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节

驼五爷他们没有按预定的日子赶回来。

团里开始闹水荒。两天前,罗正雄已经下令,把每人每天用水量减半。眼下看来,这还不行,还得减,罗正雄把命令传达下去,每个组总量再减一小半,让组里均衡掌握。

消息一出,人心就有点儿浮。罗正雄一开始担心的是女兵,没想到女兵倒是没说什么,叫苦的反倒全是男同胞。罗正雄心里有些不快,任何时候,他都不愿听到叫苦的声音,尤其是从男兵那里。但眼下还不是他发脾气训人的时候,必须想办法把大家的心稳下来。

队伍已按万月的建议重新调整了一番,并且第一组目前就住在测点,临时宿营地离野猪井不远,万月也在里面。罗正雄派人去叫于海连夜赶来开会。驼五爷没按时回来,这不是个好兆头,罗正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早点儿把应对措施制定出来。

将近半夜,于海赶回营地。罗正雄情急地问:“怎么样,一组没啥异常吧?”

“有一点儿,但问题不大,我刚刚给他们开完会,强调了一下。”于海看上去很乐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越到困难之时,越是表现得乐观。

罗正雄主持召开了特二团第一次紧急会议,他说:“眼下我们有两个骨头要啃:一是水,如果路上真的出了啥意外,我们必须抢在彻底断水前找到水源;二是即将到来的黑风暴,按风期,每年的黑风暴都会在这个时候来临,一定要提前做好防范准备。”于海接过话说:“等把野猪井测完,我想把大家集中起来,人多力量大,对黑风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罗正雄和于海都是亲自经历过黑风暴的。号称沙漠第一杀手的黑风暴,真要是刮起来,你简直找不到词形容,摧毁整个沙漠都有可能。

副团长刘威不大赞成于海的意见,他说:“队伍刚拉上去,再撤回来,会不会影响士气?”

“这是两码事,我们首先得为安全着想。”于海说。

刘威接话道:“身为军人,口口声声讲安全,太没自信了吧?”

“可我们也不能盲目自信,你是没遇过黑风暴吧?”于海反问,口气多少带点儿不满。罗正雄拿眼神制止于海,可惜光线太暗,于海压根儿也没朝他这边看。对于海,罗正雄很熟悉,两人以前在同一个营干过,后来分开了,但彼此性格相投,称得上生死之交。对刘威,罗正雄就不大熟,只知道他是一条汉子,团一级干部中,他的威猛是出了名的,甚至不在罗正雄之下,大家都叫他独角兽。北疆两次叛乱,都是他带队平息的。其中一次,他被一个部落的人包围起来,居然他脸上就显不出个怕字,最后他用短刀逼住了头人才得以突出重围。后来,那头人还是让他一枪结果掉了。

“操他姥姥的,敢下老子的枪!”当时他骂过的这句话,成了北疆一带吓唬人的话。司令员还在会上点名批评他做事鲁莽,不怕死也不能蛮干,但会后,他很快升为副团。如果不是他后来犯了错误,早就成正团了,哪还能给罗正雄当副手?

两个人还在争论,一个坚持要撤,一个说胆小就别进特二团。罗正雄心里明白,刘威是在赌气,他带的二组工作进度慢,比计划延误了三天,到现在还没到规定野宿的距离,所以心里急,想把进度追上去。

罗正雄赶忙打圆场:“你们两个,到一起就争,啥时能心平气和讨论问题?”两人一听团长怪罪,这才收住话头。于海递给刘威一支烟,刘威接过,猛抽起来。

外面野风在吼,里面,大家的心都沉下来。刘威确实没遇过黑风暴,也算侥幸吧,可心里,对即将到来的风期,还是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接连等了五天,驼五爷他们还是没有消息,负责寻找水源的张笑天那边也没有动静,形势越来越严峻。用水量已减到最小,再也不能减了,皮囊里的水却越来越少,让人望一眼都担心。这期间,侦察员小林回来了,带回一封信。看完信,罗正雄的心情稍稍轻松,担心的事总算不会发生,也好让他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事。不过小林汇报时说出的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情蓦然沉重起来。

“师长说,眼下形势非常复杂,特一团的不幸遇难引发了一场信任危机,兵团内部正在秘密肃清,仅二师就有三个团级干部被清理出去。他要我们务必谨慎,虽说目前不能证明谁有问题,但形势在变化中,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这么说,他的怀疑并不能彻底消除,师长也不能保证他怀疑的对象绝对清白,只是说在选配时进行过摸查,并没发现可疑之处。必须擦亮眼睛!这是师长在信中给他的忠告,也是要求。他将信点燃,望着那一团火焰,他忽然想,特一团的悲剧,会不会真的在特二团身上重演?

一切皆有可能!

刘威不顾其他人反对,坚决将二组带了出去,在离营地五十公里的地方临时驻扎下来。此举令罗正雄等人忧心忡忡,本来打算撤回来的一组,也因了此举,不得不将临时宿营地往前挪了一站。对水荒,刘威回答得很干脆:“哪怕一天只喝两口水,也要把落下的任务追上来。”可是老天偏偏不帮他的忙,野宿第一晚,就有两个士兵发高烧。高烧来得很突然,半夜时分两个人烧得跟火球一样,其中那位年轻的仪器手甚至说起了胡话。天亮后情况稍稍有点儿好转,但出工显然不可能,这样,一架仪器被迫停工。气得刘威直发脾气:“姥姥的,早不烧晚不烧,偏在这节骨眼儿上给我撂挑子。”

随队军医提醒道:“这高烧不是个好兆头,应该让别的队员多加小心,如果感染……”

刘威不耐烦地打断军医:“感染?你少拿那些词吓唬人!这才出来几天,就都受不了了?受不了全给我回去,我向师部重新要人!”

刘威说的虽是气话,却也击中了这支新队伍的要害。这支新队伍跟原来那些敢打敢拼的队伍比起来,简直没法提。按刘威的话说,这支队伍是秀才兵,人里头难打交道的是先生,兵里头难带的是秀才,逼得轻了不顶用,逼得紧了,各种毛病都给你出。刘威之所以不顾大家反对,坚决要在这断水缺粮黑风将至的紧要关头把二组带出来,就是想逼掉这支年轻兵的娇气、嫩气,甚或心里那层儿清高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摆弄几架仪器,一个个装得跟大知识分子一样,要真刀实枪地和鬼子对着干,差远了!刘威不是看不惯文化人,他是看不惯文化人太把自个儿当人。他指着秀才吴一鹏说:“你把仪器扛起来,跟我走。”

吴一鹏嘀咕道:“我不会。”

“不会学呀!人哪有天生会的?”

秀才还要说什么,刘威已经怒了,他冲胖丫头张双羊喊:“张双羊,你跟吴一鹏一组,今天要是测不完规定的点,别回来!”

张双羊早就对吴一鹏不满,一听副团长这样命令,当下高兴地扛起标尺,嘴里哼着陕北民歌就往前走。吴一鹏磨蹭了一会儿,还是乖乖扛起了仪器,跟在张双羊屁股后面上了路。到了测点,吴一鹏真是啥都不知道,三角架怎样打他都不会,气得张双羊扔了尺子,跑过来说:“你跑尺子,我来。”

吴一鹏不相信地盯住张双羊说:“你会?”

“不用你管!”张双羊边说边打开三角架,将仪器装上去。令人惊讶的事儿发生了,谁也不知道张双羊啥时学会了摆弄水准仪,可她的确会摆弄。边上的仪器手不大放心,跑过来想证实,结果张双羊连读了几个数字,都跟他读出的一样。年轻的仪器手盯着这位胖墩墩的姑娘,眼里露出少有的赞许。刘威看到这一幕,心里激动得直跳欢。世上真是没啥难事,就看你用不用心思。

闷,躁,渴,太阳像个秋老虎,歹毒得没法提。

两个组一走,营地便没了几个人,但这些人一刻也不敢闲。罗正雄带着这些后勤兵抢挖地窝子。地窝子是为即将来临的黑风暴准备的,按罗正雄的经验,眼下住人的这些地窝子,怕是风还没正式卷过来就让沙尘给填了。他计划挖两个大的,能装得下三四十号人,这样,黑风暴一来,男女兵就可集中起来,趁黑风暴中不能干活的这些日子,抓一下队伍的学习。当然,这样的地窝子挖起来很有讲究,不是三两下就能掏出的,好在炊事班有两个本地兵,干这个在行。

都以为后勤兵好当,没危险,活也轻闲,还能吃好喝好,其实不然。任何一支军队,都有不成文的规定,或者也叫传统,就是一切为了前沿,战争时期如此,现在更是如此。比如此刻,加上哨兵统共八个人,罗正雄定的用水量是一天一碗,平均下来,每人也就两大口。换在平时,这两口水,怕是润嘴唇都不够,可这阵儿,这碗水却成了一口清泉,荡漾在那儿,望一眼便能止渴。炊事班里有个叫老准头的老兵,四十多岁,平日是个笑话筒子,只要逮着机会,就能让你的眼泪笑出来。这两天,老准头突然失了语,任凭战友们怎么逗,就是不讲一句。罗正雄见他太过严肃,把队伍搞得死沉沉的,就说:“老准头,讲讲你一枪打掉乱兵头子鼻尖子的事。”老准头吭哧了半天,还是没话,罗正雄再鼓动,他哑哑地道了一声:“省着点儿唾沫吧,一口唾沫顶两碗水哩。”

罗正雄无言地出了地窝子。这两天,他挖着挖着就会控制不住地走出来,冲黄沙古道望上一阵。深秋的大漠,除了一拨儿一拨儿卷起的风和沙浪,真是望不见别的。草尽管还绿着,可那绿是极其有限的,你不仔细盯着看,那绿便从你眼里逃过去,如同疾跑的兔子,噌一下就没影了。古道依然,黄沙依然,就是望不见他想望到的身影。怎么回事呢,再耽搁也耽搁不到现在啊?罗正雄心里充满了不安,那股潜伏在心底的不祥再次涌出来,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但这几十号人的生命会有危险,派去取水的三个人,说不定就会像黄沙一样消失。想到这儿,他踅回地窝子,把这边的工作交给老准头,自个儿骑了马火速往野猪井那边赶,他要把一组撤下来,全力搜救驼五爷他们。他已经确信驼五爷他们出了事。

黄沙滚滚的沙漠,马蹄踏起的不是沙尘,而是青烟。三个多小时后,罗正雄赶到野猪井,出乎意料的是,野猪井静静的,没有人。人呢?罗正雄心里嘀咕着,策马四下找寻,转了一大圈,还是没找到一组的官兵。真是奇怪,明明说是在这安营,怎么找不见踪影?罗正雄心里急起来,莫不是一组又往前挪了?这么想着,双腿一夹,驱马往前赶。走了不到半小时,忽然看见前面冒烟,罗正雄照着青烟的方向赶过去,果然看见一堵破旧的残墙下,一组的战士横七竖八躺在那里,不远处,堆放着仪器和尺子。

“怎么回事?”罗正雄惊问。

一营长江涛敬礼道:“报告团长,出事了。”

“什么事?”罗正雄下马,目光扫在江涛脸上,因为没看见政委于海,他的心越发紧张。

其他战士脸上,清一色透着沮丧。

“团长,我们……”一营长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说呀,到底咋了?!”

