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我在门前伫立了好一会儿。

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三校定期例会”。

下课后,我在教职员室编写讲义,平常都待在美术准备室的重哥来找我,低声说:“我要回家了,你呢?”我说我也要走了,关掉计算机站起来。

在近铁奈良车站前,我说我要去买点东西再回家,先下了车。

在冷清的商店街晃了一下后,我把还没买的内衣和袜子都买齐了,然后往三条通走去,进入兴福寺境内。在黄昏暮色中,五重塔蒙上浓厚的阴影耸立着。厚重均衡的瓦片阴影,不知为何让我想起“成熟”与“责任感”这两个词。

耳边突然响起教授说“你是有点神经衰弱”的声音,虽然只是短短的第二学期,我还是决定努力完成这次的教职任务,因为这将成为最好的证明,让教授和研究所那些人认同我。教师这份工作,不是神经衰弱的人做得来的简单工作。

我不禁觉得,在狭窄的研究所对付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要比在那间宽敞的教室应付四十多个学生简单多了。

我在看似回廊遗址的石阶上坐下来,从裤袋里拿出母亲寄来的勾玉。拿在手上确认光滑的触感时,脑海中不觉地浮现出在走廊上偶遇的女子身影。刚才在车上,我问重哥学校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他老实回答我说:“嗯——各有各的美,不过,都不年轻了吧!最年轻的某某老师还比我大两岁呢。”那么,我见到的是来参加定期例会的姊妹校的老师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对她很有兴趣。

一抬头,就看到两头鹿在土墙前盯着我瞧。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到处都有鹿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都没有栅栏,所以满街都看得到鹿。我在婆婆家,也看过鹿无所事事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大概是把我手上的勾玉当成了食物,站在土墙前的一头雄鹿缓缓走向了我,但是一发现不是食物,立刻停了下来,懒洋洋地把屁股朝向我,然后从肛门噗噜噗噜拉出一大堆的小粪便。

太可恶了,不管人或鹿都把我当猴子耍。

鹿留下一堆粪山,若无其事地离去,我撇开视线站起来。奈良的天空是如此辽阔,夜从东方天际渗开来,掩盖了整片天空。乌鸦从高耸入云的松木展翅飞翔,发出憨痴的呱呱叫声。

新的一周开始,早上我到教职员室时,大津校长已经来了。

他看到我,立刻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我:“哟,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研究所的教授说过他们是大学同学,所以,他应该只有六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掉光了,所以看起来很老,不过,大大凸出的肚子、红通通的脸颊,看起来比教授健康多了。

“还好。”我点点头,含糊其辞地说。

“刚开始难免不习惯,有问题可以请教其他老师,好好加油喔。对了,福原老师家怎么样?舒适吗?舒适就好。哎呀,老实说,我听教授说你的神经有点脆弱,既然没事就好。”他一个人拼命点着头走开了。

教授那句多余的话,让我觉得丢脸、生气,整张脸红了起来。这时,换小治田副校长来了。

“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是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因为副校长有种诚实谦虚的气质。虽然校长穿得也不随便,但副校长向来穿着很高级的西装,从胸前口袋露出那么一点手帕,周遭气氛都会跟着庄严起来。而且,副校长跟校长不一样,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丝丝银发呈现优美的波浪形状,如果去大饭店的会客厅,恐怕会被当成什么大明星。

我被副校长盯着我看的视线震住,勉强回答说:“嗯,还好。”

“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商量。一年级学生还没有联考意识,也还不够成熟,所以有时比较难应付。”

副校长浑厚的声音听起来很值得依靠,我低下头,说了声“谢谢”。他轻轻举起手说“再见”,潇洒地离去了。

“真是风度翩翩啊……”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着。

坐在我隔壁的藤原打着呵欠说:“婆婆妈妈们也都很喜欢他,听说还成立了后援会呢。受学生欢迎的程度,也跟福原老师平分秋色。”

“哟,那把年纪还可以跟重哥竞争,真不简单。”我不禁由衷钦佩。

藤原问:“你知不知道小治田副校长的绰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就是理查。”他悄声说。

“你是说理查?基尔?”我也压低嗓门问。

藤原笑嘻嘻地点着头。

“这样啊,取得真好。”

“学生们就是喜欢给人取绰号。你会被取什么样的绰号呢?你眉毛粗,眼睛炯炯有神,所以,佞武多祭怎么样啊?”

藤原乘机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我听到“绰号”,立刻想到“神经衰弱”这几个字,赶紧把它们从大脑里抹去。

“老师,你知道我的绰号吗?”藤原指着自己的胸口问。

“不知道,你有吗?”

“有啊。”藤原露出当然有的表情,嘎啦嘎啦拉开抽屉,指着茶色盎然的玻璃瓶子说,“就是麻花卷。”

这样啊——我只回了这么一句,后面就接不下去了。

“取得很好吧?”

我哈哈两声,更接不下去了。因为是他自己说的,所以他的心情显然不受影响。我看着他祥和的豆子脸,心想他将来说不定会是个大人物呢。这时候,早会前五分钟的预告铃在头上响起。

前往体育馆途中,副校长一头漂亮的银发,在老师队伍最前面那一列波动着,他的隔壁是校长像珍珠般发亮的秃头。

第三堂是1-A的课。

这是我担任1-A班主任后第三天的课,走向教室时却还是一样紧张。在1-A的课堂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下课后我也一定会跑厕所,所以当然很不想去。

一进教室,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看后面的黑板。上面没写什么,学生们看着我进来的视线也很祥和。我暗自松口气,正要踩上讲台时,视线赫然停留在前面黑板的文字上。

“内裤三条一千日元。”

斗大的文字镇压着黑板。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当发觉那是说我上周末在站前购物的事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们怎么会知道?我立刻回想当时购物的情形。那家店也卖女性衣物,所以,是不是也有下课后的学生去了那里呢?那是站前商店街,有学生在也不足为奇,大概是有人正好撞见我在买东西吧。但是把这种事拿出来写,引以为乐,也未免太幼稚了吧!我不耐烦地擦掉黑板上的字。

“不要太过分了。”我放下课本,平静地对学生们说,“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玩?我才不是什么告状精,有人自己做错事不知反省,还恼羞成怒怨恨别人,简直窝囊,最后还这样找茬闹事,这种人最卑鄙了,不是吗?”

