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我爱你、谢谢你

年轻时的任务就是把父母灌输给我们的“真理”推倒,来彰显我们的独立。有时候想想做父母的还真要有很强的心理承受力。而我们什么时候去了解过父母的青春,他们曾经的浪漫与激情,疯狂与叛逆?——

杨澜

中国的父母与孩子之间一直不是很擅长表达感情。比如“打是疼骂是爱”,不仅听起来不合逻辑,而且多少算是家暴。打就是打,爱就是爱。说起孝道吧,古有卧冰求鱼、舍身飨蚊的,也嫌做作——你就凿个冰窟窿或是挂个蚊帐不就行了嘛!而且形式化,代表就是给老人洗脚。有一个中学为了教育孩子们孝敬父母,在操场上举行千人同时给父母洗脚仪式,一时间水花飞溅,盆罐齐鸣。那么私人的事,成了大阅兵,多不好意思;况且这个年龄段的父母弯腰根本没问题,他们还不想被看成不中用的。在强调孝心与感恩的同时,能不能多谈谈“理解”和“爱”?

台湾演员、作家胡因梦从小跟妈妈是冤家。父母的婚姻不幸福,母亲焦虑而有强烈的控制欲,使得母女之间的关系相当紧张,只要见面就吵个没完,有时候她简直感觉妈妈是有意折磨自己。母女俩一直无法真正谅解对方,直到母亲咽气的时候,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对抗能量在瞬间瓦解。充满遗憾的胡因梦对她说:“妈妈,下辈子来做我的孩子吧。”数年之后,她高龄产下女儿,惊异地发现女儿在许多习惯方面比如吃东西的口味酷似母亲。她突然觉得那未了结的母女之缘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这时的她,通过身心灵的修养,走出了长年抑郁。她意识到母亲曾经生活在巨大的苦痛中无力自拔,只能用对抗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守住手里的金钱以获得某种安全感,甚至在临终前念念不忘的还是股市的波动——她不知道生命还可以有更大的价值。胡因梦同情母亲的际遇,理解她的挣扎。她发现,当对抗被理解替代,她对待世界的态度也变得柔软起来。而我们,读到了她翻译的克里希那穆提的《爱的觉醒》。

青春期的叛逆有时来得异常猛烈。年轻时的任务就是把父母灌输给我们的“真理”推倒,来彰显我们的独立。有时候想想做父母的还真要有很强的心理承受力。比如有莫文蔚这样自由率性的女儿就让父母又骄傲又操心:在伦敦好好地读着书就去参加面试演舞台剧;去拍了一张全裸的背影照片做唱片封面,并声称事先“忘记”告诉妈妈了;又有一次因为不满意所染的金黄色头发,干脆去剃了个光头,让开门的老妈哑口无言!

而我们什么时候去了解过父母的青春,去了解过他们曾经的浪漫与激情,疯狂与叛逆?有一天,我听70岁的母亲说起中学时代父亲怎么大胆地约她出去看电影,要知道一旦被老师发现将有无限麻烦。但她还是去了,或者浪漫就是和某种冒险甚至犯罪感相联系的。而72岁的父亲这时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可是你不知道,为了买那两张电影票,我可是有好几天没吃早饭咧!”我突然在脑海中勾勒出少女惶恐又勇敢的面孔和少年清瘦却骄傲的身影。那面孔与身影是熟悉而陌生的。而正是这对痴情的少男少女在若干年后对自己16岁的女儿说:“中学期间绝对不能谈恋爱!”不公平!

马伊俐出演电视剧《风和日丽》的女主角杨小翼,一个属于妈妈那个时代的女性。不少年轻观众给她写信说看了这部戏突然理解了爸爸妈妈的青春。马伊俐的父母都是上海知青,十五六岁去江西插队,并在那里相恋、结婚。等到知青大批返城时他们傻了,因为结婚的知青拿不到城市户口。当时只有一个办法:假离婚。于是爸爸带着伊俐住在爷爷奶奶家,妈妈住在自己父母家。为了经得起居委会的不定期抽查和周围窥探的眼神,两人要见面只能偷偷摸摸地约在夜晚的外滩,时间也只有半个小时而已。分开的时候,父亲抱着女儿在头里走,母亲尾随,一直跟到弄堂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才哭着走开。妈妈总是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回忆起这段经历,让马伊俐唏嘘不已。

不管是否愿意,我们都常常重复着父母的某种生活轨迹。秦海璐说她有11个旅行箱,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在里面。她永远在路上,总想年轻时要多挣钱为了老的时候可以生活。有一天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属于20世纪80年代第一拨下海做生意的,也曾经忙得不着家,以至于她都不知如何跟妈妈撒娇。妈妈想把所有的经验都传授给女儿,曾经对16岁的女儿说:“记住,这辈子无论是你的兄弟姐妹还是父母爱人孩子,他们都没有义务让你快乐!能让你快乐的只有你自己。”我想这是一位母亲的肺腑之言,也是一种极具不安全感的心理暗示。女儿变得独立而辛苦,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直到有一天女儿把挣到的钱寄给妈妈,对她说:“您说的不对。起码能让你快乐的还有我。”最让海璐开心的是妈妈终于学会花钱了——洗澡之后花6块钱让人给自己按摩一下肚子,感觉很奢侈。