“团长,你跟我来。”一营长引罗正雄往前走。

这是一座废弃的寨子,从遗迹上看,以前定是一座豪宅,说不定是哪个王爷的王府。寨子虽然成了一片废墟,但房屋的痕迹都很清晰,江涛带罗正雄去的,正是寨子的后院,一间厢房所在的位置。那儿有个坑,不深,但能遮挡住阳光,里面出奇的干净,好像风沙吹不进去。这真是个奇迹,罗正雄还从没见过这么奇的事。可这阵,他压根儿顾不上好奇,因为摆在他眼前的,是比这还令人惊愤的事。

一组的水囊破了!

水囊放在这坑里,本是个奇妙的主意,这儿不但吹不进风沙,更奇的是,坑里还隐隐透着一股凉气,水囊放一夜,那水便成了凉水,喝起来不但解渴,还润肺清心。谁知——

“咋回事?”只一眼,罗正雄的心就疼得跳起来,那可是一组的身家性命啊,居然——

“我们正在开会查,是有人蓄意搞破坏。”一营长道。

“破坏?哪个王八羔子干的?”罗正雄噌地掏出枪,就朝破土墙下走去。

江涛紧跟过来,声音怯怯地说:“敌人太狡猾,是在夜里大伙睡死后下手的。”

“睡死?几十号人看不住一个水囊,你们吃干饭的呀?!”骂着,罗正雄已到了墙下,墙下有一抹阴凉,人们轮流着往阴凉底下挤。罗正雄并不知道,这是政委于海的命令,如果查不出搞破坏的人,谁也别离开那堵墙。这事非同小可,试想一下,如果一组里面没混进敌人,谁又能狠了心将水囊扎破,放走最后半囊救命的水?

可这敌人是谁?罗正雄的目光一一扫过墙下每个人的脸,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政委呢?”

“一大早就出去找她了。”江涛的声音已恢复正常。

“她?”罗正雄这才发现,墙下还少着一个人,万月不在。

“万月去哪儿了?”罗正雄的心再次紧张。

“不知道,”江涛垂下目光,低声道,“事发之后,她就不见了。”

“什么?!”罗正雄提着枪的那只手臂软下去,感觉什么地方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不会是她!”这时,墙下一个女兵走过来,干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她郑重地请求罗正雄:“团长,绝不是万月。现在全组都怀疑她,万月心里一定不舒服。团长,你一定要查出真凶,为万月洗清不白之冤。”

说话的女兵好像叫田玉珍,来自二师二团三营,罗正雄一时恍惚,不敢断定她是不是叫这个名。“你叫什么名?”罗正雄问了一声。

“报告团长,我叫田玉珍,二团三营女兵排排长,我还听过你的事迹报告哩。”

果然是她,罗正雄接着问:“凭什么断定不是万月?”

“这次迁营后,万月坚决不同意水集中放,她两次建议政委把水分给大家。政委怕大家扛不住,把水提前喝了,就……”

“有这回事?”罗正雄的目光转向一营长江涛。

江涛红着脸说:“有,但不能排除这是她放的烟幕弹。”

“烟幕弹?”不知怎么,罗正雄忽然就对江涛生出反感,很强烈,但他压制着,没让脸上露出什么,“万月走了有多长时间?”

“昨天一大早就不见了,我们不该坐在这里开分析会,应该抓紧时间找人。”田玉珍抢着说。

“胡闹!”罗正雄丢下一句,愤愤地跃上马,朝沙漠深处奔去。

沙漠越往里就越神秘,比之营地那边,野猪井四周就显得更加荒芜,更加苍凉。罗正雄走的方向,几乎是一个挨一个的沙梁子。凭直觉,他相信万月是去了里面,因为来时他一路留意过,没发现有人影;再者,万月如果真被怀疑,按她的性格,只能往里走。胡闹!罗正雄脑子里仍然响着这两个字,于海怎么能如此胡闹!没走多远,枣红马费起劲来,马蹄踩下去,很快被沙子吸住,再抬就显得相当吃力。马毕竟比不得骆驼,再说,这匹马也是三天没给水喝了,一路上嘴大张着,看见一星儿绿就要往前奔。罗正雄跳下马,正好看见后面田玉珍领着几个女兵紧跟过来。

“把马牵回去,想法找点儿绿草给它。”罗正雄喊完这句,丢下马就往沙梁子走去。

接连翻过三个沙梁子,罗正雄已累得喘不过气,可他不敢停。万月两天没回来,这一带又如此荒蛮,亏他们还能安坐在那里开会。他摸摸腰上的水壶,还有半壶水,可他实在舍不得喝。他摇了摇,听了听水响,感觉不那么渴了,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又往前走。这时候他想起平息和田叛乱的那次,也是这样一个挨一个的沙丘,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沙,还有滚热的太阳。部队同样缺水,可战士们谁都不言一声累,宁可把水省下来给战马喝,也不把自己的舌头放水壶上舔一下。那时的队伍多有拼劲呀,一个个都像有三头六臂,在沙漠里行走三天三夜,居然没一个人掉队。再想想现在这支队伍,罗正雄就不得不叹气,虽说是临时组建,一多半没经过正规训练,可毕竟这支队伍更年轻,也该更有血气才是。

看来“解放”两个字,的确让不少人松了劲,特别是新加入部队的,以为只要当兵,就意味着坐享革命果实。半年前师部一次政治会上,师政委童铁山提出这个问题,不少同志还持不同意见,说现在解放了,我们不该拿战争年代的那套要求队伍,应该把大家的思想往和平建设上引,这样才能显出我们是一支胜利的队伍,一支能通向光明的队伍。当时,罗正雄没发表意见,因为他知道自己就要转业,心里想的是到地方上怎么干。现在反过头一看,童政委的忧虑没错,一支队伍,不论到了啥时候,都得有信念,都得有跟艰难困苦作斗争的最坏准备。缺少了这个,这支队伍就是涣散的,没有前途的。罗正雄决定,这次回去,要集中时间开展一次政治教育,一定要把大家的信念鼓起来。

信念是战胜一切困难最锐利的武器。

酷热的沙漠中,信念就是水,就是鼓舞我们往前走的绿洲。

第二节

那真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奇遇,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如果罗正雄稍稍晚上几分钟,或是在沙漠里迷上一会儿路,后果将不堪设想。

事后想起来,罗正雄仍忍不住倒抽凉气。

罗正雄是在傍晚时分到达那儿的,记不清他已翻了几座沙梁,越了几道沙壑,反正,站在九景儿梁上时,夕阳已残血似的泼下来。罗正雄一眼望见那抹绿,真的,按说站在那个地方是看不见那抹绿的,可罗正雄分明是望见了它。那绿盈盈的,闪着光,泛着波,令九景儿梁上的他顿然扫去疲惫。那不是幻觉,罗正雄后来再三想过那个傍晚沙漠里发生的一切,点点滴滴,都很真实。他当时确实是被那抹绿吸住了,灌了铅的双腿忽然间有了欲望——冲下去的欲望。他站在沙梁子上,似乎冲沙谷里吼了一声,似乎没,但他心里确实发出过一种声音。那是被荒漠灼痛了的双眼望见绿时情不自禁发出的唤,那是焦渴的心田闻见水的气息时自然升腾起的响,喜浪滚滚啊!罗正雄几乎以野马脱缰的速度朝九景儿梁下冲去。

那是怎样一道梁啊,你在沙漠中,几乎望不见那样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出那种梁的,那梁只在深山峻岭中有,只有罗正雄的老家有。从九景儿梁到对面的十景儿梁,似乎只有一步,罗正雄如果用力一点儿,几乎就能纵身跃过去,可那一步是没有人能跃过去的。很多个日子后,罗正雄带着万月拿经纬仪测过,那看似一步的距离,其实比黄河还宽,但站在九景儿梁上,你看十景儿梁,仍觉得它只有一步。

那一步是心的距离,你认为近它就近,你认为远它就远。万月后来这样解释了一切。可那个傍晚,那个被血似的夕阳笼罩了一切的傍晚,罗正雄心里是没有这些想法的,他就一个念头:必须要找到万月,一定要找到万月。他甚至怀疑,站在九景儿梁上吼出的那一声,事实上只可能是两个字:万月。

罗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儿梁的,他跟万月一样,是被流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后,罗正雄在九景儿梁建起了一个滑沙场,还特意给它起了一个名:万月梦园。

细沙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掌,不容置疑地将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那是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那是一种天旋地转撕心裂肺的感觉。

坠入谷底,罗正雄拼命呕吐起来。沙把他的整个肠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灵魂彻底洗礼了一遍。等他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时,世界变了,天不见了,地也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条窄而长的深沟,幽幽的,空灵,神秘,密布着阴暗,还有看不见的危险。罗正雄下意识地拔出枪,从九景儿梁失重般地一头栽下时,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枪上,可见他跟枪是怎样的一种亲密关系。他往里走,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压根儿辨不清东南西北,他觉得应该往里走,步子就往里迈。后来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里,沟谷是没有里外的,它像一根腰带,环住了九景儿梁,无论从哪个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绿,遇到绿中跟死亡对峙的万月。

万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遥,或者说,她的一条腿已踩进了死亡谷,另一条腿正挣扎着,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跟她对峙的,正是那头受伤的野猪。

这一切或许都可以理解为巧合。九景儿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几乎没有谁把脚步送往那儿,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为你在清醒的时候,是不敢把脚步送往那座梁上的。那用老天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难用双脚跋涉上去的,即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着葬你的穴。后来在开发滑沙场时,已经脱下军装多年的罗正雄就亲手捡起过一堆白骨。

向导铁木尔大叔就说,只有心灵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儿梁上;只有灵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临到谷底。可见,那个傍晚,罗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两天前的黄昏,万月也是迷失了方向;还有那头野猪,它在更早的时候就迷失了方向。

是野猪最早发现了那片绿,那头伤了一条腿的野猪从野猪井方向一路逃来,逃到九景儿梁上时,它坠入了谷底。在对绿的敏感上,野猪的嗅觉远远超过了人类,因此那头野猪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寻着那渴望已久的气息,很快窜入了那片灌木林。

野猪后来发现了水源,清凌凌的,像沙漠中一眼圣泉,往外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每一颗水泡,就能孕育一个生命。野猪足足饮了一个小时,等它抬起头时,才发现那一汪水源让它饮没了,饮干了,如果再想饮,它就得蹲边上等。

野猪决计等。万月一头闯进灌木林时,它正在睡觉。

望见灌木林的那一刻,万月几乎要晕厥过去,她似乎看到母亲在前面招手,并发出亲昵的呼唤。哦,母亲,万月幸福地叫了一声,一头扎进灌木林。万月比野猪更猛地饮了一场,真是痛快。

母亲!幸福的泪水滚滚而下。

泪水退潮时,万月揉了揉眼,再揉揉,还是觉得奇怪。她明明是一个人扎进灌木林的,怎么一抬头,眼里多了个东西?万月起先弄不明白那是头啥,只觉它很陌生,很庞大,牛似的,不,比牛还猛,还带股蛮气。是啥呢?万月静静地瞅着那头怪物,心里发出这样的疑问。蓦地,万月明白了,野猪,她遇见了野猪!

