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七章
关于宋文举要被提拔的说法,是一夜之间传出来的,说是要提拔到省人大当副主任。当时正是省里换届,涉及到调整省里的四大班子。但是,有关宋文举的传言,这风也确实是从下面刮起来的,就连宋文举本人都公开辟谣了。他在全市的干部大会上讲,不要乱说话,没有影儿的事嘛!至于我走与不走,组织上是会考虑的,这样说过来说过去,就影响了组织的决策,对我们市的形象影响也不好哇!
但是,省委却很快派人来地市考察了。虽然只说是考察下面的班子,大家的心还都是乱了起来。干部使用的民主化进程加快的直接后果,就是调动了大家进步的积极性。一把手想提拔,二把手想当一把手,副的想当正的。有没有可能性、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想法却是人人都有的。
如果宋文举真的走了,王祈隆接书记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一来按照惯例,考虑到一个地方工作的连续性和稳定性,组织上一般会这样安排;二来王祈隆在阳城的威信很高,不管是从班子里讲,还是下面的干部群众,对他都是众口一词;三来作为宋文举来说,也想让王祈隆接这个书记,毕竟他了解王祈隆的为人,让他接书记,绝对可以免除后顾之忧。
可是现如今的事情,有时也很难说,任命文件下不来,帽子不戴在头上,谁都不敢打保票。王祈隆不急,王祈隆至少是表面上不急。但是其他的同志都有想法,大家都是心慌慌的。宋文举一动,王祈隆跟着就动,下面的同志几乎都有动的机会。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人却写匿名信把王祈隆给告了。
王祈隆没有见到匿名信。信是写给宋文举及其他市委领导的。宋文举看了信就笑了,内容非常简单,亦很简短。反映王祈隆与北京来的女专家有不正当的关系,希望组织上给予严肃批评帮助。既没有写明有什么具体事实,又没有署名。宋文举看了,就把它丢在一边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应付好省委的考察,这个时候多一事还是不如少一事的好。他本来想,过几天找个机会让王祈隆看看,卖个人情就算完了。宋文举随手把信放在办公桌上,过几天却找不见了。按道理讲书记的办公室,一般人是进不来的,秘书和通讯员进得来,不过不经过允许,他们是不敢随便处理信件的。可丢就丢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宋文举并没有怎么介意,随处找了找,找不见也就拉倒了。
几天后,省里的四大班子领导却接到了一大批反映阳城市市长王祈隆和北京女专家有不正当关系的举报材料。内容可是比宋文举收到的那封匿名信要丰富得多,措辞也非常犀利,而且,还署了“阳城市部分老干部”的名。信中反映了盖小别墅的事,说王祈隆以为专家修建别墅之名,实际上是行和情妇造安乐窝之实,并附了小别墅的照片。信中说,王祈隆嫌弃自己的结发妻子,长期不回自己的家居住,与女专家在别墅里公然姘居。王祈隆的妻子被逼无奈,曾经服毒自杀,后经抢救脱险。虽然没出人命,但是在群众中间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儿子不满他的道德操守,愤然出走。阳城市的干部群众议论纷纷。
这封信最恶毒的地方是末尾,这样写道:“王祈隆能有今天,既是他投机钻营、欺上瞒下的结果,更是我们省委管组织的某同志,对他长期包庇,放任纵容的效应。试想,如果我们用如此市长,怎样能够端正党风政风?如何能使阳城的干部群众口服心服?”
一箭双雕,矛头直指田俊涛,既打击了王祈隆,又在这个问题上封杀了田俊涛。
这封打印的文字材料还没有等到反馈,王祈隆就看到了。王祈隆是阳城第一个看到那封举报信的人。田俊涛半夜打电话把王祈隆召了过去。田俊涛在这次调整中,是省委副书记的人选。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是绝对不能说话了。田俊涛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能挽救王祈隆的,只有你自己了。
王祈隆听了并不显得惊慌,只是苦笑着说,我的人品和处事的风格你是知道的。我不想解释什么了。
王祈隆说,至于我的去留,听天由命吧!
