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家惟一的主人
那中年男子十分客气,先自我介绍:“我是这家惟一的主人,姓袁,叫袁执中!”然后,又对龙桂华说:“龙绪老是我的前辈,有什么事,自然好说!”龙桂华并不想和这人多讲话,只是一遍遍看那屋里的陈设。宋沂蒙听说他姓袁,就不由得朝墙上看,果然,在最惹眼的中间位置,挂着一幅对子,对子中央是张标准像,用玻璃框子罩着,看样子,年头可不短了。熟悉的相片让他醒悟了,原来,这里就是袁翰臣的旧宅。
宋沂蒙就是想帮大文豪金载风介绍一处房子,可他看这房子也太大,大文豪想买也买不起,想着想着,他感到灰心丧气。龙桂华也有些失望,于是,想着客气两句就此告辞了,她刚刚挪动脚步,就听那袁执中情绪低落地说:“家里早就败落了,从1957年就败落了,老人跟共产党一辈子,反右时划成了右派分子,最后落下了什么,仅仅有区区三十余间瓦房!”
区区三十余间瓦房?龙桂了华听了这话,感到一口气堵住前胸,难受得很。她想起几个妹妹,还有女儿小红,想起爸妈,好像在这人间有两个不同的世界。宋沂蒙更加反感,宋沂蒙想起胡炜的父亲胡副司令和杜芸父亲杜副政委,两人在二万五千里长征开始前就是师团级干部,几十年戎马,为人民立下赫赫战功,他们去世以后,儿女们居住几小间简陋的、不遮风雨的平房,与这三十余间的深宅大院相比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
要是以前,这会让宋沂蒙感到气愤,又会产生许多的不平衡,可现在他觉得只不过反感一下而已,人家是人家,自己是自己,多少年的起伏把他的棱角磨光了。宋沂蒙不由得望望龙桂华,此时,两个人的想法应该是相通的,两人共同处在天平的某一端。
宋沂蒙想说几句话,挖苦挖苦这个世家公子,后来,觉得没意思,较那真干嘛?于是就平平淡淡地问袁执中:“平时,这家里就您一个人住吗?”
听见客人称他为“您”,袁执中十分兴奋,他忘乎所以、略带忧郁地说:“父亲定为右派分子之后,家里的一切都完了,仅仅发给区区四百元工资,还有一辆老式别克汽车,警卫员和厨师、保姆都有,可那都是表面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了!父亲病故以后,家里的人都走光了,连老婆和孩子都上美国去啦!不理我啦!真惨!”
惨个屁!宋沂蒙忽然一下子气愤了,他暗暗骂道。区区三十余间房,还区区四百元工资?那时毛泽东亲自带头取消了一、二、三级工资之差别,自己和一批国家领导人只拿同一个级别的工资,四百零四元八角,他差不多与毛泽东同一个待遇了,还不知足!还他妈区区?
也许是太狭隘了!宋沂蒙又觉得生这分闲气不值得,于是他平静地问:“你这房子是私产还是公产?能卖吗?袁执中听说卖房,诡黠地说:“卖房?谁说的?这房子是解放后中央政府拨的,到现在也没有给产权证明,不能卖!”
宋沂蒙心想:你想得美,让你住就不错了,还惦记产权证?宋沂蒙故意问道:“听人家说,这院子不是要出手吗?”袁执中一听客人仿佛生了气,便自嘲似地笑着说:“咱这种人可不是败家子!家族败落,人的脸面还是必须要的,我是想把房子租一部分出去,不能卖还不能租吗?租十年、二十年,这还不跟卖一样?”
这一招,宋沂蒙和龙桂华不得不服,的确是高!可谁又能租你这么个大院子呢?就是一部分也不得了,而且是二三十年,金载风是没有这个能力!除此以外还有谁,他们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两人望着玻璃窗外残败荒凉的院子,乱草丛生、树叶满地,这袁执中,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守着偌大的院子,实在凄楚。
宋沂蒙和龙桂华怀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离开了曾经显赫一时的袁宅。院子里的荒草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很难想象,解放五十多年了,在繁华的城市居然还有如此陈旧、荒凉的角落。在这里,可以看到历史变迁、人生的起伏成败。
过了半年,龙绪老住院了,回家以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一直卧床不起,可他又办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年,古代书画在拍卖市场上迅速升值,一些名人作品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年头变了,“文革”前,有识者在东四人民市场的柜台上,只需花十五元钱就能买到一幅长八尺宽三尺的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画的朱竹,可现在出一万元钱想买,连门儿都没有!明末大学士、礼部尚书王铎,他背叛了南明小朝廷,投奔清朝,照样做了大学士、礼部尚书,于是,许多文人以他的汉奸作为由,把他的书法贬得很厉害。可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思想认识也变了,再也不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王铎的作品重新被人们推崇,每每大拍,他的书法作品总会受到有识人士的青睐。有一次他的一幅立轴竟拍出了二百五十万元的天价儿。有人说,这还不是天价儿,将来随着艺术鉴赏力的提高,王铎的书法可以卖到五百万,甚至八百万。
