失败了你还高兴!”

“不!沈司令,”张云卿撑住笑,“我看到的不是失败,而是胜利的希望!”

“胜利的希望?”沈鸿英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张云卿认真地点点头:“是的,失败乃成功之母。”这话是蒲胡儿告诉他的。他顿了顿,“我们用尽各种战术,都不奏效,今日初试火攻,却能攻上城去,这说明武冈城只宜火攻!刚才你都看到了,若继续抛甩火把,不要急于登城,这个时候,司令您不是站在这里,而是在城墙指挥了!”

沈鸿英恍然大悟,在张云卿胸膛猛擂一拳:“若是早些年认识,老子已经是两广都督了,哪有李宗仁、白崇禧那帮免崽子!”

张云卿一个趔趄,幸好被后面的黄干双扶住,站直身说:“现在认识也不为晚,攻下武冈城,再以此为基地,安心地秣马厉兵,一旦拥有十万八万精兵良将,再拖出去,任凭他什么蒋介石、白崇禧,都得跪在沈司令跟前喊你爷爷。”

沈鸿英仰天哈哈大笑,又认真起来,望着张云卿:“这地方能养活十万八万军队么?”

张云卿点头:“当然可以!武冈城如此坚固,一旦司令你进驻城中,白崇禧、唐生智能攻得下此城?”

沈鸿英:“攻不下。”

“既然攻不下,那么,司令就是一方皇帝。武冈虽然只辖湘西五县,但可以向外发展!可以这样说:哪一支军队能攻下武冈城,他就有足够的把握拿下邵阳、长沙。难道一个堂堂楚国,还养不活区区十万军队?”

沈鸿英又挥了一拳,这回张云卿早有防备,结果拳头落在黄干双身上,沈鸿英骂道:“废物,笨蛋!”

黄干双挨打还挨骂,一副委屈的可怜相。沈鸿英转对张云卿:“如果真像你说的,张先生,一旦攻下武冈城,本司令立即任命你为总司令参谋长,以后共同打天下!”

张云卿冷笑:“沈司令不是说在广西有一大片基地么,为何改变主意要以区区小地方为基地?”

沈鸿英自知已中了张云卿圈套,无意间露了底,尴尬地红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张云卿狡黠地一笑:“其实张某一直在关注着司令。”

“你……一直关注我?”

张云卿点点头:“这很正常,我手下的骨干多数出自司令的部队,我能不关注吗?况且,《大公报》对你也颇为推重,关于你在广东与陆荣廷不和导致桂系惨败,几乎家喻户晓。特别是陈炯明叛乱,司令趁机南下重返广州的壮举,张某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当时司令可真是全国炙手可热的红人,北洋政府任命你为广东督军,孙中山也任命你为桂军总司令。以司令当时的身价,无论倒向谁,谁就得势。司令最后选择了北洋政府,向孙中山宣战,这没有错。错就错在吴佩孚派来与你并肩作战的两位将领方本仁、邓如琢太混蛋了,邕江一战,是双方胜负的关键,方、邓二将配合不好,导致惨败,使司令失去了本可以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屋漏更遭连夜雨,司令手下的猛将固守肇庆,粤军围城半月之久,都无法攻下,最后被粤军第一师李济深用坑道将城墙炸开。当时,《大公报》报道说,黄振邦不仅是司令手下的一员猛将,且治军很严,有纪律,粤军说他纪律不好,骚扰老百姓,要枪毙他,他至死不承认,从容就义。是不是这样?”

沈鸿英惊异张云卿如此了解他的同时,还深深怀念他失去的很多能干战将,红着眼说:“是呀,也许是天要绝我,让我的好部下都死光,剩下这些没有用的废物。”说着,又看了黄干双一眼。

“所以我说,司令大略却不雄才。”张云卿道,“你能把握住良好机遇,趁着孙中山、陈炯明内讧,如神兵天将到了广州,当时陈炯明残部尚在惠州一带,如果方本仁、邓如琢协同得好,又与陈炯明事先取得联络,那么国民革命军能否取胜,孙中山能否回广州重组政府,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是那样,今天司令也确确实实不会在乎武冈这座小城。我敢说司令大略不雄才,目下之事实又一次得到证明。”

沈鸿英望着张云卿,欲发火,最后还是忍住了。

“如今唐生智已出省北伐,后方空虚。”张云卿大着胆子说,“司令选择湘西南重镇武冈作为基地,秣马厉兵,再展宏图,这种构思,确实是非同凡响的大策大略。可惜的是,司令太轻敌了,自以为以一万雄兵对付两千守军易如反掌,却不料武冈城墙坚固,满城刁民,围攻六日非但没有取下,反而损兵折将,如此奇耻大辱——”

“你——”沈鸿英勃然大怒,掏出枪顶住张云卿,“你竟敢羞辱本司令,姓张的,你该当何罪!”

“我何罪之有?”张云卿毫无惧色,直至沈鸿英冷静地把枪拿走,才口气缓和道,“司令,刚才张某有所冲撞,还望海涵。不过,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如果司令肯听张某的话,保证在明日之内,定能拿下武冈城。”

沈鸿英长叹一声,把枪插回腰间,说:“你讲。”

张云卿道:“今日我们所以能登上城楼,除了火攻较其他威力更大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对方因为已与外界切断了联系,心理失去了依托,人人自危,如风中之鸟;另外,连守六个日夜,又是迎战,又是运土石堵城门,又是挖堑坑对付坑道战,显然已经疲倦。你说,是不是如此?”

沈鸿英点头:“那么,明日张先生如何攻城?”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仍以火攻为主。”张云卿说,“同时又辅之以心理战、疲劳战。”

“心理战、疲劳战?”

张云卿点头:“是的。我打算去附近村庄抓一批民工在城墙外挖坑道,从心理上引起城内敌军和刁民的无限恐慌,然后再趁机实施火攻!”

“好一个‘心理战、疲劳战!’”沈鸿英又兴奋起来:“我们早就该想到这一绝招了。好,抓民夫去!”

此时,攻城官军已经全部撤下,沈鸿英望望天,太阳才刚刚西斜,正是下午时分,他派出一个营去附近村庄抓民夫。至傍晚,抓得约六七百人,各带锄头、铁铲,用枪逼至城下排成长队,勒令挖坑道。

此举果然引起了城内军民的极大恐慌,在城墙上点满灯,照着市民挖堑坑。双方对挖一气。张云卿又将民工解至另一个地段大挖特挖。如此反反复复,折腾到天亮,至此参加挖堑坑的市民早已累得伸不直腰。

“心理战”、“疲劳战”初见成效,沈鸿英十分高兴。天亮后,张云卿又将六七百参加挖坑道的民工全部捆绑起来,再用绳索像系炸蜢一样串成一串,准备在攻城战打响后,解至城墙下挡子弹。

桂军经过一夜的准备,备足了足以烧城的柴禾。煤油昨天虽用了一部分,但剩余很多。如果攻城顺利,沈鸿英不打算纵火——如张云卿所说,他要以武冈城为大本营和基地,秣马厉兵,实现他东山再起之目的。

26日早晨,大雾弥漫,沈鸿英从帐营里出来,高兴地拍着巴掌说:“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天助我也!”

雾气很重,沈鸿英站在外面,一会儿就能从头顶上扫下一层露水。

像往日一样,他习惯性地沿着赧水河岸遥望古老的城墙。突然,在他的眼里出现了一幕奇景……他揉揉眼,以为是幻觉,再看时,却更加真切……沈鸿英吃了一惊,慌忙跑回帐里,一把拉起张云卿,急急道:“快、快去看看!”

张云卿不知发生什么事,跟在后面跑。

沈鸿英道:“快、快看城墙上!”