省委的考察组照常是考察市里的班子情况,只是在进行干部座谈时增加了一项内容,侧面了解一下市长王祈隆的生活作风情况。绝大部分干部说王祈隆是个很正派的领导,而且,工作能力很棒,任市长这几年,市里的财政收入翻了两番多,市容市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有极个别人说,听传说王市长和那北京的女专家关系比较密切,但是谁也没有抓住过什么把柄。
考察组把考察延伸到了企业。企业家们对王祈隆大力加强企业改革的力度,使众多的企业起死回生,众口一词。尤其是在欧莱奥企业集团,董事长讲,如果没有王祈隆市长,就没有欧莱奥这个企业的今天,更没有阳城的今天,因为每个公务员的工资,花一块钱,就有六毛钱是从欧莱奥的税收中来的。那个女专家,是王祈隆市长三顾茅庐才请回来的。她是阳城的财神。
王祈隆知道,这个时候能不能沉得住气,才是对一个领导干部最起码的考验。
从外表上看,王祈隆的情绪是没有任何变化的。他几乎很少和考察组的同志接触,如果不找他,他还是整天沉在基层,下班就回家。他现在搬回家里住了,自从儿子王小龙从武汉找回来后,他就搬回家里住了。
许彩霞这一阵子却明显地消瘦了,脸颊上的皮胯胯地松下来,本来厚厚的嘴唇现在也撑不住了,嘴角儿过去是向上的,现在却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让人看了心惊。许多过去不认识许彩霞的人,乍一看到她,吓了一跳。说,市长怎么找了这么一个老婆!
许彩霞做起活来也还会像过去一样,手忙脚乱地快活。王小龙回家来了,王祈隆也回来了,她就来了干活的精神,一天到晚生着法子摆弄吃的。包饺子,蒸菜馍,烙小油饼,擀面条,反正是绞尽脑汁变换花样。擀面条是许彩霞的绝活儿,在河南农村,纳鞋底和擀面条是一个姑娘的基本功,有了这两项基本功垫底儿,才能保证自己的“外面人”吃好穿好,体面地走到外面去。许彩霞早上把面和好醒着,等中午面团软下来,再加了面粉使劲盘一盘,把一团死面生生又给揉活了。她有力气,把面团揉得瓷瓷实实的,然后细细地用擀面杖一点一点地推开,碾成极大的一张,并不十分薄,却透着亮。折叠了,切成韭菜叶儿宽,轻了手脚把最上面一层轻轻撮起来,一抖搂腕子,一挂面便像瀑布一样泻在面板上了。煤气灶上用微火煨着一瓦罐老母鸡汤。等王祈隆回来了,先把面煮熟,用凉水过了,盛在细瓷碗里,加一撮子嫩蒜苗儿,把滚滚热的鸡汤泼上去。这样的面,王祈隆年轻时一口气可以吃三碗。儿子王小龙平时不爱吃妈妈做的那些乡下饭,缺少创意,粗糙得让人看了都没劲。可王小龙爱吃妈妈做的这种面。许彩霞就给他专门撇鸡汤上面的油,再另加一勺辣子,面和菜都油汪汪地透着鲜亮。王小龙回来之后,比过去更能吃了,可以吃上两大碗。他好像是在用这种方法安慰母亲。而对王祈隆,王小龙比出走之前还要淡漠,几乎不怎么跟他说话了。
不做活的时候,那许彩霞就常常坐了发呆,整个人突然就没有了生气。坚持做了几年的美容突然间便中断了,自己都没心情看自己了,哪还顾得了别人?她过去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什么东西都嚼得津津有味的。吃高兴了就吧嗒嘴,弄得王祈隆常常不耐烦。过去睡觉也快,头还没挨着枕头,呼噜先打起来,哪怕大水淹了床腿,也得先睡了再说。现在,王祈隆好久听不到老婆那香甜的咀嚼声了,晚上关了灯也不睡,翻来覆去跟床过不去。王祈隆就用嘴嘘她,总算压抑着不动了,却听得闭了气大口吞咽唾沫的声音,能听得到咚的一声,好像一块石头落到了井里。窗子外面偶而扑啦一声响,一只鸟翅挂了树梢划过去,两口子听了都是惊心动魄的。