有一天,女儿们整理家里的破破烂烂,居然从旧衣箱子里拣出一幅宋代范成大的字画,老人见了这幅字画,激动得落泪了。这是日本鬼子轰炸成都那年,他在破烂市花十块银元买的。老人不是在乎这幅字画的价值,他是在感慨命运的轮回,一件没有生灵的字画,它也不愿离开龙家,几十年过去了,它又活生生地回来了。老人萌生一念,他不顾女儿们的劝阻,坚持着把字画卖了,老人一下子成了千万富翁,可是他不要这些钱,有人劝他捐给社会福利事业,他听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女儿发展事业。
有了大笔的资本,没多久,龙桂华就把河北神蚁宴扩大为全国性的连锁店。企业大了,哪有那么多的蚂蚁可吃,河北神蚁宴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称号。龙桂华和她的姐妹们把自己比拟为蚂蚁,有灵气而勤奋不倦的蚂蚁,她们主要经营河北家乡菜,什么煎灯盏、罩饼、十二属相蒸馍,黄焖鸡、滚石兔以及井水清烩鲫鱼等等。还有一种特色的手工挂面,这种挂面细如发丝,软如凝脂,入口即融,原先是威县一个小镇的普通农民制作,从东汉时就有,一直传了下来。那手工挂面也上了宴席,一上桌,人们就闻上了它的麦禾清香。
然而,龙绪民心里还埋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这天,老人对龙桂华说:“女儿呀!我求你一件事,请你把宋沂蒙找来,请他帮助我写一篇稿子!”龙桂华打电话找到宋沂蒙,把父亲的意思转告给他。宋沂蒙没二话,马上就赶到海淀区万寿寺小区。
龙桂华早早地就在小区门口等他。龙桂华快六十岁了,还是独身一人,她衣着朴素,不施粉黛,胸前依旧别着半只莲。她的头发花白了也不染一染,她的脸上已失去了旧时的艳丽,但身材依然很好,背不驼,腰不弯,颀长而丰腴。从她的身材上,还可以依稀猜度当年的龙桂华的风韵。
龙绪老家住在小区东边有一座普通的楼房。
龙桂华直接把宋沂蒙引入卧室,在这里他见到了卧病不起的刘葆珍,刘葆珍盖着厚厚的、绣着龙凤的缎子被面,静静地躺着。她的脑部仿佛缩小了许多,头发稀疏而花白,脸上的皮肤松弛得几乎要掉了下来。她的脸颊和嘴唇都浅红浅红的,她见有人来便高兴得笑了,露出了略微发黄然而却十分整齐的牙齿。
宋沂蒙恭敬地向刘葆珍打过招呼,龙桂华就带他去书房见龙绪老。老人见宋沂蒙来了,竭力想从躺椅上起来,宋沂蒙赶紧上去扶住老人,连忙说:“不动、不动,您老躺着!”
老人家身体很瘦,腰背稍微弯曲,胸脯还像从前一样宽宽的、厚厚的,他戴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帽子上面扎着小红鬏鬏。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一双白眉毛长长地拖了下来,和刘葆珍一样,他的双颧也是红润的,脸上有不少癯瘤和褐斑。老人的形象既和善又威严,既认真又幽默。老人今天心情很好,他不住地笑,露出几颗又尖又长的牙齿:“沂蒙,你来啦,真好!”
宋沂蒙毕恭毕敬地坐在老人身边,龙桂华含着微笑在旁边陪着,不发一言。老人心情稍稍有些激动,咳嗽了一阵又说:“我早听说了,你的文笔很好!我想请你帮我写一篇东西。”“我今年已经九十九岁了!”显然,老人的头脑很清楚。老人说话是老北京口音,声音宏亮,中气十足。
这件事我想了好多年,此时不写,何时再写?倘若不写,历史的真实将无人可知矣!
宋沂蒙听说老人要请他帮助写东西,十分兴奋,老人的经历蕴涵着多少风云,可想而知,他将要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
老人断断续续给宋沂蒙讲了两天,宋沂蒙一字不漏地把老人讲的全都记录下来。
老人讲的是一段罕为人知的历史真实事件。
1948年底,中国人民解放军主力部队逼近北平,大军压境,傅作义将军的司令部慌乱一团。而蒋介石也派心腹郑介民来北平,劝傅作义率部南下。形势复杂,众说纷纭,弄得傅作义举棋不定。
此时,中共地下党多方设法做傅作义的说服工作,争取和平解放北平。
傅作义的交际处长叫李腾九,有一天,他向傅作义进言,他有一个朋友,对共产党了解很深,对北平的局势有独到的见解,他可以为傅作义引见这个人。
傅将军把这人请了来,以楚河汉界之争为名,向他求教万全之策。
这人向将军讲了一个猫抓老鼠的故事,说一只猫抓一群老鼠,自然是一只也抓不住,可是一只猫抓一只老鼠,那是一抓一个准,没跑!林彪、罗荣桓率八十万大军入关,与华北野战军聂荣臻等聚合,近百万兵力直逼北平,还有一百三十万支前的老百姓。区区一个平津,几十万人,又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两边的力量对比不言自明。
这人说,你看人家共产党军队的统帅中,有多少都是从国民党军队里面过去的!二十六路军一万七千人,只剩下了光杆儿司令孙连仲!现在,他们中间许多人都担任了共产党军队军级以上,甚至兵团级的要职,连当年的驭手都当了军长。
民心向背已是大势所趋,中共顺应民心,迅速壮大,势如破竹,新旧更替,浪潮涌起,非蒋家所能敌!
