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馄饨来了!”

听到吆喝,乔乔将目光抽回,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洋馄饨摆在面前,紫菜、虾皮和葱花漂在汤面上。小螺蛳贼忒兮兮道:“现在是休息辰光,下馄饨的师傅跑开了,我亲手帮你下的。”

乔乔用调羹舀起一只馄饨,吹一吹,放进嘴里。

小螺蛳坐到收银桌旁,看着乔乔,粗大的喉结咕嘟一下,是口水的囫囵吞枣。

乔乔道:“味道没过去好了。”

小螺蛳道:“不会吧,不够鲜?撒点胡椒粉试试。”

乔乔道:“说不出,反正味道没过去好。”

小螺蛳道:“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档次上去了,嘴巴刁了。对了,你读初中的时候,我为了你还跟小开打过赌。”

乔乔道:“赌什么。”

小螺蛳道:“我讲上了高中你会变漂亮,他不相信,后来承认看走眼了。”

乔乔在碗里洒些胡椒粉:“我初中不好看么?”

小螺蛳道:“不是这意思,女大三,俏三俏,我跟小开说你会越来越好看。”

乔乔道:“看你们平常动什么脑筋,结果呢?他不是进去了。”

乔乔埋头吃馄饨,不再搭理小螺蛳。她没意识到危险正在体内弥漫,馄饨落肚,又喝了几口汤。药性是逐步加强的,她并未感到明显不适,将钱放在桌上,准备离开。

小螺蛳道:“付什么铜钿,看不起我?”

乔乔已跨出门槛,“要付的。”

小螺蛳道:“小开写信还提到你呢,你等一会儿,我去拿给你看。”

好奇心让乔乔暂且留住。小螺蛳跑进后院,很快出来,手里拿着一页信纸:“小开从牢里寄出来的,你知道这个赤佬最欢喜谁?是你。”

乔乔朝小螺蛳走过来,想看看信里写了什么。

“我来读给你听吧,”小螺蛳开始念:“你没看错,梅菊乔真漂亮。可惜我没艳福,煮熟的鸭子飞了。要是因为她吃官司,心里也平衡一些。”

小螺蛳把信递给她,“情种呀,情愿为你吃官司。”

凑到乔乔边上,将那几行字指给她看,鼻息喷在乔乔鬓角上,发梢浮起,弄得她耳垂发痒。

乔乔讨嫌地把信纸扔回,“就知道他不动什么好脑筋。”

转身朝门外走去,小螺蛳追上来,试图挡住去路。

乔乔侧过身,“还有什么事情?”却没站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螺蛳眼明手快,擒住她胳膊带进怀中,他的拖延术奏效了。乔乔挣扎着试图摆脱,小螺蛳力气比她大,她叫喊,嘴被黏糊糊的手掌捂住了。

乔乔喉咙像充盈着饱嗝,呜呜地发不出声,被半拖半架,往后院掠去。窒息将她的眼皮往下拉,她犟着身子,乱舞的四肢如同没顶的溺水者。

一张脏兮兮的床上,乔乔的脑袋被硬床板磕着了。她还没完全被麻痹,好几次支起半个身子,却被小螺蛳压倒,衣服离开了她,肌肤裸露的面积越来越大。她看着凑近的小螺蛳:“你敢,我要杀了你。”

小螺蛳把她脸扳正,固定在双掌间,他的五官在乔乔目光里漫漶:“不要装腔作势,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奶早被小开吃过了。小开说xx头有一粒痣,让我看看,是哪一只?”

