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乔乔气得要死,这个阀门坏掉的瘪三,居然还有面孔跟着自己,他怎么不买块豆腐撞死?就凭他,号称是六里桥最大的流氓。若非他浪得的名声,今天何必来自取其辱。越想越懊恼,提着裙摆转过来,“垃圾模子,还跟来做什么?”

崴崴道:“刚才不算,重新来一炮。”

乔乔道:“做你娘的大头梦,你这个阳痿。”

崴崴道:“重新来过。”

乔乔道:“你阳痿你自己不知道啊。”

崴崴道:“你当自己是什么,黑皮早打听过了,一碗馄饨搞定的货色。”

穿堂风在老街那一头生成,有点歪斜的木杆上,挂着绿皮喇叭,电波里面“阿必大”正在回娘家。虚胖的街灯吊在木头电线杆顶部,有气无力地喘息。崴崴注意到对方眼里闪烁着泪光,他觉得话说过了头,用咳嗽清了清嗓子。

乔乔道:“好,重新来过,有个条件。”

崴崴不响,女人继续道:“帮我去杀个人。”

“杀人?好大的口气,谁啊。”

女人往前走,“六里老街的小螺蛳。”

崴崴说:“没听说过,不过用脚趾头也猜得出来,用馄饨搞定你的那个赤佬?”

女人拐进黑咕隆咚的弄堂,没走几步便豁然开朗,是个院子。她来到自来水龙头前,两只龙头被方铁盒锁住。边上有一口井,井上有圆铁皮,却是虚掩着。她将圆铁皮挪开,用井边的小铅桶打了一桶水,洗起了裙摆。崴崴斜靠在光线照不着的墙壁上,摸出一根烟,点燃,乜斜着月光下的乔乔:“这么灵的女人,为什么没早点认识。”

乔乔把头抬起来,裙子濡湿了一大块,勾勒出大腿的形状。她将湿手朝屁股上擦擦:“你要是答应,我就当你姘头。”

崴崴岔开话:“听黑皮说,你过去是浦东中学的,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乔乔说:“我倒是知道你,鲁智深倒拔杨柳蛮出风头的。”

“不是杨柳是泡桐,”烟圈从崴崴嘴里喷出来,“馄饨是怎么回事?”

乔乔道:“馄饨里有迷魂汤。”

崴崴恍然大悟道:“做这种事情该杀。”

乔乔收拢了脚步:“这句算是答应了?跟我去熟食店吃杯啤酒。”

她说这句话时,把头转到侧面。像是勾引,又像是拒绝,有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感觉。崴崴心里骂自己:“眼睛瞎掉了,读书时怎么没发现这只妖精。”

熟食店门上挂了把小锁,一扭就打开了。推门进去,女人将锁环钩在小指上,拧亮了灯泡:“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反正也不放钞票。”

崴崴留意了一下店面,顶多十个平方,墙面贴着白瓷砖。柜台上摞着两叠搪瓷盆,说明熟食卖空了。他把肩膀靠在门框上:“啤酒呢。”

乔乔拍拍冰箱:“熟菜卖光了,只有几瓶光明啤酒,留给老公帮我看店的时候吃。”

崴崴道:“你结婚啦?”

乔乔道:“你跟班没告诉你?”

崴崴哦了一声:“黑皮提过,看你不像是结过婚的人,忘记了。”

乔乔道:“为什么这么说。”

崴崴道:“一摸就是姑娘的奶,没喂过奶。我开关失灵,不是输给你,是输给它。”

说着凑上来,乔乔的头在玻璃橱窗上磕了一下,衣服被撩开了,皮肤碰到了冰凉的瓷砖。她咝了一口冷气:“门还没关。”

崴崴用脚往后一抵。她伸出手臂准备拧灯,被制止了:“不要关。”

她由着崴崴把胸罩从腋下抽出来,她夺过来把胸部遮住,“猜猜什么牌子。”

崴崴道:“还用猜,乔乔牌。”

他轻易扳开她的上肢。女人裸露在两米见长、一米见宽的柜台上,被白色的瓷砖衬得更白,“不对。”