这人说完了猫抓老鼠的故事,不再多发一语,第二天便搭乘北平飞往成都的最后一班飞机走了,除了傅将军,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段时间做了什么,这一段经历成了无人问及的秘密。
1949年1月,叶剑英在颐和园景福阁同傅将军的代表周北峰谈判,两日后,于除夕夜进行了和平解放北平的签字仪式。2月23日,正式宣布北平和平解放。
李腾九解放后被安排在中央人民政府商业部某局担任处长,他谦恭严谨、工作勤恳,还把所有的房产、财产和汽车缴了公,成为完完全全的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后来他娶了一位老共产党员遗孀为妻,生有一子,一家人住在阜城门外大街的一套普通单元楼内,度过了平静安逸的晚年,妻儿对他照顾得很好,他在八十年代寿终正寝。
龙绪老并没有说明,那位出面做傅作义将军说服工作的人是谁?宋沂蒙也不方便细问,老人叙述的只是一件历史事实。
宋沂蒙很快就把这些素材整理好,以龙绪民的名义写好一篇文章。他把这篇文章寄给《史实》杂志,不久就被退了回来,什么意见也没提。他又把文章亲自送到《江山特写文摘》,这是一家民间杂志,编辑看后觉得很感兴趣,说一定尽快发表,谁知此后便石沉大海。
后来,他听说老同学许虹在电视台办的《逸闻》杂志兼职,就马不停蹄地去拜访。
许虹满头白发,身体发福,可是穿得很讲究,脖子上挂着条白金项链,显得仪容高贵。她见宋沂蒙来了,态度十分热情,忙请宋沂蒙坐在沙发上,又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笑容满面地说:“有啥好事?”宋沂蒙不碰茶杯,严肃地说:“咱们是老同学了,没要紧事我会找你?这篇文章你给看看,这是一位老人叙述的历史事实,我整理的。你看看!”
许虹见文章的题目是《历史的真实》,觉得这题目挺醒目,便仔细看着,边看边慢条斯理地说:“行啊!你现在是大杂家了,这现代史领域也涉及!我们这里刊登这类作品可要赞助哇!”
看着看着,许虹不禁蹙起了眉头说:“你这个东西可是与权威的记述不同啊!谁不知道傅作义的北平起义是地下党做的工作,可你却说是别人的功劳!”
宋沂蒙不以为然地说:“就算他是个叛徒,可我也没说北平和平解放光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啊,那是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其中决定性的原因当然由于是我军的强大,兵临城下嘛!当年地下党的工作当然是重要因素,但我觉得不应当忽略其他任何一个历史事实!贡献就是贡献,哪怕仅仅是一点点!”
宋沂蒙想起了苏联作家巴别克,他在战地日记基础上写了一部小说《骑兵军》。他一边赞扬苏联英雄布琼尼元帅的功勋,却一边用大量笔墨记述描写了战争的残酷。他看见布琼尼的手下在装甲车上轮奸妇女,看到了屡遭蹂躏的城市,破产的、胆战心惊的农民和被践踏的田野,他说这是一群有纪律的野兽。由于《骑兵军》的问世,这位作家在苏联肃反运动中被处决。
对老朋友,他不隐瞒想法:“1986年《欧洲人》杂志评出百位最佳小说家,巴别克名列第一,连续两年《骑兵军》列入了美国畅销书排行榜,说明了什么?”
许虹惊愕地望着宋沂蒙,她觉得他变得不认识了,他比以前勇敢了许多,他这样执意地为一件非经典的史实说话,这样是有风险的。许虹善意地提醒他:“那是国外,英国人可以把英国女王的头像做成蛋糕,中国行吗?你谈到巴别克,可是也有人认为他的东西不够真实,以偏概全、哗众取宠呀!”
宋沂蒙中肯地说:“这也不能说没道理,历史已经过去,过去发生的事,哪一个人敢百分之百地给予否定或者肯定?文学作品不能脱离历史,但毕竟不是历史文献。”
许虹一字一字地说:“你想好啦?”宋沂蒙毫不犹豫地表示:“是!”
许虹被宋沂蒙的果断和决心感动,她不再提赞助的事,便肯定地对宋沂蒙说:“我一定尽力帮你忙,你回去等消息吧!”