万月曾经遇到过野猪,那是参加解放军以前,那时她的身份还很特殊,特殊得几乎不能跟别人讲。那一次她险些就被野猪吃掉,幸亏有个人在关键时刻救了她。

救她的人身份更为特殊,救她的人后来成了她的灾难。

是的,灾难。万月现在还身陷灾难中,不能自拔。

野猪静静地瞅着她。

万月没敢动。认出是野猪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能动。有人教过她这个求生术,在野外遇见狼或野猪什么的,一定要镇静,你不动它就不敢动。

野猪也没动。野猪更有这个本能,遇见不了解底细的牲灵,最好先不要乱动。

灌木林里出现了一场奇特的对峙。这是黄昏快要结束时发生的事,这一天的黄昏似乎有点儿长,万月站在九景儿梁上时,夕阳的余晖就已泼下来,这都过去了两个多时辰,那淡淡的光影还从刀劈一般的斜缝里漏下来,映得灌木林光怪陆离,映得那头野猪越发地具有某种力量。万月快速地思考着,这个时候除了冷静,就是要想出办法,对付这头怪兽的办法。它会怎样扑向我呢?万月料定野猪会扑,它会选择一个最佳时机,前蹄张开,后蹄一用劲,一个凌空跃起,扑向她。那张凶恶的嘴巴便是致命的武器,如果躲不开,她就会成为一道好菜,让这头怪兽贪婪而又尽情地享用。它会咂干她的血,会撕开她的身体,然后用锋利的牙齿,一口口地,将她美丽的肢体咬成碎块。万月疼起来,感觉自己已被野猪击中,已被它凶残的牙齿吞噬。她努力镇静着,尽量不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是不行,她拒绝不掉这种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被“吞噬”的情景。尽管那不是野猪,尽管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吞噬的手段还有疼痛感却让她感到那就是一头野猪,甚至那人的牙齿也有点儿像野猪的牙齿,在疯狂地咬着她。万月感到一阵剧痛,很真实,仿佛身体的某个部位还含在那张嘴里。那是一张能言善道的嘴,也是一张极尽巧舌的嘴,可惜那嘴里没一句实话,没一句能打动女人的话,但偏偏,万月就掉进了那张嘴里。我怎么能掉进那张嘴里呢?万月瞬间恍惚,思想离开了身体,往另一个方向跑。这很危险,如果野猪选择这个时候袭击,万月是躲不过去的。

野猪没。搏杀之前,它必须弄清有没有陷阱。

万月轰走那个男人,她必须清醒,必须全神贯注,这时候想那个男人显然是不理智的,野猪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她首要的任务就是把这头野猪干掉。

怎么干呢?万月开始想策略。如果从容一点儿,万月会先设下一计,一个圈套,让野猪钻进来,那样就好对付了。可惜野猪不给她机会,她的才能没办法施展。万月先是看清它肥硕的肚子,如果它扑,就对它的肚子下手,这么想着她摸了一下刀。万月有刀,很精致,很锋利,如果比杀伤力,这把刀比军用刺刀还管用。这是万月的秘密,特二团没人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因为这把刀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她相信就连罗正雄,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么精致而又恶毒的刀。

这把刀来自德国。

万月接着看清了野猪的腿,尽管光线很暗,万月还是一眼断定,这是条伤腿,伤得还不轻。这更好,万月心里莫名地轻松了一下,野猪的凶狠就在于腿,失去一条腿,野猪的杀伤力就会减半。如果它扑,身体就会倾斜,那样给她的机会就更多,万月判断着,能不能一刀击中它的脖子,或者直接攻击它的眼睛?这样太冒险,要是一刀不能夺命,它反扑过来,情况就糟了。

这时候万月又摸了下另一条腿,她的小腿,那儿有条绷带,绷带里还藏着另样东西,也是件秘密武器。万月想,它总算派上用场了。刚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团报到时,万月还犹豫过要不要带上它。现在看来,带得很正确。这么想着,她又感激起那个男人来,是他让她最终下了决心。万月还记得临行前他说的话:“那儿情况复杂,随时都会遇到生命危险,你必须把它带上,这东西比枪更管用。”

万月相信,对付野猪,它的确比枪更管用。

天彻底黑下来。天一黑,野猪的两只眼便如同掉进黑洞,再也不起作用。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是发生在这两个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响着的泉水。那眼水井突然没了响声,彻底地没了。万月正在生疑,以为什么干扰了自己的听觉,忽然就闻见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淡淡的,犹如一股远古的香气,从地层深处悠悠荡来,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万月打了个哈欠,然后,她就迷迷的,晕晕的,坚持了没多久,身子一软,倒在了灌木林里。

这时候,离九景儿梁很远的地方,那座古寨里,政委于海正在组织一组成员召开一场检举会。水囊被扎,全组人最后救命的水泄漏一空,这在兵团历史上也是少有的事,于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顶用,他调查了一天,除了一营长江涛汇报说,半夜时分他曾看到仪器手万月往那个方向去,别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他正欲怀疑万月,记录员田玉珍马上说:“万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说,她去水囊那边,就是怕有人搞破坏。”

他到底该信谁,或者谁也不信?但,水囊被扎,明显是有人搞破坏,而且这人就在一组当中。是谁?既然能扎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于海不敢想下去。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赌气而去,还是?情况不容他多思考,他必须趁势发动大家,将这个暗藏的敌人挖出来。

情况远没于海想的那么简单,检举会开得一团糟,到后来,几乎成了吵架会。

于海忧心忡忡。

第三节

罗正雄后来想,如果他不到九景儿梁,如果他不被沙浪推下去,情况可能会是另一番样子。

万月后来才弄清,神秘的九龙泉会在夜间散发出一股气体,这股气体有催眠的成分,人或动物嗅了,会不由自主地进入睡眠状态。等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投向九龙泉时,那股气味便倏地消失。沙漠中这样的神秘景观很多,只不过凭特二团的力量,还不能将它们一一解开。

野猪的适应力远远超过人类,那股气味刚一消失,野猪便睁开了眼睛。但它仍没有向还在睡着的万月发起攻击,万月醒来后,它和她又开始无声的对峙。

罗正雄坠入谷底的那一声响,真可谓惊天动地,巨大的沙浪倾天而下,挟卷着轰轰声,一下就把灌木林的平衡给打破了。野猪怒了,它跃起来,毫不犹豫地伸出两只锋利的前蹄扑向万月。万月惊了,她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因此躲闪得有点儿慢,甚至有几分迟疑。她感到肩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痛,她咧了下嘴,就看见血喷出来,鲜红的血。

第一扑没能击中要害,野猪调整了下姿势,更猛地反扑过来。这一次它的伤腿害了它。由于转身太疾,那条伤腿还未完全转过向,它便已跃起了,这样它的身子就不能控制成一个整体,前后出现了脱节,这是凌空搏杀中最最致命的。果然,还未等它张开血盆大口,万月的攻击便到了。野猪长嘶一声,知道这下完了,甚至摔不到地上就会喷血而亡。

万月虽已出手,却在关键时刻收回了刀。刀在野猪肚皮上轻轻一挨,像是轻抚了一下,又像是示意它别慌,准备好了再来。野猪再一次腾起。这一次,野猪使出了看家本领,它索性将伤腿提起,不让它着地,用三条腿腾空,效果竟比四条腿时要好。腾起的一瞬,它的嘴巴同时张开,露出锋利无比的牙齿。它扑得既猛又准,而且不容万月躲闪,万月还在愣怔中,攻击便到了。

万月暗叫一声不好,她没想到野猪会把伤腿收起来,三条腿的野猪居然会扑出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具有杀伤力的动作,脸上便被猛地一击。万月没敢护脸,这时候她握刀的手只要稍稍一偏移方向,就会中了野猪的计,野猪的牙齿会毫不犹豫地咬住她的脖子,那样,纵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也将毫无意义。

万月往后一斜,身子跟野猪错开不到一巴掌的距离。这一巴掌很关键,野猪毕竟比人要笨,错了这一巴掌,它的牙齿便只能咬住万月的肩,而不是咽喉。而它的喉部和腹部则正好成了万月攻击的两个目标,如果万月有两把刀,就能在瞬间扎入这两个要命的地方。

野猪放弃了咬,纵身一跃,从万月身上腾空过去,落在了万月身后。不过它的屁股上还是挨了一刀。

野猪再一次跃起,这是野猪最后一搏了,不管结局如何,这都是它一生最后一次表演。这一次表演真是空前绝后,野猪仿佛不再是野猪,成了万兽之王;那一跃也不像是跃,像什么呢,万月形容不出,罗正雄也形容不出,因为野猪腾起时,整个世界像是被它带了起来,风,沙,天空,灌木林,世界改变了模样,世界也打破了秩序。后来很长的日子里,罗正雄都被震撼在那一跃里醒不过来,真是惊天动地啊。

气吞万里如虎!罗正雄终于想到一句能形容野猪的话。

那一跃以绝版的方式,永远定格在了万月和罗正雄脑子里。罗正雄甚至搞不清,枪是怎样弄响的,子弹又是怎样穿透野猪脑袋以非常生硬的方式结束这场博弈的。野猪倒地之后很久,血染红整个灌木林时,罗正雄眼前还盛开着野猪无与伦比的绝杀姿势。

临时宿营地陷入一片死寂。古寨子发出一股死沉沉的味道。

万月躺在地上,浑身已被血浸透,她弄不清是野猪的血还是自己的,反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染满了血。

罗正雄久久无话。

他说不出,真是说不出。

两壶水放在面前,血红的水。

没有谁敢上去喝一口,两天没喝一口水的战士们谁也不觉得渴。

政委于海终于耐不住,道:“我去过九景儿梁,那么奇特的沙梁,她是怎么上去的呢?”

罗正雄没有回答。

一营长江涛也按捺不住,道:“她是不是迷了路,掉进死亡之谷的?”

罗正雄轻轻扫了一眼江涛,还是没回答。

田玉珍抱着万月,用眼泪为她清洗着脸上的血。

三天后,罗正雄带着一组全体成员,还有一水囊九龙泉的水,回到了营地。无论如何,他要把扎破水囊的人查出来。

会议开了两天,除了于海已经在古寨子查出的那点儿线索,罗正雄一无所获。夜风再一次席卷营地时,罗正雄走出地窝子,望着挂满星星的苍穹,他忽然问自己,我是不是被什么假象迷惑了?