崴崴瞄了一眼胸罩商标,贴着女人的耳朵道:“古今牌,淮海路老牌子,以后我帮你买。”

女人搂住他脖子:“叫你来吃啤酒的,不是来做坏事的。”

崴崴的脑袋埋进女人的胸口:“啤酒有什么吃头,你才有吃头。”

女人道:“不要忘记杀了小螺蛳。”

崴崴爬上柜台,女人道:“不牢的,当心坍掉。”

他把宽大的格子裙翻上去,将乔乔的上身盖满。她大腿粗壮,小腿窄细,折在一边,脚上的袜子没脱。

崴崴直起腰来:“知道我在想什么。”

乔乔道:“想什么。”

崴崴道:“两条腿老碍事的。”

乔乔道:“怎么办呢,要不把它们斩掉。”

崴崴道:“斩掉就没悬念了,还是留点悬念。”

说着,把窄细的小腿举起来,崴崴朝那个悬念看了一眼,女人头一偏,牙齿咬着嘴唇,崴崴消失了,成了一根泥鳅,没了踪影。

等他重新冒出头,乔乔拧灭了灯:“外面电影散场了,老公今天中班,我要回去了。”

“什么时候再碰头?”

“尝到鲜头了?看你表现。”

“古今牌?”

“不许装戆,你答应杀了那个瘪三的。”

崴崴当晚让黑皮去了六里桥老街。六里乡政府周边就屁眼大的地方,黑皮带着两个兄弟很快找到了小螺蛳。他们一路抽小螺蛳的头,小螺蛳抱着脑袋,被推进角落里,耳光被抽得刮拉松脆,扑通就跪那儿了。

黑皮拢胳膊作壁上观。崴崴一直告诫他,要有大将派头,不要手痒,动刀动枪这种低档活让手下去做。他听进去了,在边上看白戏。

小螺蛳在那儿讨饶,救兵刚巧经过,是六里派出所警察王庚林。王庚林和黑皮当然打过交道,黑皮这样的杀坯,没案底是不可能的,辖地警察自然了解他底细。说起来警察是流氓的天敌,但有时关系并非想象中那么糟糕。黑皮派了一根万宝路给王庚林,被挡开了:“整天瞎混,香烟倒比我抽得好。”

黑皮手下知趣地停止施暴,搭着小螺蛳肩胛,撸他的头,作出兄弟内讧的样子。

黑皮道:“一人吃饱,才能吃好,香烟吃得好是不像你要养家。”

王庚林朝那边瞅一眼:“咦,小螺蛳啊。”

小螺蛳嘴被堵住,双脚乱踹,被呼隆着往远处走。

黑皮再次把烟递上,王庚林瞪他一眼:“拿来我看看,会不会‘大卡’?”

黑皮把整盒丢过去,王庚林接住,也没看,插进裤兜里:“关照你,拳头不长眼睛,不要神知巫知。”

黑皮嬉皮笑脸道:“是自家弟兄搞‘白相’,放心,不会出什么事情。”

朝远处挥挥手,“放人放人。”

王庚林走进团结饮食店,把缴获的万宝路放在桌上。叫一声:阳春面加素鸡,不要别的浇头。一个中年女人揭开串珠帘子露出脸来。

串珠五色相杂,用竹子加工成桂圆形状,上了色,用蜡线穿起来,在外屋和里屋之间悬着,很多人家都装了。王庚林家也有一幅,是他在摊头上看中的,摊主是许巷二队的刘二裤子。刘家两个老的是捡破烂的,养了仨儿子只有一条裤子,轮流穿了好几年,刘大裤子刘二裤子刘三裤子就这么叫开了。

刘二裤子认识王庚林,开价一块二,说是成本价,王庚林扔下一块钱就走,刘二裤子脱口而出:“姓王的,要不看在你这身皮子,保管要你好看。”

王庚林折回来,“现在通知你,无证设摊,全部没收。”

刘二裤子吃憋,一下子不知怎么应付。王庚林朝地摊踢了一脚,“拎不清。”转身走了。

刘二裤子冲着他喊:“前世不报今世报,活该女儿变戆大。”