将胸罩一撸,挤压变形的Rx房呈现出来,“怪不得叫大馒头,结棍。”

乔乔的声音轻下去,“你敢。”

小螺蛳的面孔幻成了叠影,手在她左乳上搓揉,“我要写信告诉小开,把你睡了。”

乔乔将小螺蛳的手掰开。这是她身体沦陷前最后一搏,她犹如亡灵,魂魄飞远,留下躯体。

醒来时已是深夜,她其实一直是清醒的,也许期间真睡去过,但她始终在抗拒彻底睡去,像濒危之人抗拒死亡,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她甚至知道自己被褪去,被口水涂遍皮肤,双腿被分开的瞬间,她惊恐地大叫:“不要。”她的耳鼓听到了那声叫喊,声音却被抵住,穿透不了喉舌。

她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人。与此同时,一张卷发青年的脸浮现出来,他嘲讽地看着她,微黑的脸庞嵌着清高的眼神。

她是在“嚼蛆诗社”成立那天认识邵枫的,在他逼仄的宿舍里,容纳了十来个人。邵枫和另一个发起者坐在下铺,那人专程从成都赶来,邵枫给大家介绍:“这位四川的朋友,叫曹宽河,是不妥协诗社社长,今天带来了他主编的诗刊《不妥协》。”

拍拍身边一摞油印本子:“我们要办一本《嚼蛆》诗刊,为什么叫嚼蛆呢,是我家乡南京土话,顾名思义,就是吃苍蝇下的蛆,说你嚼蛆,就是说你一派胡言。”

乔乔靠窗坐下,扫一眼室内,上铺挂着脚的都是男生,下铺有男有女。有几个班上同学,还有几个面熟目生同系不同班的,剩下的是其他系的。她是临时被任碧云拉来作陪的,两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

任碧云之所以拉上她,是因为乔乔是班里的才女,当然任碧云自己也是才女,她们都喜欢写写弄弄,也尝试投稿,两人都在《青年报》红花副刊发过散文,任碧云发过一次,乔乔发过两次,任碧云胆子大,给《文汇报》笔会副刊投稿,竟登出来了,很轰动,因为连中文系教授也不敢打保票在上面发文章,笔会副刊一直是文坛名家的园地。

任碧云和乔乔关系很微妙,私下接触不多,两个人也忌讳谈对方。倒是同学们常拿她们比,男生都喜欢乔乔,因为乔乔是美才女,而任碧云仅仅是才女。哪怕在笔会副刊赢了一局,也只是个戴眼镜的矮胖姑娘。女生却两个都不喜欢,中文系女生都清高,才女挡住了她们的光芒。她们更不喜欢乔乔,她居然还长得那么好看。

乔乔对任碧云来宿舍约自己参加文学活动,有些愕然,她来例假,本想早点躺下睡了。任碧云央求道:“一起去吧,做个伴。”

乔乔不便推迟,两人下了楼,朝男生宿舍那边走。任碧云开始说邵枫这个人,作为一个孤傲的才女,她脸上露出崇拜之情,“我在学校舞厅认识他的,师院真是藏龙卧虎,他诗写得太好了,是真正的纯文学,和他一比,我们的东西太小儿科了。”

乔乔哦了一声,心想妄自菲薄何必扯上我,冲任碧云笑笑。任碧云知道口误,不太自然地回她一笑。

邵枫一张嘴,乔乔就听出是南京人,口音和周家弄那个老南京一模一样,老南京口头禅是:一鳖叼枣。意思是一塌糊涂加去你妈的。邵枫下巴仰起,开场白激情澎湃,说着说着,乔乔忽然听到了那句南京粗话,会心地笑了一下。

“在座同学可能听说过华东师大的夏雨诗社,还有复旦诗社,千万别把嚼蛆诗社和它们混淆,夏雨诗社?娘娘腔的名字,一鳖叼枣!让人想起软塌塌的兰波。复旦诗社更可耻,名字就充满官方意味,而《嚼蛆》是民间的,是亚文化的精神家园。”

曹宽河接岔道:“我们追求真正的诗歌,是永不妥协的先锋派,是布勒东,是里尔克。挺住,意味着一切!”

乔乔对布勒东和里尔克置若罔闻,甚至连邵枫不屑一顾的兰波也没听说过。

邵枫道:“我写了首发刊诗,有请任碧云同学朗读。”

宿舍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任碧云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清了清嗓子:“一派胡言。”她扶了下眼镜,读道:

身着秋意的将军,

一匹马守在阳间,

脏叶子飘着树的敌意,

编钟扣在泥里,

宰相在里面写檄文。

麦田在河边大步行走,

玉玺碎了,碎成一片麦子,

雨水看见王的睡袍,

而宫女的哈欠貌美如花。

将军提着自己的头,

王后仅仅后退了一步,

袒露的Rx房昭告天下,

天下是什么?