儿子回来,许彩霞从医院出院后那几天,王祈隆用了车子把岳母给请了来,让她照顾些日子。王祈隆也是替许彩霞设想的,他不理她,怕她没有地方说话,憋闷坏了再弄出个其它毛病来。把她娘给接来,让她诉诉委屈。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过去了,也许她娘是能宽宽女儿的心的。
许彩霞的娘是个没有出过门的农村妇女,她在她家里的地位,就相当于许彩霞在自己家里的地位。她人很善良,也很通情达理,就是有一条,迷信。啥日子都记不住,就初一十五记得清楚,常常早上起来就出门,和村里的老太婆们跑大老远去烧香拜佛。家里哪怕丢了一只鸡,她也要跑去占上一卦,如果人家告诉她还能找到,那她不吃不喝也要去找,最后都不是为了找鸡,而是为了证实人家算卦的灵验了。为着她烧香磕头、到处求神算褂的事情,许老支书不知道同她生了多少气。但是没用,其他她都可以顺着他,就这一条,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的。许支书现在老了,也懒得管事了,特别是因为孙子的事,差点要了命。好了以后就什么人都不爱搭理了,惟一能提起他兴趣的事情,就是酒瓶子。早上从床上坐起来二话不说,先往床底下摸酒壶,喝醉了就絮叨,颠来倒去的能连续絮聒一整天。
过去穷是穷,可过去人的思想都好啊!庄户人下地干活哪有锁门的,就是城里也没有恁多贼!
过去的干部都是好干部啊,不贪不占,一天到晚领着群众搞生产!
现如今的日子,凭咋都不是个味道。乡下人吧,不好好种地,一个个偏要跑到城里去打工,城里的屎尿都是香的吗?
城里有个什么好?天都是像孩子的屁股,脏烘烘的,哪有咱乡下的蓝!
他也不分个对象,逮住谁就和谁说,弄得人人见了他都像是老鼠见了猫,个个躲着。但只要碰上,就无论如何是逃不了的,况且也不敢逃。毕竟这是许老支书啊!毕竟这是许彩霞他爹啊!
许老支书养了那么有福气的住在城里闺女,都这样讲城里的不好,让人觉得他确实是糊涂了。
许彩霞的娘接了外孙的电话,说要接她去住,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这是犯了啥冲,不明不夜的让她到城里去。她先不忙着收拾东西,匆匆跑到许彩霞她二姨的村里,去求半仙给占一褂。
许彩霞的娘去的时候,那半仙正躺在泥屋子里的一张破沙发上养神。这个半仙是个怪人,平时疯疯癫癫的不像个正常人,如果没人求他,他嘴里一天到晚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如果有人找他,他开口说的全是命相事,一句废话都没有。他一辈子没有洗过澡,脸都不洗,身上的泥灰厚厚的,像穿了一身盔甲,鳄鱼皮一样,蚊子都盯不透。家中除了吃饭的两只粗碗和一口破锅,几乎是空无一物。此人算卦极灵,谁家的猪和羊丢失了,他也不说话,几个手指头来回一掐,随手指个方向,十有八九都能找到。谁家的孩子要考学了找他看,考上考不上他基本上是一说一个准儿。农村人信他,城里也常有人开了车来找他,他躺的那张旧沙发就是一个城里人给弄来的。许彩霞的娘是带了几十个煮熟的鸡蛋去的。半仙不要钱,吃的东西也只要熟的。半仙替她占完,闭着眼睛,半天都不说话。许彩霞的娘再三哀求,才说了,凶多吉少!