张云卿睁眼向城墙上看去——除了大雾,还是大雾,不悦道:“司令,不就是大雾么,难道你们广西没有雾?”

沈鸿英搔着头,喃喃自语道:“怎么就不见了呢,刚才明明看到的。”

张云卿感到蹊跷,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沈鸿英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刚才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我看到一排高大无比的武冈土人,屁股坐在城墙上,双脚光着丫子泡在赧水河里,一边洗脚,还一边谈笑呢。你们武冈以前是不是常闹鬼?”

张云卿相信沈鸿英不会说假话,惊道:“这、这可能是一种预兆。”

“预兆?什么预兆?”

“走,去问杨相晚,”张云卿拉了拉沈鸿英,“他懂《周易》、《八卦》。”

来到杨相晚帐里,沈鸿英向他讲述了刚才所见,杨相晚微闭双眼,掐着指节,“甲子、乙丑”地念念有词,然后又问了沈鸿英的生辰八字,大叫道:“沈司令,刚才所见,乃是一种不祥之兆,这武冈城是不能攻的!”

沈鸿英吃了一惊,继而哈哈大笑,问道:“杨先生,你说,这城为何不能攻?”

杨相晚说:“武冈城墙自崇祯七年历时两载复修以来,因逢上三百年未遇的黄道吉日,有半仙断言,武冈城三百年无大恙,任何强军劲旅攻城,最多只能围七天七夜。今天刚好是司令围城的第七天,是个不吉利之数,且司令的生辰八字,亦与日子相克相冲,攻城,乃大大不利。”

“你以为我不懂《周易》、《八卦》么?”沈鸿英冷笑道,“自古甲子六十年为一轮回,从未听人说过以三百年算的,什么数字不利,我们广西也有一种说法,叫‘七成八败’,比如女人怀了孕,若是七个月生产,婴儿是活的,若是怀了八个月生产,必是死婴。今日是本司令围城的第七日,又是公历10月26日,‘六’就是顺,想必刚才那些鬼神,见了我这位古城的新主人,才显出形来欢迎呢。”

杨相晚红着脸喃喃道:“可是,可是司令说的是一排本地土人坐在城墙上把脚泡入赧水河里洗脚,还谈笑自若,这明明是预兆武冈城平安无事,不会血流成河。”

“放屁!”沈鸿英骂道,“不许瞎说,我今日非攻取武冈城,定叫它血流成河不可!”说完,愤然离去。

沈鸿英走后,张云卿要杨相晚为他卜一卦。杨相晚掐算一阵,又要张云卿报了生辰八字,然后笑道:“顺路兄,我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张云卿斜着眼看他。

“天机不可泄漏。”杨相晚神秘地眨眨眼,待同在房中的朱云汉、张顺彩识趣离开,才压低声音说,“顺路兄此次的命运不用我卜算,你自己比我更心知肚明。”

张云卿在杨相晚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知我者,杨相晚也!”说罢哈哈大笑。又道:“你给我再卜一卦,看看我的运程如何。”

杨相晚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顺路兄有了谋略,可自己问问卦。”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副竹卦交给张云卿。

张云卿接过,心中默念片刻,闭上眼,将竹卦向地上一抛——巽卦。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镇定地走出帐篷。

吃罢早饭,沈鸿英吩咐手下检查各自的武器、干柴和煤油,并通知在太阳正顶时攻城。当他回到自己帐中,张云卿也跟了进来。他转过身问道:“张先生有何良策?”

张云卿摇摇头,说道:“我觉得要攻,不必等到太阳正顶,现在就应该进攻。”

“为什么?你也相信杨相晚的妖言?”

张云卿点头:“那不是妖言。这时候,我们宁信其有。沈司令,如果杨相晚掐算得准确,你认为最有可能的是哪种意外发生?

沈鸿英反问:“你认为呢?”

“我认为是唐生智的救兵赶来。”

沈鸿英皱皱眉头,叹道:“你别劝我了,我不会改变计划的。我说过今天正午进攻,就一定是正午。如果你所猜之事真会发生,那也是天意,非人力可挽回。”

“如果你信我的话,一定能挽回。”

沈鸿英盯着张云卿,喉结动了动:“你应该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我别无选择。要么攻下武冈城,日后还可以折腾一阵;要么攻不下,我也无颜面再在军界混了。你懂么?不过,我坚信,吉人自有天相,我会成功的!”

“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立即攻城,这回你败定了!我敢打赌!”

“你用什么赌?”

“我用我自己。”张云卿拍着胸脯,“如果司令挨到正午才攻城不出意外,我张云卿愿终生相随,伴于司令鞍前马后!”

沈鸿英一愣,望着张云卿,喉结动了动:“如果是我输了,你要我赔你什么?”

张云卿不语。

“没关系,打赌就是这样,想要啥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张云卿道:“司令说过,如果攻不下武冈城,司令将从此退出江湖。我想,若司令输了的话,可不可以让一部分弟兄留在武冈,跟着我闯荡江湖?”

“没问题。”沈鸿英爽快地说,“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需要带兵了,你能收留一部分,倒过来说也算是帮了我的忙。”

“一言为定。”张云卿伸出右手食指。

“一言为定。”沈鸿英也伸出右手食指。拉了钩,他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咱们走着瞧!”说完,背着手踱出营帐,到河边察看城墙上的敌情去了。

这时,一直坐在一隅的黄干双走过来问道:“张先生,你说今天攻城会出意外,到底是出什么意外?”

“对了。”张云卿说:“黄团长,如果攻不下武冈城,你是愿意回广西,还是想留下来?”

“我?”黄干双疑虑地望着张云卿,“难道今天真会出现意外?”

张云卿亲切地拍着他的肩:“你还是留下来吧,我们需要你。具体出什么意外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沈司令若不照我说的提早攻城,武冈城一定攻不下来!”

黄干双喃喃道:“如果你的预感真有这样灵验,我一定留下来跟你干。”

张云卿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如果你真心留下来,我会好好待你。武冈虽是小地方,却也资源丰厚,最适合我们过快乐逍遥的日子。”

外面,沈鸿英已令司号员吹响了集合号。张云卿、黄干双走出帐营,太阳已蒸融了霜雾,武冈城如海市蜃楼般挣脱云雾,露出峥嵘来。集合号惊扰了守城官兵,只见城楼上一片忙碌。

集合完毕,沈鸿英背着手走到队列前,然后喊道:“弟兄们辛苦了!本司令集合大家不为别事——今日我们又要攻城啦!”

队伍里一阵骚动。

“别紧张,别紧张!”沈鸿英摆着手说,“我说的不是马上攻城。弟兄们还没有吃饭,没吃饭怎么能打仗?一早起来集合各位,本司令用的是‘心理战术’,从现在开始就给敌军造成紧张气氛,让他们不得安宁。弟兄们等会回去后要把伙食办好,这是最后一顿饭了——打赢了,中午饭在城里吃;打不赢,马上滚回去!还有,刚才我跟张云卿打了赌,他说今天要有意外事发生,就是说我们攻不下武冈城。本司令从来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信弟兄们!打赌就打赌吧,他说他输,往后给我做马夫;我输了呢,反正我也没脸皮再在江湖上混了,弟兄们愿意回去的就回去,不愿回去的本司令把你们输给张云卿啦!”

队伍里又是一阵骚动。

沈鸿英叉着腰,“我不会输的,弟兄们也不会落到那步田地。今天打下武冈城,血洗七天七夜,男人,无论老幼都杀光;女人,留下年轻漂亮的,其余的也杀光,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老家!等到积蓄了一定势力,再打回广西去,赶走李宗仁、白崇禧,恢复我们过去的威风。弟兄们,这样好不好呀?”