是万物的一派胡言!

任碧云合上笔记本下来,用肘顶一下乔乔,“怎么样?”

现场沉默,须臾响起掌声,大家交头接耳。乔乔忘记了拍手,奇怪地看着任碧云,对她读出“Rx房”一词不可置信,大庭广众之下,她清晰地读出了这个器官。乔乔下意识把胸收了收,好像袒露的是她的Rx房。

邵枫听到了置疑:“写的什么呀?根本听不懂。”

他循声过去,说话的是任碧云带来的那位漂亮女生,他没生气,乐呵呵道:“那位同学,你叫什么?欢迎你说说看法。”

乔乔是私下回应给任碧云听的,没想到邵枫耳朵那么尖,她涨红了脸,“我叫梅菊乔,中文系一(三)班的。我,我没看法,真没什么看法。”

邵枫扫一下四周,“没关系,我相信在座大多数同学,包括刚才鼓掌叫好的,都不一定真正理解,梅同学就像皇帝新装里的小孩,我欣赏她的直率。”

任碧云站起来,“我接触先锋诗不长,瞎说两句,我觉得妙处在于意象和隐喻,从字里行间找答案可能很难,传统诗用嘴品尝就可以,先锋诗还要加上鼻子,闻到语言的香味。”

曹宽河鼓掌道:“难得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跟我回成都哦。”

任碧云道:“跟你回成都做什么?”

邵枫笑道:“做压寨夫人啦。”

任碧云嘁了一声:“想得美。”

底下都笑,邵枫摆下手,“第一期稿子已编完,作者是各地诗人,曹宽河这次就拿出三首表示支持,任碧云同学也尝试写了一首,她接触先锋诗不久,但很有悟性。欢迎在座同学投稿,待会儿把《不妥协》发大家,作者都是亚文化圈响当当的诗人。”

曹宽河捧着那摞油印本子,在宿舍里绕一圈,人手一册后返回原地,邵枫道:“任碧云同学留一下。”

乔乔准备和大家一起离开,刚直起腰,手被任碧云握住:“一起走吧。”

邵枫留下任碧云是让她帮个忙,中文系文印室那个负责人突然变卦了。邵枫当时撒谎说油印学习资料。也没空手去,捎上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当时对方答应得很爽快。隔了两天,邵枫把稿件送去,对方一看是地下诗集,就反悔了,把烟从抽屉里取出来,已经拆封,赔礼道:“学校要是知道偷印非法出版物,我饭碗就没了,香烟我抽了三包,去买条整的还你。”

邵枫问任碧云有没有办法:“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实在不行只好让曹宽河带回成都印,太麻烦了就是。”

任碧云问:“夏雨和复旦诗社怎么印的?”

曹宽河道:“他们是登记制,学校拨款在学校印刷厂印,我们不接受官方施舍,哪怕夭折也不接受。”

乔乔问:“为什么我们不申请学校拨款。”

乔乔察觉到任碧云瞥了一眼自己,眼神有稍纵即逝的反感,乔乔明白是“我们”两字引起了她猜忌,心里有些好笑。

邵枫下巴仰起,形成一个钝角。“因为这和诗歌的理想背道而驰,真正的诗歌像天籁般纯净,只能来自民间。”

乔乔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可以印。”

邵枫道:“纸我买好了,内芯道林纸,封皮卡纸,够印一百五十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乔乔道:“又买纸又印刷,毁家闹革命呀。”

邵枫道:“任碧云没跟你说吧,我是南京师专老师,每月有工资拿。”

任碧云脸像一层干透的面糊,“你真有地方印?”

