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文字烧纳凉船之战

仿效风花雪月,称得上附庸风雅,但最有意思的,还是模仿人类。一同参与人类的日常生活或是节庆活动,实在乐趣无穷。这种戒不掉的习性肯定是远从桓武天皇时代便脉脉相传至今,我已故的父亲称之为“傻瓜的血脉”。

“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每当我们兄弟闯祸,闹得鸡飞狗跳,父亲总会笑着这么说。

最能象征夏日风情的五山送火之夜,人类陶醉,我们狸猫也跟着陶醉,说穿了,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我之所以特别喜欢五山送火,是因为这让我想起父亲。父亲总是将飞天纳凉船“万福丸”装饰得金光闪闪,欣赏山上点燃的篝火,弹琴击鼓,嘻闹玩乐。他变身成布袋和尚,抬头挺胸地站在船首,一脸眉开眼笑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父亲总是像这样,威风十足地向祖灵们炫耀下鸭一族的健康与幸福。

父亲远赴黄泉后,母亲和我们每年还是会在五山送火之夜派出纳凉船,不过什么下鸭一族的祖先,我们根本没放在心上,尽管有时会想起父亲,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夏日的夜空尽情玩乐嘻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我们是狸猫呢。

这也是傻瓜的血派使然。

时序来到八月,五山送火的日子已近。

某个午后,在挥之不去的恼人酷暑闷熏下,我带着么弟矢四郎走出纠之森。我们徒步走过葵桥,前往出町的商店街。

我们在商店街,替恩师红玉老师买了松花堂便当和出町的双叶豆饼。我们的天狗老师拥有“如意岳药师坊”这个响亮名号,教导过许多狸猫,如今他却隐居在商店街后的寒酸公寓,独自唾弃世上万物。

前些日子我为了帮老师提振精力,刻意变身成青春少女,结果竟被骂得狗血淋头,受尽屈辱。没想到我足以做为弟子表率的用心,得到的回礼居然是一顿臭骂,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着这天酷热难当,我故意变身成一个灰头土脸的大学生。

么弟矢四郎变身成少年,将一大瓶红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么弟只会粗浅的变身术,而且只要稍有怯意便会如字面上形容的,露出狸猫尾巴。因为太软弱了,大家给他取了个“穿帮小子”的绰号,说来实在可怜。

那年夏天,么弟悄悄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

“哥,我可以帮手机充电哦。”

接着,他一脸自豪地以小小的手指帮手机充电。不过,如果能用电锅煮饭倒还另当别论,在这到处布满电线的城市能替手机充电有什么用处?除非出外时手机刚好没电,这招倒是相当方便,但除此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场。我这天真的么弟在伪电气白兰工厂暑休时,每天都窝在纠之森的树下替手机充电,以此自娱。

“你到底要打电话给谁啊?”我边走边问。

“打给妈啊。”

“可你不是整天和妈在一起吗?”

“才没有呢,去工厂的时候就不在一起啊。”

我们信步而行,边走边聊。

从商店街中心延伸而出的巷弄往北转,有一栋旧公寓,外观与自由翱翔天际的天狗一点也不相衬。红玉老师就住在这里。

今天前来,为的不是替喝着思心浓粥、日益衰老的老师献上食物和红酒,其实我另有要事。

我是为万福丸而来的。

五山送火的日子渐渐逼近,但下鸭家却没有飞天纳凉船可坐。

因为去年的五山送火之夜,我们与夷山家展开没意义的纷争,万福丸就此付诸一炬,实在令人惋惜。

夷川家的人坚称:“是炒热气氛用的烟火引发火灾,纯属意外事故。”

但我认为事有蹊跷,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夷川家那对人称“金阁、银阁”的傻瓜兄弟朝我们的船发射烟火,嘴里还语意不明地喊着:“吴越同舟!吴越同舟!”我看那些坏心狸猫降生在这世上本身,才是“意外事故”吧。

该上哪儿找新船替代,我心里早已有谱。只不过大哥矢一郎凡事只仰仗自己的政治谋略,怀疑自己亲弟弟的才干,根本不想和我有瓜葛。打从开始他便不打算找我帮忙,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我也因而大动肝火,前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将对大哥的咒骂秽言一古脑儿往井底宣泄。

母亲一直很期待能坐纳凉船欣赏五山送火,尽管本意是为了喧闹玩乐,但这也是思念亡父的重要仪式。大哥费尽心思,苦思取得“万福丸二代”的方法,最后决定向奈良的朋友借船。

只可惜就在前不久,他们摸黑将船从奈良运来,谁知万福丸二代竟在途中失事坠落,还没来得及发挥本领,就落寞地成为木津川沙洲上的一艘破船。眼看五山送火在即,大哥的计划却泡汤了。

在母亲的开导下,大哥低头请我帮忙。

“算我拜托你,想想办法吧。”

要是一开始就请我这位才干卓越的弟弟帮忙,办起事来不就容易多了。我冷眼望着低头的大哥,双脚泡在纠之森的小河,咕嘟咕嘟地喝着碗里的弹珠汽水。

“这次是矢一郎不对,不过现在只能靠你了。”母亲说。

“他要是跪下来向我磕头,我可以想想办法。”

大哥听了气得狸毛颤动,但似乎有意下跪磕头。

这时母亲大发雷霆,大吼一声:“你太不像话了!”一把将我推进小河。

“你大哥这么伤脑筋,你竟然还叫他磕头,世上哪有你这种弟弟!”