“好!”官兵齐声呐喊。

“非常好!”沈鸿英满意地点点头,下令道,“现在本司令要你们去城墙下吓唬吓唬武冈佬,喊大声一些,早晨喊得大声,把昨晚没消化完的食物都消化完,等到开饭时多吃一碗,正午可要动真格啦。好吧,各部开始行动!”

沈鸿英一声令下,队伍如潮水般涌向城墙下,一路呐喊惊天,并间或向城楼放几枪。城上守军果然大急,不一会儿便涌上黑压压的一堆人……结果,桂军仅仅是虚晃一枪。

桂军回营吃了饭,太阳已把赧水河畔的落叶晒干了,一脚踏上去,发出“沙沙”的干裂声。

当太阳正顶时,沈鸿英下达了攻击令。这一次是动真格了,桂军把昨天抓来挖坑道的民工用绳子像缠蚱蜢一样地串好,用枪押向南门城墙下。城上守军见是自己同胞,开枪不能,不开枪也不能。正犯难间,沾上煤油的柴把和火把,如失巢的蜂群,漫天飞舞,向城墙内飞来……

这一回,守城军民似乎早有准备,用大盆大盆的冷稀饭泼向大火。稀饭是火的克星,一旦粘上,桂军投掷上来的一束淋了煤油的干柴就报销了。

火攻持续了两个多钟头,又告失败了。此时的沈鸿英和所有的官兵一样,心中都充满了复仇的怒火,决心哪怕用肉体也要垒砌一条通往城墙的路。

傍晚时分,桂军真真吃过“最后的晚餐”,沈鸿英下令把所有的锅灶毁了,发誓要与张湘砥及刁蛮的武冈佬决一死战。

天黑下来后,气温骤降,满天霜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桂军大多数是广西人,广西的霜没有这么早,气候也没有这么冷。好在每个人心中都燃烧着一股仇恨的怒火。

攻击令下达,一万桂军呐喊着冲向城墙。“敢死团”架云梯,两翼仍由机枪掩护。

此时,桂军上下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前面的死了,后面的跟上来,奋力向城墙上攀登。鏖战不到半个钟头,城墙便堆集了数百具尸体。

慢慢地,城墙上的枪声稀少了,桂军很快知道对方的弹药将尽,一时士气大振,呐喊着登城。

守军确确实实只能靠石头、刀棍及刚烧好的稀饭守城了。好在他们有居高临下的优势,特别是他们准备了不少木叉,可以把云梯带人一齐掀翻下去——但自己也是危险性很大的。因此,双方伤亡异常惨重。

在桂军大部队快要登上城的时候,东、西两方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

“武冈军民坚持最后一分钟!”

“我们是唐省长派来的援军!”

“武冈军民坚持最后一分钟!”

“我们是唐省长派来的援军!”

呐喊声鼓舞了守城军民的士气,越战越勇;相反,得知唐生智已派来援军,桂军一时军心大乱,没登城的转向逃命,已登城的则不顾一切跳下城墙。

所谓兵败如山倒,一旦军心散涣,失了士气,逃命便成了惟一的选择。

此时赧水桥已被援军占领,惟一可逃命的办法就是涉过赧水河。沈鸿英在黄干双的掩护下,来到河边。河边,张云卿早备好一条小船将他载过河去。

公历10月26日,正是农历9月下旬,天上皓月当空,照着随后涉水过来的官兵。

由于唐生智的援军来势凶猛,桂军自相践踏,加之不知水之深浅,淹死者不计其数。如此一路溃退,退至三十里外,方停下来休整清点。计算各部人数,余者不够七千人,在武冈七日战斗中,足足消耗了三千有余。

沈鸿英仰天长叹,双膝跪地:“天绝我也,无可奈何!天绝我也,非人力能为!”叹罢大哭。哭够之后,拱着手泪流满面地对部下说:“各位兄弟,落到今日之田地,全乃我沈某之过……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广西的父老乡亲……如今,我沈某再无脸面见江东父老,更没有面子行走江湖,这一刻,是我与弟兄们诀别的最后一刻!”

七千桂军一齐垂下头跟着流泪。

沈鸿英抬起泪眼道:“在这最后诀别的时刻,我沈某没有脸面提当年之威风,如今已成丧家之犬,只谈眼前。我无能再统领你们了,从这一刻起,也不再是你们的司令……分手之际,沈某愧无盘缠相赠,各位手里的枪,就算是我打发的路费吧。有想家的,可以结伴回去;有恋江湖的,可另投明主;有愿意留下来的,张云卿在欢迎你们的加入……”说到此处,他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他不能、也不想再说了,扭转身,在数名亲随的簇拥下,向南方走去……

众桂军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前面的一片树林里,才回过神来,像乱了套的马群一样,开始呼兄唤弟,准备各奔前程。

这时,轮到张云卿出场了,他捅了捅身边的黄干双。黄干双跳上一高处,用广西土话喊道:“静一静,弟兄们静一静!”全场安静,“刚才沈司令已经讲了,何去何从,均由自己决定。我认为到了这个关键时候,有一句古话最适合我们,‘物投明主,良禽择木而栖’。张先生虽是小地方的一方首领,却是个与神相通的奇人。这一次司令若肯信他,我们也不至如此惨败。他愿意收留我们,对弟兄们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跟着他,比跟着司令一定更有前程。现在,我请张先生给弟兄们说话。张先生有请。”

张云卿脸上堆着笑,不停地向桂军官兵拱手,登上高处,用带着浓重土音的官腔说道:“各位弟兄,我们相处虽然不到半月,但你们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你们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特别是打起仗来不怕死的勇敢精神,最令人钦佩!如今树倒猢狲散,你们就要各奔前程了!我、我真的舍不得弟兄们……”说到这里,张云卿很真实地流出泪水来,“如果弟兄们不小瞧我,愿意留下,我会张开双臂欢迎!我知道,弟兄们曾经在广州、南宁、桂林那样的大地方享过福、坐过江山,对武冈这样小小的地方不大在意。不过,我要提醒弟兄们,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好。大地方动荡不安,战事不断,难得有一刻半时的安逸。我是个粗人,也没有沈司令那样的雄才大略,更没有任何政治主张,如果非要说我有什么政治主张,那就是四个字——享受人生。我想我的这个政治纲领,弟兄们大多数都能接受。我是贫苦出身,自小死了父母,尝遍了人世间的疾苦。正因为如此,对好生活的渴望,我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活着如果不享受,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这道理太浅了,浅得连草木都知道——你们看那山上的树,吸到肥的就是比别的树要高大、茂盛。正因为这道理人人都懂,人人也想享受,这世界才有争夺、才有各种势力!如果弟兄们愿意跟我干,大家拧成一股绳,那么,我们就是武冈最大的一派势力。凭着这股势力,我们就可以尽情享受!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既然我们是为了享受,只要有大块的肉吃,有大碗的酒喝,有大姑娘陪睡,又何必非要去大地方折腾!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享受,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逍遥!在这里,我们可把地踩在脚下,可以把天视为无物,可以操皇帝祖宗八代!高兴了可以把女人捧在手心,不高兴可以随意把路人抽筋剥皮!弟兄们啦,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么?当然,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不愿意留下的,我表示欢送,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他日相逢,仍是兄弟朋友。好吧,我的话就说到这里,愿意留下的,请站到这边来!”