乔乔道:“得去问了才知道,但愿能帮上你们忙。”

故意把“你们”加重音调,这个唇齿间的顿号,别人肯定忽略过去,任碧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你们我们的,你现在也是诗社一分子了,说话那么见外。”

乔乔在浦东中学校办印刷厂有个熟人,她叫他小潘爷叔。小潘爷叔是周家弄土生土长的田径健将,代表上海市拿过全国长跑亚军,退役后在浦东中学当体育老师。他年轻时追过梅亚苹,梅家也比较满意,一来知根知底,二来端铁饭碗,教师身份也有面子。就是头发谢得早,额头往后退,有点显老。显然遗传自他父亲,老潘四十出头就成了“荷包蛋”。

梅家把入赘底牌摊开后,小潘爷叔打了退堂鼓。结婚本不是两人的事,尤其牵涉到上门女婿这么敏感的问题,小潘爷叔看着梅亚苹这枝花,知难而退。

梅亚苹告诉女儿:“你小毛头的时候肉嘟嘟,都来咬一口,小潘爷叔最欢喜用胡子扎你,每次都被我骂。”

乔乔在浦东中学时,小潘爷叔已不做体育老师了。他出过一次教学事故,一名男生从高低杠倒栽下来,他没来得及抓住,那男孩成了瘫子,一辈子坐在了轮椅上。这事闹得很大,最厉害的一次,20多个人拿着锄头铁搭冲学校,都是男孩族里的亲戚。派出所出动了十几名警察才把局面控制住,学校后来赔了款,小潘爷叔被发配到校办印刷厂。说是厂,也就是两间废弃的破房子,毋宁说是个作坊。外墙的爬山虎爬得老高,一到下雨天,过道没法走人,苔迹一步一滑,幸好手够得到两边的墙,左一撑右一撑,裤脚上淌满水,才进得室内。

乔乔带邵枫他们来的那个周日,正是雨天。曹宽河踩着黄鱼车,道林纸用雨披和塑料纸包成整体,垒在车上。邵枫站在曹宽河后面,扶着他肩膀,合用一把油布伞。雨时疏时密,两个人已是落汤鸡,伞只是摆设。进了校园,任碧云先跳下车,撑着带碎点的花伞,在黄鱼车旁趟水而行,乔乔跑到前面带路:“当心滑。”把浅绿色的伞收拢。

积水形成洼地,隔半步就有红砖撂在地上,前脚踩稳,后脚才可以跟上来。黄鱼车进不了过道,邵枫和曹宽河将车推到旁边的雨棚里,任碧云道:“纸不会弄湿掉吧,这天实在触气。”

曹宽河道:“不会湿,裹了三四层呢,跟木乃伊一样密封。”顿了一下,他高声嚷道:“时间的木乃伊啊!把我捆住,捆住欲望和沙漠,捆住怀疑和法老,层层捆绑,待千年后撕开,撕开一层层布,撕开河水,撕开月光,是黄金的高蹈,是亡灵的复活!”

抹了把面门的雨水,“谁给记一下,谁有笔?”

任碧云道:“我帮你默记吧,怕记不全。”

邵枫道:“别理他,一首破诗还要找助理做笔录。就这破诗,我一分钟来三段。”

曹宽河擂他一拳,“吹牛吧你就。”

邵枫道:“别自恋了,赶紧搬。”

曹宽河抱着纸包,不忘提醒任碧云:“帮忙记一下啊。”

小潘爷叔在门口指挥,两个印刷工跑出来帮忙,乔乔道:“小潘爷叔,真不好意思,落雨天叫你特地跑来!”

小潘爷叔道:“找我帮忙说明看得起小潘爷叔,不要说落雨,落洋钉我也来。”

任碧云进屋找到纸笔,把《木乃伊》默下来。曹宽河跟进来,纸包搁在地上,惦记着那首诗,“没忘词吧?”

任碧云道:“可能没记全,你就念了一遍,我又不是录音机。高蹈怎么写?”

曹宽河道:“高低的高,舞蹈的蹈。”

任碧云道:“写成祷告的祷了,什么意思呀。”

邵枫正好和两个印刷工抱着纸包进来,乐呵呵道:“就是踩着高跷跳秧歌。”

乔乔问道:“外面还有多少纸包。”

邵枫道:“再搬两次就差不多了,就怕淋湿。”

乔乔道:“都裹成木乃伊了,不会吧。”

纸包全部进屋后,小心翼翼剥开,只有一包边缘有些洇开,但没伤着肌理。邵枫站在排版桌前,打量铅字模,“这儿是铅印呀。”

小潘爷叔道:“是新华印刷厂淘汰的铅印机,太老了,老是挂墨。也有油印机,你们想用什么机器印?”