我爬上岸,甩掉身上的水滴。

如此这般,我不得不替毛茸茸的大哥擦屁股,决定执行原本的计划,向红玉老师商借“药师坊的飞天房”一用。

“药师坊的飞天房”是天狗的交通工具,状似小茶室,四周设有外廊,用来展开空中旅行最舒服不过了。红玉老师不喜欢仰赖交通工具,鲜少使用飞天房,但总不至于已经转卖给熟识的古董商吧。我猜飞天房现在八成布满尘埃,静静待在公寓的某个角落。

老态龙钟、丧失飞行能力的红玉老师,为什么不乘坐方便的飞天房呢?“就算再怎么堕落,天狗还是天狗,我可不想四处宣扬自己已丧失天狗的法力。”想必他心里仍存在着这种无谓的挣扎吧。不过,原因不只如此。

红玉老师的飞天房是以红玉波特酒当燃料,与其喂交通工具喝酒,他宁可全把酒喝进自己肚中,在想像的天空中自在翱翔。

我还真想问他一句——身为天狗,你这样满足吗?

一踏进红玉老师的公寓,热得像在洗三温暖。杂物堆积如山,从窗外射进的阳光中满是飞舞的尘埃,光看就教人鼻头发痒。么弟打了个喷嚏,露出狸猫尾巴。

“原来是你们。”

红玉老师懒洋洋地打完招呼,又继续和他的访客交谈。狭窄的房间中央,红玉老师穿着泛黄内衣盘腿而坐,他对面坐着另一名老人。

那是岩屋山金光坊,也是天狗。

他转过头来,以不似天狗的和善口吻对我说:“原来是下鸭家的矢三郎。你长大了,看起来很威风呢。”他的黑框眼镜闪着白光,衬衫被汗水濡湿,脖子上垂着一条领带。

“傻瓜!狸猫长得威风有什么用。”红玉老师扇着扇子说道。“你对狸猫太好了,就是这样那些毛球才会拿翘。”

金光坊将岩屋山天狗的地位让给第二代接班,如今基于兴趣在大阪经营一家中古相机店。身为大天狗却着迷于相机,我记得红玉老师曾拿这事取笑他。金光坊说才刚到,打开放在榻榻米上的礼物包裹,招呼我们:“药师坊说不要,你们拿去吃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竟然从大阪搭电车到京都二具是有辱天狗的名声啊。”

红玉老师不满地说,金光坊露出苦笑。

“这种大热天,你自己从大阪飞到京都看看,包准连脑浆都会煮沸。坐京阪电车凉快多了。”

“天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不过,我还真吓一跳呢。我到出町后,想见你一面,就飞到如意岳,没想到山里全是鞍马天狗,你竟然搬到了出町的商店街,这事太教我惊讶了。”

“我嫌麻烦,就把如意岳交给他们管理。”

“堂堂的如意岳药师坊,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金光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闹别扭的小孩。

“我实在不喜欢鞍马那班人,个个白得像豆芽菜,看了就不舒服。”

约莫一年前,红玉老师在天狗的战争中一败涂地,结果被赶出如意岳。但老师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始终坚称:“我只是请鞍马那班人代为管理”,逞强的模样实在教人同情。

“如果想赶走他们,可以请我家的第二代帮忙。”金光坊亲叨地说。“只要你开口,爱宕山也会帮忙的。虽然太郎坊和你不合,但他向来很讨厌鞍马那班人。”

“不用你们多管闲事。”

“搞定这件事之后,你也将如意岳让给第二代接手吧。”

“我和那个蠢材早就断绝关系了。”

听说红玉老师有个儿子,而且一点也看不出和老师有血缘关系,生得俊美无伦,人称“美男天狗”。然而经过漫长的岁月,和他有关的传闻经过添油加醋,全都又臭又长,真假难办。

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俊美的接班人与父亲反目成仇,父子俩大打一场,撼动了东山三十六峰。当时红玉老师还是威风凛凛的大天狗,他毫不留情地对儿子展开痛击。据说狮子会将自己的孩子推入深谷,不过老师是否是为了锻炼儿子才含泪挥动爱鞭,此事令人质疑。我看老师八成只是气昏了头,一时杀红了眼。

两人大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年轻的接班人败得一蹋涂地,逃出京都。此后他辗转流浪于日本各地,甚至远渡英国,自那之后行踪成谜。也许他在抬头挺胸假扮绅士的过程中,完全融入了大英帝国的生活,就此错失归国的机会。

附带一提,听说两人大打出手的原因是为了女人争风吃醋。

“如果第二代不回来,一切就不用提了。”

“他不可能回来的。”

红玉老师将手中扇子扇得呼呼作响,望着从窗户射进的炎热阳光,低语道:

“倒是有个人可以接我的位子。”

“你还有其他儿子吗?”

“不是儿子,是个还有待修行的女孩,我很看好她。”

我大吃一惊,全身狸毛直竖,跪着移身向前。

“老师,冒昧请问,您说的那位接班人难不成是弁天小姐?”

红玉老师颔首,我、么弟和金光坊三人不约而同长叹一声。

“这怎么行!”金光坊叹息地说。“她的本性太坏了。”

“有哪个天狗的本性是好的?你不仅就别乱说。”

“她是个祸根,绝不能挑她。”

红玉老师板起脸,瞪视着金光坊,但不久就像猪只般发出呼噜声,把扇子丢向一旁,横身躺下。都已经好几百岁的人了,但每次情况不妙,就躺在地上来个相应不理,充分展现如意岳药师坊的本色。

看到红玉老师的态度,金光坊端正坐好,低头不语,汗水不断滴落榻榻米上。

“五山送火就快到了,不能待在自己的山上你不会难过吗?”

“在山下欣赏五山送火还比较有意思,待在山上根本就不知道美在哪里。”

“又在强词夺理。”

金光坊就此不再多言,红玉老师则是一直紧闭双眼,时间就这么悄然流逝。

“大”字篝火所在的大文字山,位于如意岳西侧。

红玉老师是如意岳的主人,他总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一直认为大文字送火是归自己管辖。想必自认为是监督者,觉得必须让人类知道他的厉害,所以每年五山送火之夜,他总会在大文字篝火四周游荡,把人家辛苦架好的火把推倒,遭下鸭警署的员警追捕。但那是他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退居出町商店街之前的事了。如今红玉老师被迫和过去最瞧不起的人类比邻而居,只能仰望昔日受自己管辖的山岳。可怜的红玉老师,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老师,关于五山送火……”

“怎么啦,矢三郎。”老师闭着眼睛低语。

“您应该知道,我家每年都会派出纳凉船吧?”