张云卿的话音刚落,黄干双和他的一帮亲信率先站到张云卿这一边。接着,又陆陆续续有人走过来,但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回到广西去。站到张云卿这一边的,大多数是家中无亲人或犯下罪孽不敢回家的。分清泾渭之后,张云卿令黄干双清点了人数,居然有五百余人枪。

张云卿就地把桂军编成三个连,自任营长,任黄干双为副营长,准备绕道从新宁、城步回石背张家。行前,又令张钻子率领几名行动敏捷的匪兵潜入武冈城打探情报。

队伍经过三天三夜的徒步,回到了石背张家。张云卿把五百余人枪带到大院休息,然后令一班手下到四乡去买猪、买牛、买酒,大摆筵席,一来欢迎桂军加盟,二来庆祝队伍得到扩大。

是日,张家大院热闹非常,猜拳罚酒,笑语喧天,为了助兴,张云卿还请来戏班,通宵达旦唱戏。这些广西兵们,白天喝酒,晚上看戏,好不快乐,果然乐不思蜀。

半夜时分,张云卿兴尽,忽见身边的妻妾们都不在了,遂离坐走至蒲胡儿房里。

蒲胡儿因不堪鼓乐滋扰,无法入睡,正倚在床头挑灯夜读。见丈夫兴致勃勃回来,把书向床头一搁,打起了哈欠。

“胡儿,外面那么热闹,你躲在屋里干啥?”

“看书呀。”蒲胡儿媚态地望了张云卿一眼。

“什么好书,难道比戏还好看么?”张云卿拿起书,却不识字,指着封面上的四个字问,“胡儿,怎么认?”

蒲胡儿念给他听,他还是不认识。此时,他已多日不闻女人味,一见蒲胡儿的娇滴可人样,便禁不住钻入被窝,两人一番云雨。

事毕,张云卿兴犹未尽,得意地问道:“胡儿,临行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蒲胡儿娇嗔道,“你说过要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还说什么‘天机不可泄漏’,原来是拐回一群广西佬。”

“难道还不够伟大?”

“伟大?没有哇,我觉得你还跟以前差不多似的,也没见长高多少。你别得意,只能说明你走运,如果沈鸿英攻下武冈城,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好处。”

“不,你想错了!”张云卿坚决地说,“如果攻下武冈城,我也一样有好处——沈鸿英会把武冈城交给黄干双,黄干双那种水平,不等于武冈城就是我的么?”

蒲胡儿把头深深地埋进张云卿怀里,她真的感到丈夫很伟大了。

张云卿双眼望着窗外的星光,很久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过,我的工作才做好一半——另一半才是关键。”

“另一半,什么另一半?”蒲胡儿不解地问。

张云卿惨然地笑了笑,用手刮着她的面颊说:“很快,我又将做出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你别问我,不到时候我不会告诉你的。‘天机不可泄漏’,你懂吗?”

蒲胡儿睁着黑葡萄似的双眼,摇摇头,她真的不懂。但她预感到,张云卿又萌生了一个更大的阴谋。

次日一早,黄干双过来找张云卿。张云卿问道:“副营长,弟兄们情绪怎么样?开不开心?”

黄干双皱了皱眉头,叹道:“上半夜还可以,到了下半夜,酒醒后热气也散了,都冷得受不了。营长,这可是大问题,弟兄们穿得单薄,又没有被子盖,湖南不比广西,天气好冷呀……”说着,打了一个寒颤。

张云卿点头:“这事我会解决。等张钻子从城里回来,探明了情况,如果援军已经离开,张湘砥我是不怕他的,抢几个富裕点的村庄,一个晚上就解决问题了。”

“可是,张钻子什么时候能回来?这几个晚上怎么过?”

张云卿说:“前年我造这座大宅时剩余了不少边角木料,等会我让张亚口派人从楼上取下来,给弟兄们烤火。”

黄干双走后,张云卿立即叫来张亚口带人去取柴给桂军烤火。这时,尹东波也走来汇报道:“满老爷,昨晚广西佬真的好可怜,没有棉被,穿的又薄,抱成一团冷得瑟瑟发抖。这问题如果不解决,会留不住人的。”

“我知道了。”张云卿道,“我会想办法的。”

第二天晚上,张云卿来到桂军住的大厅里,和大家一起共度寒夜,桂军的心暂时也安定了下来。

一连三个夜晚,张云卿都是如此。直至第四天,张钻子才从城里回来。

张钻子回来的消息一经传开,冻了几个晚上的广西兵们奔走相告,兴奋异常——眼下,能出去抢一套衣服和一条被子,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

张云卿把张钻子迎到内厅,连连说:“你总算回来了,我们真是望穿双眼,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张钻子正要汇报,恰好黄干双也进来了,立刻闭上了嘴。

张云卿皱了皱眉头,不悦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副营长是自己人,还是你的上级,今后如有什么重大情报,我不在时,可向他汇报。”

张钻子这才说道:“张湘砥、易豪的消息非常灵通,已经知道我们扩大了实力。”

“知道就好!”张云卿点头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唐生智这回派来多少援兵,现在离开了没有?”

张钻子摇头:“还没有走。他们自称来了五个团,据我猜想,把张湘砥团加在一起,也不足五个团。”

张云卿皱眉:“为什么还不离开?北伐前线不正需要增兵么?”

张钻子望了望黄干双,最后还是说道:“唐生智知道沈鸿英解散了部队,担心枪支散落民间或土匪部队手里,造成麻烦,于是电令增援部队留下肃清散兵游勇,凡携带枪支逃跑者,一律就地处决。”

黄干双脸色骤变。

张钻子又道:“张湘砥他们是昨天才知道我们收留了五百余人枪的,因此十分惶恐,准备在近日发兵进剿。我知道后不敢久留,留下几个弟兄继续探听,匆匆赶回来报告。回家的路上,果见各交通要道写满了文告——”

“文告上写了什么内容?”黄干双急问道。

张钻子道:“内容我记不全,大意是说,最近沈鸿英解散军队,有大批散兵游勇滞留武冈境内,凡发现携带枪支者,打死赏大洋——”

“谁叫你说这些!”张云卿怒道,“你一定是看错了。”转对黄干双,拱着手,“这事全拜托你了,千万别走漏消息,我们好不容易团结到一起,如果有人开小差,岂不是前功尽弃。”

“那是的,那是的。”黄干双心事重重地说。

是夜,张云卿因连续几晚陪桂军挨冻,受了风寒,在尹东波的劝说下回房里去睡。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突然黄干双慌慌张张来敲门:“营长,不好了,昨晚上跑了百多个弟兄,还有十位带着枪跑了。”

张云卿一边穿衣,一边急问道:“莫非是谁走漏了消息?”

“是这样的。”黄干双道,“昨天我们在屋里说话,有部分弟兄跟着到了门外,结果我们的谈话全被偷听去了。他们知道将有五个团来围剿,加上天气又冷,结果军心大动。”

张云卿二话没说,跑去安慰留下的桂军,要他们不要听信谣言。

中午时分,在石背村五里外的路口,发现了十具桂军尸体——正是那十名携带枪支者。同时,又传来谣言说,近段时间,农民自卫队十分活跃,每天夜晚,都出动大量人马在各路设卡,凡遇有携枪者,一律打死。

晚饭后,张云卿来到外厅和广西官兵一起,尽力安慰、规劝,到了后半夜,忽发高烧,不得已回到自己床上。次日醒来,结果又有近百人逃走。

一连几个晚上,最后五百余位广西官兵,逃得只剩二百余人。

这时,又有谣言传来,说张湘砥已经知道张云卿仍在石背张家,准备和五个团的援军一起来围剿。

无论谣言是真是假,张云卿觉得石背大宅不能再住了。遂将家中所有值钱之物及三位妻子、儿子张中怡随大部队一起进驻山门燕子岩。

由于弃置很久,燕子岩以前的草房多数已遭当地老百姓毁坏,一年半载无法全部修复。目下正是冬季,天寒地冻,没有避风雨之所,一个个都愁苦着眉。黄干双一帮广西人更是受不了,问张云卿道:“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干燥的岩洞,我手下的弟兄都没法支持了。”