这样说了等于什么都说了,也等于什么都没说。老妇人呆呆地看着他等了半天,沙着嗓子再求他,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神仙万万指点啊,一定得给指条路。
半仙叹了口气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啊!
凭怎么求,再也不肯开口了。
许彩霞的娘从二姨村里回来,又用一天时间去人祖庙进了一次香。他们那里距人祖庙只百把里地,那一带方圆数百里的百姓,家里有了事,都是先去磕头许愿,然后才去找政府,他们相信政府的事情也是神仙在暗中掌管着。许老妇人天不亮就起程了,赶到庙里,还没几个人。找个地方洗了手脸,才恭恭敬敬地捐了钱,然后来到人祖爷像前把三根香燃上,双手合十,静静地等着一点一点地燃烧,又请庙里的住持给观了香相。香相其实就是香燃烧时的状态,听说神的意思,都反映在这状态上了。主持过来看了,说是香相不错,所求事体应是有惊无险。主持这句话让老太太卸了一担子心事,也卸了不少口袋里的钱给功德箱。她又跪在人祖像前,虔诚地许了愿,如果闺女一家子平安,她要带了闺女来还愿,给人祖重塑金身。
娘到了闺女家,就把这些事情统统给说了。若是在过去,许彩霞是不屑听她说这些的。要说许彩霞糊涂,其实她才最明白,不管谁说什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心里不存货。她不喜好算卦,也从不让人给看相。也不是全然不信,人家说得好了自己不信,说得不好心里腻歪。她娘有时拿了她的生辰八字让人去测,回来说给她听,她就没好气地责怪娘。责怪归责怪,娘该看还是看,只是娘看了,没有什么大事,也不说给她听。这次娘觉得事大,实在忍不住,忐忑着给她全说了。
这次许彩霞没再责怪娘,还没听完,心里已经是慌得不行了。家里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超过了她的承载能力,使她觉得有一种暗处的力量,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拼命揉搓这个家,要把它捏碎。儿子虽然回来了,比不回来还让她心慌,好像他回来父母就欠了他什么似的。过去还能问问他,现在还没等你说话,他就恨不得一句话把人撂多远,真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更让她心里不停地敲着小鼓点的还是丈夫王祈隆,过去不理她是不理她,回到家来看着塌塌实实的。现在虽然人在家里,心却没在家,常常大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一待就是老半天。家里窝着这样两个男人,许彩霞心里好像长了草一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又没地方说,明里看着减身上的膘,暗里闷在心里,直坠得肝疼。许彩霞外表上粗枝大叶,心里可并不傻,好多事情她都还是能看个明白的,她的聪明之处就是装傻,得过且过,常常把不太清楚的事情或者不需要清楚的事情糊涂过去。她这样做是很高明的,可是她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
王祈隆在开发区那会儿,就有人风传他和一个女大学生比较密切,也有说那女孩是王祈隆的远房表妹。许彩霞暗中打听清楚了,他们王家根本没有那门亲戚。但是有人说到她的面上,她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打个含糊语过去。王祈隆常常不回家,许彩霞也恨过那没有看见过的女孩,可她到底是没敢声张。人家是个大姑娘,坏了名声缠住他们老王该怎么办?许彩霞确实是个明白人,她安慰自己,姑娘终归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会没有事了。她的直觉是对的,老王一直到来阳城,和那姑娘到底没有什么结果。