“知道啊,狸猫真是无药可救的蠢蛋。”

“去年我们中了夷川一族的卑劣伎俩,飞天纳凉船惨遭烧毁,今年我们费尽心思想找替代的船,但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因此,我才来这里拜见老师,希望可借用您的飞天房一晚。”

“飞天房是什么?”

“老师,就是长得像小茶室,能在天上飞的那个啊。”

“噢,那个啊。经你这么一提,我把它收到哪儿去了?”

红玉老师霍然起身,一脸茫然地说。

“我想起来了,我送给弁天了。”

在场的人莫不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鸦雀无声。

红玉老师毫不吝惜地将风神雷神扇送给弁天,听者无不皱眉,有人还说:“老师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吸干了。”此事记忆犹新。没想到他竟连飞天房都送给了弁天,那他手上还留着什么?既不能飞天,也无法刮起旋风,老师的天狗法力几乎荡然无存,而他竟然还把天狗宝物慷慨大放送,实在令人傻眼。

这下就连一向尊敬老师的我也按捺不住。虽然这情形并不少见。

“你也该适可而止吧!”我怒吼道。“为什么把所有宝贝都给了她!”

红玉老师盘腿而坐,脸胀得通红,皱纹密布的一张脸纠结着,气得抄起手边的一个大不倒翁丢我。金光坊在一旁劝他消气,但老师怒不可抑,丢完不倒翁改丢招财猫,丢完招财猫改丢福助(注:福助人偶,被视为招来幸福的象徽。造形是一个跪座的男子,有颗大大的脑袋。),丢完福助又丢不倒翁,拿起东西就朝我扔。我只能缩着脖子,四处逃窜。

“你还不懂吗,这个傻瓜!”

我伟大的恩师大吼。

“我只是想看她开心的模样啊!”

安抚红玉老师的情绪后,我和么弟陪同岩屋山金光坊一起步出公寓。

走出出町商店街,金光坊对我们说:“听说你们常照顾药师坊,这份用心令人感佩。”

“这差事是不知不觉落在我们头上的,谁教其他学生都不来探望老师。”

“药师坊虽然老爱抱怨,但他心里一定心存感激。”

“口头上的安慰就不必了。”

“哎呀。”金光坊用力拍了一下前额。“我也真是的,竟然说这种不得体的话。”

“像他那么不可靠的人,绝不能对他期望太高。”

“说的一点都没错。”

金光坊接下来打算在岩屋山住一阵子。他开心地告诉我,原本不打算回岩屋山了,但儿子老邀他回去。还说五山送火那天,他打算下山好好欣赏一番。

“可否也让药师坊一同坐纳凉船呢?也算老朽一份。”

“就这么办吧。”

“还有,对弁天可千万不能大意哦。”

金光坊要在出町柳车站搭公车前往岩屋山,我们便在加茂大桥西侧与他告别。太阳已升至中天,阳光普照,鸭川水量也减少许多。我和么弟目送金光坊步履蹒姗地走过冒着热气的加茂大桥。

老师告诉过我,弁天常到三条高仓的扇子店“西崎源右卫门商店”走动,于是我和么弟在河原町通坐上市内公车。么弟坐下后,全身紧绷。他很害怕,眼看就要露出狸猫尾巴,我忙出言安抚:“弁天也不是天天吃狸猫火锅,只有尾牙宴的时候才吃。”

因为红玉老师的关系,我和弁天算是旧识,两人之间有段切不断的宿缘。老实说,她其实是我有缘无分的初恋情人。

“不然,你先回去好了。”我说。

但么弟鼓起勇气应道:“我也要一起去。老妈叫我要磨练胆识。”

从三条高仓略往北走的一处悄静市街,有一间外观古色古香,看起来与民宅无异的扇子店,名叫“西崎源右卫门商店”。

有店名浮雕的玻璃嵌在店门上,我拉开门轻喊一声:“有人在吗?”走进店内,店里相当凉爽,有焚香的气味。昏暗的土间(注:日式房屋入门处没埔木板的黄土地面。)设有木制展示台,许多美丽的扇子陈列在上头,就像暂时停翅的蝴蝶。源右卫门坐在入门台阶处与客人聊天,我和么弟打声招呼,脱鞋走上台阶。

穿过藏青色的暖帘,走在铺有黑色木板的走廊,焚香气味熏人,几乎连呼吸都有困难。我们极力忍耐继续前行,也许是盐分的关系,脚掌黏答答的,不时吸附着地板。街道的声音远去,宛如置身世界尽头般的宁静包覆着我们,这时头上传来海鸥的呜叫。走廊转向左方,射进屋内的阳光微微摇曳。

绕过走廊,来到一间小餐厅。

海风吹送,入口处暖帘随风摇曳,餐厅里满是水面映照的波光。铺设木质地板的大厅摆有质朴的餐桌,墙上挂有褪色的菜单木牌,但不见半个客人。走出餐厅,眼前出现一座码头,停靠了几艘小船。前方是辽阔大海,浪潮平稳地打向岸边,波光粼粼。被风吹响的风铃、蓝天之上徘徊的海鸥叫声,与浪潮祸互融合,令人兴起一股与三条高仓一带大异其趣的旅愁。

一名老太婆从厨房走来。

“弁天小姐在钟楼吗?”我问。

“是的,她在那里。”老太婆应道,指着外海。尽管薄雾迷濛,视线不佳,还是依稀看得见屹立海上的建筑。

“前些日子,外海风强浪大,不过今天天气很好呢。”老太婆走向码头准备小船。

我和么弟坐上小船,划着桨继续前行,海水在船身下哗啦作响。起初么弟还觉得新鲜,但随着愈接近外海,海水颜色愈深,他的脸色渐显苍白。我划着小船,确认目标,但回头时已不见少年踪影,只见一头全身覆满密毛、缩成一团的小狸。

“还是不行吗?”