张云卿指了指崖下:“那里有个大岩洞,叫燕子岩,以前是我们的仓库,不知现在怎样了。”

“走,下去看看。”黄干双要求道。

两个人拿着手电进入岩洞,刹那间,上万只蝙蝠在洞中乱飞,翅声如雷,张云卿、黄干双费了好大一阵功夫,才把这些讨厌的东西撵走。

黄干双此时感到全身暖和,照照地上,也非常干燥,喜道:“营长,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怎不早些带我们来?这里比住房子暖和多了。”

张云卿叹道:“此洞虽然冬暖夏凉,但却是个死洞,暂住几天还行,久了,若让敌人知道,把洞口一堵,我们就完蛋了。”

黄干双搔着头道:“这倒也是个大问题。”

“这样吧。”张云卿说,“我们暂时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上面的房子加紧修复,待修好后接下来再解决衣服和棉被的问题。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不可能一口吃完一锅饭。我已经派张钻子去附近打探了,有适合的地方一个晚上就能解决问题。”

当晚,张云卿、黄干双带领匪众进入燕子岩。这个岩洞虽然宽大,但要住近三百人显然很拥挤,最难受的是彼此排出的废气很闷人。张云卿在洞里呆了一会,感到受不了,对黄干双道:“副营长,不如这样,反正外面也需要留人,我们轮流睡。广西的弟兄们这几天辛苦了,先多睡一个白天、黑夜,警卫工作由我们来做。”

黄干双先是客气,这时,旁边几个广西同乡骂他是傻瓜,才不再坚持。

已经是深冬天气,这些人从仲秋季节随沈鸿英跋山涉水步行来到武冈。那时大家都穿得比较单薄,有的人听说湖南很冷,要多穿些衣服。沈鸿英对他们说,武冈很富裕,一旦攻下来不仅可以穿绸着缎,还能大发一笔横财。就这样,他们满怀着发财的希望来到这里,谁想武冈城攻不下来,还死了三千位弟兄。当战败后沈鸿英宣布解散,有家有室的都回去了,剩下来大多数是家中无依靠的,且都没有其他谋生手段,只希望跟了张云卿过几年快乐日子,谁想到这边的处境十分险恶,在石背张家饱尝了惊吓与冷冻。好多人也坚持不住了,趁着夜晚开了小差,剩下最后的二百余人,这些人都是因为不服才留下的,他们坚信苦到尽头一定转甜。

今日,随着张云卿转移到这里,张云卿许诺,最多过两天,解决保暖问题,他们相信,苦日子已经到了尽头。可不是么,这个岩洞很暖和,几个月出生入死,颠沛流离,终于睡上了一个安稳的好觉。

很快,他们进入了甜甜的梦乡。黄干双也在做梦。梦里,他飞上了天,天很阔、很高,也很美。有五彩缤纷的云,有暖融融的太阳……飞啊飞啊,心情是多么畅快。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飞吧,飞吧,前面就是天堂!”

说话者仿佛是沈鸿英,又好像是张云卿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召唤,大家都争先恐后向高处飞,仿佛谁飞得最快,谁就最先进入天堂。

终于,天堂就在眼前,一道道金光从五彩云里放射出来,云端里,显出金碧辉煌的玉殿琼楼……有金石之声传来,那里仙女们在鼓乐声中翩翩起舞,一个个花容月貌,性感异常……黄干双突然想起他们已经数月不闻女人味,心旌动荡起来。好像仙女们也通晓他们心意似的,抖落薄如蝉翼般的霓衣,露出酥胸,并且做着挑逗的动作……黄干双和他的弟兄们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突然,霹雳一声惊雷,刹那间天空乌云翻滚,美丽仙女们也幻化成狰狞的魔鬼,张开血盆大嘴喷吐出一股股的黑色瘴气……黄干双猛醒过来,只感到空气里有浓烈的辣味,令人窒息。

有人早醒过来了,不停地咳嗽。黄干双捏着鼻子向外冲——然而洞口已经被石头堵住,洞外燃烧着噼噼啪啪的大火,那呛人的毒气正来源于此。黄干双终于明白了,一边用手扇着滚滚浓烟,一边声嘶力竭喊道:“张云卿,你好阴毒,原来你需要的并不是我们,是我们手里的枪,你——”喊到这里,他再也喊不出声来了,只感到头昏眼花,口水鼻涕长流,更有那喷嚏连连。

“哈哈哈!”张云卿在外面狂笑,“你现在才清醒,迟啦!这外头我们堆了上千斤干柴,和着干辣椒、硫磺一起燃烧。另外,还有数架风车,风车内装有干石灰,今天,哪怕你们这些广西佬有穿山甲的能耐也逃不出去!哈哈!”

黄干双再也顶不住了,被毒气熏倒在洞口,随后而来的同乡,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齐刷刷倒了下去……

张云卿仍在外面狂笑不止,他得意地说道:“黄干双,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没有头脑。俗话说,‘宁与本土人过刀,不与外地人相交’,你们家在广西,无根无底,既然我把握不了你们,我怎么会诚心收留你们?难道我不怕你们造反?你们也真是蠢,不疑有他,居然有五百余人上我的圈套。我心本善良,不想加害你们,提醒你们只要留下枪支就可以离开,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三百余人还算开窍,趁着天黑各自逃命。可是,你们这二百条蠢货太执迷不悟了,到今天,我不能不下此毒手,否则,一旦机会失去,你们就是我的心腹之患。弟兄们,上路吧,明年的今天是你们的忌日,我会烧纸钱祭奠各位的。”

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等七八十余人,在张云卿的指挥下,添柴的添柴,扇风的扇风,并不时向红红的大火里扔干辣淑、硫磺、石灰及能够产生浓烟的各种湿树枝。

洞里早就没有动静了,张云卿反令手下加大毒烟的剂量,如此直至天亮……

天亮后,他们停止烧火,每个人嘴上捆了湿毛巾,冲进洞里,捡出那二百条枪,然后再在尸体上浇上煤油,点起火来……

张云卿没有料到会这样的顺利,不费一枪一弹,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五百余条好枪,其中还有十五挺轻机枪。

当住房修复好后,张云卿与蒲胡儿仍睡过去的那一栋。他很得意,在屋里睡觉的第一个晚上,他拥着胡儿自豪地说:“前些天在石背大院我跟你说过,我还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怎么样,你当时没有想到吧?”

蒲胡儿点头:“是的,我确实不曾料到你会这样干。”

“我除了能出人意料外,这说明我——”

“不,”蒲胡儿打断道,“这说明你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土匪首领,成不了大气候。成大气候者,必须放眼四海,胸怀宽广,能够兼容并蓄。比如孙中山,他的手下并非清一色的广东中山人,而是荟萃了五湖四海的豪杰;比如蒋介石,他也并非靠一帮纯粹的浙江奉化人打天下。你曾经说过,你是一棵树,根伸到哪里,你的树枝就能荫护到哪里。现在,我总算认清了,你是一株长在悬崖上的‘救兵粮’,一种带刺常绿植物,永远也长不成参天大树。”

“是的,我本身就是一个土匪!”张云卿承认道,“土匪的‘土’,就是本土的‘土’,乡土的‘土’,离开本乡本土,就没有自己的天下。我曾经说过,我没有政治理想,如果非要说有,‘享受人生’就是我啸聚绿林的惟一目的。因此,我也不需像孙中山、蒋介石那样兼容并蓄,聚四海豪杰。但是,我‘享受人生’的宗旨以及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切实可行的。你想想看,我的手下不足八十余人,而人家是五百之众,势力近十倍于我,让他们长期跟在我后面,我能不如芒刺背?特别是他们身处异乡,无根无底,一旦哗变,我喊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时谁来为我收拾残局?另外,这年头兵荒马乱,天灾不断,无以为生者比比皆是。只要有枪,一声呼唤,数日之内,我就能挑肥拣瘦,招收到五百位本乡本土的武冈人。你说,这些外乡人我留下他们有何用处?”