宋沂蒙满心欢喜地离开《逸闻》杂志社,回家静候佳音。
许虹又认真地看了好几遍稿子,左思右想,觉得这题目锋芒毕露、过于敏感,于是提笔改为《和平解放前夕的一段插曲》,这样一来,既不耸动,也不违背作者的原意。还对其中的文字作了一些修改。
许虹的修改技巧和委婉的评述,居然说动了总编和其他编委,这篇文章终于登载了出来,尽管不惹人注意,可是,不少的读者却发现了文章的不俗之处,他们纷纷写来感想,打听当年那位神秘人物是否健在,还要求见见这位老人,甚至有人想编个电视剧。意外的是,持反对意见的并不多,只有一位大学生来信说,他为老人担心,这位老人如何度过解放后的这五十多年?关于这一点,宋沂蒙的文章没写,是极大的不足。
许虹也挺满意,没出娄子,各方面反应还不错。于是,她给宋沂蒙写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小荷初露尖尖角。由于许虹的帮忙,宋沂蒙成了《逸闻》杂志的特邀撰稿人,这对他来说,等于又上一层楼,又多了一条谋生之路。
文字写多了,渐渐地宋沂蒙的手腕子出了毛病,提笔就哆嗦,于是妻子劝他买个电脑。两口子咬咬牙,花了七千多,把个电脑抱回家。电脑装是装上了,可不会使。妻子又劝他去打字班学学,他听了直摇头,你这不是害我吗?打字班准保都是一群小丫头,我一个老头儿干嘛去?于是,他就在家瞎琢磨,没几天居然能打出汉字来了。他小学时汉语拼音学得不错,到了老年居然用上了。自从用上了电脑以后,宋沂蒙的写作速度明显快了,他见了熟人的时候都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可是一旦人家真的问他:你会电脑了吗?他又犹豫着不敢回答,难道会使用汉语拼音打字就算会电脑啦?
这一段,宋沂蒙日子过得挺自在,突然有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董事长亲自拜访他,要请他出山担任总经理,薪金不少,医疗社保、住房公积金全有,每年还有丰厚的提成。可是他连考虑都没考虑,就一口回绝,他说他不是搞经济的料。人家说那不是经济而是文化开拓,他笑着摇摇头。他心里很苦,管它是开拓还是经济,反正是买卖,是挣钱的,挣不了钱谁开公司?他搞公司搞伤了,实在不愿重蹈覆辙。
一天,许虹又把一摞子素材寄给宋沂蒙,还附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同学,这是才收集到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普通女人的遭遇,很感人,你看能不能在此基础上搞成一个中篇?”
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的人物际历。说来也巧,故事的情节很像朱小红的遭遇。宋沂蒙把素材稿拿回家,胡炜先抢着拿过稿子,当作看小说似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两眼发直,着实受了感动。看完以后,连声说好。
龙桂华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她的女儿,那朱小红是不是她的女儿?在海口滨海大道上发生的那起枪杀案,那白净文静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宋沂蒙糊涂了,他觉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朱小红?也许是,也许不是,天下无奇不有,巧事随时都可以发生,这样的“也许”他想过许多遍了,想多了也就渐渐平淡了。不过他对这个故事倒是很感兴趣,只是妻子那么冲动,他平静地说:“这是一个生活化的故事,它反映的只是社会的一个角落,写不写,你看呢?”
胡炜与丈夫争吵起来:“什么生活化?你这人怎么变得没有一点人情味?我看那女孩子一点错儿也没有,要说错,就错在她太过于轻信别人,太软弱,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任人宰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又不是宠物!即便是宠物也不能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啊!”
宋沂蒙一点不也不同意,他反驳道:“社会就是这样子,需要同情的人太多,不公平的事也太多,你管得过来吗?比如说你我,假使有一天,我俩死了,就死在这间房子里,有谁能知道?谁能管我们?将来我老了,得了大病,你知道动一次大手术需要多少钱?到时候,我不住院、不看病,等死!”
胡炜不吭声了,丈夫说的是气话,也是实话。
这两年丈夫在事业上有了些发展,但内心的郁闷却越来越深重,两人之间卿卿我我的现象少了,吵吵闹闹多了,变成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而且每次都以胡炜的沉默而告终。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宋沂蒙很少跟妻子争吵,即使拌上几句嘴,也很快就缴械投降了。到了一定年纪,性格在慢慢变化,夫妻之间的关系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经过岁月磨合,虽然他们的个性依然存在,可是他们相互依存,相互适应,两人变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这就是感情。
争吵也是一种真诚,争着吵着反而有了情绪,于是一个中篇小说问世了,宋沂蒙把女护士的故事和妻子的感想都融合了进来,题目叫做《不光彩的女人》。
冬天,一位十六岁少女在咖啡厅认识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约请她到天涯海角相会。梦里的爱情多么完美,少女辞别家乡与心爱的人伴随。他们挽着海霞,饮着深蓝苦涩的海水。她失去了很多,心里只有甜蜜还有短暂的回味,她忘记了老人的教诲,不相信迷惘的爱情会将一切焚毁。
那天,小伙子突然走了,留下一行字,写得不伦不类:我给了你自由,愿你像鸟儿一样飞。灯红酒绿,歌飞,人也飞。无路可寻的少女被遗弃了,她只好走向没有魂灵的“人肉堆”。
后来少女嫁了鱼档老三,她不再是北方的少女,而是变成了渔村里的少妇,她还是那样年轻貌美。她为鱼档老三生下三个儿女,那少妇却越来越憔悴,于是她又变了,变成了鱼档婆,学会了称鱼算账,学会了讨价还价,也学会了为丈夫洗脚、捶背。
又是一个冬天,老三从城里回来,他喝了很多酒,喝得大醉,地醉、人醉,心醉。他疯了,揪住妻子,一个耳光让女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他狂喊:原来你是个做过“鸡”的窝囊废。
女人愕然,她为不光彩的过去惭愧。她逃出了渔村,夜幕里流着她耻辱的眼泪。
夜很黑,下着大雨,台风把渔村卷没。电光像刀一样,把一个瘦弱的女子变成惶惶的鬼魅。儿女们哭着、叫着。老三的酒醒了,他满心后悔,他打着手电到处寻找,茫茫的村落连着茫茫的水。天涯没有冬天,海啸的季节里响着闷雷,椰子落在了小路上,滚成了一堆一堆。大雨之后,只有一只海鸥凄厉地低飞。
海边发现了裸体的老三,他真的疯了,不停呼唤……45
十月底的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龙桂华来了,她听说《逸闻》杂志登了龙绪老的回忆文章,专门从城里跑来向宋沂蒙表示感谢。她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轿车,可她不愿在朋友这儿显示什么,于是,她就乘公共汽车到香山来。
她穿着仍然十分朴素,外面随随便便地披了一件薄薄的女式短外套,脚上穿了双布面的松紧口鞋,手里拎着一包产自河南新县的银杏茶,进门就喊:“炜妹!炜妹!”