他只当没听见,疮疤揭开了当然疼,过一段就结痂了。再揭开,会更疼。如此反复,最后剩下了疤痕,长在那里,却不疼了。

女儿王月颖是针织五厂技校毕业前夕出的事——她高考过一次,失败了,回过来再考了技校,这是最不经济的“回锅肉”。若开始就考技校,初中毕业就可以,白白浪费三年高中——她在浦西国货路一边上课一边实习,离开正式分配还有小半个学期。她读书属于死记硬背,拿着书可以啃掉整个星期天,也不大出去玩,成绩却中不溜丢。

王月颖不是读书的料,王庚林并不担心。毕竟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又随她姆妈的农村户口,并不指望她鲤鱼跳龙门。女儿性格文静,长得不差,见了生人脸就红了,谁见了都怜爱三分。以后找个国营企业干部当乘龙快婿,再不济就找个技工,生个一男半女,小日子舒心就行了。

王庚林能这么想,说明是个明白人。不像那些不切实际的家长,对儿女充满幻想。王月颖虽天资一般,却是好主妇的材料。很早学会了下厨,有几道拿得出手的看家菜。女红更是特长,针线活做得比在乡办绒毛玩具厂当小组长的姆妈还好,薛秀芬只会结平针绒线衫,她会花针,还会那种两面结的四平针,不知从哪儿学的。

绒毛玩具厂接受市外贸公司订单,委托加工洋娃娃。厂里拿到新产品订单,薛秀芬会拿个样品回来琢磨,王月颖看一眼就知道窍门在哪儿。指给姆妈看,果然是捷径。慢慢薛秀芬就有了依赖,新样品一到,直接放在她跟前:“快帮姆妈看看,怎么做可以又快又好。”

拿回家的样品就归了王月颖,日积月累,攒了一百多个,将卧室占满了,王月颖却一个不舍得丢。这也正常,女孩哪有不喜欢洋娃娃的。薛秀芬让女儿筛掉一些,因为房间已没地方落脚,王月颖不肯,王庚林找来几个瓦楞纸箱,把洋娃娃们压扁了装进去,摞在墙角。

到了初中,女同学开始拔个,王月颖也日长夜大,赶上薛秀芬高了。睡觉却搂着洋娃娃,她最喜欢十一岁那年得到的一只,红色连衣裙,圆脸盘,鼻侧点着很多雀斑,嘴角耷着,有点不高兴的样子。王月颖说和自己像,把嘴角一耷,果然神似。

晚上熄灯前,薛秀芬道:“我觉得颖颖开化得比同龄人晚,好像长不大。”

王庚林道:“小囡说大就大了,一夜睡醒就开窍了。”

薛秀芬道:“还抱洋娃娃睡觉,又不是小毛头。”

王庚林道:“胆子小,从小睡觉抱住大人,现在一个人睡,只好抱洋娃娃。”

未曾想,这竟是夫妻俩的诀别对话。薛秀芬和女儿平时起得比王庚林早,绒毛玩具厂和学校都是七点考勤,派出所是八点。王庚林常夜里执勤,喜欢多赖会儿床,母女俩不惊扰他,就着酱瓜,扒几口泡饭,出了门。

下午一点多,王庚林正在开会,传来消息,绒毛玩具厂食物中毒,全厂撂倒七十多号人,六里卫生院病床不够用,天井走廊里呕吐和呻吟声不绝于耳,情况严重的被浦东中心医院救护车接走了。

如此大面积中毒,派出所第一反应就是投毒案。辖区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所长脸都绿了,全员出动,奔赴事发地点。

王庚林没去绒毛玩具厂,直接去了六里卫生院。在那里他没找到老婆。薛秀芬是第一个被救护车接走的。等他赶到浦东中心医院,薛秀芬已被白被单盖住了。

先后转院的共十二个重症病人,没抢救过来除了薛秀芬,还有食堂的厨师六截头。其余经过灌肠洗胃,脱离了危险。许巷四队的老宁波落下了手抖的毛病,另外,一个年前从三林乡嫁来的新娘子流产了。