经张云卿如此一番表白,蒲胡儿也觉得有他的道理,叹道:“别说这么多了,反正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山大王,我就当压寨夫人。听说唐生智的五个团和张湘砥的十七团要来进剿,这可是大事儿。”

“你相信这是真的?”张云卿得意道,“这是我为了吓唬广西佬有意造出的空气!”

蒲胡儿松了口气,捶着胸道:“这空气造得真够紧张,一连十来天,叫我提心吊胆的。”

张云卿哈哈大笑:“连你都给懵住了,难怪广西佬上当!”

“照这样,头一个晚上逃跑者中有十人携带枪支被打死,莫非也是你所为?”

张云卿点点头:“那个任务我交给了谢老狗,去四乡收购干辣椒、硫磺、石灰以及有意把这里的房子拆烂,也是我事先派人所为。事到如今,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已经大功告成,下一步就是招兵买马,把这里扩充成湘西的第一大山寨!”

“五百人真能在几日之内招收齐么?”

张云卿十分自信地点头:“武冈今年春夏之季,雨水过多,禾苗被淹,七八月间,又火伞高张,略无雨意,全县禾苗大半枯死。旱灾之外,且加虫灾白籼,收成不过十之二三。另外,去年大水,前年大旱,民不聊生,饿殍遍野。蚂蚁尚且偷生,如给一条活路,谁不趋之若鹜?我手头有五百多条枪,就是五百多条生路,可是,武冈境内将要走上绝路的何止五千、五万!现在,唐生智的援军早已离开武冈,惟一的障碍是共产党在四乡成立的农会,还组成什么‘农民自卫队’,手里也有枪。我已经派张钻子外出打探了,如果大环境基本安定,我就可以开始扩充工作。”

数日后,张钻子回到燕子岩,一进张云卿的内室,就说道:“满老爷,外面的风声不太好,恐怕现在扩充还不是时候。”

张云卿心里一惊,问道:“是农会方面的障碍太大?”

张钻子点头:“现在农民协会已遍及每一个角落,全县共有县、乡、团及旗、庙、股等农会组织二百余个,拥有正式会员六万多人。各农会还成立了自卫队,扛着枪和梭镖四处斗地主、打土豪,减租减息。凡稍有不从者,轻则抓起来游团、游街,重则送到县政府坐牢。反正如今县政府已落入共产党手里,欧阳东、邓成云、刘卓、邓中宇都是共产党员,公开支持农民乱来。原本一些没饭吃的,趁着这机会也可以开地主的仓,分得一些粮食,这样一来,没有出路的都投靠共产党参加农会去了,谁还肯跟我们上山当土匪?”

张云卿愁眉紧锁,也感到眼前确实不宜于扩充,便转问其他人:“如今梅满娘的情况如何?”

张钻子连连摇头道:“别提了,她是山门首富,在全县也有名气,当然首当其冲,日子难过啰。具体我没有去过她家里,在山门镇上听到很多有关她的谣言。说是山门镇以万春发为首的农会,纠集一大群穷鬼,在县政府的支持下,挑着箩,打开梅满娘的仓,把谷子全分了。以前梅满娘每年放高利贷要赚不少钱,现在那些人不干啦,拿着契约要梅满娘减息。梅满娘一时也糊涂了,没有干。谁想万春发马上给她戴上高帽游乡,又送到县政府关起来了。听说,她的管家邓集华还找过满老爷呢,想请你设法营救。”

“真是乱想,我能救她?”张云卿长吁短叹。

“还有张光火,现在也送到县政府去了。”

张云卿一愣:“县政府也关他?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张钻子不解,望着张云卿:“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张光火跟共产党没啥关系呀。”

“是的,张光火跟共产党没有关系,但张光文跟张湘砥有关系呀。还有,上次我们和沈鸿英联合攻城,本来胜利在望,谁想到第七天唐生智派来的援军赶来,这难道不蹊跷?”

“你是说,报信的就是张光文?”

张云卿点头:“除了他,任何人也办不到。这家伙相当狡猾,至今仍在我面前以好人的身份出现。终有一天,我会收拾他!”说着,牙齿咬得格格响。

张钻子搔着头皮,恍然大悟:“这次张光火被送去县政府之后,没多久就回来了。按道理,他闹事很凶,公开和夏雨民联合组织伪农会,和真正的农会唱对台戏。好多都还关在牢里,独独他一个人出来了,想必正是张湘砥从中说情。”

张云卿道:“反正现在我们也做不了事。从明天开始,你要多多地留意农会和县政府方面的情况。还有,朱云汉、张顺彩他们也要多多联系。”

张钻子道:“前两天我去过双壁岩,为的就是和朱云汉接上头。谁想,双壁岩也落到农会手里了。负责那里的,是茶铺乡的农会主席——老尹的岳父彭斌。他在那里公开写了标语,说是要把这条交通要道从土匪手里夺回来,交还给地方百姓。”

张云卿皱了皱眉:“朱云汉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张钻子道:“为这事我向很多人打听了,后来才知道他俩被农会压得抬不起头,合成一股到会同、芷江、黔阳一带的山林里谋生路去了。”

张云卿打了一个寒颤,“长此下去,恐怕我也得率领弟兄们去偏远的山岭谋生路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农民运动不但没有平息,反而进一步掀起了高潮。各种各样的消息不断传来。

1927年春节后的一天,张钻子匆匆从县城回到燕子岩向张云卿报告:“满老爷,现在的风声越来越紧,听说,连张湘砥都保不住张光火,万春发又把他抓到县政府去了。为这事张湘砥感到大丢面子,悲愤加上伤势不愈,已经回长沙治疗去了。”

张云卿关切地问:“张湘砥负了伤?”

张钻子道:“守城的时候被桂军打伤的。”

张云卿又松了口气:“那么易豪呢?如果张湘砥回不来,他会不会离开?”

张钻子叹道:“张湘砥第一天离开武冈,他第二天就带着他的‘补充营’在枫木岭立寨了。”

张云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人在幕后指使?”

“是的。听说张湘砥和张光文是保定军校同学。”

张云卿沉思片刻,脸上露出笑容:“由此可知张湘砥不会回来了,张光文、易豪又失去了一层保护,我们大可不必害怕。现在共产党的武装势力如何?”

“除了各乡有农民自卫队,另外刘卓还组织了一个自卫总队,总队势力约五百余人枪,加上各乡自卫队人数,不少于八千人。”

张云卿道:“难怪连张湘砥都对付不了他们。如此看来,我们日后真正的敌人还不是易豪,而是共产党。”

张钻子说:“如果共产党诚心来争取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张云卿不语。

张钻子离去,张云卿踱步到内室,问正在看报的蒲胡儿:“最近《大公报》上有什么好消息?”