关大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关副所长在院子里活动,见胡家来了客人,就不言不语,慢吞吞地推着丈夫回到自家屋里去了。她进屋就拉上了窗帘儿,把那盏挂着七瓦节能灯管儿的灯打开,窗子上昏昏沉沉的。最近,她们家的日子不顺,她的一个宝贝儿子偷人家轮胎,被派出所拘留,听说要判刑,关副所长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没几天就中风了,年纪不太大,却也落下个嘴歪眼斜、半身不遂。
胡炜一见龙桂华,觉得亲得不得了,像是见到了娘家人,龙桂华也同样高兴,拉着胡炜问这问那。两个女人,年龄相仿,长得一样都不矮,脸形也差不多,皮肤也是一样白,真像是姐妹俩。龙桂华仔细端详着胡炜,觉得她一点也不老,脸上的皮儿紧绷绷的,又光又滑。就大声说:“用啥护肤品啦?NUSKIN还是CD?”
胡炜听她说的都是世界大名牌,忙摇头说:“咱不用那个,每天早上抹二两雪花膏就行啦!”胡炜说的是她小时候的故事。那年,胡炜妈妈买回一瓶雪花膏,忘记在窗台上,她从外边回来,还以是什么好吃的,就偷偷地打开舔了一点,结果,呕吐了老半天。胡炜把这个笑话讲给龙桂华听,两个女人笑个不停,小屋里洋溢着童年般的欢乐。她俩越说越热闹,女人之间的悄悄话说个没完,把宋沂蒙扔在了一边。他插不上嘴,只好独自一个人看电视。
宋沂蒙不爱看电视,尤其不爱看流行音乐节目,啥MTV,老是那几个妇女,一点也不好看,多少年了,面孔也不换换,流行啥?这时,电视机里开始播放法制节目,女主持人说粤东发生了一件特大金融诈骗案,孟氏集团的主要犯罪嫌疑人被判刑。宋沂蒙听到孟氏集团这几个字,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他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是一件大案子,诈骗金额达数亿元人民币。
他听见了洪玲雅的名字,心里不住颤抖起来。
主持人接着说,广东孟氏集团在国外投资过大,因此孟氏的资金链断裂面临破产,于是,他们编造虚假的进出口贸易合同,骗取银行信用证,从而获得银行贷款,以补资金窟窿。后来,孟氏集团的几个主要领导人都被抓起来。洪玲雅被捕后,患病身亡。
他希望他听到的仅仅是一个传说,可主持人的口吻庄重严肃,消息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宋沂蒙的脑门上流淌下来一连串的汗珠儿,刹那间,他仿佛也死了。
他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感到人生太残酷,沙湖里的红脸蛋女郎也离开了人间。命运对她为什么如此无情?
