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王中王深藏不露 墙内墙浅刻人名

中国色情行业的昌隆自唐起直至清末、民国,其营业场所的名称不外是坊、曲、馆、楼、堂、院,尽显其巧小;改革开放之后,名称尽显其庞大,用上了“城”字,这个城,那个城,满大街都是;连“洗脚城”的招牌也挂了出来,其实不过是区区两间门面房,色胆真是包天了。

色情场所以“城”冠名,固然有秉承了“好大喜功”文风的夸张之嫌,但也并不太过。是个城,就得有市长、区长,到这个“城”那个“城”里押妓作乐的不乏市长、区长,所以也还称得起是名至实归。高官与民同乐,一派盛世景象。

何可待把切诺基停在一处名称为大罗马桑拿城的门前,拉陈虎下了车,轩昂而入。

两个人又蒸又泡又按之后,在桑拿城的休息厅里,何可待把他所知道的告诉了陈虎。

在何启章的书房里,他把儿子叫过来。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叠崭新的美元。

“可待,你把号码登记一下。”

何可待把美元翻了翻,“爸,你是说抄号码?”

“对呀。占不了你几分钟,好像连着号,你核查一下,要确实是联着号,你就登记上从多少号到多少号就行了。”

“爸,登记它有什么用?”

“这个你别管。我要不忙,就不叫你了。有跟你解释的功夫,我都登记完了。”

何可待把号码登记在一张纸上。

“爸,登记完了。”

“从多少号到多少号?”何启章坐在写字台前看文件,头也不回地问。

何可待报了一组数字。他看见父亲把这组数字记在了黑皮本上。

“可待,把钱放回保险柜。记住,这笔美元,你不能动用。”

“我什么时候用过你的钱呀?我才不会动它呢。”

“不是怕你花,我怀疑它有问题,怕你用了它,出麻烦。”

“爸,这笔钱哪儿来的呀?’”

何启章没有回答,仍然看文件。半天才回过头来说:

“可待,你听说过一个叫王中王的人吗?”

“没听说过。王中王,肯定是个绰号,八成是黑道上哪个老大的绰号。”

何启章摇摇头说:

“不像。黑道上的人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办不了那么大的事情。我猜,肯定是白道上的人,行政级别只会比我高,不会比我低。你没听说过这个人就算了,不要说出去。以后,你要是万一直接或间接和这个人撞上了,千万别理他,别和他近乎。我看这个人,早晚是要出事的。”

何可待来了兴趣。

“爸,你认识王中王?”

“不认识。也可能这个王中王是我认识,至少是见过面的某个人。但对不上号。嗅,你去吧。我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何可待在咖啡里加了一块糖。

“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

陈虎的咖啡里没有加精,他喜欢苦咖啡。

“那就是说,你父亲知道那笔美元是假的?”

“他没这么说。他只说怀疑美元有问题。有什么问题,他没说。”

“假美元与王中王这个人,有什么关系么?”

“我老爸没说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我老爸是很严谨的人,从来不乱说。”

“那以后,你父亲又和你提起过王中王这个人没有?”

“没有,就那么一次。”

‘称确实看见你父亲把美元号码记在他的黑皮本上了?”

“肯定他是写上了。我记号码的那张纸,也不知怎么保存了下来,后来交给了焦小玉。”

“王中王这个绰号,你跟谁提过?”

“除了你,我没对别人说过。”

“你再想想,和什么人,比如你的朋友们,顺口提过没有?我知道,你不像你爸那么严谨。”

“是呀,我要严谨,能和你说这件事吗。我想想,别忙……

对了,我可能和蒋月秀说过,我们俩不是差点结婚吗,无话不谈。”

陈虎提起了警觉。

“你和蒋月秀怎么提起的?”

何可待点上支烟,闷头抽了起来。忽然,他恍然大悟似地说:

“操,我想起来了。不是我对落月秀说过,是她主动跟我说的。我说,结婚我得换辆好车,换辆凌志400,我说要进口,关税太高。蒋月秀说她有办法,我问她有什么办法。她说找王中王,弄一辆凌志还不小菜一碟。当时吓了我一跳,我想起我老爸嘱咐我离王中王远着点,就没吭声,也没往下细问。没过三个月,我老爸一死,我和月秀的事,他爸极力反对,就算吹了。”

陈虎心中初步判断,王中王与走私有关。

“可待,你与蒋月秀算彻底吹了吗?”