政委于海跟出来,默立在他身后,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你说什么?”罗正雄被于海的话吓了一跳。

于海赶忙说:“你别紧张,我也是瞎猜。”

恰在这当儿,营地里突然闯进一峰驼,还未等哨兵发出声音,驼上重重栽下一个人。罗正雄跟于海几乎同时扑过去,他们看清了来人:驼五爷。

“团长,出事了……”驼五爷从地上艰难地撑起身子,用最后一丝力气说。

…………

事情到底怪不怪驼五爷,没有人说得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派两个年轻的士兵跟驼五爷去取水,这是决策上的错误。

为此,罗正雄和于海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驼五爷他们并没到二师八团去取水,按当初于海的指示,他们应该到八团。八团是于海曾经呆过的地方,也是离营地最近的一个团。于海还给八团团长带了封信,让他在回来的路上护送一程。如果真是去了八团,一切就有可能幸免。按于海跟八团的感情,八团就是全程护送也有可能。毕竟,特二团要做的事,关系到整个兵团的未来,在全兵团一盘棋的战略思想下,八团这样做,也是以实际行动支持特二团。于海当初之所以轻率地决定只派两个战士跟着驼五爷,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依赖思想。事后的总结会上,他把自己狠批了一通,认为这是投机主义思想在作怪。

这又能顶什么用呢?失去的生命再也不可能复活,那可是两条年轻的生命啊,其中年小的那位,刚刚满十七岁——出事那天,正好是他十七岁生日。

悲哀笼罩了大漠。

驼五爷他们取水的地方,叫七垛儿梁,跟八团有将近四十公里的距离,按来回算,可以节省两天时间。驼五爷这样做,应该是好心。他说七垛儿梁有他一个故交,是个老羊倌,在那寨子里很有威信,找到他,取水是没一点儿问题的。甭说五峰驼,就是赶上一支驼队去驮,也不会说个不字。还有,七垛儿梁不缺水,那儿有一口古井,很怪,越到旱时,井里的水越旺,几辈子了都如此,惹得周围的寨子都当景儿看,三伏天赶着驼专门来取水,说古井的水喝了有灵气,还能祛百病。就连北疆的几个王爷,也都亲临过七垛儿梁,还送那么好的花帽给七垛儿人,说是让他们好好守着圣泉,千万别负了上天的一片好心。

两个士兵当然想看看圣泉,再者,省两天路程,对谁来说,都不能不考虑这点。

七垛儿梁取水的过程果然顺利,老羊倌真是个热心肠人,不但帮他们装好水,还烤了全羊招待;临出发时,又支援了部队两峰驼,驼上满是七垛儿人送的食品,说是七垛儿人对解放军的一点儿心意。“感谢解放军,感谢毛主席。”亲切的话语一直喊到了寨外十里处。

驼五爷很得意,这一次,他算是在两个年轻的士兵面前露足了脸。

第一天走得很顺利,第二天也算是顺利,第三天,遇了一场风。

无风无浪以前,两个士兵的机灵和可爱真是让驼五爷受用。驼五爷从没遇到过这么开心的宝贝,开心死了,能说会唱,肚子里讲不尽的故事,听得驼五爷耳朵痒痒,心也痒痒。驼五爷说,早知道当兵这么好玩,年轻时就该去吃兵粮。

风一来,年轻的劣势就显了出来。真是差劲得很!驼五爷这样评价两个年轻人。那风其实并不大,也没多险恶,唯一令人难受的就是睁不开眼。这是典型的沙尘,漫天漫地,风挟着稠密的沙,并不流动,就漫在天空里,世界污浊一片,你连呼吸都不敢有。驼五爷让两个年轻的士兵把帽子取下来,捂住嘴,这样就能接上气儿了。两个士兵照做了,可走了不到五十步,两个人就再也拔不动步子。这风不像厉风,厉风能把人吹起来,你想停都停不下。这风不,这风旋在天地间,似一张网,目的就是把人网住,让你寸步难行。驼五爷艰难地赶着驼,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停,你要在原地停下,没准儿一个时辰后,你就被黄沙掩埋了。风看似不流动,其实它在拼命地往下降沙,这叫搬沙风,它能把几百公里外的沙子成吨成吨地搬过来,一夜间降下一座沙山是常有的事。过去有多少个古寨子,就被这样的风沙给埋了。当地人一遇到这种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牵上驼逃。驼有灵性,知道这风朝那个方向刮,知道从哪个方向逃就能把命保下。人不行,人让风沙迷住,是没有一点儿方向感的,感觉满世界都是风,都是沙,逃到哪儿都是死,再说你压根儿就没法逃。

没办法,驼五爷拼上力气走近他们。这时候说话是听不到的,做手势也不行,耳不管用,眼又睁不开,互相间交流,完全凭的是经验,可这两个年轻人,缺的偏偏就是经验。驼五爷真是后悔,咋就要了两个年轻人,一路上尽顾着听他们说唱,反把正事儿忘了。应该提前给他们讲点儿经验,或者讲点儿应对办法也行。无奈之下,驼五爷用尽力气,将两个年轻人扛上驼,拿绳子捆在驼上,这样,驼走他们就走,驼不迷失他们就不会迷失。

可惜,两个人还是迷失了。

驼五爷真是搞不清,咋就会迷失哩?明明是捆好在驼上的。一捆到驼上,驼五爷就顾不上他们了,他得设法让七峰驼尽快逃出风圈。按他的估计,要逃出这个风圈,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他给自己的驼作番交代,那是头很有灵性的驼,跟了驼五爷好些年,驼五爷每一巴掌,它都能领会出意思。果然,驼五爷拍完五掌后,这头叫做“老海儿”的驼便走在了最前面,其他的驼循着它的声音,一步步地跟着它走。驼五爷这才跳上最后一峰驼,身子紧贴着驼背,有点儿被动地把命交到了驼手里。

没想他们走了整整两天两夜。这个风圈比驼五爷估计得要大,大得多,幸亏有“老海儿”,幸亏是驼五爷,不然他们是走不出风圈的,有多少人就这样被风圈吞噬了。

逃出风圈,驼五爷庆幸地舒了口长气,这下他可以睁开眼睛了,他要好好看看狗日的风圈到底有多大。天呀,比世界还大,比天还大,驼五爷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圈,了不得。

驼五爷紧跟着又叫了,前前后后慢悠悠跟上来的驼上,没了人影。水囊在,食物在,所有的东西都在,就是没了人影。人哪去了,两个兵娃哪去了?

天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驼五爷立马紧起心,前前后后巴望起来。可视线被黄沙牢牢遮挡了,风圈还在缓缓地移,往南,又像是往东,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以极慢极震撼的速度,把还没吞食的地儿往风肚子里吞食。后面,是烈日炎炎的黄滩。驼五爷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老海儿”把他们带进了干驴皮滩。

天呀,干驴皮滩!

第四节

干驴皮滩是新疆最有名的一座滩,这滩大得很。

据说,很早很早以前,这儿是一片湖,叫什么湖来着,驼五爷忘了,或者他压根儿就没听过。因为他爷爷的爷爷活着的时候,这儿就叫干驴皮滩了,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传说。而驼五爷是不大相信传说的,他只相信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干驴皮滩他来过,不止一次。沙漠里奔命的人,哪个能躲得过这滩?驼五爷打十五岁给人家当驼脚,后来混成驼客子,再后来,成了驼把式,这一生在沙漠里踩下的脚印,怕是比羊粪蛋子还密。这滩,怪吓人的。驼五爷记得一句话,是甘肃那边来的驼客子说的:宁黄河九十九道湾,不走西口一张干驴皮滩。这话是大实话,只要走过干驴皮滩的,没一个不为自个儿还能活着出来而热泪染襟。这滩寸草不生,甭说草,就连沙子也很少有。整个滩就像一张硕大的驴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难站住脚。风像一把铁扫帚,不时清扫一下,这滩,就干净得什么也长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别的滩会裂,风吹日晒,那滩就像裂开的牛皮,到处张满嘴;这滩不,这滩你很难找到一个缝,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开。脚踩上去,你能听见整个滩在响,嘣嘣的,就像有人在敲鼓,发出的声音浑沉而嘶哑,就像冤魂在深夜里叫唤,很骇人。人们怕它,不只是怕它这声音,更怕它的脾性。这滩是有脾性的,走过的人都说,这滩是个驴脾气;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晒你;你越乏,它就变着法子让你更乏。总之,在这滩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干粮和水,就等死吧,甭指望还有啥能救你。

驼五爷第一次走这个滩,花了半个月时间,那时他不到二十,体力好,耐旱,一双脚能赶上骆驼。第二次,花了将近一个月,那时他三十。最长一次,他走了两个月,那次他以为自己就走不出了,会永远地留在这干滩上,后来奇迹般走了出去。不过他付出了代价,十二峰驼还有十六岁的侄子让他留在了滩里,活生生给渴死了。想想,驼五爷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这滩啊,是个乱魂滩,是个要命滩,是个走不过去也躲不过去的滩。

幸亏,老海儿把他们带得还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驼五爷就该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儿的眼睫毛,你个老花眼,比我还不顶用,这是乱进的地方么?老海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直脖子,冲远处的黄沙吼了一声。驼五爷马上说:“没怪你,没怪你啊,能走出来,就是万幸。”

自个儿走出来不算,那两个年轻的兵娃要是走不出来,他这趟可就难交代了。驼五爷一边吆喝着驼,一边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黄沙洗劫过的沙漠,哪能瞅出个人影来,连个实在些的物都瞅不见。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旷。

到后晌,驼五爷带着七峰驼,出了干驴皮滩。他的方向跟打七垛儿梁上路时的方向正好反着,是个斜线,也就是说,离营地,反倒比上路前更远。

这就是沙漠,有时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尽了苦头,回过头一看,还不如不走。但没有谁选择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弯路,走回头路,你还得走。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么?

驼五爷笑笑,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笑不出来又能咋地?驼五爷突然觉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罗正雄、于海他们还深刻。

一想到罗正雄,驼五爷的心就暗了,比刚才被风圈困住时还暗。这个人怪着哩,怪得很,琢磨不透,也没法琢磨。驼五爷觉得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比于海心计还重。甭看于海是政委,专门管人脑子里的事,真正能钻到人脑子里的,反倒是这个罗正雄。驼五爷一生走南闯北,生生死死,自信见过不少人,也看透过不少人,这个罗正雄,他看不透,甚至连个皮毛也看不穿。

就说罗盘的事儿吧,驼五爷坚信,罗盘让谁偷了,罗正雄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偷罗盘的人还清楚,但他装。能装的人很多,但装到他那个糊涂份儿上的,少,几乎没有。他为啥要装呢?驼五爷想了许久,没想透,但他相信他装得对。这是支复杂的队伍,里面啥人都有。甭看驼五爷一天到晚傻呵呵的,关于这支队伍的事,他想的不少,甚至比罗正雄还多。等着吧,总有一天,这支队伍会出事,大事,到那时,怕是一个罗正雄对付不过来。

不过不打紧,驼五爷对这支队伍很有信心,能把新疆解放,能把叛军一个个收拾掉,你敢说这支队伍简单?驼五爷唯一不明白的是,这支队伍为啥要开进沙漠?他们不是要打仗么,怎么突然不打了?驼五爷想,他要是说了算,就打,一直打,打到没边没界的地儿,打到没人敢还手,打得世界都消停了,才停下。

干吗要开进沙漠种地?地有啥好种头?我都看不起种地这活儿,宁肯一辈子走沙漠,也不愿把一双脚拴庄稼地头。怪,这支队伍真是怪!八成,他们是怕往后没吃的,想种几年粮食,接着打?说不定,有这个可能。

驼五爷猛然就有了信心,真是怪,人家打仗,他倒有了信心。他冲老海儿喝了一声,意思是走快点儿,甭磨磨蹭蹭,他还要急着找人呐。

找人太难!荒天荒地,哪有个人!八成,是让风给吞了。驼五爷沮丧地坐在驼上,开始怨恨起两个兵来。这两个不中用的,让风吞了事小,坏了他驼五爷的名声事大。往后,谁个还敢用他?没人用,他驼五爷还有个啥活头?莫不如死了!

