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难兄难弟
不辱使命的愿望落了空,左处长回到安宁向雷环山汇报全部经过的时候,的确有一丝男人的羞涩。
“对不起,老雷,我没有完成任务。”
“这不能怪你。澳大利亚那边也没有消息过来。”
“下一步怎么办?”
“只有等,天时地利人和,光人和没有用。要不,我去请示省委先把这个案子了结了,米成山的问题另案处理。”
“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呢。你这还在跑的老马,说什么力不从心呢。”
“主要是我对不起大家,大家长年累月地和我耗在一起,不值得。石慧敏这孩子,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案子还没结束,就……”说到伤心处,雷环山掩面叹息。
“我多想全套人马顺利而来,又能一个不漏地顺利回去。我想每一位出征前的将军都是这么想的,他并不希望他的任何一位战士牺牲在战场上。开追悼会的时候,我看见石慧敏的儿子还那么小,抱着遗像,一路走,一路哭,真对不住她埃要不是我点她来,她哪会有这个结局呢?我要她来,主要是看中了她的干练,而且有丰富的经验,有她在,我的负担就轻一些。你瞧瞧,我是多么的自私。”
雷环山的脸上浮出一个苦笑。
“还有你,也受苦受累了。你和石慧敏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埃米成山这个假死的案子,可能更复杂,它与双十谋杀案联系不大。但是程家卿所犯的罪行中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政治上的,一个经验上的,他在政治上的犯罪行为主要就体现在两次谋杀上,他在经济上的犯罪行为可能就主要体现在这个假死案件中。”
“那具被火化的尸体既然不是米成山的,那又会是谁的呢?”
“这是一个大问题,随随便便一般人是搞不到一具尸体,而且中国人历来是重亲情的,亲人的尸体被盗他们肯定是要追查的。除非是没良心的人把自己亲属的尸体去卖了换钱。还有,这个被米成山冒名顶替的人的姓名是什么?我们目前也不清楚,米成山去了澳大利亚,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两年后的今天,他是不是还在澳大利亚呢?这个,我们目前也不清楚。米成山如何去澳大利亚的,是偷渡,还是大摇大摆带着出国护照去的?如果是带着护照去的,是哪里的公安部门发的护照,也有待于进一步弄清。”
“他这一假死,也不知银行里出现了多少烂账。假死,亏他们想得出来。”
“金蝉脱壳之计,这与我们许多可爱的经理、厂长们把企业弄垮了,就溜之大吉,或者出国避难如出一辙。不过更隐蔽一些,更彻底一些罢了。这等于是在说,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坏事与我无关,瞧,我是另一个人了,我不再叫米成山了。”
“比孙悟空还会变,孙悟空不管怎么变,他还叫孙悟空,不会改叫猪八戒。”
“这说明如今的罪犯开始走上智能犯罪的道路了。”
“米成山出国,是偷渡,还是有正当的出国手续?哪种可能性更大呢?”
“我估计很有可能是有出国护照的,不然,他是很容易被遣返回国的。”
“那也不一定。美国有一个外国移民,都领了二十多年的救济金,现在查出来了,是偷渡者。”
“特殊的例子不能以偏概全。我看先与有关的公安部门联系,查一下米成山是不是有出国护照的,有的话,又是谁签发的。”
“好,我这就去办。”
“慢着,今天我想让大家坐在一起开了会,我有话说。眼看97年都见底了,我们来安宁足足有两个年头了,不是我们不努力,实在是盘根锗节得厉害、根深蒂固得厉害,又不比瓮中抓鳖,三抓两抓就完了。我们面对的不是一群傻瓜,而是官商与暴徒的综合体,如果比作一个人的话,这是一个有着政治家的智慧头脑,商人的漆黑心肝,以及暴徒的凶残手段的人,不好对付哟。”
“在假死的事情上,无论是程家卿,还是齐万春他们,个个都死硬得很。”
“也许他们一致不说,有什么难言之隐。”
“会不会涉及到另外什么人?”
“极有可能,而且可能是更上层的人物。你想,尸体和护照,这是一般老百姓能搞到的吗?”