“她与焦东方都上了床,我还能要她?幸亏她和焦东方也没成,她爸就知道攀高枝。她要是真嫁给了焦东方,那还不成了寡妇。”

“你再想想,究竟是你提起王中王的,还是蒋月秀提起的?”

“不用想。肯定是蒋月秀说的。我连王中王是谁都不知道,平白无故提他干什么。不过,相同绰号有的是,蒋月秀说的王中王和我老爸说的王中王,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不知道。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人,你也找不到他。找到了,你拿他也没辙。陈处长,你见好就收吧。你还想把全中国的贪官污吏都抓起来呀?那你还得再盖一千所监狱!”

“可待,这里有修脚的吗?”

“有,全是扬州人,手艺特棒。”

“那我修修脚,我左脚拇趾是个灰指甲,走路长了还挺痛。”

何可待冲服务员招手说:“给我哥们儿修修脚。修得好,小费加倍。修不好,发配回老家。”

陈虎斜了何可待一眼。他心中暗笑,这号人,将来哪怕是混到沿街乞讨的地步,骨子里也放不下衙内的架势。

他的思绪很快就从何可待转到蒋月秀身上,涉及到公安局长的千金,没有确凿的证据,连讯问都很困难,怎么办呢?能不能找陶铁良帮忙?他与蒋月秀很熟悉。陈虎想起了在公安局门口,他给阿铁良送杨可在野山坡摩托修理部与史海见面的照片时,第一次认识蒋月秀的往事。对,就找陶铁良帮忙。

陶铁良和陈虎各开各的车,来到勿忘我电器商城的停车场。

“到了,这就是蒋月秀的商城,够气派吧?”

陈虎饶有趣味地打量这座虽然只有上下两层,但占地面积足有一个足球场大的商城。它气魄宏伟,仅停车场就能停下百来辆车,又地处城郊结合部,交通十分便利。勿忘我电器商城的立体大字架在二楼的顶层,勿忘我这三个字是蓝紫色,电器商城是红色的字,看上去非常炫目。

陈虎心里一动,勿忘我三个字让他想起了那个给看墓老头两千块钱,让老头经常把勿忘我花摆在何启章墓碑前的那个女人,被何可待描述成是他老爸红颜知己的那个女人。他赞叹道:“勿忘我,怎么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陶铁良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蒋月秀,什么都想出点怪招。我也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她可能是要以此招弓旧头客吧。”

“像是刚开张不久?”

“才一个来月。我也是开张时,被她死活拉来捧场。咱们进去吧,她在经理室等着咱们。”

“铁良,咱俩先转游转游,开开眼。”

陈虎和陶铁良进入商城,看上去漫无目标的闲逛。各种型号的电视机、影碟机、音响、随身听、摄像机、录放机等琳琅满目;还有多种品牌的照相机、电脑、手表、摩托车、手机,微波炉、电冰箱、家用小电器等。陈虎注意到几乎全世界的最新产品都能在这里找到,而且价格比其它商场偏低。

“铁良,这里东西不贵呀,差不多都是进口货呢!”

“你挑几件,我让月秀给你多打点折。她不能赚咱俩的钱是不是。其实,她这里好多是水货,进价本来就不高。”

“铁良,在你办的案子里,有没有个绰号叫王中王的人?”

“王中王?还强中强呢,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你说的要是广告词还差不多。走,咱们上去。你说话悠着点,局长千金买卖做大了,脾气也大了。现在她是凡人不理。”

蒋月秀的办公室豪华气派,全部是仿明硬木家具。

一阵扑鼻的香味儿老远就飘过来。陈虎觉得落月秀比他以前见过的完全换了一个人,像是个干练的职业妇女,娇小姐的味道少了许多。

“月秀,你认识吧,我不用介绍了。”

“那还用说,”蒋月秀伸出手,“陈大处长,什么用把你吹来了。”

“你好,应该叫蒋总经理吧。”陈虎握住蒋月秀的手说。

陶铁良像长辈似地摆手,“什么蒋总,你就叫她月秀。她钱挣得再多,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

“对,对,在`你们俩面前我没脾气。陈处,让我帮什么忙?”