曹宽河手摁住凹凸的字模:“挂墨也要铅印啊,道林纸配上老五号宋,能直接进新华书店卖了。”

乔乔初高中都是语文课代表,逢测验,都去帮老师刻蜡纸,刻完送到小潘爷叔这边来油印,对油印流程比较熟悉。铅印高一接触过一次,校史办借调她去做校对。封皮专门去浦西福州路买的,考究的浅蓝色铅花纸,图案用的是黄炎培木刻头像,印了五百本,忘了是校庆还是纪念首任校长诞辰,赠送对象是领导和杰出校友,她因为是工作人员,也拿到一本,没捂热就被班主任借去了,也没还回来。

乔乔对铅印印象很深,效果比油印出色多了,小潘爷叔靠它接了不少活,六里乡的重要文件,周边企事业单位的材料,都从那台老掉牙的铅印机里吐出来。印刷业务都是小潘爷叔跑来的,他将印刷品摊给客户看:“阿拉印出来的东西,比《毛选》不坍板吧。”

自豪的语气说明他已从教学事故的阴影里走出来,爱上了目前的差使。唯一讨嫌的是,铅印机太容易坏了。零件磨损是导致它休克的主因,调节螺帽松紧度是重启的办法,也是最后的办法。更换零件已不现实,机器是解放前德国进口的,公私合营时大修过,后来原厂提供不了零件了,新华印刷厂舍不得淘汰,委托一家轴承厂复制配件,找了最好的车工,仿制品还是不能跟原件比。等新华厂进口了新设备,三钿不值两钿作价给浦东中学,黑压压一个铁家伙占了半间房子,整体进不了,大卸八块,把后窗也拆了,才勉强入室,装起来花了几天,调试又花了几天,把小潘爷叔累得够呛。

排字工开始工作,铅字在指间翻飞,一会儿就排好一版,手指像长眼睛,认识字库里密密麻麻的铅字,植入排版盘,一盘就是一页。偶尔慢下来,肯定是个冷僻字。

四个人看了一会儿离开了,乔乔和小潘爷叔约好下周日来校对,曹宽河舒了口气:“后天我就回成都了,本想带几本回去,现在只好等你们寄了。”

回去路上,雨比来时小了些,还是曹宽河踩黄鱼车,邵枫和两个女生坐车上,上坡邵枫下来推,下坡充当人工刹车,拼命往后拽,以防车速太快。

邵枫不会踩黄鱼车,他自行车车技还行,黄鱼车就是操纵不好,车龙头一直在飘。他说像他这样的不在少数,他最崇拜既会骑自行车又会踩黄鱼车的人,譬如前面那位。

邵枫算不上幽默,虽然偶尔蹦出几句冷笑话,更多的时候不苟言笑。他和曹宽河在一起最放松,勾肩搭背,像两个浪子。对诗社里的同学则摆出前辈的架势,喜欢指点迷津。对乔乔从不主动寒暄。在印刷这事上,乔乔帮了大忙,他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过。等崭新的《嚼蛆》堆满宿舍的床铺,他朝乔乔看了一眼,慢悠悠避开对方的目光。

宿舍里坐满了人,还是上次那些同学,邵枫随手拿起一本《嚼蛆》,嗅了嗅,“都说油墨香,我闻着怎么那么臭啊。”

有同学附和:“我姐刚生完小囡,我去抱,姐说小囡有奶香,我闻了,一股酸臭。”