蒲胡儿放下报纸:“好消息没有,坏消息不断。1927年1月19日,省政府公布《惩治土豪劣绅暂行条例》;1月下旬,全国各地展开镇压土豪劣绅及反革命分子运动,对杀害农民的土豪劣绅团防局长实行通缉、逮捕和镇压;2月12日,毛泽东在湖南考察农民运动完毕,离开长沙去武汉。毛泽东你知道吗?他就是欧阳东的老同学,据说,全国的农民运动就是他发动起来的。”

张云卿喉结动了动:“难怪武冈的穷鬼们这么嚣张,原来是有恃无恐。胡儿,如今是非常时期,报纸上的新闻每一条都不要错过。”

“我知道。武冈境内的情况更重要。”蒲胡儿提醒道。

“我会把握的。我们有张钻子专门负责这事。”

1927年春,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湘西境内数以万计的农民缺粮。张云卿原指望利用这个时机扩大势力,谁想农民协会发动全境农民,在经济上采取一系列措施,限制地主的剥削,最后剥夺其财产。具体措施有:

一、吃大户。洞口镇豪绅刘异,平常趾高气扬,因刘有陈光中的势力。2月上旬,与洞口镇毗邻的茶铺乡农会主席彭斌,率本会四百余农会会员,手持梭镖鸟铳,浩浩荡荡到刘家杀猪吃饭,开仓分谷,一连吃了二十多天,刘异吓得逃往他乡。在彭斌的影响下,洞口镇的农会工作也很快带动起来,把当地几个土豪的仓开了,把谷子分给缺粮的农民。

二、阻击平粜。为防止粮食外出,以及大地主囤积居奇,运粮外出,做投机生意,农民协会派出自卫队,一遇有此种情况,立即没收粮食,分给缺粮农民。

三、逼地主放粮。农民协会中有一个“贫济会”的组织,凡有揭不开锅者,可由“贫济会”出面勒令土豪给予粮食救济。

这场轰轰烈烈的春荒农民运动开始,也遭到土豪劣绅势力的抵抗,特别是北乡夏雨民,仗着他弟弟的背景,公开纠集一伙土劣与农会对抗。夏雨民本身是日本讲武堂毕业的,在武冈城开了几家大铺子。他的胞弟夏雨林是留美学生,北洋军阀段祺瑞的六女婿,其亲朋多是官吏和大豪绅,平常作威作福,无恶不作。为了农会工作顺利开展,当地农会主席彭斌将他抓起来押到县城。由刘卓组成临时特别法庭,判处其死刑,执行枪毙。

张钻子把这个消息带到燕子岩,张云卿预感到共产党要动真格了。

张钻子接着报告道:“这次夏雨民被杀,全县的地主、富人兔死狐悲,都主动把东西拿出来交给农会。还有,关在牢里的地主至今都未放出来,张光文为他哥哥的事焦头烂额,每天上蹿下跳。”

张云卿沉吟半晌,说道:“依我看凡事过了头都会有反复。眼下富人势力也不少,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总会想出办法来应付。”

“张光文上蹿下跳为的就是组织反对势力,听说上层的斗争也很尖锐——这些《大公报》经常有披露的,满老爷比我更清楚。”

张云卿问蒲胡儿:“最新的《大公报》好像没有到似的,是信差搞丢了?”

蒲胡儿道:“《大公报》早些日子就已经被省农会查封了,查封的还有长沙《国民日报》,这两家报纸刊登了刘岳峙的文章,刘文公开指责农民协会会员是‘地痞流氓’。”

“原来如此。”张云卿点头。

张钻子说:“农民协会也意识到将受到抵抗,刘卓正在四处搜罗武器。恐怕他还会来找满老爷。”

1927年4月上旬,刘卓只身来到燕子岩,与张云卿面谈。由于张云卿已得到张钻子的报告,早猜出对方的来意。谈了没多久,刘卓果然把话题转到枪支上,他说:“我奉省农协的指令,编练农民自卫军。这支军队编练好之后,今后就是人民自己的军队,专事打富济贫。文告下达后,要求参加的农民很多,问题是枪支不够。听说顺路先生存有一批枪支,今日特来与你商量,想请顺路先生把枪交出来,所编的队伍仍由你来带,只要站在穷人立场上就行。”

张云卿道:“张某本就是穷苦出身,一直是站在穷人的立场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劫富济贫’。我手下有八十余人,七十条枪。刘主席说的‘存有一批枪支’不知指的是哪一批。”

刘卓皱眉道:“这个大家心里各自有底。如果顺路先生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只是,我要提醒认清眼前大局。如今农民运动在全国风起云涌,要不了多久,中国就是穷人的天下。那时,顺路先生若想回头,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只能实事求是,把你的队伍定为土匪。”

张云卿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刘卓接着又宣传了一篇全国的大好形势,然后说:“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就不打扰了。”

刘卓离去,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一班骨干自动来到张云卿屋里,问刚才刘卓的来意,张云卿如实相告。

大家沉默良久,尹东波望着张云卿:“你说,我们是答应的好,还是不答应的好?”

张云卿反问道:“你认为呢?”

尹东波叹道:“左右为难。答应么,把五百多条枪拿出来拱手让人,这个亏谁也不会吃;不答应么,农民运动如此凶猛,一旦得罪,我们连栖身之处都没有。”

“不如这样。”谢老狗说,“满老爷带领弟兄们先投靠农会,保全实力,待日后时局有了变化,再见机行事。”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我们把五百余条枪交出来,难道你愿意拿出来?”尹东波提出异议。

“五百条枪是我们的命根子,当然不能交出来!”谢老狗说,“我们把枪藏起来,不要认账就行了。”

“你以为刘卓是傻瓜?”尹东波道,“人家比你还聪明,对我们的情况早就了解。”

“别抬杠了!”张云卿叱道,“你们两个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习惯。今天就谈到这里,这件事我自有安排。老尹,等会你来我这里一下。”

众骨干离去,张云卿来到内室,对蒲胡儿说:“你马上寻纸笔来,帮我写封信。”

蒲胡儿取出纸笔,望着张云卿。

张云卿说:“刘主席大鉴:此次蒙主席教诲,受益匪浅。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当今时局,农民运动风起云涌,今后之世界,非穷人莫属。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张某本系穷苦出身,愿归顺农会。现手下有八十余人,枪七十支。本来曾收编沈鸿英残兵五百余人枪,因本埠庙小,难容大菩萨,加之广西人来此水土不服,已于前段时间全部携枪离我而去。若主席不嫌弃,张某任主席调遣,不敢怠慢。”

蒲胡儿写毕,稍作了修改,念给张云卿听了一遍。一会尹东波到,他看了内容,连声称赞。藏好信,去城里呈送刘卓。

尹东波尚未归家,又有张光文带领刘异、赵融来访张云卿。刘、赵大骂农民运动,然后向张光文使眼色。

张光文当没事一般,喝了一杯热茶,抹抹嘴望着张云卿:“顺路兄最近听到风声了么?”

张云卿摇头:“这山野之中,消息闭塞,什么也听不到。光文兄今日来此,是有好消息相告?”

张光文很兴奋,说道:“所谓物极必反。我早就预言,国共两党,终有决裂的一天,现在果然应验了。在北伐中取得重大胜利的蒋介石将军,终于有了心思对付共产党了。4月12日,蒋将军发动了大规模的清党运动,成千上万的共产党都成了刀下鬼,侥幸活着的也如风中之烛,正在一片白色恐怖中惶惶不可终日。”

张云卿原估计这些人是冲着他的枪而来,一直小心提防。经张光文如此一说,立刻有了浓厚兴趣,关切地问:“农会的情况怎么样?”

张光文道:“农会是共产党的工具,各地农会的头头们本身就是共产党员,这次清党,当然同样在劫难逃。广东的农会早已解散,头目及活跃分子全部杀光!这一次大的运动,是国民党向共产党宣战,是富人向穷人反攻倒算,现在运动已经波及到湖南,那些穷鬼们的末日就要来到了!”