“他想从你这儿买几件东西。不用我说,你得打折。”

“那还用说。坐,请坐。”

在沙发上落座后,蒋月秀找出一本厚厚的日文版电器产品目录,放在茶几上。

“陈处,这是一部分产品目录。你翻翻,喜欢什么,随便划个圈,就是你的。”

陈虎翻了翻目录,上面以照片为主。

“这上面的产品,你这里都有?”

“差不多。没有也没关系,我给你现进。你是铁良的死党,我怎敢慢怠你呀。”

“谢谢。谢谢。”陈虎边翻目录边说,“我现在就一间房,买了也没地方放。我是想求你给我换点美元。”

“换美元?”蒋月秀声音有些惊诧。

“不方便就算了。铁良说你路子多,其实换不换也无所谓。”

“你想换多少?”

“我能换多少,顶多也就换一万美元吧。银行不给换,外头换了又怕上了切汇的当。你能帮忙吗?”

陶铁良帮衬道:

“月秀,我哥们儿的人民币来得也不容易。你要能帮忙,把比价压低点,别跟切汇的那么黑。”

“急不急?”

“不急。不方便就算了。”

“要不急,我试试。一万美子,不多。能成吧。”

“那我什么时候把人民币给你送来?”

“换一万美子的人民币,我还垫得起。等把美金拿到再说。拿到了,我给你打电话,告诉铁良也行。”

“那我先谢谢你了。懊,月秀,以后我和铁良退休了,上你这儿,你这地方叫什么商城来了?”

“勿忘我。勿忘我电器商城。”

“好名字。我上你这个勿忘我商城,当个保安,没什么问题吧?”

“陈处长,”蒋月秀一甩长发,“你别逗了。听我爸说,周森林一退休,你就接他的班。只怕你当上反贪局长,我这座小庙请你观光你都不赏险呢。是不是,铁良?”

与蒋月秀告辞后出来,陈虎不高兴地说:

“我接班不接班的事,是不是你跟她说的?”

陶铁良笑笑说:

“还用得着我跟她说。月秀是蒋局的千金,她的消息比咱俩都多。晦,市委组织部找你谈了没有?”

“根本就没那么回事,谈什么。你别跟着瞎传小道消息。”

“好,好。没正式发布前,传这个是对你不利。说不定有人先传出话来,就是想挡你的道。中国的事就是这个德性,先放出风来什么人要当什么啦,到最后基本上都成不了。凡是嚷嚷动的事,都是不想真办的事。想真办的事,事先都捂着盖着,等揭锅的时候,大家一听全傻眼,你根本就不会想到能轮到这个人。你提局级这个事,是有点玄了。他妈的,也不知道是谁挡你的道。也难怪,你得罪的人太多。”

“我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心上。铁良,要是发生了什么假美元的案子,你替我留神点。假钞,不会就那么一点点。只要钞票印成了,它就要流动,不在这个地方冒出来就在那个地方冒出来。印了不用,印假钞干什么。”

“行,我记住这个事。月秀这儿,你发现什么毛病了吗?”

“没有。她是何可待的未婚妻,何可待的事,她能一点边不沾吗?我还不能把她挑出。假美元是在何启章的保险柜里发现的,何可待也知道这件事。蒋月秀那时差点与何可待结婚,她应该了解一些情况。”

“我还是那句话,你悠着点。公安局长的千金,不好碰。搞不好,连我都跟着你吃瓜落。”

当天晚上,陶铁良被蒋月秀叫去夜总会玩,她给陶铁良安排了一个细高挑的小姐。陶铁良特别高兴,他专门喜欢瘦腰的女人。

小姐灌了陶铁良不少酒,使他头晕脑涨。

蒋月秀走过来,让小姐去唱歌。她给陶铁戾夹了片西瓜,塞进他的嘴里。

“醒醒酒。让小姐把你灌醉了,你连上床的劲儿都没有了,不便宜她了。”

“我……没醉。让她过来,唱什么……喝。”

“她唱完歌就过来陪你。铁良,陈虎今天到底为什么来的?”