大家笑起来,开始派发《嚼蛆》,乔乔心砰砰直跳,这些天她一直懊悔,曹宽河离沪前一天,她塞他一张纸,是一首诗——

冬天躲在冰里,

秋天隐入云层,

夏天泪如雨下,

春天在雾中升,

再不是天空的模样。

她之所以没向邵枫投稿,而是托曹宽河转交,说明了她的纠结。如果没搀和印刷这件事,她不会有障碍,现在倒有了嫌疑似的。

那天,曹宽河背着行囊去火车站,他们去送行。曹宽河私下对她说,你的诗排进第一期了。乔乔想问,邵枫觉得诗怎么样呀。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邵枫和任碧云走在前面,任碧云比邵枫矮半个头,两人边走边说,怕别人听到似的。乔乔对任碧云的心思一清二楚,她倾慕邵枫的眼神再怎么也遮不住。乔乔相信,只要邵枫提出跟他走,任碧云会扔下学业,卷铺盖私奔南京。

邵枫是南京师专派出的培训生,为的是拿一张国家认可的教师资格证。像他这样的学生,每年都有,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当地师专师院年轻骨干,学历一般是大专。师院为他们设这个班,专业课可以根据兴趣去大教室旁听,结业后回原校任教,学制一年,邵枫来了四个多月。培训生究其本质,好听叫镀金,不好听叫回炉。每天晚睡晚起,学几首流行歌,谈一两场恋爱,一年很快从指缝间溜走。

任碧云现在几乎不再跟乔乔说话,乔乔也不奇怪,她们本算不上朋友。乔乔吃不准的是,任碧云怨气源于何处。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诗歌的竞争,另一个是把她当作了情敌。抑或兼而有之。

事实上,乔乔在校园内不乏追求者,如果她愿意,可以抓一把挑挑。当然邵枫也有吸引她的地方,譬如他的才气和傲慢。他在师专教了几年书,年长五六岁,女生都喜欢有阅历的兄长。他冷峻的气质也可以加分,微卷的头发贴着头皮,很配他脸型。

但乔乔是个现实的姑娘,第一眼看到邵枫,心念动过一下,等知道他情况,马上把他从心里擦掉了。进修生要打回原籍,上海女孩恨嫁外地,哪怕是六朝古都外加江苏省会的南京。没结果的事,她不想浪费时间。

任碧云也是上海女孩,乔乔判断她愿意跟邵枫私奔,有个重要的前提,她被爱情冲昏了头。中文系女生爱上才子天经地义,况且是不漂亮的女生爱上帅气的诗人,不要说南京,南极又何妨。

乔乔预先在浦东中学印刷厂看过《嚼蛆》,卡纸封皮,目录页印着:梅菊乔。也印着:任碧云。翻到任碧云那首诗,明显在向邵枫致敬:

和尚预言国君崩殂,

万民高呼万岁万岁,

云裳飘过,

宦官的胯间什么都没有,

一只惊慌的麻雀,

飞越护城河的芦苇,

村姑早已沐浴多时,

挂着水珠的皮肤浮于河水,

出逃的挑夫守在岸上,

只饱了一个眼福,

头颅就染红了青草。

乔乔承认任碧云才气在自己之上,后悔把诗拿出来。任碧云刚接触诗,初次临摹就颇得邵枫真传。不过心里还是有点轻视,文笔好又怎么样,一个随便把Rx房挂在嘴上,却没人追的女文青而已。

她知道任碧云并不轻浮,十之八九,和自己一样还是处子之身,一个黄花闺女对Rx房两个字淡然处之,内心必定是翻江倒海。这样,她和邵枫就在诗歌面前获得了平等。

《嚼蛆》刊发半个月,邵枫被学校保卫处叫去,管辖师院的徐汇区公安局文保处派了两名便衣找他谈话。两人均三十多岁,出示证件后,一个询问,一个笔录。邵枫把诗社来龙去脉说了一下。两名便衣警察态度尚好,倒是学校保卫处干部很不耐烦:“不要有侥幸心理,我们什么都知道。”

邵枫道:“知道还问我?”

保卫处干部道:“问是给你机会,看你老不老实。”

邵枫道:“写诗犯法?”

保卫处干部道:“写诗不犯法,私立诗社犯法,知道什么是非法组织么?”

便衣打了圆场,“先了解情况,没必要上纲上线。”

保卫处干部不依不饶:“好不容易得来的进修机会,不抓紧学习,搞乱七八糟的诗社,看你怎么向原单位交代。”

警察道:“杂志哪儿印的?”