这时,胡炜说时候不早了,要赶紧做晚饭,龙桂华挽着袖子要帮忙。胡炜乐呵呵地说:“桂华姐,你别管我了,要不,你和他到院子后边准备一下,咱们边吃饭边赏秋夜好吧?”胡炜忽然来了好兴致,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到厨房做饭去了。龙桂华转身一看,发现宋沂蒙的脸色蜡黄,整个一个人痴痴呆呆的,坐在小沙发里一动不动,她猜想,其中一定会有什么缘故。宋沂蒙这样子要是让胡炜发现了,还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龙桂华赶紧到厨房里拿了几副碗筷过来,顺便把宋沂蒙拉到昏黄将黑的院子外边。
他们从后门登上了山,半坡上有副天然的石桌椅,两人面对面坐下。这时,从不远处慢悠悠地飞过来一只秋蝶,这秋蝶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愫。龙桂华望着美丽的秋蝶,想起中学时读过的五言诗一首,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同时也是为了安慰宋沂蒙,便朗诵了起来:
秋粉蝶中王,流连不飘香。
彩霓以蔽日,奇霞遮山梁。
空谷寂无声,溪乐沁人慌。
友人披星月,心淡沐薄霜。
遥望它散去,云低觅草黄。
宋沂蒙想到,秋天的彩蝶,已近生命后期了,如果它们聚到一起,还是能够有遮天蔽日的力量,假若真的出现此番奇景,世界将会是何等的奇妙!暮色渐浓,四周昏昏暗暗,龙桂华坐在石凳上,脸上的表情和善而严肃,宋沂蒙没想到,这位桂华姐事业发达了,可仍然有着那么沉重的心事。
宋沂蒙瞧着那只秋蝶,无限感伤。龙桂华关切地问:“沂蒙啊!怎么搞的?刚才电视上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不痛快,为什么?”原来,龙桂华也听见了那电视节目所讲述的案件,只是她不知道这案件与宋沂蒙的关系……
既然龙桂华已经看出来了,宋沂蒙也不想瞒她,他把红手绢儿的故事略略讲述了一遍。
龙桂华听了红手绢儿的故事也感动得嗟叹不已,沙湖之畔动人的爱情故事,使她感到诗歌般的优美。
透过宋沂蒙的眼神儿,龙桂华发觉宋沂蒙怀恋的只是从前的红手绢儿,红手绢儿和洪玲雅在他脑海里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让他眷念,一个让他烦恼。宋沂蒙和红手绢儿,当初,那两个萌动着爱情的青年男女,他们各自经历了风风雨雨,若干年过去了,现在即将进入晚年。那个从戈壁滩上走来的女人,她曾经经受过感情磨难,事业上又大起大落,最后病死狱中,给自己划一个凄惨的句号。另一个,却刚刚在事业上蹒跚起步,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背景,曾经差一点就走到一起来了,可是星星和星星擦肩而过,留给世间的又是一场悲剧。
这种爱情故事并不多见,却也合情合理,出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人也许还能够理解,假如把它讲给下一代听,那些小青年还以为是作家编写的传奇故事呢!
龙桂华指着秋天的香山东麓,动情地说:“你看哪,沂蒙!”宋沂蒙顺着龙桂华的手看去,满山遍野的枫叶像火一样灿烂,山上的石头映得通红。溪水在桥的下边沸腾,鸟兽在火焰里跳跃。寺庙也被点燃了,它在自身的火与山火的交融中腾空,透着迷人的橙黄。繁星早早地降临,它们是金色的。金色的星忽然飞动起来,它们碰撞着,迸射着眩目的光芒,初夜的天空也燃烧起来,天空也是红彤彤的。
龙桂华是在借山的秋景去安慰富有诗人气质的宋沂蒙,宋沂蒙十分理解,他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平稳多了,他望着晚霞斜扫山间,他仿佛看见了红手绢儿,红手绢儿就在那里,在那里融化了,在那里变成了隐约的影子,那是一个重新从沙湖里走来的女孩儿,那个红脸蛋儿,露着纯美笑容的女孩儿。
龙桂华和宋沂蒙一样,都受到了山火的感染,他们仿佛被天地之火燃烧着,他们在大山的面前是渺小的,然而,他们的心和山一样红。繁星显现出来了,那星火是一点一点的,火连成了一片,繁星的火是一层一层的,深邃而凝重,繁星的火是变化无穷的,给人们带来了永远的遐想。他们望着繁星,想着有一天能到繁星的世界里,在那里,他们脱胎换骨,他们忘记忧愁,他们遇到他们想遇到的人。
这时,胡炜也登上山坡,带来了不少吃的东西,大红枣儿、紫红葡萄、红樱桃、红苹果,还有红色的肉肠、红色的蛋糕和红酒。
在秋夜的红枫和繁星的笼罩下,有谁还会不休地惆怅?
龙桂华是龙绪民的后代,她的长辈在历史上曾经受到过伤害,她本人也遭受了许多的艰辛,她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几乎没有青年,他们的中年也是伴着辛酸匆匆而过。
宋沂蒙和胡炜则是另外一个敏感人群的成员,有人习惯地把他们称作是红色的子弟,他们是与一个执政党的命运密切联系的人群,他们的血管里却流着共同的血,在过去的那一个时代,他们或多或少、有意无意、主动被动地利用过天然的优越条件,修理过别人,也被人修理。现在,光环不在,或者说他们摆脱了光环,淘洗成为普通人。他们没有养尊处优的资本,只有依靠一双手。
现在,宋沂蒙、胡炜和龙桂华终于聚在一起,那些前辈们有过纠葛的人,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有爱情,有愉快,有不幸,也有挣扎和奋斗,他们早就有着共同的命运。他们都已经成为中年人、老年人,在他们中间有的事业有成,几乎不用为今后的衰老而操心,可有的人至今还在为了起码的生活,在油里煎着,火里烤着,有时还会出点问题。
他们是一个没有人去记述,然而却是历史不能忘记的人群,他们是人类的后代。
胡炜含了一个晶莹鲜嫩的红樱桃,把它放在丈夫的嘴里,宋沂蒙不留神,没经过咀嚼就吞咽了下去,见他这副憨态,胡炜和龙桂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宋沂蒙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脸颊红了一片。晚霞映照下,他的羞涩被掩饰了。他望了一下欢喜的妻子,发觉妻子的脸也是红的,红得像山火一样,在山火的熏陶下,年轻的胡炜又重新变了回来,此时的胡炜美丽、活泼、温柔,她的任性,她的霸道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变成了中国式最理想的妻子。
秋风微凉,胡炜毫不避讳地依偎在丈夫的身边,她的短发是染过的,时间久了,泛着微黄。她的脸颊消瘦了,脖颈上有了粗粗的皱纹,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秀美,那么真诚、感人。快三十年的老妻,伴着丈夫,一直走到了今天,只有她最苦,她心里的苦深埋着,让她渐渐变得憔悴。
老妻不老,她忠诚的爱使宋沂蒙的心融化。宋沂蒙伸出手臂一下子搂住了妻子,可胡炜一晃身子,从丈夫的搂抱中挣脱了出来
龙桂华带着羡慕和妒忌望了望这对饱经风霜的夫妻,你看人家,老了,老了,还是那么两情缱绻,你看你,老了老,还是独自一根光木头!