“他…··换美元……”

“操,你们俩还敢给我下套?你是我爸的关门弟子,惹翻了我,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实话,陈虎想掏出什么坏?”

“真的……换美元……”

“我真生气了。换美元?别说换一万,换一千,他都拿不出钱来。谁不知道那小子是个不开窍的穷光蛋。你说实话!”

“真跟你没关系…··啊可待家有…··很美元……你是他的女朋友……陈虎顶多是…··我你了解点情况……不是冲着你来的……,

蒋月秀怔了一下,撇撇嘴说:

“就这点事,他直接问我不就行了,还用拐弯抹角的。我跟何可待,早就一点关系没有了。他的事,我是一概不知道。算了,我让小姐回来陪你。”

这一夜,陶铁良和小姐住进了蒋月秀为他们在宾馆开的一个房间。连小姐的出台费也是蒋月秀付的。第二天早晨,陶铁良去市局上班,他头天晚上对蒋月秀说了什么醉话,他一句也想不起来。

陶铁良回市局取了提审手续,驱车去安岭监狱。那里关押着一名持枪抢劫银行送款车的要犯。犯人在拒捕时脑部中了一枪,那一枪正是出自陶铁良的枪管。犯人经抢救后已恢复了知觉,无生命危险了。由于医院安全措施不严密,犯人已送到安岭监狱关押。陶铁良要前往提审。

陶铁良带着专案组另一名成员,到达安岭监狱,出示了提审手续,进入一筒。持枪抢劫犯关押在5号,与焦鹏远只隔着两个门。

犯人仍然卧床,陶铁良只好到牢房提审。

陶铁良只提了两个简单的问题,但犯人言语不清,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陪同提审的狱医摇摇头,示意停止提审。

出来后,陶铁良问狱医,什么时候犯人的头脑才会清醒。得到的回答是说不准,犯人的脑伤还没有痊愈。

就在这时,陶铁良看到8号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他一眼认出,那正是他叫过不知多少遍的焦书记。

这一瞬间,给了陶铁良极大的震动。他真真切切地觉得焦鹏远的体型比过去小了两号,从头到尾都小了两号。人还是那个人,但个子矮小,脑袋小,身板薄了。难道人活着真是全凭一口气,没了气势,人就会变形吗?

焦鹏远也似乎看到了他,还冲他点点头。陶铁良懂得安岭监狱制度森严,即使是管教、武警,也不得与自己职责无关的人和事发生模的联系。

陶铁良匆匆地离开,内心长叹: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老头与往日前呼后拥的市委书记,真是判若两人!他感到他所属于的这部国家机器真是不可思议,它在几十年内所给予一个人的名誉与地位,在一夜之间便能收回!

自从被关进一简8号以来,一直没有任何人找他讯问。每天早中晚,从铁栅栏门的送饭口伸进来一把勺子,往他的塑料小盆里倒菜倒饭,接着小门就关闭。每天上午九时至十一时,下午三时至五时,铁栅栏门和外层木门打开,在两名武警的监视下焦鹏远出来放风。

他目送陶铁良的背影消失,不是他对陶铁良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他甚至叫不出陶铁良的名字,他的目光滞留在陶铁良的背影上,只因为这个年轻公安干部的身影能唤醒他对往日权力的记忆,驱赶了一些心头的孤寂。

焦鹏远从筒道下了几级台阶,下面是个露天花园,它处在U字楼的中心地带。低矮的苹果树和高大的杨树、榆树,以及地面上的茂盛的野草,给这孤寂的院落带来了更深层次的孤寂。没有这些无言的生命做伴,在此放风的犯人只会感到凄凉;有了这些关不住的绿色,犯人们才从中感悟到万物生死循环的悲怆。