“我看他们不说,完全是惜指失掌,迟早我们会弄清楚的。”
“看来,他们还有最后一道防线。”
“最严峻的时刻就要到了。”
“是啊,最严峻的时候就要到了。”
在会上,雷环山说明了眼前的局势,概括了前一阶段取得的成绩,指出了工作上的不足之处,并对下一步工作进行了部署。他说:每一个人都必须行动起来,一点线索,一点希望,都要抓住来,做不舞之鹤是不行的。那些屠龙之技,还是趁早收起来,屠龙之技是派不上用场的,必须要改。
最后,他针对边疆对自己办案的看法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不点名地批评了边疆。
“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说我雷环山办案虎头蛇尾。的确,初接这个案子时,可谓捷报频频,士气高涨,要抓杀人囚手就抓住了,要抓齐万春就抓齐万春,要捕程家卿就捕程家卿,野马也迫于压力,投案自首了。可是到后来,抓佘彤他们费了多大的精力埃有些人,譬如马局长,不到时机是不能抓的,即使抓了,也得放。现在,还有一个米成山负案在逃,他这一逃,就逃到了国外,现在也不见他的踪影。人们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那要看什么时候说,最终是这样。可是假如法网就挂在墙上,我们不去用它,我看有十个米成山也漏掉了——和大家的心情一样,我也希望速战速决,我雷环山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胎,而且老了,我也想睡在一个热被窝里。一个人睡,毕竟有些冷清。
尤其是那些火气旺的同志,感觉就更冷清了。”
他的话逗笑了参加会议的所有人。
有人说我雷环山办案虎头蛇尾的“有人”,指的就是边疆。王光明在石慧敏因公殉职后,负责审计组的工作,而边疆继续留在“联络组”。这就使得本就不甘雌伏不甘寂寞的边疆的心理更不平衡,觉得雷环山大材小用了他。边疆因此一有空就下棋,还借这段时间案件进展缓慢在背后说雷环山“才华减退”,发泄不满。
“臭招!臭招!”一遇上对弈者,他嘴里就“臭招”、“臭招”个没完。
他是不是在指桑骂槐呢?难说。
雷环山也拿他没辙,你要说不准下棋吧,他会说联络组其实是名存实亡,在联络组等于是打入冷宫。你说准许他下棋吧,攻尖组、审计组的人见了不高兴——我们在风里雨里泥里,他们倒好,好似在俱乐部里上班。说吧,不行,听之任之,也不行,两难。
雷环山有时也想让攻尖组和审计组里一些有困难的同志暂时进连续的联络组,歇口气,喘口气,休息休息。想到边疆竟然如此自以为是,不顾大局,只得作罢。这次,雷环山觉得有必要杀杀他用不平心理带来的幼稚的倨傲。
“不管怎么说,不是这么大的案子,不会找上我雷环山,也就是说,不是我雷环山来组织调整这个案子,组织上也不放心,如果谁能保证做得比我好,可以向组织要求,我可以让贤。大家都在场,大家都听着,我说话算话。”
大家还是头一次看见雷环山的动怒,会场上鸦雀无声。边疆脸上的红颜色一直曼延到耳朵根。凭着雷环山的一头银发,没有人说他不该这么动怒的。
雷环山动怒的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会后边疆将那副象棋连棋盘带棋子一古脑儿从窗口扔了下去,吓坏了一只沿着墙根黑雾一样蹑行的猫。猫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如临大敌似地盯着包成一团的棋盘和散落的棋子,嘴里不断妙妙妙地叫着。
“快起来,快起来,跟我走。”一个干警打开铁笼里的锁,用锁敲了敲铁门,对正蹲着,头搁在膝盖上打盹的齐万秋喊着。
“上哪?”齐万秋睁开惺忪的眼睛,伸了一个懒腰。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就是了。”
“整天要问这问那的。我连小时候和人打了多少回架都交待了,还要我再交待。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了?”