天黑时分,他在一座土围子里落下脚。沙漠里这样的土围子不少,有些是专供驼客子落脚的,有些不,里面指不定藏着啥。哪儿能落,哪儿不能落,这就看你的眼力。眼力好,吃的亏少;眼力差,丢个命不在话下。

他给肚子填了些东西,取了水,喂了驼,将驼一个个拴好,本打算拾堆柴禾点上篝火,又一想,算了,一个人,七峰驼,还是不声不张地悄悄睡下吧。

天明时分,他听见了响,驼五爷高兴坏了,以为两个兵找见了他,一骨碌翻起来,跃出土围子。稀薄的光亮中,他确实看见了人,但不是那两个兵,是一队驼,好像是夜里宿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土围子里,这阵儿要起身上路了。只看了眼头驼,驼五爷便知道那是马老三,沙漠里一个脾气很怪的驼把式。

“马老三——”驼五爷吼了一声。

“驼老五——”那边回过来一声。

这样,两支驼队就算打了招呼,互相道个平安,然后各走各的路,各挣各的钱。驼道上有个规矩,两支驼队是不能互相靠近的,关系再亲密也不成。一则,怕你图谋不轨;二则,你这趟驮的啥,往哪儿去,是不能让外人晓得的。十驼九鬼,谁也搞不清对方口袋里卖的啥毛。踅回土围子,驼五爷开始解脚绳,就是夜里拴在驼蹄上的绳子。那是一种细细的驼毛绳,系时,驼感觉不到。上面还系着些风铃,声音很脆,驼不乱动,它是发不出响声的,如果夜间遇到偷驼的人,那铃儿就会猛然炸响,方圆几十里都能听到。

第二天走到黑,驼五爷心里就不只是沮丧了,啥都有。他已认定,这两个人回不来了,除非他们遇上另一支驼队,否则,这荒漠就是他们一辈子睡长觉的地儿。人最怕在沙漠中失去伴儿,这不是个好兆头,驼五爷想着,心里再次涌上一层难过。对着西天长长叹口气,再叹口气,驼五爷眼里就有泪涌了。这一夜过得相当漫长,他几乎一眼未合,耳朵更是留神着四周的动静,可惜他啥也没留神到。

奇迹是这天黎明要上路时发生的。驼五爷庆幸自己有一头好驼,是的,在沙漠里,有一头好驼比啥都重要。驼五爷把东西收拾好,吆喝着驼出土围子时,老海儿突然竖起耳朵,警惕地冲四周听,听着听着,老海儿不安了,这老宝贝,它要是不安起来,那神态是很吓人的。驼五爷问了声:“你个老蛋蛋,又咋了?”老海儿猛地打了个响鼻,一下挣脱缰,也不管身上驮着啥,甩开蹄子就跑。当下,驼五爷心就沉下来了,他顾不上别的驼,跟着老海儿就跑,边跑心里边喊:老蛋蛋,你可甭哄我呀——

他们跑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跑出的路,比平时两个时辰走出的还多。在一大片红柳丛前,老海儿忽地止住步子,然后不停地打响鼻,大团大团的粉末状东西从它鼻孔里喷出来,喷在清晨的红柳丛上。驼五爷往红柳丛里一瞅,天呀,人!驼五爷看见了人。

先是年龄大些的那位,接着,驼五爷看见了小的,那个被他一路唤作小疙瘩的,满脸血污,死了一样摔在土坎儿下。驼五爷奔过去,摸了摸他们的脸,鼻息很僵,几乎没气了,又摸了下心窝子,发现还烫,驼五爷就知还没死,还有救。

这两个命大的,竟是被风圈给戏耍了!按驼五爷这行的话说,就是碰到风妖了。风妖其实也是一种风,不过驼五爷们不叫它风,叫它妖。这种情况很少见,但有,你要是遇上了,十有八九得死——不是让它刮死,是迷死。

风妖其实是一种幻景。巨大的风中,人的思维不起任何作用,除了恐惧,你啥也没有。如果恐惧过了头,风妖就出现了。昏天暗地中,你会忽然看见一片晴,日头朗朗的,当头照下来,照得四周一片明净,你能看得见蓝天,看得见花草,甚至还能看见大片大片鲜嫩嫩的绿,那景儿,能美死个人。这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跳下驼,甩开双腿往绿中跑。你跑啊跑啊,那片鲜嫩的绿能看见,却总也触摸不到,其实你已经被风妖迷住了,那片绿压根儿就不存在,那只是你的幻觉。

两个年轻的兵先后醒过来时,嘴里发出同样的梦呓:绿,绿啊——这已是又一天的黄昏,他们在驼上昏睡了两天一夜。好在,他们终于挺了过来。驼五爷喜得当下喝住驼,就近寻了个土围子,点火做饭,他要给两个命大的孩子好好做顿饭吃。

吃过喝过,两个人把遭遇说过。驼五爷笑着说:“大,你俩真是命大,能打风妖手里逃出来,算是个奇迹哩。”三个人围着篝火,喧了半夜的话儿才睡下。驼五爷说:“安心睡,缓足了精神,得赶路哩。”驼五爷估摸了下,如果不再出意外,应该三五天就能赶到红海子。唉,这一路,折腾来折腾去,尽是冤枉路。

兴许是死而复生,两个兵娃睡得很踏实;也兴许重逢太令人开心,驼五爷竟也给睡实在了。所以,对将要到来的灾难,三个人谁也没觉察。

风铃乍响时,驼五爷猛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四周朦朦的,并无反常,天刚刚吐出一星儿亮,黑暗正以更猛的方式阻止白昼的到来,这是人和驼瞌睡最重的时候,也是反应最为迟钝的时候。驼五爷不敢贪睡,老海儿不可能糊里糊涂就把铃弄响。他摸出土围子,屏声静气观望了一会儿,正要返身回来,眼里忽就跳进了东西。

真是太能隐身了!单凭他们在沙漠中隐身的这功夫,你就能猜想这些人的身手是如何了得!驼五爷在跟罗正雄和于海的叙说中,还是忍不住对那几个神秘的黑衣人大加赞赏,可见黑衣人在那个早晨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五个黑衣人分五个方向朝土围子逼过来,正好形成一个包围圈。这就是让驼客子闻风丧胆的“扎伊黑狼”——沙漠中一支专门要命的神秘力量,一支专门杀人越货、图财害命的吸血鬼。驼五爷暗叫一声不好,疾速踅回土围子,三两下就解开系在驼蹄上的绳子。这时候,人的力量就很小了,能否逃过这一劫,关键就得看驼。只要一被黑狼盯上,想活着出去,那希望简直就小得没有谁敢去抱。驼五爷揣着巨大的不安,奋力往醒里摇两个年轻人。两个人睡得竟是那么沉,头发拎起来,竟能头砸到驼五爷腿上再睡。驼五爷怒了,这种时候还能睡着,简直就是想一觉睡到阎王殿去!啪啪两下,两个重重的嘴巴到了脸上,年纪小一点儿的醒过来,可醒比不醒还要糟。这当儿,黑衣人已摸了过来,离土围子不到二十步,头驼老海儿已做出反扑的姿势了,双眼静静地盯住领头的黑衣人,一动不动。小疙瘩揉了揉眼,打着哈欠问:“这么早啊?”

“有情况,快起身!”驼五爷顾不上跟他们多说,水囊还有食物都在土围子里,他得以最快的速度将水囊放到驼峰上。要不然,等会驼狂奔起来,这些东西就只能扔在这儿。就在驼五爷刚刚把第一个水囊挂到老海儿身上时,枪声响了!

这是典型的忙中出乱!小疙瘩睡眼惺忪地提枪往土围子外面跑,刚跑到土围子边上,就看见五个黑影快速往这边包抄。当时他吓坏了,因为他清楚,这五个黑影就是让许多人闻风丧胆的反动恐怖势力扎伊派的人,人们叫他们“扎伊黑狼”。

扎伊派的创始人名叫扎伊默德。扎伊默德并不是纯正的疆域人,他的家族原本生活在山西的一个县城,后来被发配到了新疆。到了扎伊默德的爷爷掌管家族时,这个家族放弃了原先的族姓,改姓扎伊。经过扎伊默德的爷爷和父亲的苦心经营,扎伊家族逐渐壮大,成为当地一股强硬势力。到了清朝末年,扎伊默德开始掌管家族,又经过十几年的发展,扎伊默德宣布成立扎伊国,但不久即被清政府镇压。被镇压之后,扎伊默德逃往国外,但扎伊家族的残余势力却存活了下来。清朝灭亡之后,扎伊家族的残余势力又逐渐集结到一起,成为了一个秘密的反动恐怖组织,也就是扎伊派。到目前为止,他们野心不死,顽抗作对,试图将解放军赶出新疆。

小疙瘩几乎没有犹豫,就冲黑影喊了一声:“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命令你们立刻后退。”喊着,举起枪,冲天就是两下。他以为这样就可阻止对方扑过来,没想,这两枪没吓住黑衣人,却惊坏了驼。

是七垛儿人送的那两峰驼。驼五爷的驼不会惧怕枪声,七垛儿的驼就不行,家驼很少听过枪声,枪声一响,它们就惊了,扬起蹄子,毫无方向地乱奔起来。这场面惊住了驼五爷,也惊住了黑衣人,黑衣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弄明白时,就笑了。因为他们看清这就是要找的驼——给红海子取水的驼,他们不容许把水再运往红海子,他们要渴死特二团!

两个年轻的士兵真是没有经验,居然一人跑向一峰驼,想把受惊的驼追回来。这情形简直令驼五爷哭笑不得,他还未来得及喊,黑衣人已分成三股,有四个人分两股扑向两个年轻的士兵,领头那位,斜刺里冲他扑来。驼五爷再也不敢怠慢,跳上老海儿就冲。

沙漠里上演了一场恶斗。除了驼五爷和老海儿侥幸逃出,两个年轻的士兵还有六峰驼,全成了黑衣人的战利品……

可以断定,那五个黑衣人就是冲特二团来的,目的就是要把特二团困在红海子。听完驼五爷的述说,罗正雄和于海都陷入了深思,失去两位战友固然悲痛,可面对扎伊派的恐怖袭击,特二团的生存将更加危险。不知怎么,罗正雄忽然就将头人阿孜拜依那支驼队跟黑衣人联想到了一起,扎伊派在疆域闹事,都是跟一些王族秘密勾结的。糟糕的是,侦察员祁顺到现在没有消息,眼下黑风暴就要到来,水的问题虽说是解决了,但里里外外一系列困境,真是令罗正雄不敢轻松。

罗正雄和于海商议一番,决定派侦察员小林再次回师部报告。黑衣人的问题不可小瞧,如果扎伊反动势力真要在沙漠中作乱,就得想办法铲除。这个情况必须尽快向师部报告,否则,整个兵团的行动都会被它所困。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支顽固势力再在新疆猖獗,必须给它以最致命的打击,罗正雄再次向小林叮嘱道。同时,罗正雄要于海带上两个人,即刻赶往二组,一定要在黑风暴到来之前,将二组安全带回来。罗正雄担心,扎伊反动势力会借黑风暴向特二团下手,现在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支力量非同小可啊!