所以,足不出户的囚禁三天后,焦鹏远第一次获准到花园放风时,他竟然不能适应绿色的包围,绿色所带来的自由感让他感到无奈。

花园并不全部属于放风者,它被砖墙切割成若干块,以便犯人们能同时放风但由于被墙隔离彼此不能交谈。花园里这些没有屋顶的四面墙行话叫风圈。每个风圈里有一名放风者来回散步。高处的武警能有效地对风圈里的犯人进行监视。

焦鹏远进了属于他专用的这个风圈。这里有一棵高大的银杏、一棵苹果树、一棵榆树,地上满是野草。榆树上有喜鹊窝,榆树是麻雀的天下。焦鹏远对风圈内的景致格外珍惜,珍惜到不肯一览无余的程度。他把风圈分成四个区域,仿佛是四个城区。任命银杏树当银杏区的区长;苹果树当苹果区的区长;榆树当榆树区的区长;一株野枣树当野枣区的区长。他限制自己每天只参观一个区,把区里的所有细节观赏殆尽后再去参观下一个区。四个区密密麻麻地留下了他的足迹。此刻,他不知道该参观什么区了。也许该召开一个四城区联席会议,统一布置一下工作,但一时他还想不出个重大题目来,只好把会议延期。

忽然,他把目光转向了四面拆墙。怎么会把培面忽略了?既然这里设置了四个城区,那就把四面墙隶属于四个城区,每一道砖缝就作为一条街道,每一块砖就作为一位市民吧。

焦鹏远觉得自己这样设置区划很有趣,这个有四个区的行政建制基本上有了规模,剩下的就是干部配备了。

他走到北墙前,仔细观察每一块砖的不同的斑斑点点。

一下子,他的神经被抽打得出了声,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在墙的砖面上,看见了许多个人名。那是过去在这个风圈里放风的犯人,趁看守不注意的时候,用地上的小石块的锐角在砖面上刻下的。

人名是不同时期刻上去的,有的字迹模糊得已无可辨认。几乎每块砖上都有一个人名,有的还刻上了日期。这些刻痕与名胜古迹处游人留下的“某某到此一游”有所不同,犯人们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风圈的墙面上,似乎是想留给历史作证。

焦鹏远在墙面上的“签到簿”发现了二十几个非常熟悉的人名。这些人的被捕正是出于他主持的市委常委会所做出的决定;在意识到这点后,他的神经被猛烈地抽打了几下。这二十几个人的名字,他记得非常牢固,因为他多次在各种会议上历数过他们的罪状。他后来听说这些人有的已刑满释放,有的去了美国,有的到劳改农场服刑。他推一没有想到的是安岭监狱并没有人去楼空,在那些刻下了名字的犯人离开之后,是他自己钻进了这个风圈,对着被他咒骂过千百遍的名字而呆呆地健站着。

他垂下了眼帘,再看到这些熟悉的名字,他忍受不了这些名字与他的名字同属于这个风圈。安岭是座高级监狱,应该住他这样的高级人物,而不是那些平头百姓,乳臭未干的娃娃。这些名字并不突然的出现,折磨着他心中最后的权力意识,他不知道高级犯人的高级两个字还会有什么具体的体现。也许,还是有皇帝时的宗人府好,虽然被关押,毕竟还保留着宗人称号。他不知道他面对这些名字呆呆地站了多少时候,他知道的只是自己还要回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风圈里面对这些名字的嘲弄和反识而无可奈何。

他从草丛中找到一粒石子,拿着它在~块没有刻痕的灰砖墙面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焦鹏远。

焦鹏远也想用自己的名字留给历史作证吗?不知道。人创造了历史,或着怀着善意的冲动,或者怀着恶意的报复,人创造了历史,但人并不是历史,人只是历史的注脚。焦鹏远这个名字能给历史注解些什么呢?