“哥,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没办法变身。”

“算了,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屹立海上的建筑离我们愈来愈近。

这栋建筑是大正时代某个大贸易商兴建的气派洋馆,多年来任凭风吹雨淋,如今有八成已经没入海中。听说这栋洋馆昔日是家颇负盛名的饭店,而耸立于海面的这座钟楼则扮演着宣传塔的角色。然而这座远近驰名的钟楼在海风的日夜吹拂下,如今早已锈斑密布,时钟指针再也无法运行。

钟楼底下,一座浮台在海面随波摇荡,上头有把颜色鲜艳的海滩伞。

“喂!”我放声叫唤。躺着休息的弁天站起身,朝我挥手。她今天穿着T恤和短裤,T恤上还大大写着“天下无敌”这句成语,品味当真古怪。

我将小船停靠在浮台旁,弁天望了一眼缩在小船角落的小狸猫,摘下墨镜说:“哎呀,好可爱。是你弟弟吗?”

海滩伞旁凌乱地摆放着弁天中意的小型收音机、读到一半的文库本、吃得层掉满地的甜甜圈、望远镜、以及难得一见的特大瓶伪电气白兰。弁天将准备要吃的甜甜圈递给么弟,么弟忸忸怩伲吃将起来,不时噎着说不出话来。

“话说回来,你这模样看了就热,就不能变个清爽一点的模样吗?”

我板着脸盘腿而坐,指谪地说:“那你这件T恤又怎样?品味这么古怪,一点都不像你。”

弁天低头望着自己丰满的胸部。“这是夷川家的狸猫送我的。”

“是金阁、银阁吗?”

“没错,这瓶伪电气白兰也是。”

我向她说明今天来访的目的,弁天一面听一面啜饮着伪电气白兰。我提到去年纳凉船被金阁、银阁烧毁的事时,她还拍着白皙的大腿朗声大笑。

“昨天金闾、银阁来找我,还说你一定会来找我,他们希望我别插手狸猫之间的纷争,留下这件古怪的T恤和伪电气白兰。”

“好小气的贿赂。”

“没错。我要是想要,爱拿多少就拿多少。”

“那对傻瓜兄弟的思虑就是这般浅薄。”

弁天不怀好意地笑着。“你想要飞天房是吗?”

“想要得不得了。”

“怎么办好呢?可是借给你,我又得不到任何好处。”

弁天如此说道,双手抱膝坐成三角形,兴致勃勃地凝望外海。

我心想此事强迫不来,决定以退为进!“你今天在这里做什么?”

“等鲸鱼。”

“有这种东西吗?”

“不时会从远方冒出头来。”她指着外海说。“我今天一早醒来,突然很想拉拉看鲸鱼的尾鳍,就专程到这里等它们,可是它们偏偏不现身。”

“世事就是这样。”

我们天南地北闲聊着,陪她一起等鲸鱼。在她的劝进下,我喝起伪电气白兰。酒醉、天热,再加上浮台的摇晃,我的脑袋渐渐麻痹。

一艘小船从码头摇摇晃晃地划来,扇子店的源右卫门独自坐在船上。

弁天霍然起身,嫣然一笑。源右卫门老爷爷拜倒在地,献上一只小木箱,便匆匆返回。

“那是什么?”

“你打开来看看。”

木箱里的,是一把阖上的漂亮扇子。

正是那威名远播的风神雷神扇。昔日红玉老师总是将这把扇子揣在怀中,随心所欲操弄京都的天气。只要以风神那面用力一扇,便会刮起大风,以雷神那面使劲一挥,便会降下雷雨。红玉老师就是利用这把扇子,多次让不想出席的聚会就此“流会”。老师将这把扇子送给弁天,可说是前所未有的轻率之举。

“我请源右卫门先生替我修扇子,上个月你模仿那须与一将它射出一个大洞,你忘了吗?”

“过去的事,我是不回头看的。”

“你这狸猫可真糟糕,真该好好反省。”

弁天从木箱取出扇子,敞开它。

以金粉装饰的扇面在盛夏艳阳的照耀下闪闪生辉。她喜孜孜地笑着,像在跳舞般转动着扇子,但弁天应该不是想跳舞。只见她注视着外海,高高举起风神雷神扇,她用力一挥,瞬时卷起一阵强风,白色的水烟陀螺般朝天际旋绕而去。

整片天空突然乌云密布。

宛如转动巨大石臼的隆隆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道银色闪电闪过天空,照亮耸立海上的钟楼。豆大的雨点打向海面,眼前辽阔的大海泛起铅色,波浪起伏。

“难得的好天气就这么没了。”弁天在雨中愉快地说。“我决定了。既然你都开口拜托了,就将飞天房借你一用吧。”

“感激不尽。”

“不过要是飞天房像这把扇子一样毁了,该怎么办?”弁天蹙眉问道。“你的粗暴可是出了名的。”

“我定会好好珍惜。”

“有了!”弁天舒颜展眉,开心击掌。“正好有人请我安排余兴节目,要是你弄坏飞天房,就请你到星期五俱乐部表演助兴吧。要是你的表演太无聊,就把你煮成狸猫锅。”

“我可一点都不好吃。”

“那没关系,我很喜欢你,喜欢得想要吃掉你。”

说到吃,就连有百年交情的知己也下得了口,这正是弁天。被初恋对象吞进肚里,这样的死法倒挺有意思的,不过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空中响起一阵响亮的雷鸣,么弟像被压扁似地厉声惨叫。

“啊,你看。”弁天手持望远镜,像海盗船长般瞪着外海。

起伏的波浪间,一个黝黑巨物出没在海面上,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岛。想必那就是鲸鱼。