父母年纪大了,成了需要照顾的“孩子”。海清在《心术》里出演美小护,电视剧拍摄期间,她的父亲突然病重。她一边拍戏,一边操心家里随时打来的电话,只恨自己不能在身边尽孝,但父亲总说女儿如果耽误了一大剧组人,他反而心不安。海清是独女,这时候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去门诊挂号、去找医生、去转院,心力交瘁。一次,把父亲送进手术室,医生突然说刚送来一位遭遇车祸的,伤得很重,要海清等一等。这怎么能等呢?但没有办法。那一刻的无助反而让海清平静下来:别无选择,只有面对。在楼道里煎熬了数小时后,终于等到父亲从麻醉中醒来被推出来。她俯身温柔安慰道:“爸爸,没事了。有我在,不用怕。”老人抓住女儿的手,只说了三个字:“谢谢你。”海清泪如雨下。

香港导演许鞍华也是在长大后才试图去了解母亲的。16岁那年父亲告诉她其实母亲是日本人,在战乱后留在香港却被婆婆禁止说日语,她才理解为什么妈妈会时不时地流露出孤独落寞的神情。于是在她导演的自传体电影《客途秋恨》里,才有了陆小芬和张曼玉扮演的母女从抵触对抗到相互疼惜。一直未婚的许鞍华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妈妈从不催促她的婚事,也不盘问,似乎从未担心过女儿的判断力。或许是因为她相信,人难免孤独,而女儿也在妈妈的沉默中体会到了接受和尊重。妈妈一天天变老,终有一天将带着她所有的故事离开,这让许鞍华把目光投向了人生的终点。在她屡获殊荣的电影《桃姐》中,一位老保姆在简陋局促的养老院里的最后日子,无论是凄苦还是温情,都是淡淡的。那份节制是否来自许导对生活特别是对母亲的体味?一直恐惧老年的许鞍华告诉我们她不再害怕变老:“毕竟,总有一些人跟我们一起老去,而无论日子多么艰难,总有一些理由让我们对生留恋。”

父母是我们在世间最纯粹的“亲人”,但越无间的亲密关系越是容易经受彼此间的无意伤害,从青春期的反叛到成人期的反思,我们在学会亲近的历程中感悟亲情的温馨——

朱冰

谈起父母时,我们会说些什么

当我们谈起父母时,我们会说些什么?

无尽的温馨?抑或,些许的复杂?这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视角,也是一种不太惯常的思量,更是一轮对母女、父女亲密关系的再启蒙。

和妈妈的战争似乎是女儿们成长路途上必演的戏码,母女斗智斗勇的桥段成为青春期百味杂陈的重口味一种。负责操百般心的母亲大人,仿佛就应该是第一个被瞄准的反击目标:不准靠近男孩,不准裸露身体,不准吹口哨,甚至不准晚于几点钟回家,这统统是女儿们发动与母亲战争的种种借口。对于最后一条:几点钟必须回家,杨澜的父母很早就定下了苛刻的“宵禁”:不论多么热闹沸腾、被描述得天花乱坠的同学聚会,晚上9点前都必须回来。这条规则为少女杨澜带来了心理上的波动与焦虑,以至于一到晚上就神经兮兮、不停看表。有一次,杨澜实在想参加同学们的元旦跨年活动,就大着胆子狠下心来,跟父母撒谎说这是班里组织的活动,必须要参加。这个小谎话让杨澜赢得了一晚上的幸福时光,大家在一个借来的练功房里吃吃喝喝,又笑又闹,到了零点钟声敲过之后,还一起骑自行车上了长安街!同学们将单车骑成一排,肩并着肩,大声唱歌,无比威武飒爽。杨澜在这一晚的活动中,玩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次“偷来”的放风让她兴奋不已。但不幸的是,谎言最终暴露,一顿严厉的惩罚自然是没躲掉。“不仅是纪律问题,更是品德问题”,爸爸妈妈果真生了气,连着三天对杨澜不理不睬,直到杨澜痛哭流涕地认错,这事儿才算了结。

为了禁止女儿与同学们一起远足,作家赵赵的母亲做得更绝,她将赵赵的自行车藏了起来。藏在了哪里?极端有创意的藏法,她生生地将自行车高高地挂在了墙壁的暖气管子上!赵赵也不示弱,趁母亲不在家,立刻发动同学前来援助,一众人费了劲地往下搬,边搬边感叹母亲威力的巨大。回忆青春期与母亲之间的斗智斗勇,赵赵与杨澜在一起发出了感慨:其实每一个妈妈都有让我们感到特别感动、特别温馨的时候,但也有让我们感到气从胆边生的时候,对不对?!

柔软,温情,再加一点点摩擦,是母女之间情感的特质,也是两代女人之间有趣的行为艺术,但前提是,这位妈妈要有点“不靠谱”。作家蒋方舟少年时写过一篇文章,悄悄贴满家里的角角落落,这篇文章有个“可怕”的名字,叫《出售妈妈》:她的眼睛特别敏锐能够发现你的任何秘密,她总是说一些有学问的话随时准备改正你的任何缺点,她还是一位出色的老师随时准备把你培养成作家,而且她不会吃很多你们家的饭,因为她正在减肥。一年包换,十年包修,售价一千两百八十万(文章背后还附上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当杨澜担心地问道:“这样写她,你妈不生气啊?”蒋姑娘不置可否,而是将自己与母亲的此类互动定位成母女之间的行为艺术,上下两代的交流像同龄人,“没大没小”,她甚至还虚构过一篇文章,叫作《妈妈的婚外恋》。父亲非但不生气,还十分客观地评价这篇文章很有创意。可爱的妈妈、开明的爸爸,这样的家庭氛围应该很舒服了,但上小学的时候,蒋姑娘就实施了第一次“离家出走”,刚刚英勇神气地迈出大门,妈妈自有降服的办法:你可以走,但你的头绳、鞋子、衣服,都是家里的,你得留下。蒋方舟顿觉理亏,就纷纷卸下“家里的东西”,光溜溜地走出去了,结果只走了十米左右,就不好意思地折返家中,和妈妈又恢复了和和美美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