焦鹏远面对灰墙上的几十个熟悉的名字,他的历史观受到折磨的时候,在安岭监狱的一间房子里,葛萌萌正经历着她境外缉捕归案后的第七次审讯。她的交待是焦鹏远犯罪活动的重要证据之一。她发现,每次传讯除在场陪同,但一言不发的周森林外,讯问人员经常更换,讯问的题目互不交叉。这使她搞不明白,她的专案组究竟由多少个部门、多少个人员组成。

此刻,坐在桌子后面的四个人又是陌生人,惟一熟悉的面孔是周森林。她无法猜想出今天会对她提出什么问题。

“葛萌萌,你如实回答,你与国内的什么单位、什么人,一共制造了多少起虚假出口合同和报关单,骗取了多少退税款?你要一件一件的交待清楚。”

“两起…··也许三起,我记不清了。”

“是吗?”提问题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叫乔英,是中纪委的一员干将。她从桌子上拿起三张纸晃了晃,“我这里有个不完全统计,是十八起。我相信,还不止这些。你不想看看你的业绩吗?”

警察接过三张纸,交到葛萌萌手里。

纸页在她手中抖动,眼睛被一行行数字所灼痛。她完全没有想到专案组的调查会如此细致,连三年前的事情也查了出来。她看完后,心中承认,这十八起中有一起与她无关,另外十七起都是证据确凿;另外还有两起未列入,可能专案组还不知情。

警察把三页纸收回,放回桌子上。

“葛萌萌,这几张纸帮助你恢复记忆了吧。给你看的仅仅是案件索引,每一起案件都已有上百页卷宗和数十名证人的口供。你交待不交待,我们手中的确凿证据都能把你定罪。给你一个交待的机会,就是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想明白了吗?”

葛萌萌心乱如麻。她并非抗拒交待,但因头绪繁多,不知从何说起。在焦鹏远、何启章的安排下她到了香港,她的“商务”主要是利用境外的方便,策划、实施了一起又一起的利用虚假贸易进口合同和假报关单,与国内一些大公司联手从国家骗取出口退税和其它走私活动。

“葛萌萌,你交待还是不交待?我们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作仅仅是在骗出口退税这一项犯罪活动,就涉及到十二个省市的党政机关、十六家公司,骗退税总额高达一千二百六十八亿美元!边防、海关、质检、银行、政府等许多部门的负责人参与了犯罪活动。你是抵赖不了的。除此之外,你还组织并实施了原油、化工原料、三合板、棕桐油的走私。你的罪行严重到什么程度,你心里很清楚。”

“我……不是存心抗拒。别的问题我已如实交待了,没有必要在这方面隐瞒。时间久了,我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

沉默了一会儿后,葛萌萌听到乔英突如其来的问话:

“王中王是谁?”

王中王?葛萌萌全身打了个冷颤。

“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你会不认识在骗税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王中王?你这十八起案子……”

“对不起,不是十八起,是十七起,有一件案子与我无关。”

“不是你干的,最后也安不到你头上。你的这些案件,彼此是相对独立的,案犯交叉的人员也不是很多。何启章、焦东方是涉及到多起案子中的交叉人员。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王中王,几乎没有一起与他无关。这么重要的人物,你能不认识?你不认识他,他怎么帮你顺利地跨越了一道道障碍?”

“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葛萌萌的目光流露出无助的哀怨。“我一直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所谓的王中王,只是个影子,谁也没有见过他。连手眼通天的何启章也没有见过他。有一次,何启章到香港,还特意问过我,谁是王中王?可见,他也不知道。我一直怀疑,王中王根本就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小组织。”

周森林听到“是个小组织”这句话,他心里一动。以往的直觉告诉他,每逢心里一动,一般都是重大的信息。但他依然保持沉默,这里没有他主动提问的权利。

“葛萌萌,你说说,你怎么会感觉王中王不是个人名,而是个小组织呢?”

周森林觉得乔英警觉性很高。

“我也说不清楚。请给我一杯水。”

警察用一次性水杯,给葛萌萌倒了杯矿泉水。葛萌萌喝干后说:

“谢谢。我觉得王中王不是一个人,因为照常理人的权力都有局限性,而王中王好像法力无边,什么事都难不住他,他跨行业、跨地区,甚至跨国,身影无处不在。我也是瞎想,一点根据都没有。”

“嗯。那你是怎么跟王中王联系呢?”