川沙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出具了调查报告,定性为恶性投毒。疑犯正是厨师六截头,犯罪动机系赌债高筑而报复社会。六截头在番茄炒蛋里加了毒鼠强,喜欢这道菜的人也中毒最深,六截头畏罪自杀,故意吃了很多。

女主人没了,家里灶头突然冷了。没人想着做饭,好像也没胃口。开完追悼会回来,王月颖不吃不喝,关在房间里,哭会儿睡会儿,再哭会儿再睡会儿。到了夜间,刚躺下的王庚林听到吱扭一声,女儿把卧室门打开,走到跟前,“爸爸,我不敢一个人睡。”

十三岁的王月颖抱着洋娃娃,爬到爸爸床上,像一根冰棍冷飕飕的,王庚林吸了口寒气,女儿在抖,像是受了寒,也像是病了。

果然是病了,到了下半夜,小姑娘变成了燃着的煤球。王庚林翻箱倒柜,找出几粒退烧药让女儿吃。干脆不睡了,去灶披间生煤炉:把刨花点着,添上劈好的柴火,拿破扇子使劲扇,最后夹煤饼,让火苗慢慢舔燃。很多年没干这活了,折腾了半宿,待四个热水瓶灌满,已是晨曦初露,月牙和初阳相望的时分。

过几日,王月颖寒热退了,却不肯回自己卧室,搂着爸爸,把洋娃娃抛在一边,睡得特别死。王庚林把胳膊抽出来,过了片刻,她又像爬山虎一样附上来。

王月颖和他长得像,长手长脚,看上去显瘦,却是“藏肉”,四肢搭在身上蛮沉的。王庚林用脚趾钳住对面的被角,想把一个空隙掖好。他的腿搭在女儿腿上,光溜溜的皮肤让他赶紧缩回来。女儿的呼吸吹进脖子,是晚上吃的葱花炒鸡蛋味。王庚林睁着眼睛,看户外笔直的树影,是水杉。睡不着了,把洋娃娃塞进女儿怀里,蹑手蹑脚起了床。

从周家弄老街走到六里老街,无近路可抄。这一段浦三路遍植柳树,东歪西倒在河沟之侧。河沟与大河的动脉早断了,杂生的水草里能摸到黄鳝、龙虾和螃蜞。视野跳过河沟,是庄稼和村子,除了狗吠,便是青蛙的聒噪声。

过了六里桥,沿石阶下行,王庚林钻进了弄堂,闭着眼他都能厘清每一个拐角。在一道竹篱笆护着的后窗,他磕响窗户玻璃,一声轻三声重,是个暗号。

里面橘黄色的灯亮了,是啪踏拖鞋的声响,王庚林转到后门,一个女声埋怨道:“这么晚,谁啊?”

门开了,他一把将女人抱住:“邱娘是我。”

邱娘道:“你这个屁骚精,老婆死了才几天,就屏不住了?”

她刚从被窝里出来,穿着背心和肥大的平角裤,王庚林把她放在床上,一撸,她便用赤条条的腿揣他:“当我是痰盂罐呀,吐口痰就走。”

王庚林习惯了邱娘的抱怨,他并不喜欢这个嘴角有颗大痣的寡妇。她爱捋痣上的那根毛,说是媒婆痣,王庚林嗤之以鼻:“老鸨痣还差不多。”

每次从她身上下来,王庚林发誓再不来了。因为那颗痣,她面相看上去有点促狭。她男人很早就在中泾汾溺水死了。人家说颧骨高的女人克夫,可她颧骨并不高。王庚林心里犯嘀咕,多和这张脸睡,迟早触霉头。

但面对一条房檐上的活鱼,偷腥的猫难免心痒难耐。隔一段,忍不住去偷食,只是从不过夜,一完事便匆匆走了。

王庚林知道自己不是邱娘唯一的相好,他撞见过一个,隔得远,没看清背影是谁,但多半是熟人。在派出所干了那么多年,方圆三郭四寨没他不认识的,也很少有不认识他的,他庆幸没撞个满怀。

却抑制不住好奇心,“那人是谁?”