弁天挺身脱去衣物,瞬时一丝不挂,她面朝远方波浪间忽隐忽现的鲸鱼,像天狗般优雅地纵身一跃,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在乌云低垂闪电交错的海上,飞向那头黝黑的大鲸。就在巨大的尾鳍即将潜入海中的那一刻,弁天一把抓住,只见她使劲飞向空中,似乎打算将鲸鱼拉出海面。

我欣赏着弁天与鲸鱼在外海的这场对决。

“啵!”身后传来像是布丁倒进盘中时的声响,转头一看,胆小的么弟竟将肚子里的甜甜圈吐了一地。么弟全身狸毛被雨淋湿,只见他随波摇晃,一脸恍惚地望着自己的呕吐物。

我抱起颤抖的么弟,等候弁天归来。

她清亮的天狗笑声,在荒凉昏暗的海面上翻腾。

我们和弁天约在四条乌丸的某座大楼屋顶,借取飞天房。

飞天房大约四张榻榻米大,房内附有壁龛,四面设有可爱的圆形栏杆窗的土墙,以及和室拉门。房里除了弁天使用的小衣柜,别无他物。打开拉门,外头是环绕茶室的外廊。飞行时可以坐在那里,摇晃着双脚享受夜风,欣赏夜景。还有扇窄小的木板门,只可惜我们不是天狗,无法从那里进出。因为木板门外没有外廊,飞行时要是一脚踏出去,可会直接坠入眼前的夜景。

房间中央设有一座火炉,里头有个状似肮脏镜饼(注:新年时供奉神明的祭品,由大小两个圆形扁平糕饼重叠而成。)的锅炉引擎。附带一提,这锅炉不光能让飞天房浮在空中,还能用来煮开水,相当方便。

弁天在角落的小衣柜粗鲁翻找,随手拨开看似价格不菲的皮包或宝石,取出一瓶红玉波特酒。

“看好喽,就是这样启动。”

弁天将红酒倒进锅炉。伴随着卡啦卡啦的声响,飞天房飘浮起来。

闪烁的闹街灯火来到脚下,我们享受着这片刻的夜空漫步。

不久,她交由我和么弟操纵,并再三叮咛:“好好开,别弄坏哦。”说完她便推开木板门,飞向夜空。想必是享受奢靡的夜生活去了吧。

我和么弟意气风发地操纵飞天房,飞越夜空。

我们抱着衣锦还乡的心情回到纠之森,不料大哥竟冷言冷语地说:“要坐这玩意儿欣赏五山送火?太难看了吧!”八成是不能由他主导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母亲说:“挺不错的呀!”和么弟愉快地在榻榻米上四处打滚。

五山送火前夕,我们忙着将弁天的飞天房改造成万福丸二代,以抹布擦拭每个角落,在外廊摆上多盏方形座灯,绑上以金银丝线装饰的彩带球,并准备宴会上的佳肴美酒及祭拜祖先的供品。趁着忙禄的空档,我和么弟把红玉波特酒倒进锅炉引擎闹着玩,让飞天房腾空浮起,结果挨了不小心从外廊跌落地面的大哥一顿臭骂。

“夷川那班人今年也会派出豪华的纳凉船吧?”母亲将方形座灯排在外廊上,如此说道。

“应该吧。”大哥一脸严肃地说。“金阁、银阁这次要是敢再放火,我绝不善罢甘休。上回一定是叔叔在背后指使的。”

夷川家的大当家夷川早云,是父亲的弟弟,也是送金阁和银阁来到这世上的罪魁祸首。他向来痛恨下鸭家,逮到机会便使出迂回的奸计整我们。

“希望别惹出什么麻烦才好。”母亲叹了口气说。

五山送火的前一天傍晚,我去邀请红玉老师。我决定遵照金光坊的请托,邀请老师与我们共乘纳凉船。

“你要老朽搭你们这些毛球的便船欣赏五山送火?”老师的嘴歪成倒V字形。“你还真好意思开口呢。”

“家母会准备散寿司款待您。”

“吃狸猫做的寿司会被毛球噎死的。”

“如果您肯赏光,明晚七点请栘驾纠之森。”

“我记得的话也许会去,也或许不会去。你们就等着吧,别期望太高。”

我想红玉老师应该会来,就这么回去向母亲覆命。

夏天漫长的白日将尽,东山对面已经暗下来了。

人潮众集在鸭川沿岸,争相一睹大文字的风采,喧闹人声一路传到了纠之森。飞天房内酒宴已经备妥,外廊上的方形座灯点燃了,就只等在锅炉注入红酒。然而,红玉老师迟迟不现身。

我们望眼欲穿,佳肴摆满房内却无法尽情品尝。大哥变身成布袋和尚坐在飞天房中央,宛如果冻般的圆肚频频颤动。

先父在五山送火之夜总会变身成布袋和尚,缘由虽不清楚,但已成了规炬。大哥仿效父亲变身布袋和尚,还命我们变身成七福神,不过狸猫个性生来别扭,若是有人强逼自己变身,我们偏不想照办。于是我变身成平常的委靡大学生,么弟因为变身能力太差,索性不变身;母亲则是坚持变身成偏爱的宝冢美男子。谁都不肯照大哥的意思做。陷入孤立窘境的大哥气得圆肚发颤,只能抓扯房内榻榻米的蔺草泄愤。

我盘腿坐在外廊,等候恩师。

不久,红玉老师挥动着拐杖穿过树丛而来。

一路上,老师不时停步,时而仰望树梢,时而撕碎杂草。明明早就看到我们,他却刻意佯装没发现,好装作是凑巧路过此地,而不是赴狸猫的约。

“啊,这不是矢三郎吗?你在这里做什么?”红玉老师停下脚步,向我唤道。

“哎呀,这不是老师吗?真是巧遇。您来散步吗?”

“是啊,难得今宵如此凉爽宜人。”

“那真是太好了。老师,您知道今晚是五山送火之夜吗?”

“噢,是这样吗?”