满山的红火,燃烧到了脚下,他们全身,从上到下全被染红了。他们放情地唱起了童年的歌,枫叶红了,枫叶变成了火,他们饮着醉人的红酒,心里也烧起来,他们不再苦闷,不再无意义的焦虑,他们彼此没有差距,都成了山火里、枫树下的普通人。
龙桂华讲起了小时候妈妈讲过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故事实在通俗,胡炜还以为她在故意显示幽默,就放声笑着,然后利索地给她斟满了一杯红酒,不客气地说:“罚酒一杯,喝!”
龙桂华也不拒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原来这也是一位海量酒仙!龙桂华一时忘记了宋沂蒙的胃曾经动过手术,她喝完了酒就对宋沂蒙说:“男子汉,咱们对着喝!”
宋沂蒙微笑着想拿起酒杯,可是被胡炜拦住了:“不行,别让他喝!”
胡炜坚决不让丈夫喝酒,宋沂蒙的胃病,这两年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胡炜带他到医院里检查了好几次,有的医生说不碍大事,有的医生摇摇头:“不好说,一定住院详细检查!”胡炜紧张得要命,可宋沂蒙却满不在乎,他说检查也白检查,反正不能再动手术了,胃已经切除了一半儿,再切就没胃啦!于是,他说什么也不再上医院继续检查,也不吃药,就这么挺着。每逢胃痛发作的时候,他都躲开胡炜,怕被妻子发觉。他胃痛的时候,五脏六腹都绞成一团,他弯着腰,头上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整个人都痛苦得不成形状。他的病到了这种程度,可他瞒着妻子,不愿给妻子再增加一份精神负担。
龙桂华其实不是酒仙,别看她开着饭馆,却从不喝酒,今天她破例喝了,而且有点醉。她的心里充满了妒意,这妒意使她略微失态,她在酒精作用下不依不饶,她是为了让宋沂蒙更加高兴,所以就大力渲染气氛:“不行,非喝不可!”龙桂华又变成了几十年前的开朗女人,温和中有点放肆。
胡炜见无法推辞,便勇敢地从丈夫手里夺过酒杯,扬着脖子,一口气喝下满满的一杯红酒。龙桂华佩服胡炜的勇敢,为胡炜捍卫丈夫尊严的行为而折服。“哦,我倒忘了,他动过手术,不能喝酒!”她不再劝宋沂蒙喝酒。
龙桂华低着头,看了一眼胸前别着的那枝半只莲,又看了看胡炜,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这已经不年轻的女人,她的细胞里却存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她有着一般女人所不具有的优秀秉性,她是一个忠诚于丈夫、热爱家庭的女人,她在困惑中挣扎,又在困惑中升华。她骨子里的傲慢已经在生活的磨炼中蜕化了,渐渐成为好妻子、好女人。她本来就是好妻子、好女人,不过重新融于生活的她,更加被人家理解。龙桂华含着笑,把那朵金黄色的半只莲摘下来,端端正正地别在胡炜的胸前。
甜甜的红酒是上头的,平时没有什么酒量的胡炜,她的头晕乎乎的,她感激无限地望着龙桂华,把胸前的半只莲摸了又摸,然后带着甜蜜的笑,当着老朋友的面放肆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此时的宋沂蒙,忘记了一切忧愁,变成了最幸福的人,浑身的血液流动得平平静静,浓郁的爱给他带来了安全感,这还是结婚以来的第一次。
也许是酒的力量,龙桂华突然变得十分亢奋,她充满感情地给宋沂蒙和胡炜讲起故事来:
……
沙湖畔正在举行比武盛会,依娜是戈壁滩的骄傲,她的美貌征服了所有的勇士,满山的白杨被她的勇敢倾倒。
英俊的将军慕名前来求教,两人打得天崩地裂,腾蛟飞凰,日暗月黑,山摧海啸。将军胜了依娜,依娜的脸羞得像个红樱桃。她骑上草原最快的快马,那将军追上来,跟她奔到瀑布的一角。云烟氤氲,遮住了森林,两人身边飞翔着五色翠鸟。人们尽情欢呼,披着薄纱的少女,疯狂地舞蹈。依娜和将军登上了密古西峰,不落的流霞与他们久久拥抱。森林闭上了眼睛,峭壁也咧开嘴微笑。
远方升起了狼烟,风尘铺卷着麈战狂嚣。一场血腥的战争让恋人成为了敌人,让相爱的人亮出了刀鞘。依娜扶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披上血染的战袍。将军捧过皇帝的诏书,率领千军万马把贺兰横扫。血染大漠,鬼神哭号,山欲粉碎,水亦滔滔。
混战中,将军撞见了依娜,他的大刀碰断了利剑,锋芒落在少女的脖颈上,一双明眸闪着爱的火苗。战鼓敲得很响,战旗阵阵狂飙,烽烟滚滚,杀声震天,火光把心烧焦。依娜闭上了双眼,雪白的颈无力地垂落。将军望着刀下的爱人,泪如雨下,公主向他高声呼喊:杀了我,我愿做你刀下之鬼!将军闭上了眼睛,双方的勇士涌起愤怒的浪潮,公主的头颅落下来,被马群踏成泥尘。