“一般是通过电脑的电子邮件,盖章的文件或者是邮来,或者是有人带来,再不就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家里。打到我账号上的各种款项,也来自不同的地方,有国内的,也有美国的,还有欧洲的。反正挺神秘的,我当时也不敢打听。”

“那好,你一件件的,一笔笔的,把与王中王的联系经过,做个交待。”

葛萌萌谈了三个小时。

在传讯葛萌萌的十个小时之后,还是在这间房子里,当天夜里十一时,郝相寿专案组成员提审了他。乔英也是这个专案组的重要成员。

焦何案与相关案件进入攻坚阶段,为了提审的方便,焦鹏远、焦东方、郝相寿、葛萌萌等一干人犯都转到了安岭监狱关押。但犯人彼此并不知情,严格的隔离使他们不知道在同一个院落里就有自己的父亲、上级、儿子、情人。

周森林默默地陪同审讯。他的职责是在提审时予以监督,保证犯人不受到逼供、辱骂及殴打,在提审结束后监督专案人员把犯人已按上指纹的口供装入牛皮纸口袋后密封,专案组在他的登记簿上签名登记后才允许把口供带走。

郝相寿的身体状况比逃亡时期明显地恢复了许多。在押的犯人中他的态度最为配合,他自己罪不及死,心里就踏实了许多。有时候,他甚至会借着专案人员的提问即兴发表一些理论,来抬高自己在专案人员心中的地位。乔英突然问道:

“郝相寿,今天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认识王中王吗?”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看到过这个名字,但我不认识叫王中王的人。”

“那你谈谈,你怎么听说和看见过这个名字的?”

“第一次听说,是从何启章嘴里。那是一九九一年春天,当时任市人大副主任的田醒找到我,她说重机厂一笔进口原件组装的冷冻机出口合同出了问题,海关不放行,让我找分管外贸的何启章想个办法。何启章说,他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有王中王才能解决。我问他王中王是谁?他说不清楚,但通过焦东方能与王中王接上关系。后来,我就去了地平线饭店找到焦东方…·”

地平线饭店的小舞台,它小到只有五只单人沙发,和一个最多只能供四五个演员表演的小舞台。但它四壁软包,音响效果及灯光都很专业。

郝相寿觉得自己被恩准进入小舞台看节目,是他最大的荣幸。因为他知道这里是焦东方的纳个人天地,除了极少数人之外,都不会被焦东方请到这里来。

在悠扬的阿拉伯音乐中,小舞台上两位身着薄衫、袒露肚皮的外国女人跳着肚皮舞。这种源于苏丹宫廷的舞蹈非常性感,郝相寿真想上去摸摸那神奇的肚皮和剧烈摇摆的腰肢。但他不敢造次,默默地看表演。

十多分钟后,中年男人离开,焦东方起身相送。小舞台上两名外国女人也消失在幕布后面,郝相寿猜出那里肯定有个后门。

焦东方送客回来,站在门口把灯光调亮。

‘什么事呀?你倒是赶上眼福。”

“那是,那是,真是大饱眼福。东方,这两个洋妞,你怎么搞来的?”

“我专门从国外夜总会高价请来的。”

“你是想介入文化演出?”

“我才没有那种功夫。自己看,看腻了,买张机票,把她们送回去就是了。搞文化演出,你们审查那么严格,能批吗?”

郝相寿喷着嘴说:

“不能批,不能批。我们共产党的文艺阵地,说什么也不能对这么下流低级的艺术开放。”

“下流?”

“当然,一点不下流,很高级。不能让老百姓看,他们的层次太低,理解不了。”

“我忙着呢。什么事,快说。”

郝相寿说明了原意后,殷勤地给焦东方点上烟。

“东方,何副市长说,田醒的事,你得找王中王救她一把,她怕海关追究。”

焦东方听后沉思良久才说:

“你别听何启章胡说八道,根本就没有王中王这个人。不过,田醒这件事,我一听就是假出口,真骗退税。一个女流之辈也玩起金融来了。我不认识王中王,但你让田醒拿出退税款的百分之五十,我找人给她铲平这件事。”

“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找人呀。找王中王吗?”