“你数数你今天吃了几顿就知道了。”
“管他白天黑夜,反正我是死定了。人一死,就只有黑夜没有白天了。”
“趁还有一口气,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别活着比死还难受。”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生活的质量。像我这样,鸟一样关着,还要不停地接受审讯,这样的生活就叫没质量。”
“嗤,你还知道这个。”
“别看我个头不如你,可我脑袋里的那点东西不比你少。”
“脑袋里的东西是不少,可就是少一根弦。你以为这是一九四七年,可以美国大兵一样在中国开着吉普车横冲直撞埃”“那是姓田的罪有应得。我说老弟,透露一点,这回让我上哪?”
“去,谁是你老弟。叫你说的时候你不说,现在没人要你说了,你偏偏唠叨个没完。
你把米成山的假死问题一交待,说不定你还能将功折罪,留下一命。”
“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我不能瞎说对不对?”
“你别装傻了,米成山的替身在上海火化,你在场的。”
“米成山还有替身,我怎么不知道。”
“你装傻,对你们兄弟俩都没好处。至少要活着一个,才对得起你们的母亲吧。等一会儿,你们难兄难弟可以见上一面了。”
等到齐万秋见到齐万春时,齐万秋才领会了难兄难弟的含义了。
此番将齐万秋挪至齐万春在押的铁笼旁边的一个铁笼里,这是雷环山的主意。入狱之后,齐万春与齐万秋都是分开关着的。两年了,到这时,兄弟俩才见上一面,此番关两人的铁笼只隔了一赌墙,这边是齐万春,那边是齐万秋。可以说话,但不能握手。
这天白天,俩人都没有说话。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说开了话。
“哥,我看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了,我听监狱的警察在悄悄地说,这个案子最终可能要判四个人死刑。两个指标是固定的,一个是佘彤,一个是老九,另两个就由我们和程家卿三个人选择了。”
“别听他们瞎说,注意隔墙有耳。”“死到临头了,还担心这担心那的。再说,那些臭大盖帽早睡下了,咱们小声点。”
“那你看呢?”
“把米成山的事交待了,说不定能将功赎罪。”
“不行,都说了,谁来救我们?”
“救?狗日的恐怕早把我们忘了。”“绝处逢生的事也是有的,咱们再等一等。”
“都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外面一丝动静都没有。”
“大概……大概是插不上手。”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只能靠自己。哥,你要清醒些,别错过了机会,后悔莫及。”
“让我仔细想想。两年都过了,何不再咬咬牙,再忍忍,说不定会柳暗花明。”
“别想得那么美了。我看把我们关在一处是有目的的,让我们想好一条出路。”
“说出来,意味着我们在出卖朋友。”
“那我们是怎么进来的,不也是被人出卖的吗?说出来,只会使我们的罪减轻,假死的事跟我们是不会有太大的关系的。我们先交待,我们就可以主动。”
“反正是一死,虽说是哥哥我连累了你,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算是对得住你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没有我的钱,你怎么可能娶上老婆,没有我,你敢在谁面前吆三喝四,胡五胡六?没有我,谁买你的帐。万秋,你就想开些,你也不在活一世。吃了,喝了,玩了,眼界开了,红的绿的都看,人上人也做了,应该没遗憾了。”
“哥,可以说我是潇洒走一回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死了也带到地下,可我看你也太自私了。人家程家卿是有后的人,咱们呢?咱们有吗?”
“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你没有?我也没有!你我都没有,咱们齐家就绝了代了!断了香火了!齐家就算有金山银山,能买到一个流着齐姓血液的儿子吗?不能吧。”
“你别说了。我们把实情说了出来,就上了共产党的当了。”
“不,我要说。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上了程家卿的当了。他要我们吓唬吓唬黄海,他说没问题。”
“最后不是没问题吗?”
“对,那次是没问题,然后他又让我们去接平田刚亮,他还是说没问题。结果呢,不是出问题了吗?”