邱娘冲了他一鼻子灰,“跟你一样,骚卵泡一只。”

王庚林将记忆中的背影搜罗了一遍,有几个人很值得怀疑。当然只是怀疑,猜谜有猜谜的乐趣,真有了答案,就没劲了。

邱娘是个实惠的女人,从不撒娇地问:“你讨我做老婆不啦?”

王庚林反倒有过一两次,跟戆大一样“鲜格格”问:“我讨你做老婆好不啦?”

邱娘咬着下嘴唇,扭着她的大屁股,只当没听见。王庚林只好将注意力集中起来,邱娘如狼似虎,反扑咬住他肩胛。斜对面房里睡着小螺蛳,她不敢大叫,叫喊闷在腹腔里,像要哭出来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王庚林找女儿谈话:“你大了,应该和大人分开睡,你姆妈活着的时候,你自己睡了三年多,不能越活越小了。”

王月颖不吭声,走到自己房间去。第二天上午,早饭都没吃,背着书包上学了。王庚林追出去老远,把一团裹着油条的粢饭塞进她手里。

晚上王庚林下班,女儿已经回家了,饭烧好了,把昨天剩下的菜热了一下,新烧一条红烧河鲫鱼摆在桌上。父女俩吃了个冷场饭,王庚林把收音机打开,瞎扭几下,在曲艺节目那儿停下来,马三立的单口相声,这天津老头伶牙俐齿,就是收音机信号不怎么清楚,听起来吃力。王庚林朝女儿看一眼,她捧着饭碗,对马氏相声置若罔闻,王庚林也不觉得好笑,脸绷着,多刺的河鲫鱼差点卡了咽喉。

扒下最后一口,王月颖把饭碗放在桌上,推开自己的卧室,吱扭一声阖上了门。日子悄无声息地隐伏在父女间,小女孩再没爬到爸爸床上去。直到有个早晨,女儿吱扭一声打开卧室,一夜工夫,王庚林面前完全是个大姑娘了。

他愣了一下,女儿跟自己齐眉高了,目测不会低于一米六五,也学会打扮了,过去留着童花式,现在刘海两边梳开,头发也是一夜间蓄长的,从脸颊披下来,在肩头顺开,又黑又直,衬得一张巴掌小脸特别清秀,跟薛秀芬年轻时一个模子拓出来似的。

王月颖背一只绛紫色挎包,为了赶时间,站着把一碗泡饭喝完,搛了一夹酱菜丢进嘴里:“阿爸,我上班来不及了,碗帮我洗一洗。”

其实,王月颖还没有正式上班,只是在针织五厂实习,不过技校毕业后留厂是铁板钉钉,算是编制里的职工了。

王月颖考上技校后,王庚林和林家婉关系公开化。王庚林毕竟才四十出头,鳏居几年了,续弦对他来说,是早晚的事。林家婉是他同事,比他小一轮,是个耽误了的老姑娘。个子矮小,样貌普通,在户籍资料室当保管员。王庚林相比林家婉算得上一表人才,资历老业务熟,但毕竟带着拖油瓶,人家总归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当然谈婚论嫁不是买卖,帐算得太清,就没法相处了。王庚林三天两头去资料室,每次都看见林家婉抱一本书,她这工作特别清闲,王庚林不用去看封面,就知道是腻歪歪的文艺小说。

两人处对象也说不清是谁挑的头,同事间知根知底,两个人都很实际,照王庚林的话就是:“我是找个伴,你是赶紧嫁掉省得爷娘啰嗦,正好你当资料员,两本户口簿并成一本很方便。”

婚事定下来后,王庚林跟女儿聊了一次。王月颖道:“你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最好等我毕业再办。”

王庚林道:“为什么?”

“到辰光我搬出去,或者找个人嫁掉,家里留给你们过日子。”

“你怎么这样想。”

“不打搅你们有什么不好?”