可是许彩霞自从那天见了那个北京女人,一下子就觉得不一样了。在此之前,她并没有听人家说起过王祈隆和那女人的事情,她只是凭直觉,觉得那女的不是个善茬儿,就是现在和老王没什么瓜葛,以后一定是会有的。并且,许彩霞还观察到了王祈隆的变化,过去虽然是对她不耐烦,但还有一种宽厚在里面。现在对她却是厌恶,要么看都不看她一眼,要么看她一眼也是恶狠狠的,说话更是难听。偶尔有一回床上的事,他要的并不是她。女人再怎么傻,对那种事的感觉是清楚的,许彩霞这次是真的忧心起来。
娘一说了占褂的事情,许彩霞心里就更清醒了几分。她的家这次真的是面临着破碎的考验吗?王祈隆要真的是撕破了脸,跟那女人去了北京过日子,可不是没有可能的。天高路远,比不得家乡的这些女人,她们总还是要顾个乡里乡亲的面子的。那北京女人怕什么啊?王祈隆跟她去了北京,也是不怕人笑话的。北京那么大,从城东跑城西,累得人腰眼子痛,大家谁都不认识谁啊!如果王祈隆走了,王小龙也不会待在家里,这一家人,说散也就散了。
许彩霞想了几日,不能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败了。打个电话回去,把弟弟许老虎招了来。打虎还靠亲兄弟,这个时候才知道娘家人有多亲了。许彩霞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弟弟,就吩咐许老虎替她干了那件事情——写封信给市委书记。在这个事情上,虽然她想得非常简单,但也是动了不少脑筋的。她甚至知道书记和王祈隆的关系还不错,即使收了这封信还不至于捅出去;她只是想提醒提醒领导上知道这个事情,把王祈隆给批评了,让他收敛收敛就行了。王祈隆很可能只是一时糊涂,男人嘛,在女人的事情上有多少不是一时糊涂的?过去那个坎儿,都会回心转意的。男人都是爱尝个鲜,可天仙似的女人还能新鲜多长时间?过去了,什么就都忘记了。
许彩霞之所以执意要这么做,主要是怕王祈隆一旦做了,就转不过来了。他和她许彩霞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王祈隆重感情,粘惹上人家,就会对人家负责。
后来的事情,许彩霞一直到死都是不知道了。她那信落到了谁的手里,谁又利用了那信添枝加叶,大做文章,惹得满城风雨。许彩霞哪里能够明白,官与官之间看上去相处得兄弟一样,还会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啊!
领导们开会的时候,司机们就爱凑在一起扎堆热闹。有时候侃大山,有时候就找个地方打牌。斗地主或者是推拖拉机,也不下大注,三块五块的,最后是哪个赢了钱,哪个请客吃饭。
在四大班子里面,宋文举和王祈隆是最大的;司机里面宋文举的司机小周和王祈隆的司机小王就是最大的。小周和小王在司机班里,说话显然比较权威一些。小王这几年一直跟着王祈隆,是学了不少精细的。遇到事情沉得住气,不轻易表态,这样就能让人摸不着头脑。越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就越是让人尊重。当然,人品好还是第一位的,凡事多为别人设想,心里就会公平一些。市长自己就是这样做的,市长也经常教导小王这样做。小王跟着王祈隆不但学会了做人,还学会了做事。王祈隆也很关心他,他没有学历,王祈隆就让他报名上了函大。他说,你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开一辈子车吧?小王每个月去上课的时候,王祈隆就自己开车,一点都不嫌烦。小王现在再夹了市长的包,说话办事都很像个样子了。
小刘在司机中间的地位仅次于小周和小王,小刘是跟着高蓝青开车的。小刘因为花钱比较大方,所以很有人缘。小刘这几年跟着高副书记开车,因为很会处理事情,没有少捞好处。他老婆是做服装生意的,原来在批发市场有两间门面,生意不是太好。后来高书记帮忙给他老婆在市里的繁华地段找了个好位置,开了一处服装专卖店,生意很快红火起来。小刘也很会来事,他知道在适当的时候把高蓝青的老婆和女儿打发得很舒服,两家人弄得像是一家人。高蓝青的老婆很信任小刘,高蓝青本人理所当然地也就信任了小刘。小刘也很沉稳,高蓝青和老婆交办的事情,往往能处理得滴水不漏。
那天市里是开常委会研究干部。小王说,一半会儿肯定说不完!