“他也没想到当时没弄死埃”
“因为我们太相信他了,所以我们上了他的当了。出了问题,他不也是一点办法部没有。平时他把自己夸成一朵花,牛皮吹得山呼海啸,结果呢,不也是和我们一样,成了笼中八哥。”
“你别没信心好不好。两年了,现在案子还没结,说不定还是他身后的力量在支撑着呢。”
“你做梦吧。假如他有力量在后面支撑,我们会完蛋得更快。有人保他,没人保我们,他的罪就会算到我们身上。我们不就活脱脱地成了他的替罪羊。”
“他不是那种不够朋友的人。再说,我们现在反水,万一他没事了出去了,还不把我们全咬来。得罪朋友,我齐万春是绝不干的。”
“哥,你不能不干。”
“不仁不义的事,别撺掇我去干。你为什么不干?”齐万春陡然话锋一转。
“哥,你难道真不明白?”
“明白什么?”
“你真的不明白?”齐万秋不由地啜泣起来,泪挂双腮,“你看我像什么?一个武大郎,一个侏儒,一个不中用的窝囊废,一个寄人篱下的靠兄弟施舍生活的小丑。我活着出去,养下来的怕也是一个侏儒,侏儒不是不会遗传。你知道吗?哥。”
“那也不一定,爸就没这毛病,我也没有。”
“哥,你也太冷酷了,你是铁石心肠埃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齐家绝后吗?我没有正常人的身高,没有正常人的体力。我生下来的儿子说不定也会是个侏儒,就算生下来的儿子是正常的,有我这样的父亲,他做人会有信心吗?我难道能看着他去受别人的齿笑吗?哥,你能肯定我的儿子长大后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吗?再说,我有没有生育能力还要打个问号埃”齐万秋对齐万春的不理解很是伤心,他一边流泪,一边劝他倔脾气的兄长。
“哥,从长计议这个道理你不懂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保护神,没有你,我也会活得没有多少信心。没有了我,你无非是少了一个包袱而已,你不会有什么。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能挑起一切重任。我相信你,只要你能活着出去,我相信你还是响当当的一条龙。”
“万秋,你别说了。”齐万春低下头来,眼睛里像撒了辣椒末一样泪流不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及至到了伤心时,泪比马嵬坡前苦,这是真的。
蓦地,止住了泪的齐万春又疲惫而艰难地抬起头来,像一头落入了陷阱里的猎物,在对着满天星斗叹气。他的一声声叹息,像一柄柄飞刀,凛凛生光,蕴含着面对威胁的不满,还有一种拚命一搏的愚忠。
“不行,万秋,我不能答应你。出去了,我还剩什么,我的一切事业都化为了乌有。
我不再富有,我出卖了狱中的朋友,我还有脸活着出去。”
“哥,正因为你出去要面对的是指责、诟骂、侮辱、讽刺,还有叛徒的恶名,但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出去,一定能承受这一切,我就不行。你不仅勇敢,你还比我更有心计。哥,我一辈子都是听你的啊,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叫我替你卖假货,我就去卖假货,你叫我替你找女人,我就像我自己找女人一样去找,你叫我用车去撞人,我就用车去撞人。我听你的都听一辈子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一次呢。我不求你,我也不敢求你,我只是希望你答应我最后的请求,我是决心已下。与其我们兄弟俩全都去天国鬼府报到,不如你活着出去,再到社会上去拚杀一次。哥,我知道你不怕死,我想,与其在这里表现自己的不怕死,不如活着出去,是大丈夫就要能屈能伸,能屈能伸方为龙。哥,你答应我。”
话已至此,齐万春不由地悲恸起来,他又一次颓然垂首。
“不行,我不能……你知道,这会涉及到我的干爹。”
“过去的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而已。什么干爹不干爹的,你给他钱,他就让你叫他一声干爹的,你不欠他的!不要从心理上就输他一截,你不欠他的!你记住!”