大风过后,贺兰山脚下筑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庙。庙里供奉的神仙就是美貌的依娜,密匝匝的白杨树把小庙围绕。一个年轻的孤僧伴着痛楚的煎熬。婉婉钟声随着凄凉的木鱼声,山秃了,水竭了,只剩千里枯草。一个寂寞的孤僧多病而苍老,他放弃了荣华,他诚心诚意地忏悔,守着泥塑的依娜,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一分一秒。
这是一座无名小庙,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那庙宇现在已经是残垣断壁。
时光倒流了,讲着讲着,龙桂华醉了,故事讲得忘情,听故事的人仿佛也融进了千年以前的烟尘。宋沂蒙尤为感动,从胡炜的手里夺过酒杯,默默地与龙桂华碰了一杯,轻轻地吮了一小口浓郁芬芳的红酒,酒的香气令他荡气回肠,动人的故事带他进入了另一个故事的梦幻。
第二天清晨,他推开门,踱步来到小院子里。柿子树上凝满了白花花的秋霜,柿子掉了一地,摔烂了,流淌着黄色的浓汁。带着秋霜的风,沉甸甸的,把老墙的枯草吹落。屋顶上是秋霜,小路上是秋霜,远山的枫叶上也都是秋霜。天空蓝蓝的,像床头的镜子一样透明,秋霜覆盖住了大地,但它覆盖不了天空,天空属于自由飞翔的候鸟,它们从这里经过,它们在这里俯览,看见了满山的枫叶。浓重的鲜红,不久就要重新露出来,大山又要燃烧,人们在红的火焰里抒情、舞蹈。
不久,宋沂蒙躺倒了。
那还是在很小的年纪,他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顽物终有期。
他想了许多年,终于有了一点儿明白,盘古万物,包括风流佳缘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破灭。人们总是有着许许多多的不情愿。冬天到了,寒风把人们的骨头吹成粉末儿,把人们充满欲望的心扉填满。时光默默无情地走着,人们伸出手来,无力地想把它挽留,想请它慢一点,再慢一点儿,然而时光却越走越远。伟大的、能够决定生命的时光,它的威力无穷,它把最强的变成最弱的,把繁绮的幻梦变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儿。时光,已经遥遥地走远了,人们还是在心里喊着,喊了一遍又一遍,盼望着时光能够再来一次,假若时光能够再来一次,那时的一切都会做得更好,不会那样了,不会这样了,一切都会很圆满。
假若你把往日的经历看成游戏,那么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也许有可能……
他多么盼望时光能够再来一次,他暗暗自责:宋沂蒙,你这个冤家,说你聪明,你却出奇地笨,一个混迹人间,所谓自命不凡的傻人。说你幸运,你却意外地沉沦,鸡叫了,你睡了,睡得那么深沉。说你愉快开朗,你却总是陷于苦闷,堵塞了心的那东西,是谁的石,谁的山?说你不是下九流,你却落在了所有人的后边,一次次捕捉不了机遇,一条条路茫茫去了。让你的时光再来一次,你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软弱的人,倔强的人,奇怪的人。
他晃晃悠悠,似乎要归去,从沉睡中归去。眼前不再是那高高的黄土坡,不再是苇荡花丛,不再是沙湖和星空,那是一片燃烧着的苦涩海,他跌进了海上浮起的云,水和火焚烧了虽醒犹眠的人。在半梦中归去,滚烫的浪张开大口,把他撕扯,浪好大,咀嚼失忆的肉体,让魂灵挣脱。归去,归去,归去,只剩下似有似无的躯皮。漫无边际的海,滚烫滚烫的海,生命却释放了最后的奇彩。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十月革命胜利时,列宁和托洛茨基并肩站在装甲列车上高呼乌拉。
阿尔巴特街上,伟大的诗人普希金手捧一束鲜花与他的最爱娜塔丽娅携手漫步,普希金穿着燕尾服,他的女人穿着婚纱。
人们记住了阿尔巴特大街53号。
宋沂蒙在病床上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我从前的恋人红手绢儿》。小说发表了,它迷倒了一大片年轻人。
报纸上登载了一则消息:马珊被任命某市的市委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