王庚林叹了口气,没再多言语。过了几天,带林家婉来家里,王月颖看到一个陌生女人进来,猜出是谁,冲她点点头,挤出一张夹生的笑脸,回自己卧室去了。

这以后林家婉常来王家,开始几次是客人,慢慢做起了家务,袖口一捞,洗碗抹桌子拖地,有点女主人的味道了。

王月颖看见林家婉照例笑一笑,也不和她争做家务,林家婉没话找话时,她也搭上几句。王庚林很久没进女儿卧室,这天吃过晚饭,林家婉在天井里封煤炉,王庚林推开门。台灯橘色的光芒很弱,王月颖斜在床上结毛衣。她没什么爱好,闲暇时光都给了女红。织的是件驼色毛衣,看款式是男式对襟衫。门忽然推开让王月颖一惊,把手里的活塞进被子里。王庚林在床头坐下,朝毛衣瞥一眼:“帮阿爸结绒线衫啊?”

王月颖打了个嗝愣:“不是,哦,帮你结的。你欢喜,结好了拿去穿。”

王庚林道:“吞吞吐吐的,一听就不是帮我结的,看来外面的话不是瞎传。”

王月颖不吱声,眼帘垂下去,拨弄着毛线球,王庚林道:“已经帮人家结起绒线衫来了,真不是瞎传。”

王月颖怯生生道:“谁在瞎话三千。”

王庚林道:“瞎话三千?我辖区里在针织五厂上班的人那么多,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告诉你,趁早跟他掰掉。阿爸在六里桥有头有脸,女儿跟四十多岁老男人搞在一起,我叫他阿爸还是兄弟?”

王月颖道:“你年龄比林阿姨不是也大了很多。”

王庚林道:“我比她大十来岁,那个赤佬养也养得出你。”

王月颖道:“年龄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对我好。”

王庚林道:“什么叫对你好,到天上去摘星星,还是为你堵枪眼?”

王月颖道:“他说为了我,做什么都可以。”

王庚林道:“这话去骗鬼,做什么都可以?肯为你去死么?”

王月颖下巴抬起来:“他肯的!”

王庚林盯着女儿:“你被灌了迷魂汤,告诉你趁早断,师傅勾引学徒,我去告他。”

王庚林只是恫吓女儿,如果真去厂里闹,女儿名声和前程就给毁了。他指望女儿能回心转意,未曾想,王月颖逃夜了。平时五六点到家,这天过了八点还不见踪影,等到晚上十点,王庚林呆不下去了。骑自行车去浦西针织五厂技校,路不算太远,从南码头过完江,拐两个弯就到了。从合拢的大铁门罅隙望进去,校区黑漆漆的。针织五厂就在隔壁,厂房里很多窗户都亮着,能听见挡车的轰鸣声。王庚林踌躇要不要进去,最后放弃了。

往回骑的路上,王庚林费劲地踩着,前后胎好像都漏了气,每一下都陷在泥坑里。

第二天一早,王庚林去单位打了考勤,又骑车过江。走进针织五厂技校,没找到女儿。同学说王月颖今天没来,王庚林发现同学们好像猜出他此行的目的。他知道女儿的事已不是秘密。

那个人叫吴云朝,是政治课老师。家住董家渡,老婆是烟杂店营业员,两人没小孩,关系不好,闹离婚多年,始终没离成。

这跟王庚林的情报小有出入,原版本是王月颖在车间实习,跟带她的师傅好上了。传言有纰漏是正常的,把师生恋说成师徒恋甚至算不上纰漏。他准备去会一下吴云朝,问下来才知道,今天他同样没来学校。

王庚林打听吴家地址,却没人知道。他想去董家渡挨家挨户找,可偌大区域,没详细门牌根本无从找起。只好作罢,让林家婉帮忙查,她管户籍,南市区公安系统找到熟人不是难事,应该很快能查到。

返回浦东的路上,王庚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没吃东西就出了门。他骑回家准备扒两口剩饭,在天井里停自行车,王月颖已经回来了。隔着窗户四目相对,王月颖急忙跑进卧室,王庚林奔过去,把门擂得咚咚响。王月颖反锁着不开。王庚林没办法,找来榔头开始砸锁,王月颖吓得在里面大叫起来。

这一闹,街坊被惊动了,天井铁门没锁,涌进来不少人,扒着窗户张望,王庚林冲大家笑笑,摸出烟点上。他一停止砸锁,王月颖也安静下来。王庚林是要面子的人,等邻里散开了,他把天井铁门反插上,没再继续砸锁,父女俩隔墙对峙。临近黄昏,王月颖把门打开了,王庚林看着她,火气好像消了,心平气和地问:“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办?”