“我还是不行,我不能忘恩负义。”
“但是,你希望后继无人吗?我们兄弟俩如果都死在枪下,从此齐家的香火就断了。
兄弟俩如果都白白死在枪下,不是让世人去耻笑吗?那些心里忌恨我们的人,受过我们羞辱的人,表面上对我们笑,背地里却对我咬牙切齿的人,不是从此可以手舞足蹈了吗?只要你能活着出去,一切又将不同,也许齐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那时候,我也会含笑九泉的。那样,我们兄弟俩就不算白活了,我们也就对得起母亲大人了。你忘了娘在世上是怎么活过来的——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孤儿,忍辱含垢,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哭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哭上一回,只能在深更半夜里躲着被窝里低低地哭,只能打碎门牙往肚里咽。一个妇道人家,顶着地主婆的帽子,能活过来就不错了。你忘了娘为我们所吃的苦吗?那苦,车载斗量,也装不完,量不荆你难道就忘了这一切吗?——那时我们过日子,像顶着一个黑锅在过日子,又黑又沉,好不容易,我们翻了身,手头有了钱,荣华富贵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了。尽管我们现在双双在押,但只要你活着出去,我即使走了,母亲虽然也会忧伤也会悲痛,可毕竟她能见到你,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宽慰埃也许有一天我们齐家能重新光大。哥,你答应我,坦白了,我是死有余辜,而你不同。”
“好弟弟,什么坏事都是我干的呀,你别逼我了。我心里面乱糟糟的。是哥对不起你,对不起娘,我只是拚命地追求利益,追求权势,不顾一切,冒着风险。我不知道,荣耀里面藏着风暴,就像不知道绣花鞋里有时也会藏着小小的匕首一样。我多傻,现在我才明白,无论多大的保护层,都是气球式的。它保护着你,可是它受不得一测,越大的保护伞,越不经刺。小保护层也许你只能用锥才能击穿它,而大的保护层也许你只要用一根针就可以刺破它,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已经来不及挽救了。我们干的坏事太多,罪孽深重,也许没人能救得了我们。我害了你。好弟弟,你能原谅我吗?”
“不是你害我,而是我害你。若不是我自己懵里懵懵去干那些事,也不会连累到你埃”“可那是我让你去干的呀?”
“你叫我干,我如果能机灵一些,干得漂亮一些,也不会露马脚的,是我该死,我该死埃”“——你这话叫做哥哥的无地自容埃你不能怨自己,人算不如天算,命里该有这么一着,逃也逃不掉的,没什么,我认了。”
“那哥,你就答应我,把该说的说了吧。”
“说也要把它当作筹码说出去,否则就没价值了。时机不当,左右为难,到时候难免腹背受敌。现在还没必要与程家卿反目成仇,得罪一个,那就得罪所有的了。”
“哥,你还没有想明白吗?不会再有机会了,你还对程家卿抱有侥幸心理,你还对他抱有一线希望。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早已引起公愤了,你放弃你的希望吧,不是计划不周,我们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再说,你的那位干爹,也早与我们貌合神离了,他不会帮我们的。”
“不要这么说!”齐万春严厉地制止道。
对齐万春来说,齐万秋的话简直是一种亵渎。他始终对他的那位握有重权的干爹寄以厚望。或者说,他不会轻易否定自己对死心塌地一路追随的意义。即使在性命攸关的当口,一只附着在马尾巴上的苍蝇又如何看到它附著的马已是面临深渊呢。
“你该配了。哥。”
旁观者清,齐万秋以旁观者的姿态来提醒他的兄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不管怎样,他不会抛弃我们的,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就算是我在做一个梦,我也希望自己永远在梦中,不必醒来。”
“哥!”齐万秋如受当头一棒,双拳挥舞着,大声喝道。
“你不要再这样消沉不去,也不能再这样麻痹自己!”
齐万春开始一声不吭。一个从美梦中醒来一眼就看到悲惨现实的人是痛苦的,他不愿醒来,如果他知道现实是这样残酷。
“哥,你回答我啊!”