“您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搭上向您借来的飞天房,在天上欣赏五山送火呢。如果您没急事,可否赏个光呢?我们备有一些浊酒粗食。”

“啊,经这么一提,你好像跟我提过这件事。”红玉老师眉头微蹙,故做沉思貌。他点着头,装作勉为其难地说:“我正想休息一下,稍坐一会儿倒是无妨。”

我们看穿彼此的心思,一搭一唱表演完毕后,红玉老师爬上外廊,走进飞天房,盘腿坐在上座。老师看到变身成布袋和尚的大哥,惊讶地问:“你是矢一郎吧,干嘛扮成这副模样?”

“药师坊老师,今晚百无禁忌。我偶尔也会玩乐的。”大哥略显不悦地应道。

么弟捧着红玉波特酒来到房间中央。红玉老师以为可畅饮一番,却见么弟将酒倒进锅炉,吓得瞠目结舌。

“啊,喂锅炉喝也太可惜了!”

老师难过地沉声呻吟。下一秒,飞天房腾空浮起,树叶窸窣与枝桠断折的声响传来,不一会儿工夫我们已摇摇晃晃地来到森林上空。

打开和室拉门一看,大文字就在东方。

“老师,那里是如意岳呢。您看到大文字了吗?”

老师意兴阑珊地望了一眼。

“看到了,当然看到了。”

东方阵阵清风徐来,今晚天空相当平静。

我们继续往上攀升,顺着风飞往御灵神社一带。

坐在外廊吹着晚风,俯瞰眼下的世界,只见市街没入渐显深沉的夜色,万家灯火逐一浮现。不久,在品亮灿然的街灯中,一个又一个的灯火直升天上,远远就知道那也是前来欣赏五山送火的飞天纳凉船。北山方位有两艘,京都皇宫上方有一艘,瓜生山到狸谷山不动院一带也飘浮着几艘,每艘船都绽放着迷濛的灯火,在夜空中摇曳,远远便感受得到船上的热闹气氛。

我们决定在篝火点燃前先展开宴会,享用母亲做的寿司,畅饮美酒。散寿司风味绝佳,难得老师也吃得一口接一口,但他对把红酒倒进锅炉一事似乎颇为不满,始终牢骚满腹。

么弟拿着弹珠汽水的瓶子,开心地在外廊游荡。

“别走太出去,小心摔下去。”母亲提醒。

不久么弟大喊:“夷川家的人来了!”我和大哥也出去外廊。

一艘外形似蒸气船、附有两个外轮的纳凉船从南方飞来,甲板和帆柱都挂满了灯饰,五光十色的活像是棵圣诞树,华丽无比。甲板上还摆有许多桌椅,宛如一座飞天的啤酒屋。

“你们看,是早云。”大哥说。

可恶的叔叔夷川早云也变身成布袋和街,肥胖的身躯目中无人地盘腿坐在船首。他毕竟经验老道,扮起布袋和尚入木三分,不是大哥不入流的变身术所能比拟。

帆柱上以巨大的电子告示板取代帆幔,打上“夷川早云”四个桃红大字,品味低俗。四周还吊满了写有“夷川”的红灯笼。

叔叔身旁站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笑脸阴沉的惠比寿,想必是金阁与银阁吧。他们俩双臂盘胸,昂然而立,傲慢地望着我们。

来到距我们五十公尺处,夷川家打横停下船。

八成是看我们的飞天房只有四张榻榻米大小,想嘲弄一番。只见他们故意闪烁灯饰,在我们面前大肆喧哗、饮酒作乐。大瓶的伪电气白兰陆续被运往甲板,怪兽等级的伊势大龙虾、结婚蛋糕般气派的糕点、坐垫大的肉包,摆满了甲板。

我们见对方似乎不打算节外生枝,便继续进行我方的酒宴。

没过多久,我察觉有人停在外廊,抬头一看,原来是岩屋山金光坊乘着夜风驾临,手里还拎着酒壶。他看到红玉老师,便轻声打了招呼。老师板着张臭脸,冷淡地应道:“你也来啦。”金光坊低头向我们行了一礼,说道:“打扰了。”然后便坐下与红玉老师对饮。

待酒酣耳热,我们来到外廊排成一列,望向大文字。只见“大”字篝火已经点燃,底下的市街传来人们的欢呼声。

红玉老师独自站在门槛上,不加入我们。

“真是无聊。从底下往山上看,不过尔尔。”老师低语。

金光坊从外廊转头问他:“你不想回山上去吗?”

“我无所谓。现在回去,只会徒增麻烦。”

老师双手揣在怀中,望着昔日受他管辖的大文字山。

妙法、舟形、左大文字、鸟居——欣赏完送火仪式后,我们在摇晃的飞天房内继续举行酒宴,聊起我父亲下鸭总一郎。

难得红玉老师会趁着醉意谈起父亲,我们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我父亲与红玉老师过去交谊甚笃,他曾为了老师干出震惊鞍马天狗之举,这是他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

“总一郎大有可为。”红玉老师说。“他当狸猫太可惜了。”

我们缅怀父亲的过往事迹,飞天房内弥漫着祥和气氛,相较之下,停靠在一旁的夷家川的纳凉船喧闹无比,铜管乐队热闹的演奏倒还好,但一直有人燃放烟火,实在恼人。

我们来到外廊察看,只见一群兴高采烈的狸猫胡乱挥舞着烟火筒,危险至极。喧闹中,一名身穿浴衣的美艳女子与夷川早云相对而坐,捧着大瓶的伪电气白兰直接以口就瓶,大口畅饮。那女子正是弁天。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目睹这名绝世美女,我不禁惊呼出声:“弁天小姐在那艘船上。”红玉老师闻言,对我父亲的追思登时烟消云散。理应在他身边的弁天竟在隔壁船上,令老师懊恼无比,几欲将茶碗给咬碎。“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到我身边来?”老师的问题令我们穷于回答。