小刘说,走吧,去我家里推几圈。小刘的家就在机关旁边的那栋家属楼里。
小周说,去你那里也行,你小子上次赢我们那么多钱怎么也得请哥几个搓一顿。
小刘说,嗨!那几个子儿也值得提?今天输赢都是我请客,把老板们送回家,我请大家去喝粉条(鱼翅)汤!
七八个人就去了小刘家里,开了局。只有四个人打,不上手的就站在旁边看,是为了跟着混那顿饭的。
小周小王是主要人物,当然是要入局的,还有两个德高望重的也被小刘拉到位子上。小刘只在旁边服务着。
过去小王喜欢打牌,有时候上了瘾整夜不回家。自从跟了王祈隆之后,他逐渐改了这个习惯。王祈隆从来不玩这些,看都不会看。真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今儿小王主要是不好意思总让主人在旁边看,小王现在是个很知道替别人设想的人了,小王打了几圈就借口上厕所,硬拉了小刘让他打。
小王上完厕所,不好立即往跟前凑,就到书房找本书来看。小刘虽然不怎么看书,可家里的书房却是一流的。书架上摆了满满的世界名著,和各种各样的为官之道的专著。小王就随便拿了来看,他在翻到一本《胡雪岩做人的八字真言》这本书的时候,看到了有一叠子材料,他正准备把这本书合上,突然看到上面写有王祈隆的名字。于是就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关于王祈隆男女作风问题的情况反映”。
小王只看了第一句,就不敢细看了。最上面的那份是手写的,下面的几张是打印的。小王回头看看大家正玩得热闹,就以极快的速度团了一张放进了口袋里。
小王把那本书放好,换了一本,仍然坐在书房里看书。直到他们结束了来喊他,他还装着沉浸在书里面的样子,说,老刘啊,你这本书不错,我先拿去看了。
大伙一起过去,常委会还没散。小王一直坐在车子上等王祈隆散了会。小王这回才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处变不惊。王祈隆看了看那份打印材料,问,哪来的?待小王说了来路,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笑了笑说,你把它给处理了吧!这件事情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小王当然不知道,那份材料王祈隆是提前看过的。
王祈隆下午下班回到家,看见一个穿卡其色棉布长裙的女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还没有打招呼,许彩霞就站起来把他堵到了门口,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讪讪地过来跟他解释。她对王祈隆说,闺女是先前她和赵家生的那个。许彩霞也不拿眼睛看那女孩,好象她是一只包袱一样,只是红着脸子看着王祈隆。王祈隆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了想,她小的时候他是曾经见过的。再去看那孩子,虽不是很秀气,但看上去有股子大大方方的、城里孩子的可爱劲儿,和小的时候黑黑胖胖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了。女孩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喊他叔叔,好像王祈隆和妈妈当年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
倒是许彩霞自觉尴尬得不得了。来阳城后,她曾经悄悄地打听过女儿的下落,并托熟人捎信想去看看孩子,被人家拒绝了。赵家的儿子早已重新结婚生子,但她的行为带给那家人的耻辱,他们是不会忘的。现在是女儿自己找上门来了,她是百感交集。疼也不是,不疼也不是,更不能像对待侄子许小虎那样,教训一顿,给上两个钱让走人。闺女已经长成大人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面,让她心里酸一阵甜一阵的,又想笑又想哭。到底是十指连心,她想不表示出母爱来都不可能。
许彩霞不但为闺女为难,更让她为难的还有王祈隆。他这些日子偏巧就在家里吃饭,人家王祈隆当初是小伙子娶的她。她不但是二婚还是生过孩子的,她这些年狠了心,不和孩子来往也不提孩子的事儿,就是想把这个事情消磨下去。现在闺女贸然来了,许彩霞确实摸不透王祈隆的态度,也不知道在王祈隆和女儿之间,她应该如何对待。
王祈隆却没有更多地想他自己,让他头疼的是,该如何对自己的儿子王小龙解释这件事情。他有一个这样的姐姐,但父母却从来没跟他提起过。王祈隆想,幸亏儿子不在家,儿子要是在家,他和许彩霞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王小龙现在住在学校里,像是潜心读书的样子,成绩也并没有下降。出去跑了几天,经了事,好像是明白了一些。他答应爸爸,他和那女孩萧潇的事情,也暂且放一放,一切等考了大学再说。
王小龙不在家,王祈隆就放松了许多。他换了拖鞋,从卫生间里洗了出来,就坐在姑娘的旁边,像平时对待王小龙一样,很像一个父亲的样子。王祈隆的亲切,让许彩霞悬着的一颗心着了地,忙活着做饭去了。
没有许彩霞在旁边,王祈隆和姑娘很快就拉近了距离。王祈隆没有问她父母,只是问到她的爷爷。姑娘说,爷爷回到省城不久就去世了。
哦。王祈隆说,那你呢?该工作了吧?