“已经波及到湖南?有什么具体行动没有?”张云卿身子前倾。

“当然有!”张光文说,“5月21日晚,湘军独立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在何键的主使下,联合三十五军教导团团长王东原、三十五军留守处主任陶柳,带领一千多人,分别向省工人纠察队总部和省农民自卫军总队部发起进攻,捣毁省总工会、农协会、农运讲习所、省特别法庭,释放被关押的地主、富人。进攻中,与工人纠察队、农民自卫军、国民党左派、共产党同情者发生了激战,最后以胜利宣告结束,杀死共产党员一百多人,逮捕四十余人。”张光文顿了顿,“这次行动,是‘四一二’行动的延续,很快,全国就要掀起一场迅猛异常、波澜壮阔的大运动!这种力量,足够把农民运动彻底压下去!”

张云卿张着的嘴一直没有合拢,经历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他深深感受到,大局的变化可以左右一切,稍有不慎,一场灭顶之灾不知不觉就要降临头上。因此,一位成功的土匪头子,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位政治投机者。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否则,将会成为可怜的牺牲品。因此,他必须关注时局。

“今天,”张光文卖着关子说,“我要告诉顺路兄一个特大的喜讯!陈光中将军受何键将军之委托,就要来湘西一带清乡!这个消息是赵县长、刘总队长带来的,让他俩跟你说。”说到这里,把目光转向赵融。

赵融又与刘异推让了一阵,清清嗓子:“是这样的,前不久刘总队长在家乡受到农民协会的迫害,逃难出去找到我。要我想想办法。当时,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就相约去邵阳找陈光中将军。我和陈将军是同乡,刘总队长和他是老上下级关系。见面后,陈将军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们。于是,他先把长沙的‘马日行动’说了一遍,然后才说明他受何键之托,负责湘西的清乡。由于武冈是湘西南重镇,他特别重视,指示我们要利用当地的力量,先摸清情况,然后突然袭击,争取干净彻底地把共产党杀光。他又问及武冈有什么地方势力,刘总队长重点向陈将军推荐你。”

刘异插话道:“我儿,这可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要好好珍惜。干得好,陈将军一高兴,让你当个营长、团长都不成问题。我说你很能干,特别是他听到你从沈鸿英那里智取五百条枪的故事,大加赞赏。指示你可以放开手脚招兵买马,只要你杀共产党有功,他会来武冈收编你和你的部下。”

张云卿皱眉:“从沈鸿英那里智取五百条枪?干爹,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刘异一下子卡住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光文。这时,正好张光文也向刘异使眼色。张云卿心里明白,说道:“是的,我是从沈鸿英那里收留了五百名残兵,枪也有五百余条,不过那是前些时候的事。后来因为感到养那么多人不易,加之广西人怕冷,都开小差逃跑了。眼下,我可以说是不曾多一枪一兵。”

“不是说,你把那广西佬全部用烟熏死在岩洞里了?”赵融失口问道。

张云卿一惊,继之哈哈大笑:“谣言,纯粹是谣言!广西佬那么多,我才几个兵,哪里就能全部熏死人家呢?可笑,简直很可笑!这一定是有人蓄意造谣。”张云卿看了张光文一眼,又迅速把目光避开,“实不相瞒,在你们之前,刘卓也听到了我有五百条枪的谣言,特地跑来争取我,让我参加他们的农民自卫队。”

“我儿,你答应他了?”刘异急问。

张云卿摇摇头:“我没有五百条枪,如果答应,一旦拿不出枪,人家又会认为我不诚心,到时必为所害,我岂敢轻易投靠他人?”

刘异松了口气:“这样就好。不过,陈将军可是真心的,希望我儿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张云卿道:“我相信刘卓、陈将军都是出自真心,不过,我就一个原则——没有五百条枪的事实。谁要是冲着枪而来,那就是不诚心。”

张光文、刘异、赵融碰了软钉子离开燕子岩。三人离开,一直在内室的蒲胡儿走出来,望着一脸疑虑的张云卿,问道:“有什么疙瘩解不开?”

张云卿抬起眼:“胡儿,这次张光文来此,我感到颇费思量,怎么也猜不透他的意图。”

蒲胡儿在他身边坐下,笑道:“你老是把人往坏处想,当然会想不开啦。”

张云卿道:“他不怀好意来此,这是可以肯定的,但具体怀着什么样的歹意……胡儿,这次张光文很可能又有什么阴谋!”

蒲胡儿道:“你先别猜人家是什么阴谋,如今你已经成了共产党和国民党争夺的焦点,想一想你如何处理这件大事吧。我知道你想站在中间立场观望,分明时再倒向一方。问题是就我们目前的处境,如果站在中间立场,必将导致两面受敌,一旦一方打胜了另一方,下一步就是收拾我们。我觉得刘卓和你说的那番话是很切合实际的。不如干脆二者选其一,就像你玩赌博一样。别尽想和沈鸿英合作那样了,现实中那种败亦赢、输亦赢左右逢源的好事不会常有。”

“道理我懂。”张云卿道,“我并没有说要站在中间立场。我分析张光文来此有何目的,正是为了确定二者选谁。如果他们三个说的话都是真话,那么,毫无疑问,我立即可以把队伍拉出去,大开杀戒,最起码能杀绝我掌握到的共产党,以此向国民党讨好。可是,这话出自张光文之口。他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他能把好处拱手送给我么?不,不可能!他应该把这样的好处让给易豪。而且我还看出,他和刘、赵在来之前还做过一番周密的商量。这就更让人怀疑。人生的路很长,但关键处只有几步,走对了,能入天堂;走错了,只能下地狱。当年陈炯明与孙大炮决裂,沈鸿英第二次入粤也和我们现在的情况一样。如果当初他选择投靠国民革命军,那么,他就不会落到现在这样惨的下场。我也一样,如果张光文在说谎,我听信他大杀共产党员,一旦国共没有决裂,我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如果他说的是事实,我仍无动于衷,这份功劳被易豪抢了去,一旦陈光中来到武冈,我岂不又要被玩弄于易豪的手掌之中?”

“顺路,听说你替沈鸿英分析他当时的处境,说得入木三分,好多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别受感动的是老尹,他说你以前并不了解当时局势,仅仅在途中用心听他们和黄干双说了一路话,你的博闻强记和超人的智力由此可见一斑,等到自己面临同样问题,你怎的就拿不出主意了?”

张云卿苦笑:“是啊,如今我等于蒙在鼓里,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无论刘卓还是刘异,当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我一个也不能全信。相信刘异么,如今县城确实空虚,凭我的势力可以把县城拿下,杀一批共产党人,万一国共并没有决裂,我岂不成了两派势力的攻击对象?那时,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相信刘卓么,如果刘异说的话句句属实,这头一功被易豪抢了去,同样,我也会受到易豪和国民党的双重打击,在武冈立不下足来。这正好应了你说的那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是读书人家子女,更应该知道这些道理。”

蒲胡儿紧锁眉头,叹道:“是的,历史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故事,谁也无法超越。这世界上只有事后诸葛亮,很少有事前诸葛亮。顺路,我也感到你面临的问题很严峻,如果把握不准,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说得对,表面上你好像当年的沈鸿英一样,成了两派势力争取的对象,实际上是面临着进退两难的绝境。到了这时候,非自己能把握自己。顺路,我们何不求助神灵?据好多史料记载,连诸葛亮、刘伯温这样的超人,到了无法自主的紧要关头,都是求助神灵,我们不妨也试试。”

“你是说我们用卜卦的办法?”

蒲胡儿点点头:“是的,杨相晚以前打过几次卦,不是很准的么?”

“好吧,也只有这办法了。”没有竹制的卦,张云卿脱下自己的鞋,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各路菩萨显神灵,今日张云卿遇上大事,求神保佑卦上显圣灵,若是投靠国民党大吉大利,请显示巽卦——”说完,闭上眼把一双鞋子向空中一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