夷川家燃放烟火的爆裂声逐渐靠近,白烟顺着夜风飘来。母亲被烟味给呛着,心里老大不高兴。每当烟火炸开,外廊便明亮如昼,对方似乎是故意正对着我们燃放,不久飞天房置身于浓烟之中,我们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楚。么弟频频咳嗽,红玉老师垮着脸喝酒,母亲则是恨得咬牙切齿。

“这实在太过分了,我去向叔叔抗议。”

大哥起身走向外廊,这时忽听一声轰隆巨响。

大哥的惨叫声传来,外廊窜起火舌。

布袋和尚背着起火的布袋冲进房内,现场一阵哗然。

原来是烟火击中方形座灯,起火燃烧,大哥愣在当场,身后的布袋因此受火势波及。不善危机处理的大哥登时方寸大乱,拿起放在壁龛的灭火器四处挥舞,还在房间里就拔开保险栓。结果虽然顺利扑灭火苗,但飞天房内已满是粉末。

“吵死人了!”红玉老师厉声怒吼。

我赶往外廊,扑灭着火的座灯。从夷川家的纳凉船,传来看好戏的欢呼声。

烟雾中,我发现有人影晃动,原来是母亲捧着一个汽油桶大的烟火走了出来,大哥正极力阻拦她。

“妈,你要忍住啊。”大哥说。“我们不能出手,这样会惹来很多麻烦……”

“哇!他们老是这样欺负人!”

母亲猛犬般低吼着。我望了望烧焦的外廊,将从旁劝阻的大哥推回房内,和母亲一同抱着巨大的烟火筒。

“就瞄准中间,一定要准确命中!”母亲说。

正当我们瞄准甲板,与夷川早云对饮的弁天发现了我们的企图。她将一瓶伪电气白兰抱在胸前,翻身飞往帆柱顶端。目中无人的早云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瞪向我们,他身旁的金阁、银阁站起身来大呼小叫。

“不可以,要忍耐!要忍住啊!”大哥不断喊着。

母亲和我大吼一声:“去死吧你!”

我们的巨炮喷发出火焰。

宛如汽油桶的烟火筒发射出全力一击,命中夷川家热闹的宴席。

席间一阵哗然,慌乱之中对方的烟火纷纷射偏,使得情况雪上加霜。一片混乱中,伪电气白兰的酒瓶打破了,摆满一地的佳肴被踢飞,伊势龙虾和巨大肉包自光辉耀眼的纳凉船撒落底下的市街。

弁天坐在帆柱顶端,兴致盎然地欣赏甲板上四处飞窜的烟火。

金阁与银阁在甲板上奔波,对手下一一下达指令,不久夷川家的纳凉船不断发射着烟火,以惊人的速度朝我方逼近。

大哥眼看事态失去控制,索性加入战局,把准备在宴会最后燃放的烟火拿来还击。夷川家的炮火射破飞天房的拉门,撞倒方形座灯;每当有地方着火,么弟便挥动着灭火器救火。

就时在甲板上东奔西跑的夷川家逼近眼前之际,我们的烟火已经用完。母亲索性抄起空酒瓶和红玉老师的拐杖,全扔了过去。

“我们该撤退了。”正当我向大哥如此提议,几把附铁链的嫌刀突然飞来,就刺在外廊上。

“危险!被刺中的话会没命的!”

母亲大叫,甲板上的早云与金阁、银阁两兄弟兀自冷笑。

敌方拉扯铁链,飞天房渐渐被拉向夷川家的纳凉船。

“对方人少!把他们拖过来,打垮他们!”金阁探出身子放声喊道。

这时,一个铁爪般的庞然大物伸出甲板,试图将飞天房强拉过去,铁链摩擦的巨响传来。

我昂然伫立在燃烧的拉门旁,望着帆柱上的弁天。只见她将伪电气白兰的空瓶随手一抛,对我嫣然一笑,还使了个眼色,指示着飞天房,并做出拉开抽屉的动作。

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头望向茶室。

只见母亲在房里四处找寻还击用的烟火,最后锁定弁天放在角落的小衣柜,她将里头的东西全往外扔,尖声大叫。

“净是没用的东西!”

母亲扔出的物品中有一把眼熟的扇子。

我捡起扇子。不用细看我也知道,那是风神雷神扇。

夷川家的灯饰,在几乎烧毁的拉门另一侧熠熠生辉。

飞天房被敌方拖了过去,地板夸张地斜倾,酒瓶、盘子、箱盒,连同红玉老师,一齐在榻榻米上滑行。屋顶和梁柱发出倾轧声响,敌方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外轮紧贴住我们的外廊,笛子、大鼓、铜管乐交错的古怪音乐以及甲板上的喧闹,连同明亮的光线一同涌入。

“给我交出矢一郎!”夷川早云神色倨傲地站在甲板上,威严十足地说。

我拦下准备走向外廊的大哥。

我走出外廊,甲板上排成一列的狸猫纷纷发出嘘声,有个家伙将粉红色烟火筒瞄准着我。夷川早云脸上浮现布袋和尚的灿烂笑容,睥睨地看着我,金阁、银阁就站在他两旁。

“三男代替当家的出来了。”早云说。“矢一郎怎么了?缩在角落发抖吗?”

我无视早云的存在,抬头望向帆柱顶端。

弁天单脚站在帆柱顶端看热闹,我紧抿双唇,向她出示手中的风神雷神扇。然后弁天就像是裂口女(注:裂口女,日本都市传说里的一种现代妖怪,外形是一名披头散发、用围巾蒙着巨大嘴巴的女人。)般咧嘴发出桀桀怪笑,伸手拨动短发。在船上哀嚎四起之前,她飘然飞向比叡山。

“喂,回答啊。”早云探身向前。

我不予理会,朗声应道:

“你们给我张大耳朵、睁大眼睛,吾乃下鸭总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是也!”