我环顾教室,每个学生都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但,那都是装的,在那层厚厚的脸皮下,不知暗藏着多么邪恶的情感漩涡。

没有人回答,所以我问最前面一排的学生:“你认为呢?”

学生偏头思考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轻声说:“我觉得三件一千实在太便宜了。”

“混账,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们就是这样,老是闪避问题,绝不正面回应。事后,她们八成又会说,那只是好玩耍痴呆,简直堕落到了极点。一团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即使心情这么不好,还是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上课,老师这一行真的很严苛。课才刚开始,我已经觉得筋疲力尽。

环视教室一圈,我的视线正好与环抱双臂坐在后面的堀田交接。

“堀田。”

我无意识地叫了她的名字,半晌后,她才做出“是”的嘴形,但没发出声音。

“你认为呢?有什么话要说,就说清楚,不用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野生鱼脸的眼睛瞬间闪过一道光芒,堀田缓缓站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无言地仰望着我的模样,让我想起在兴福寺看到的鹿。

“帅哥要从内裤做起。”

她沉着的声音在教室萦绕着。

“混账!”

我不由得拍桌子大骂,但可能是拍得不得要领,右手手腕一阵剧痛,我顾不得疼痛瞪着学生们。

教室里充斥着漠然、败兴的氛围。这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我突然把教材夹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我没回教职员室,去了顶楼。到顶楼把沾满粉笔灰的手洗干净后,我在水泥地上躺成一个大字。鱼鳞状的卷积云像黏在淡蓝的天空般迤逦不绝,这时我特别怀念在研究所一个人默默做实验时的平静。近铁线发出警笛声,嘎咚嘎咚通过了平城宫遗址,我想起母亲的腰痛不知道怎么样了。最令我讶异的是,肚子竟然一点都不痛。

下课钟声一响,我就回到了教职员室。原本以为其他老师会说1-A的学生来找过我,结果没人对我说什么。看来,学生也懒得理我。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看到前面黑板大大写着:

“袜子四双一千日元。”

但是,已经激不起我愤怒的情绪。

“蠢蛋。”

我以全班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擦掉了黑板上的字。

第三天,黑板上又写着莫名其妙的字:

“不要骂蠢蛋,要骂就骂笨蛋。”

我默默擦掉了那些字。

“堀田,我有话跟你说,下课后来个别谈话室。”我对着教室后面大声说。

堀田没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又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下课后来个人谈话室,听见了吗?”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下课后,我还是先去了厕所。

重哥担任美术社的顾问,所以我们回家的时间偶尔没办法配合。这时候,我会横穿耸立在平城宫遗址入口处的经过修复的巨大朱雀门,走路到新大宫车站搭电车回家。

通往县政府的斜坡道上,有个婆婆在卖鹿仙贝。我从来没买过,试着买了一捆。付了一百五十日元后,婆婆用皱巴巴的手递给了我一捆。每一捆叠放着十片鹿仙贝,用细纸带绑起来,绑成十字模样。

我走到面向县政府的杂草空地,看到鹿横七竖八地躺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下。刚开始,鹿对逐渐靠近的我抱持警戒态度,但是一看到鹿仙贝便立刻爬起来,边行礼边缓缓走向我。

来奈良,第一次看到鹿行礼时,我大吃一惊。外国观光客的小孩,在呆若木鸡的我面前,边给鹿回礼,边用稚嫩的声音说“Please(请用)”。为什么鹿会让他说出“Please”呢?这令我惊讶不已,就像昆虫把自己的身体拟态化,变成树叶或枯枝般那么不可思议。也就是说,它们很清楚人们是如何看待它们的行为。

鹿岛神宫也有很多被围在栅栏里的鹿,但是我没看过会那样行礼的鹿。在这个地方,连小鹿都会向拿着鹿仙贝的人行礼,慢慢靠近。我兴奋地跑回家,告诉重哥这件事,重哥说全世界只有奈良的鹿会这么做。

“那就更了不起啦!”我越说越兴奋,重哥却没有呼应我的话,只说:“是吗?我倒觉得它们只是厚颜无耻。”后来我才听婆婆说,重哥小时候曾被鹿的后脚踢得嚎啕大哭,从此以后就不太喜欢鹿。

我解开鹿仙贝的纸带,喂食一头靠近我的鹿。我边看着它嚼动上下颚把仙贝磨碎后吞下,边回想两小时前与堀田的对谈。

下课后,堀田照指示来到了个别谈话室。

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我单刀直入地问堀田到底是什么问题,并表明我对于学年主任的做法也觉得不妥,还告诉她,我的肚子禁不起折磨,所以她的事让我伤透脑筋,希望她如果认为我有问题就把话说清楚。

说到肚子时,堀田眉头微蹙,但是很快又抹去表情,阴郁地说:“没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可能没有?不然你怎么会在黑板上写那些有的没的?”她摇摇头说不是她,我说:“那么是谁写的?”她又摇头说不知道。

面对她完全拒绝我的态度,我既无奈也无法理解。怎么样都想不出我做过什么事,会让她这样对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