齐万春依然一声不吭。
齐万秋依然在喊,其声如沉钟暮鼓,似在唤醒世间的迷路人。齐万秋在不断地喊着,声音变得又悲怆又凄厉,而且生硬、嘶哑起来,像这同样黑的夜里枭怪的磔磔的声。听起来,如同屠刀刮在人的皮肤上,令人不寒而栗。
“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哥,你不回答我,我就死给你看。”
眼见劝说无效,齐万秋的头突然撞响的的大春一般着了魔似地向铁栅栏撞去……血带着咸腥带着温热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带着一种劝告之后无效的悲愤汩汩滔滔地涌了出来。第一批淋漓尽致的鲜血畅通无阻地滑过齐万秋的全身,像一条搽了爽身粉的细长的蛇。他的额头,他的脑后,他的头顶,他的鼻腔,他的下颏,他的手臂,他的衣服上全是血。血一直流向他的脚踵,灌进他的鞋子里,又从鞋子里跑出来,笑声似地向外溢着。如果在白天看,他的脸像一个他小时候过节时爱玩的红喜蛋,但由于是黑夜,血的红色被掩盖。不知是夜色染黑了血色,还是血色渗进了夜色,因为血的加入,夜开始流动。
“二子,你不要命了!”齐万春的吼叫几乎与齐万秋的血一同涌出。
血在拼命地流,齐万春拼命地喊。齐万秋在拼命地用头撞向栅栏。
血洋洋得意地在流,齐万春在痛苦揪心地喊着,齐万秋在盲目地用头撞向栅栏,好像头颅已不是他的头颅,而只是他举起来的一把斧头,他是用斧头在砸开什么。
血不断地流,因而流速在减慢。最后,血变成一粒粒的,顺着黑色的栅栏一滴一滴地在向下滴,如同火焰般的珊瑚在融化。那鲜血,在这黑夜中,流到地上,很快聚成一团,像是原始森林里长年无人采摘的一朵古怪的蘑菇,受了地气的滋润和地仙的点化,顷刻之间茂盛而浓稠起来,大而神秘。
“二子,你去死吧!你想去死你就去死吧!”
齐万春在发狠狠地诅咒着,他的手摇得铁栏发颤。他的脚猛力地朝着束缚他的铁栅栏踢,仿佛齐万秋的自戕行为是铁栅栏的错,他也忘了疼痛,他只是在想弟弟的一片苦心。尽管近在咫尺,齐万春却不能制止他的疯狂的弟弟。他为此而负疚,为此而痛苦。
“二子,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二子,我答应你!你听到了吗?”
齐万春几乎用整个身躯、整个生命和整个灵魂在高喊。他的心如同一尾苟延残喘的鱼,已被无情的现实翻来倒去,剐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了,他的心在流血。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齐万秋大笑着停止了他的疯狂举动。他的笑里有着成功的喜悦,能与凯旋的号角比美。笑完,他扑在铁栅栏上,双手无力地垂下,身子一动不动,像一个电死在铁丝网上的越狱者,血依然在流,流着,流着,就成了强弩之末。
“要不要请人来?”齐万春用关切的语调问道。
“天很快就要亮了,不必了。”齐万秋的声音却很微弱。
“万秋,我们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们谈了半天,喊啊叫啊的,也没有人来制止我们。”
“也许臭大盖帽都睡了。哥,不要说什么圈套不圈套的。有时候圈套是花环,有时候圈套是花圈。你交待了,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弃暗投明。弃暗投明了,你就有生路,这是双向选择啊,对双方都有利埃有利必图,这才是经营之道啊,也没有什么可耻不可耻的。亏你从商这么多年,你答应了我就好。你好好交待,同时我还可以替你背一起罪过来。”
“万秋,哥哥谢谢你了!”
“不用说了。你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就很好。我死,是为齐家死,我死也瞑目;你活,是为齐家活,你会活出齐家的声望来,活出一片齐家的新天地出来。人活着,谁都有错,你还可以改,还可以重新做人,还可以重整旗鼓,重振雄风。”
“万秋!”齐万春情绪激动,神色亢奋,他真想紧紧地把他的兄弟拥抱在怀里,无论此刻他多么肮脏,“你还挺得住吗?”
“哥,没……什……么。”齐万秋仿佛用尽了他的全身气力才吐出这句话来。
齐万春曾经深信程家卿是他的救生圈,而他的那位干爹是搭救他上岸的豪华轮船,但在一夜之间,他改变了信仰,有了新的想法。既然如今救生圈已不知身在何处,而豪华轮船又遥不可及,他想不如将救生艇和豪华轮船一齐卖了,卖个好价钱,这样,才没有厚没自己曾经有过的成功商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