“这个们早知道了。”

早云如此低吼,金阁也在一旁插嘴。

“我们是叫你大哥出来。之前他咬我屁股那笔帐,得算个清楚!”

银阁还很细心地补上一句:“屁股差点裂成四片呢。”

“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这是纳凉船也太夸张了。”金阁轻蔑地说。“这根本不是船,是茶室才对吧?”

虽说利用人类的庆典趁机玩乐是狸猫的作风,但也必须懂得节制。虽然与人争执并非我的作风,不过有趣的庆典都被这些不肖狸猫给搞砸了,我得加以惩戒才行。身为一头遵从父亲教诲、行事光明磊落的狸猫,此事义不容辞。

今晚父亲在天之灵,可能正在看着我们,我向他低头行礼,请他原谅我一扇将敬爱的叔叔和堂兄弟吹得老远。在我脑中依旧健在的父亲呵呵大笑,对我说道:“无妨、无妨,痛宰他们吧!”

我打开扇子。

早云的表情就像麦芽糖做的糖人瞬间变得僵硬。

“叔叔,祝您一路顺风啊。”

我大力一扇,差点连大文字的余火也一并吹熄。

一阵强风顿时卷起,撼动着夷川家的纳凉船。

早云与金阁、银阁正面承受这股强风,脸像柔软的麻糬变得又扁又平,一脸古怪滑稽。

船身在强风吹拂下严重斜倾,像一面绚烂多彩的巨大屏风被吹倒。甲仮上众人哀嚎连连,但就连他们的哀嚎也被风刮跑,来不及传进我耳里;甲板上残菜连同盘子一同漫天飞舞,一发射向我的烟火也被强风刮得无影无踪。帆柱剧烈摇晃,甲板宛如有人使劲扭转般应声碎裂,垂吊的电光告示板也出现严重龟裂。

夷川家的纳凉船被风刮跑时,连接敌我的铁链受到拉扯,刺进我方外廊的镰刀发出啪嚓帕嚓的声响,还来不及反应外廊就塌了。我差点跌落底下的夜景,好在母亲从身后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而差点受我连累的母亲则被么弟和大哥抓住,金光坊又在后头抓住他们俩,众人这才平安无事。

我摇摇晃晃地吊在残破的外廊边,看着夷川家的纳凉船坠落。

再见了,夷川!你们就随风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开心坠落吧!

夷川早云与金阁、银阁紧抓着倾斜的船身,恶狠狠地瞪着我,灯饰照亮了他们有趣的怒容。

我朝他们扮了个鬼脸。

夷川家的纳凉船下坠时,船身仍闪耀着灿烂光芒,但不久甲板的灯饰在一阵闪烁后全暗了下来。

接着,一声轰隆巨响传来。

我爬上外廊。红玉老师站在一旁,俯看地面。

“狸猫净是群无药可救的蠢蛋啊。”老师啜饮着红玉波特酒,如此说道。

击落夷川家后,我们大呼痛快。

岩屋山金光坊从皮包取出一台造型复古的相机,说要替我们拍张纪念照。我们并排在残破的外廊,朝金光坊的相机摆出笑脸。“真是和乐的一家人啊。你们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也很开心。”金光坊说完,按下快门。

然而遗憾的是,没多久我们便步上了夷川家的后尘。

飞天房突然摇摇晃晃,显然是红酒燃料用完了。我们慌张地在房里东奔西找,但原本准备倒进锅炉的红玉波特酒竟已一滴不剩。我们只好倒进烧酒,结果灼热的烧酒喷出锅炉,跳起舞来,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飞天房开始下坠,我们无技可施,只好围成一圈就地而座,查出原因。

当晚,红玉老师眺望着昔日归自己管辖的大文字山点燃篝火,尽管表面上故作坚强,仍旧难掩落寞,内心暗自淌泪。偏偏喝醉的金光坊又向他炫耀岩屋山第二代当家对他的热情款待,更令老师羡慕不已。而心爱的弁天明明人在夷川家的船上,却不过来露脸。眼前这群愚蠢的狸猫,又为了无聊的船战你来我往,完全没把今晚的座上佳宾红玉老师放在眼里。

我已经备受冷落,何必为了那锅炉,眼睁睁望着心爱的红玉波特酒不喝?红玉老师如此反问自己。我是堂堂如意岳药师坊,是今晚的座上贵宾,我比狸猫伟大得多,也比锅炉伟大,想喝什么就喝,自在飞翔于幻想的天空可是天狗与生俱来的权利。

于是红玉老师左手握住红玉波特酒的酒瓶。

然后他冷眼旁观我们英勇地与夷川家奋战,将瓶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我们坠落在御灵神社旁,不幸中的大幸是全员毫发无伤。大幸中的不幸是,夷川家的人也都安然无恙。听说他们坠落在出云路桥北方的贺茂川河堤上。

五山送火之夜就此落幕。

双方可说是两败俱伤,然而最惨的人,非我莫属。

在这没半点收获的夜晚,等着我的是摔得七零八落的飞天房。光是这样就足以令我吓破胆了,偏偏跌落外廊时我竟弄丢了那把风神雷神扇。

一夜之间,同时失去弁天借我的两样宝物——我该如何对她解释才好?

看着飞天房的残骸,我伫立良久,感觉身后寒毛直竖。

眼中清楚浮现了弁天举办尾牙宴的光景。

温暖的房间内,热腾腾的火锅烹煮着。而与香葱和豆腐一起炖煮的,想当然耳,正是我下鸭矢三郎。电灯的光亮下,弁天举筷伸向矢三郎火锅。我的初恋情人半天狗望着锅里,眼中光芒闪动,两颊微泛红晕。

“我很喜欢你,喜欢得想要吃掉你。”

如果这是肺腑之言,那正合我意。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心话!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我决定摸黑逃亡。

才智过人的我巧妙地脱逃成功,就此展开漫长的逃亡生活。从夏末到秋天这段时间,我博得“落跑矢三郎”的威名,名声响遍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