王月颖提着一只包,斜挎着另一只包,眼泪扑簌簌往下流:“我知道你不要我了,我走了,你跟林阿姨好好过日子。”

一只伤心虫咬破了王庚林的心脏,血淋嗒滴地钻出来。他不知道怎么阻拦,眼睁睁看着女儿朝外走。他追出去,晌午的老街上一如往昔静寂,王庚林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女儿是一个大姑娘了,有主见了,女大不中留啊。王庚林眼泪没忍住,哭了。

床上放着那件驼色对襟衫,叠得方方正正,和店里买的比,就是领口缺个商标。这毛衣或许就是给他织的,穿在身上特别合体,可王庚林只是试了一下,嘴里骂道:“谁稀罕。”脱下扔在了地上。

林家婉通过关系找到吴云朝住址,王庚林却放弃私了的打算,准备去厂里告。他这边刚准备付诸行动,吴云朝那边已后院起火。先他一步,吴云朝老婆把技校炸开了锅,校长刚把两名当事人叫到办公室,吴云朝老婆把攥在手里的保温瓶拧开,挥起就泼,吴云朝和王月颖退后已来不及,粪尿迷住了他们眼睛,办公室臭得不行,有人强行把吴云朝老婆架出去,这泼妇两脚乱蹬:“不要面孔,家里一分铜钿不拿回来,外头倒有铜钿借房子搞逼搞卵。”

经厂部和校方磋商,处理决定很快公布,吴云朝开除公职,王月颖勒令退学。

公告的第二天,吴云朝死了。他和王月颖相约殉情,在针织车间很容易找到布条,自行车棚的一大块阴影里,他把头颈套进绳子里。

王庚林闻讯赶来,王月颖坐在医务室里,缩成一团,眼神混沌。看到父亲,把胳膊抱得更紧了,控制不住颤栗,不是肌肉的失控,而是完全的失控。

她能活下来,是因为绳结是活口,人一挂上去就松开了。两根绳的结都是吴云朝打的,是他不想让王月颖死,还是一时疏忽没打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谜题。

这个惨烈的结果,让厂方陷入被动。吴云朝老婆矛头立刻转向,她一口咬定是厂方的开除把丈夫逼上了绝路,要求立刻恢复吴云朝厂籍和名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提出了一笔可观的抚恤金,后来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满足。

不久技校也恢复了王月颖学籍。

女儿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让王庚林不舒服的是,有人赔上了性命,虽然心里讨厌死者,但死亡本身总让人不能释怀。吴云朝最后的行为,令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一丝宽宥。他相信吴云朝是故意把绳子打成了活口,也相信了他真的愿意为女儿去死。

王月颖整天以泪洗面,自囚在卧室里,有时一天吃一顿,有时一顿也不吃。王庚林知道急不来,过了这段就好了,他这样想。

虽然恢复了学籍,王月颖却一直没去上课。这一天,王庚林和林家婉一起回家,煤球炉熄了,他去生炉子。林家婉挽袖准备做家务,突然呀了一声,王庚林拿了一把引火的刨花进来,“什么事?”

林家婉朝王月颖卧室那边指指,门洞开着,王庚林只看了一眼,就愣在那儿了。墙上敲满了钉子,洋娃娃密密麻麻挂满四壁。每个洋娃娃耷着舌头,是新缝上去的红布条。

林家婉捏着他的手:“这么多吊死鬼,家里变阎王殿了。”

王月颖从墙根那儿走过来,舌头也像红布条一样耷着,看着面前两个人,世界好像从她无边无际的眼神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