谁也没想到,黑风暴会来得这么快。

就在于海他们赶到二组的当天下午,大约五点多钟,天地间忽然响过一阵轰鸣,紧跟着,一股黑浪腾起。那轰鸣犹如一颗巨大的爆炸物炸响,旋即腾起滚滚浓烟。当时于海跟副团长刘威刚刚见面,刘威拉着于海上了沙梁子,指着前面一片开阔地说:“我把这儿测了两遍,资料搞得非常翔实。”

“为啥要测两遍?”于海不解。

“我感觉这下面有东西。”

“工作可不是感觉出的,有没有东西,你我测了不算,得等地质专家来。”

“我也是这么想,尽可能把一手资料搞翔实点儿,将来对专家也有帮助。”

两个人正谈着,猛就见天地黑压压的,紧跟着就有坦克般的声音响过来。

“不好,黑风暴来了!”于海惊叫了一声。刘威还在愣怔,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天地还一片晴朗,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挂在空中,眨眼间,风就卷着沙尘把世界弄暗了。

“还愣着做啥,快回营地!”于海的声音响过来,就这一闪身的空,两个人便看不清对方了。隐隐约约,刘威看见前面有个影子在跑,他拔腿追上去,一个风浪打来,他被重重地击倒。

风扯着沙,沙扯着大地,整个世界在摇晃。

此刻,临时宿营地里乱成一团,帐篷被掀起,风筝一样卷上了天,战士们的行李、衣物,全都像树叶一样被轻飘飘掠走。提前赶到的于海正指挥几名炊事员往地窝子里抢放仪器,没想到刘威他们临时挖的地窝子根本不叫地窝子,只能算个大一点儿的坑,于海还在叫唤,风已把那个小小的坑给填平了。没办法,于海只好呼叫着让炊事员把锅掀翻,将几架没带出去的仪器还有资料扣在了锅下。等刘威跌跌撞撞摸回来时,宿营地早没了影,要不是五峰驼围成一个圈,替人遮挡出一片儿藏身的地方,怕是人全都给卷走了。

“怎么办,战士们都在测点上。”刘威是第一次领教黑风暴,这阵儿他心虚了,对着于海耳朵喊。

“还能怎么办?这阵是风头,等风头过去,我们再想办法。”

每喊一句话,嘴里就要灌进一大把沙子。于海强行将刘威压在身底下,示意他别急,看情况风头不会持续太久,这是黑风暴的规律,来得越猛,风头就越短。如果不彻夜地刮,战士们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果然,风暴只持续了半个小时,人还处在惊魂未定中,风势便弱了下来。于海努力睁开眼,瞅了瞅四周,妈哟,四周全变了样,就算战士们全活着,怕也没有谁能找到这个地方。

不能等,得抢在第二次风头到来之前,把队伍集中好!

于海站起身,命令炊事班马上点火,这个时候,只有火才能告诉远处的人,营地在这儿。两个随行人员加上三个炊事员,分五个方向,顶着狂风恶沙,想在高地上把火点起来。可这太难了,风势虽是弱了,但残风足可以把人的脚步阻挡住,加上五个人怀里全都抱着柴禾,走了没几步,就都被风浪打了回来。

只好先集中放一堆火。

费半天劲,终于将火点起,于海的心才稍稍平定。火借着风势,很快向四周蔓延,沙漠里这时节多的是干柴干草,只要控制着不让火势蔓延得太开,这股火就成了灯塔。趁大家四处拾柴往高里堆火的空,于海跟刘威说:“我估摸着今夜不会有太大的风,我们得做好连夜返回的准备。”

“就怕……”刘威想说什么,说了半句停住了。于海明白,刘威是怕战士们不能全部回来,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但眼下除了等,别无他法。两个人沉默着,直到风一步步减弱,沙漠渐渐归于平静,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但心,一个比一个提得紧。

到晚上九点多,营地外面传来声音,于海喊了声“来了”,就往沙梁子那边跑,刘威跟过去,就看见有战士朝这边走来。

一个,两个……全都土头土脸,好像刚从土里面扒出来。问及刚刚过去的黑风暴,一个个摇头,那脸色,那神情,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心还沉浸在惨烈中,不敢回味。于海示意刘威,甭再问了,赶快清点人数,看到齐了没。一清点,才回来一半。炊事员早就备好了饭,馕就酸菜,一人一勺粥。吃饭的时候,又有人陆续赶回来,样子更惨,有人被卷出五六里地,有人掉进窟井,有位小战士摔坏了腿,是两位战友轮流着背回来的。到半夜时分,还差四个人没回来,张笑天、杜丽丽,还有胖子张双羊跟秀才吴一鹏。

继续等下去,还是先行撤走?政委于海跟副团长刘威意见出现了分歧。于海主张先撤,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如果第二次风头袭来,整个二组都回不了营地。刘威坚决不同意:“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这不是我们的作风。”

“现在不是讲作风的时候,我们得顾全大局?”于海说。

“这时候不讲作风啥时讲?啥叫顾全大局?难道置自己战友的死活不管,自己逃命就是顾全大局?”刘威说话有点儿冲,这也是免不了的,毕竟,张笑天他们不回来,他比于海更为焦急。

争来争去,还是形不成一致。这时向导铁木尔大叔说话了,他的意思也是不能再等,现在出发,赶在第二次风头到来之前,队伍应该能平安到达营地。不过,铁木尔大叔说出了一个令于海和刘威都没想到的建议:他留下来,在临时宿营地等这四个人。

“这……”于海有点儿难为情,让向导留下来,他们安全撤走,似乎不是一个军人的作风。“要不你带大家先走,我跟铁木尔大叔留下。”他转向刘威说。

“要走你走,我不走!”刘威怒狠狠道。他虽是领教了黑风暴的厉害,但要他把战友弃下,自己安全撤走,他做不到。记得在当营长时,他的步兵营跟国民党一个团干了一天一夜,最后只剩了三个人。受伤的副营长要他撤退,自己掩护,他怒笑着说,你把我当谁了,就是死,我也要先你一步去见阎王!结果,他们又硬拼了三个小时,最后二排长壮烈牺牲,万般无奈中,他还是背着副营长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刘威同志,我并不是贪生怕死,我是奉团长命令,带同志们安全回营地。”

“安全?在我刘威的脑子里,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这就是安全!”

“刘威同志,我现在是传达团长的命令,立刻集合第二组,撤回营地!”

“你——”

“你们两个不要再争了,就按我说的办。快撤,要不然,黑风来了谁也走不了。”铁木尔大叔也急了,他是真担心,在撤回的路上遇到风暴,后果比留在临时宿营地还糟糕。

“我也不回去,我要留下来陪我阿大。”阿哈尔古丽突然说。几个人尽顾着争了,居然把这位向导姑娘给忘了。

“不行,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于海转向阿哈尔古丽说。

“我不会走的,我要等杜丽丽和张双羊回来。”阿哈尔古丽说着,一头钻进黑夜,朝测点方向走去。于海再叫,风把他的话转瞬吞没了。

又起风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沙漠,转眼又能听到风的吼叫声。

“不能再耽搁了,刘威同志,不为大家的安全着想,你也得替这些资料想想,如果在风暴中把资料丢失,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就全白费了。”这话一出,刘威沉默了,是啊,资料,这一个多月的努力,不就换来这两箱资料吗?如果途中真遇上黑风暴,谁也保证不了资料的安全。

“全体集合!”他终于吼出了一声。

在铁木尔大叔的再三恳求下,于海最终同意将他们父女俩留下,其余人全部撤走。这样做,于海一方面是替二组着想,另则,他也坚信铁木尔大叔有对付黑风暴的经验。

谁知,好不容易回到营地,一听他将铁木尔大叔和阿哈尔古丽留在了临时宿营地,罗正雄立刻火了,当着全组人的面,大发脾气道:“你这是严重失职,目前形势有多复杂,难道你不明白?!”政委于海顿觉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后悔已晚,就在他们踏进营地的那一刻,第二次黑风已卷了过来。

黑风一点儿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连三天,罗正雄他们都被狂野的黑风暴逼在地窝子里,想巴一眼外面的世界都不行。听着外面排山倒海的气势,没有哪张脸不染上沉重。一想二营长他们还在数十公里之外,地窝子里发出的,就不只是叹息了。生和死,有时候竟是这样纠缠一起。刘威已经发了无数次脾气;政委于海连日来比哑巴还沉默,他疙蹴在地窝子挠头,心情比死了爹娘还沮丧;罗正雄更像是一头疯了的骆驼,三天里没看见他老老实实坐上一刻钟。

一切都是无济于事!这场黑风暴,注定是对特二团的一次大考验,也是这支队伍走向成熟的一次大洗礼。黑风中发生的一切,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写着这支队伍的命运,使它最终在兵团建设史上,竖起了一座丰碑。

黑风起时,张双羊刚刚测完一个点。这些日子,张双羊的技术越来越熟练,读出的数越来越准确,测量的兴头也越来越高,恨不得整天抱着仪器在沙漠里跑。唯一令她遗憾的就是搭档吴一鹏。张双羊发现,吴一鹏其实是个绣花枕头,按她老家的话说,这种男人叫“中看儿”,空有一副外表,加上能言善道一张嘴,真要让他吃点儿苦,干点事儿,就好像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张双羊最看不起这种男人,长得好看顶啥用,人能一辈子靠长相吃饭?再者,张双羊眼里是没有好看男人的,只有能干的男人。张双羊自小跟哥哥长大,爹死娘嫁人后,哥哥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在她心目中,哥哥那样的男人才叫男人。张双羊本不想跟吴一鹏配对儿,但副团长刘威说:“这不是找对象,这是工作,挑什么挑!”张双羊想想也是,但她心里还是赌着气,她认为刘威是把他们当做最次的一对搭配在一起的,按老家话说,破萝儿找个破对头。哼,我叫你小看人!张双羊发誓要赶上别人,她最眼热的是张笑天和杜丽丽。暗中,她将这一对当成了超越的目标。

讨厌的是吴一鹏,你简直想象不出他有多讨厌,太热了不行,风大了不行,连续跑点也不行,总之,他有太多理由,还有太多牢骚。张双羊简直想不通,这样的男人居然也能当兵,还在师部,笑话!不过她也算狠,吴一鹏怕啥,她就专给他找啥:别的队员早早收工,她不,每天都要熬到天黑;别的队员测中间要休息,仪器手跟尺子手要交流一阵,她也不,从早到晚,不停地吼着吴一鹏跑,不跑死你才怪!一段日子下来,吴一鹏乖了,服了,在她面前老实了。啥人啥法儿治!这是张双羊早在老家就学到的本事。

张双羊最近心里烦,不是烦自己,还是吴一鹏。张双羊发现,秀才吴一鹏跟向导阿哈尔古丽经常眉来眼去。收工的路上,别的队员都是仪器手跟尺子手走一起,边走边谈论明天怎么测,吴一鹏一收工,准是跟阿哈尔古丽结伴。阿哈尔古丽也真是,她咋就总能等到吴一鹏呢?还有,好几个夜里,张双羊看见他们在一起,半宿半宿地坐在沙梁子那边。张双羊想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副团长,又怕副团长骂她多事,不反映她又心里憋得慌。