邵枫撒了个谎:“托朋友在成都印的。”

询问结束,警察把笔录推到他面前,“你看一下,没什么出入就签字确认吧。”

邵枫看都没看,把名字签了,笔往桌上一扔,“可以走了?”

十分钟之后,邵枫找到任碧云和梅菊乔,得知没人找过她们,松了口气,嘱咐两个女生:“你们把责任都推我身上,成立诗社口说无凭。浦东中学印刷厂除了曹宽河,就我们仨知道,你们咬死说我托人在成都印的,他们不会跑那么远去核实,说到底我们不是反党反革命团伙,最坏就是把我遣返原籍,你们只是诗歌爱好者,不会有问题。”

两个女生看着邵枫,任碧云都快哭了:“我刚交了入党申请书,算污点的话,入党就泡汤了。”

乔乔没交入党申请,心里也七上八下。不紧张是假的,但像任碧云这样也未免太没出息,毕竟警察还没来,到时还不屁滚尿流。

警察先找到任碧云,诚如乔乔所料,没等多问,任碧云就竹筒倒了豆子。事后她没去找邵枫,当然更没向乔乔通风报信。警察之所以没同时找乔乔谈话,是因为她一早接到传达室电话,是妈妈打来的,说爸爸胃病犯了,大便里还有血。她赶去医院,服侍了一个晚上。等警察第二天来找,她刚返回宿舍不久。

乔乔不想把小潘爷叔牵进来,她选择了撒谎,但她被当场戳穿了,保卫处干部嘲笑道:“梅菊乔同学,我们查了学档,你是从浦东中学考进师院的吧。”

这个暗示太明显了,再隐瞒就是不识时务。做完口供出来,户外微风习习,是个晴朗的正午。不知是紧张还是虚脱,回到宿舍她倒头就睡,却怎么也睡不着,邵枫是不会说出浦东中学印刷厂的,只能是任碧云。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找邵枫,橡皮筋把头发扎了个马尾,裹一根披肩下了楼。

学校隔街相望,被桂林路分成两个校区。出了西大门,往东部校区走去。女生白天去男生宿舍,门卫一般不会过问。反过来,男生需要登记。晚上一律不许进入,但实施并不严格,门卫基本是聋子的耳朵。

邵枫一个人在,推开门,乔乔被烟呛了一口,邵枫把窗打开,对乔乔的来访他并不意外,他脸上怒气未消,手指夹了很长一截烟蒂:“任碧云一鳖叼枣!把浦东中学抖落出来也就算了,还当着我的面把《嚼蛆》撕了。”

上午乔乔在保卫处接受询问的同时,邵枫和任碧云被教导处叫去。刚坐下,任碧云就泪流满面开始检讨,邵枫在对面看着她,她对邵枫熟视无睹,没因为他在场而忌讳对诗社的攻讦,她沉浸在追悔里,和那个朗读诗歌的女孩再挂不起钩来。她以一个无知受害者的身份,撇清了和诗社的关系,把《嚼蛆》从包里拿出来,开始撕,“不写了,再也不写了。”

乔乔想象当时的场景,任碧云居然当着邵枫的面撕《嚼蛆》。在乔乔心中,任碧云是敢于为爱情赴汤蹈火的傻姑娘。乔乔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认识出了偏差。这个插曲把任碧云打出了原形,她爱自己远甚于爱邵枫,对诗歌也是叶公好龙。

烟味慢慢散去,两人一时无语,乔乔用双手夹了夹披肩,起身要走。邵枫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以后我们不会见面了。”

乔乔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因为这件事,对女生很失望吧。”

邵枫苦笑道:“还是因人而异吧。”

乔乔走到门边,听到一声“乔乔”。

她回过头来,邵枫脸憋得通红。

这个昵称从他嘴里读出来是那么不自然,过去他叫她梅菊乔同学。在学校里,只有要好的女同学才叫她乔乔。她走也不是,站也不是,邵枫走在她跟前,可以闻到他呼吸里的烟味,卷发里的烟味,她垂着头,他垂着头,两人的额头顶成一个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