“我找谁,你别管。没有王中王这个人,但高层有那么一种力量,你叫它党中党也好,王中王也好,它是一种客观存在。”

“东方,你怎么给我说糊涂了呢。难道除了党和政府的权力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权力机构不成?”

焦东方跷起二郎腿,脚尖有节奏地左右晃着说:

“老郝,别看你是个局级干部,也见过不少大世面,还是个理论家,但你对我们的体制还缺少了解哟。其实,这个问题不难明白,如果所有的事都是党和政府正常的权利机构在起作用,那腐败案件怎么会层出不穷?国有资产怎么会流失到国外?银行的钱怎么会转到个人的腰包?我问你,哪一笔国有资产的转移,是纯粹的个人行为?要盖几十个上百个公章呢!所以说,真正决定了相当多的人命运的,不是党和政府的正常的权力机构,而是一些掌握不同方面权力的人组成的一个看不见的权力机构在发挥着作用。也许,这就是党中党、王中王吧。在这个圈子的人看来,党和政府的机构不过是他们手中的金属扳手,是一件件工具而已。从一定的意义上说,正是这些人推动着历史的车轮。”

郝相寿听得毛发倒竖,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但他的聪明使他顿时开悟了。

“深刻,深刻。东方,我没有想到你有这么深刻的思想。我忽然开窍了。也就是说,你说的党中党、王中王,是政治后面的政治、经济后面的经济,权力后面的权力,一般把这个称为即得利益集团。我理解的对不对?”

焦东方笑着拍拍郝相寿的肩膀。

“要不我老爸怎么夸你聪明过人呢,一点就透。”

“东方老弟,那……你也是王中王之一?”

“我?顶多也就是沾点边吧。我无心仕途,所以人家也不要我。我是要把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用够用足,把共产党的权力用够用足,不然就是资源的浪费。至于共产党以后怎么样,那我管不着,也管不了。这就是我和王中王不一致的地方,他们有很强的政治责任感和使命感,而我是一点也没有哇!我这个人,肯定让我爸失望,我对政治一点热情都没有。鬼知道我从小在政治圈里长大,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没出息。”

郝相寿肃然起敬地说:

“你太谦虚了。你刚才说‘要把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用够用足,把共产党的权力用够用足,不然就是资源的浪费’简直就是政治教课书,是政治格言。到底是将门虎子,出口不凡啊!”

“后来,何启章告诉我,田醒的出口退税拿到了,海关也不追查了。至于田醒是不是给了焦东方钱,我不知道,当时也不便过问。”

速记员刷刷地记录下郝相寿的口供。乔英又问:

“郝相寿,你说你见到过王中王这个名字,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黑皮本。我在何启章的黑皮本上见到的。黑皮本原件我交给焦鹏远了,我复印留了底。我上次交待过,存在香港银行的个人保险箱里。黑社会就是为了收回黑皮本,才把我绑架到柬埔寨的。我为了保护好这个重要的证据,受了很多罪,总算完好保存下来,这也是我对党的一点贡献吧。我记得在黑皮本”的后半部分,有一页的最底下一行,写着王中王三个字,后面是两个问号。”

“你在地平线饭店的小舞台着肚皮舞的时候,另外一个中年人的长相,你看清楚了吗?”

“没有,没有看清。但我敢保证,我以前没见过这个人。要是熟人,看不见长相也能知道是谁。”

“今天就到这里。你看看讯问记录,要是与你说的没有出入,就按上手印。”

郝相寿看完了讯问记录,顺从而熟练地在每页纸上按上手印。他又把两张纸的骑缝处对好,按上了掌印。

他接过警察递过来的纸巾,边擦手上的红色印油边说:

“能不能把每天的放风时间,延长两个小时。这里的小花园,实在是太美了。”

周森林说了这次提审的第一句话:

“你回去吧,你的请求,我们可以考虑。”

周森林从乔英分别对葛萌萌和郝相寿两个人的提审都围绕着王中王来提出问题,悟出乔英的介入是冲着追查王中王而来的。乔莫能介入不同的专案说明她被赋予了特殊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