黑风暴来的这天,张双羊是成心想给吴一鹏制造些麻烦。她本来可以不往坎儿井那边测的,但一看坎儿井那边沟沟坎坎,地形十分复杂,尺子手得不停地跳上跳下,比在沙漠中跑还费劲,她就指挥着往那边测了。

张双羊一眼就看见了风,她本来是看张笑天的。张笑天测得真是太快了,她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结果一抬头,她看见了风。

黑风滚滚而来,仿佛千万驾战车轰隆隆开过来,那阵势,真是骇死个人。张双羊有片刻的愣怔,但仅仅是片刻,她便马上明白,黑风暴来了!这些日子,副团长刘威一有空就跟他们讲黑风暴,教他们如何在黑风暴中求生;二营长张笑天也利用空闲,讲了他亲身经历的几次黑风暴。对黑风暴,二组成员早已不陌生,甚至有份暗暗的期待。当兵是不能怕的,不管是风暴还是敌人,你只能抱一个念头:战胜它!过去的岁月里,张双羊遇到过太多过不去的坎儿,最后,都被她战胜了。每每关键时候,她总是想起哥哥当兵前跟她说的话:干啥事都得豁出去,你豁出去,对方就怕了。这话千真万确,不论是对继父,还是对村里那些恶毒的人,张双羊就用一个法子:豁!不豁她活不到今天,不豁她走不出八百里秦川。

张双羊迅速从三角架上撤下仪器,装箱,封盖,背身上,平时十几分钟才能完成的动作,她仅仅用了两分钟。就这,还是慢了,等她抱三角架时,劈面而来的风浪一把掀翻她,差点儿将她卷到空中。若不是趁机抓住一墩芨芨草,她是没有机会抢到三角架的。等把三角架抢到手,黑风已吞没了大半个沙漠。顶着狂风,她将三角架牢牢捆在身上,还摸了摸装资料的箱子。这得感谢张笑天,是他叮嘱每个仪器手,资料一定要随时放箱里,遇到紧急情况,首先要保护箱子。做完这些,张双羊开始寻思求生的法儿。这时候她显得格外冷静,一点儿不像处在危险关头的人。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危险,她越能冷静。她得感谢秀才吴一鹏,若不是他,这时候他们一定在沙梁子那边,那样,她就没地儿躲身了。现在好,她处的位置正好是坎儿井,那些被水冲灌了上百年的深穴足够她藏身。借着凶猛的风力,张双羊纵身一跃,跳进了一个穴里。没想到这是个死穴,有半间房子大,里面没别的洞。张双羊觉得不保险,如果黑风暴真如张笑天说的那么可怕,这样一个死穴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让风沙填满。这样想着,她又爬出来,借着风势,纵身又跃进前面一个穴。当她重重地摔到地上时,她知道,这个穴深,而且一定是进水穴,也就是坎儿井的入水口。这时天已彻底黑下来,尽管能睁开眼,但除了黑暗她啥也望不到。几乎是凭着双脚的感觉,她往里走了走,感觉里面有空气流动,就大着胆子又往里走。结果刚抬起脚,脸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紧跟着,洞穴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千万只翅膀在扇。她迅疾往后退了几步,那片乱响还在继续,但声音渐渐变弱。从声音判断,她是误闯进鸽子的世界了。沙漠里这种废弃的坎儿井,是鸽子和乌鸦最好的穴居地,一眼穴里至少能藏数百只。张双羊倒吸一口冷气,幸亏是鸽子,如果换成乌鸦,这阵儿怕就没命了,成群的乌鸦扑过来,不出一分钟,就能将她啄成碎片。她俯下身子,在地上摸了摸,抓起一把鸟屎,手指头捻捻,确信是鸽子屎,心里的恐惧才缓缓落下。

后来她在离鸽子远一点儿的地方蹲下来,她必须驱赶掉身上的恐惧,让自己变得更加镇静,这时候只有镇静才能救得了自己。外面的风声一浪猛过一浪,尽管在离地四五米深的穴里,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山摇地动的震颤。她开始担心吴一鹏,他会不会也能跟她一样跳进洞穴?抱起仪器离开测点的一瞬,两人还对视过,她冲他挥了下旗子,示意他继续往东走,随后便顾不上他了。如果他往东走,相信能跳进洞穴,就算自己不跳,也会让狂风卷进去。这么想着,心里安定下来,毕竟他是男人,又是老兵,不会比她还缺少经验吧?

谁想,意外偏就发生在这位老兵身上。风头过去很久,张双羊确信外面不会有危险了,才从穴里爬出来。只一眼,张双羊就知道,完了,啥都完了。测过的地儿哪还有原来的影子,除了坎儿井还依稀有个模样,其他的,张双羊都分辨不出来。

她开始找吴一鹏。这是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张双羊一开始估计得太乐观了,所以她边走边喊,风掠着她的声音,飞得高高的,却不掉下来,让风给咬碎了。没喊上半小时,她就喊不动了。风势虽然减弱,但她走的方向是逆风,每喊一声,胸腔里就噎进一股子风,噎到后来,呼吸都很困难。她倒在地上,眼瞪着茫茫大漠,好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张双羊想哭,真的想哭。再坚强的人,一旦迷失在大沙漠中,空前的绝望和孤独就会扑来。人能受得了恐怖,却受不了孤独,尤其是张双羊这种人。况且她还担心着吴一鹏,这个可怜的秀才,不会真的被风卷走吧?

“吴一鹏——”张双羊又喊了一声。

半夜时分,她找到水准尺,正是吴一鹏扛的那把,上面有标记,写着她和吴一鹏的名字。尺子摔坏了,半截被黄沙埋着,半截露外头,张双羊将尺子从沙中抽出来,抚摸着这把不能再用的尺子,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很吓人的念头:吴一鹏一定出事了!如果不出事,他是没道理把尺子扔掉的。

“你个破秀才,我回去咋个交代?”张双羊呜呜呜地发出了哭声。

哭过,她还是不甘心,又接着寻找起来。这一次她找得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儿,包括枯井、乱草滩、废弃的地窝子,甚至野猪打下的洞。可是直到第二次风头来临,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候张双羊已精疲力竭,再也迈不动步子。望着滚滚而来的黑风暴,张双羊喃喃道:“天呀,你有完没完?”

第五节

比起张双羊,张笑天和杜丽丽幸运得多。

黑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张笑天和杜丽丽正坐在一洞土窑里纳凉。这是他们的秘密,每天一出工,两人先是奋力赶一阵进度,等把其他测手远远甩在身后,张笑天就会找个避风或是遮阳的地儿,硬拉着杜丽丽去交流。张笑天和杜丽丽原本不是搭档,那次罗正雄听了万月的建议,重新在测手和尺子手间搞组合,张笑天便耍了点儿小阴谋,将杜丽丽要了过来。

张笑天有点儿喜欢这个任性而又漂亮的女兵。

这喜欢仿佛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到现在不仅抑制不住,而且越来越强烈。杜丽丽初到团部那天站在花园里看花的情景,至今还像画一样定格在他脑子里,冷不丁就跳出来刺激他一下,让他对这个性格怪异的女兵生出无限遐想。有时候,张笑天会借故仪器没整平,或是尺子在摇晃、读出的数字不准,让杜丽丽扶着尺子在他的视线里多站那么一会儿。不知情的杜丽丽还以为自己真的没把尺子扶好,很是认真地重新调整尺子跟身体的角度,站成一条线。她哪里知道,张笑天正窃窃地笑哩,他的镜头一点儿也没对准尺子,而是完全对在杜丽丽身上,十字线忽儿在她脸上移,忽儿又到了她身上,总之,一天下来,他会把杜丽丽看个遍。这还不过瘾,这些日子他又想出个怪招,跟杜丽丽交流。

交流是特二团提倡的。为让测手跟尺子手尽快形成默契,能把准确度跟进度同时赶上去,团里鼓励大家闲下来别乱扯淡,尽量蹲在一起谈谈工作,交流一下测量心得。这主意还是张笑天出给罗正雄的。刘威是个粗脾气,担心这样会不会让男女兵闹出什么事儿。罗正雄笑着说:“闹出好。婚姻问题现在是兵团的大难题,司令部想尽办法招女兵,就是想给同志们解决这大难题。要是特二团真能闹出那么几对,我看这事该表扬。”

刘威把话咽进肚子,没敢说出来。他怕的就是这个杜丽丽。可能罗正雄不知道杜丽丽是怎么到特二团的,但他清楚,这事政委童铁山跟他提过。当时童铁山气梗梗道:“这黄毛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让她到特二团去,沙漠里摔打上半年,她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一个月下来,杜丽丽一点儿不怕沙漠,不仅不怕,还越发喜欢测量这工作,弄得刘威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他是一心想把杜丽丽“吓”回去的,这也是童政委的意思。“能把她吓回来最好,吓不回来,你得替我看好她。要是跟哪个男同志好上了,我拿你是问!”

为防万一,刘威才将杜丽丽调配给张笑天,张笑天是二营长,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把杜丽丽交给他,才让人放心。谁知……

风很暖,太阳很艳,风暴之前的大漠总是呈现出一幅温和的景象,让人往往沉迷到错觉中。张笑天似乎无心顾及大漠扮弄什么相,他急着要跟杜丽丽问问,那事儿她考虑得咋样?

两天前张笑天突然问杜丽丽,如果有一天他去了地方,当个小官啥的,杜丽丽愿不愿跟着去?

这不是随便问的。一则,张笑天确实在动去地方的脑子,不只是他,兵团里动这种脑子的人很多。张笑天本来都已拿到了通知,是一个叫红梁的小县,离罗正雄要去的旺水不远,算是一个专区。红梁解放之战,张笑天就在罗正雄手下担任尖刀营营长。那个县的伪县长还是他捉住的,当时藏在小老婆的娘家。张笑天对红梁印象好,感觉那是个能活人的地方,上级兴许是考虑到这点,决定让他去红梁当副县长。若不是紧急成立特二团,说不定他现在已在红梁放开膀子干了。眼下全国都已解放,要打的仗越来越少,呆在部队上就有点儿闷,还不如早点儿回到地方,当官事小,干事业事大。张笑天还年轻,才二十八岁,正是黄金岁月,如果放开膀子干上三五年,不信超不过罗正雄。当然,超得过超不过还是次要,重要的是他想有番作为。特二团是临时成立的,等任务一完成,这支队伍就要解散,张笑天的未来还在那个叫红梁的小县,所以他把梦也做到了红梁。可问题是现在心里有了杜丽丽,如果她不去,张笑天就难办了,他可不想因为一个女人把工作耽误了,所以他想探探杜丽丽的口风。

张笑天这话问得贼,他不说喜欢杜丽丽,从来没跟她表白过,一个眼神也没。尽管处处替她着想,但那是工作,是男同志对女同志的照顾,跟感情不沾边儿。再者,杜丽丽这人高傲,她的心还不知在天上哪座仙宫里,如果冒失地表白,指不定人家怎么臭你。所以他想了这么一个办法,拿这话套套杜丽丽。谁知杜丽丽比他还贼,听完他的问题,当时没回答,只是很矜持地笑笑。那一笑真是好看,像在沙漠中看到一朵“天山雪”,张笑天的心立马荡漾成一片。尔后,杜丽丽调皮地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太遥远,让我想想。”