姑娘说,她学习不太好,高中毕业没再继续考学。姑姑们找了爷爷当年的朋友给安排了工作,就在省城郊区的新华书店里当营业员。
王祈隆说,当营业员可是很累啊!
姑娘说,可不,一天要站八个小时的柜台,不但累,又乏味得要命。不过自己没有学问倒也不怕累。姑娘说,她现在面临着失业,因为新华书店也实行承包经营,她被减下来了。
王祈隆听明白了,她其实是有事情要求他的。
王祈隆说,到这里就跟在家一样,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吧!
姑娘说,我是瞒了家里人来的,如果可能想请您给安排个工作。
王祈隆还没开口,许彩霞却从里面出来抢着说道,你们检察院要招干部,咱们闺女是想去当干部的。
王祈隆说,参加考试了吗?
参加了,考得不太好。
王祈隆说,我明天帮你问问情况。不要着急,就是这次不行,往后也会有机会的。反正我会尽一切努力,想办法解决你的工作问题。
姑娘得了王祈隆的话,显得快活起来。但事情说完了,一时又找不道话题,就坐在哪里东看看西看看,不像是个有心事的孩子。坐了一会,就站起来说要走。王祈隆坚持要把她留下来吃晚饭。
许彩霞心里激动得不行,但面上又尽量装出很平淡的样子。她是怕王祈隆心里别扭。看着两个人在客厅里聊,手下不自觉地添了活力,恨不得把十八般武艺都拿出来。娘对女儿的亲情,都在手心里揉搓着啊!
赵家这姑娘,虽然对妈妈当年那些事情知道得不是那么具体,但对妈妈从她很小的年龄就抛弃了她,跟着一个男人跑了,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是划上了深深的伤痕的。而且她妈那时是把一家人的脸都给丢尽了,过了许多年,提起来仍然是要骂她。现在为了自己的前途跑来找人家,心里那个滋味,别提有多别扭了。见了许彩霞,虽然看她面上对自己亲热的不得了,但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倒是看着王祈隆,对她很关切的样子,让她心里渐渐地去掉了芥蒂。
许彩霞兀自激动得不行,忙着在厨房弄些好吃的。她却不知道,女儿是看了王祈隆的面子才肯留下来的。王祈隆则是尽量放下架子,极力像一个父亲那样对待孩子的,始终是温和亲切地与她说一些孩子感兴趣的话题。天气变化啊,流行音乐啊,比萨和麦当劳啊,西红柿是美容食品啊。等等。许彩霞在厨房里听了,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小姑娘一边恨着妈妈的旧事,一边却打心眼里佩服她的能耐。她实在想不通,她这样的一个女人,是靠了什么把一个如此优秀而又英俊的男人抓到手里的。
姑娘走的时候,王祈隆一直送到楼下,然后安排许彩霞把她送到车站。直到看着母女俩消失在夜幕里,他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在这个城市散过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