这两天,杜丽丽说话的表情,神态,还有那调皮劲儿,总在张笑天眼前荡,荡得他都不知道一天该做啥了。夜里睡不着时,他就想,杜丽丽会怎样回答他呢?会一口回绝,还是多少给他留点儿希望?还有,杜丽丽到底能不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凭直觉,张笑天感到杜丽丽应该能。杜丽丽不比胖姑娘张双羊,她是有过一次这种经历的人,应该能从男同志的话中听出些味儿。不过这事也很难说,越是像她这种人,心气儿就越高,弄不好还拿你开涮呢。

张笑天最怕杜丽丽拿他开涮。这事虽然勉强不得,但有好感就是有好感,没有就是没有,比如她对那位首长,该回绝就回绝个清楚,千万别拿根细绳儿把人家拴着。但他又怕被一口回绝,要是真那样,该咋办?一向有智有勇的张笑天突然间没了主意,心悬在杜丽丽身上,终日落不下来。

杜丽丽呢?她觉得张笑天好玩,有点儿意思,真没想到能在特二团遇上这么有趣的男人,她决计好好逗他玩玩,但仅仅是限于逗他,别的,杜丽丽没想过,真的没想。

杜丽丽绝不是一个轻易就把自己交给谁的女人,她是一个有目标的女人,这目标似乎打生下来就有。杜丽丽的爸爸就是军人,令人悲痛的是,在一次剿灭土匪的战斗中,爸爸身负重伤,落到了土匪手中。后来虽经多方营救,但终未能营救成功,被土匪头子活活折磨死了。这事对杜丽丽影响很大,最大的就是心中自此树起了一个偶像。她的志向是,不仅自己要成为军人,而且一定要嫁一个跟爸爸一样伟大的军人。

这志向遭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身为中学教员的母亲自从守寡后,对军人这个职业便充满了怨恨,一听女儿对军人抱着幻想,没来由地就发火道:“你少给我提那两个字,这辈子就是送你去做丫鬟,也甭想踩进那个门。”后来发觉女儿在男女婚事上也往那方面动心思,更恼了。“你是成心要气死我啊!家里一个寡妇还不够,还要你也赶来凑热闹?!”

面对这样的母亲,杜丽丽真是没办法,一点儿也没。她偷偷报过几次名,有次眼看要穿上梦想多年的军装了,谁知又被赶来的母亲给脱掉了。为防止她当兵,母亲真是用足了手段,哭,闹,以死威胁。这还不算,为了拴住女儿的心,母亲早在三年前就动用关系,今儿逼她相亲,明儿逼她看女婿,总之,她不答应放弃这个梦想,母亲就一天也不让她安宁。没办法,杜丽丽只好答应,说再也不想当兵了,就是让她当军官也不去。“真的?”母亲问。“真的。”杜丽丽说。“那好,明儿个跟我去相亲。”在母亲的思维里,只有让一个男人把女儿实实在在拴住,她的心才能踏实。为让母亲彻底放松警惕,杜丽丽真就跟着她去相亲了。对方是一所国办中学的语文老师,长得有点儿朽,不过人倒是很实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说自己曾有过一房太太,不过是包办的,同房没几天,他就从老家逃了出来,如今也有五年多了。

“做二房啊?”杜丽丽尖叫道。

“啥叫个二房?那门婚是包办的,他不同意。”母亲在边上插话。

“可他同了房,说不定儿子都跑趟子了吧?”杜丽丽说着就要走。

那教员很遗憾地说:“我前些日子去过老家,儿子倒是没有,是个千金,四岁半。”

“你——”杜丽丽惊得,真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样的男人。

母亲倒是一点儿不在乎:“苏先生人长得好,又有一肚子墨水,在学校可是受人尊敬的先生。那门婚也不打紧,反正将来结了婚,你又不回他老家,你在心里不承认她便是了。”

“不承认就不存在?”杜丽丽惊讶于母亲的大度,更可怜母亲对男人的态度。在母亲眼里,只要有个男人守着,这辈子就是幸福,不管这男人身后是一个女人还是一群女人。

那门亲自然没相成,母亲很是伤心了一阵子,紧接着,母亲的二番轰炸便来了。这一次是个银行小职员,油头粉面,长得倒是白净,可也太白净了,尤其张嘴说话,简直分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母亲看上去倒是比上次那个教员还满意,恨不得立刻将她推进白净男人怀里。杜丽丽心想,反正也是骗着让母亲高兴,莫不如就依了母亲,免得她一个接一个逼自己相下去。就这样,她忍着巨大的反胃,答应跟银行职员交往,不过最终能不能戴上他送的戒指,就要看他的表现。这话让母亲激动,当下就逼着小职员去买戒指。小职员嘴上甜甜地应承着,行动上却一点儿也不甜。兴许真是钱紧吧,反正直到杜丽丽逃出那个县城,搭上专门来内地征女兵的车,也没看到小职员把戒指送来。

坐在车上,杜丽丽满怀憧憬,多年的梦想总算成真,她终于成了一名女兵。而且听征兵的说,这次专门征女兵,是为了培养新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到了辽阔的疆域,到处都是拖拉机,你想开哪辆都行。杜丽丽本来对当机手没有太大兴趣,一看别的女兵又跳又唱,好像双手已摸到拖拉机了,便也兴奋地想,如果真能做一名拖拉机手,也算不错,至少她回家时可以开着突突叫的拖拉机,美美在县城兜一圈风。

铁皮车厢装着她们,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少天。等她们把胃里的食物吐了若干遍,吐得再也吐不出什么时,新疆到了。一下火车,满眼的昏黄。杜丽丽惊叫道:“这是哪儿啊,拉错地儿了吧?新疆不是瓜果满地、葡萄飘香吗?”带兵的笑笑,说这不是新疆,这是下野地。

“下野地是哪儿啊?我要去新疆。”不只杜丽丽,同一趟火车的女兵几乎都这么嚷。

带兵的更为诡谲地笑笑,指着几辆军用大卡车说:“上车吧,那车就是拉你们去新疆的。”等上了卡车,等卡车奔驰在茫茫的戈壁上,杜丽丽她们的梦就一点儿一点儿醒了,她们没看到满野的拖拉机,倒看到头戴花帽的维吾尔人赶的驴车;没看到星星一样缀满天空的葡萄,倒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漫漫黄沙。更为沮丧的是,一下车,她们便被一大片目光包围,有年轻的,有老的,有战战兢兢的,也有赤裸裸不带修饰的。起先这群女兵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目光像盯猴子一样盯着她们,等弄明白时,营房里便猛地爆发出一片哭。

她们在那个叫棉花塘的地方休整了半个月。说是休整,里面却尽是别的名堂,那名堂真是叫人说不出口,比老家相亲还令人难堪。可那些首长并不管你难堪不难堪,他们照样天天来,来了就跟她们培养感情,还说这是组织交给的硬任务,为的是他们能扎根边疆。杜丽丽终于明白,她费尽心机从老家灾难般的相亲中逃离出来,越过千山万水,本以为自此就能成为一只自由的鸟,飞在辽阔疆域蓝蓝的天空里,谁知刚下车,就被关进了笼子,而且这只笼子要笼住女兵们的一辈子,让她们再也逃不开新疆。

站在笼子外的,是那些久经沙场、战功赫赫、听一下名字都能把她们吓倒的首长。杜丽丽感觉是上了当,大当。放着年轻的教员或银行职员不嫁,非要翻山越岭跑到这荒无人烟处嫁个“爸爸”。

她被首长相中的那天,有两个女兵逃了出去,但很快又被带回来。笑话,这茫茫的棉花塘,岂是你一个弱女子能逃出去的?杜丽丽没有选择逃,也没有选择闹,她平静地看着那位能做她父亲的首长说:“我答应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你说,只要当我老婆,啥条件我都答应你。”

“先派我到基层去,让我过过当兵的瘾。”

“这……”首长犹豫了。

“如果不答应,你就挑别人,反正这儿比我好的女兵多的是。”

首长瞅了瞅她,又瞅瞅,感觉还是她好,就说:“那,我派你到侦察连去,在那儿体验体验?”

“行。”杜丽丽想也不想就应了。

侦察连是一支特殊的队伍,战争时期主要任务是刺探敌情,掌握第一手军事情报;新疆解放后,侦察连的工作重心转到了对反动势力和叛乱分子的监控上。那位首长之所以将杜丽丽派到侦察连去体验,是因为他就是侦察兵出身,侦察连是他的老根据地,派到那儿他放心。谁知杜丽丽一进侦察连,就嚷着要去库车。那是个很危险的地儿,连长怎敢派她去?几次请示后,将她派到相对安全的奎屯。这期间就听说杜丽丽早已订了婚,未婚夫是一名中学教员,过去是我党的地下通信员,两人早就建立了革命感情。消息传到那位首长耳朵里,惊得首长当下打电话质问。杜丽丽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老首长,我真是订过婚的。我这次参军,未婚夫很支持。我们想结成革命伴侣,到时候一定要请您证婚。”气得首长当场扔了电话,第二天一道命令下来,要杜丽丽立刻离开侦察连,调到童铁山那儿去!

老首长给童铁山下了道死命令:“我就是看上她了。我把这个黄毛丫头交给你,你给我好好管教管教,哪一天她想通了,你给我送来!”

能想通吗?杜丽丽笑笑,这笑带着几分诡秘,也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小聪明。我才不会嫁给你哩,杜丽丽再次笑笑,觉得老首长很好玩,像个老顽童,脾气很大,心眼倒蛮不错,可惜不是自己想嫁的男人。那么,自己到底想嫁哪种男人呢?杜丽丽说不清,真的说不清,不过,她心里隐隐有个目标了。

第六节

黑风暴来时,两个人好像正在谈论一个敏感的话题,话题是张笑天引出的,也是别有一番用意。“兵团招你们来,原本是让你们享福,你们倒好,一个个憋着劲儿往下面跑,下面有啥好呀?”

“享福?享啥福?”杜丽丽佯装不明白,傻呵呵盯住张笑天。

“嫁给首长还不是享福?那些首长可都是大功臣,能嫁给他们,多好的事。”

“那我回去就嫁。”杜丽丽故意道。

张笑天突然不语了,这话似乎伤了他,又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是啊,杜丽丽是首长看中的,到特二团,只是磨一下她的性子,让她知道,还是乖乖嫁给首长好,自己咋能胡乱喜欢上她呢?

“你也算个小首长,说吧,你看上谁了?”杜丽丽突然问。

“我算啥首长,就算再拉来两火车女兵,也轮不上我。”张笑天的话里有些落寞。

“发啥愁,我看张双羊不错,那丫头喜欢你,要不要我给你做媒?”

“少拿我当炮弹。我要是看上谁,才不要别人做媒,自己没长嘴啊?”

两个人正斗着嘴,土窑外突然响起狂风声。不用看,一听这声音,张笑天立刻明白,黑风暴来了。

“快把仪器收起来!”他冲杜丽丽喝了声,自己连忙往箱里装资料。还没把一切收拾停当,土窑已被黑风侵吞。杜丽丽吓得浑身直发抖。黑风暴这三个字,她耳朵里虽然被灌了很多遍,但她压根儿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怪风,不打招呼哗地就来,一来就把天给弄得啥也看不见。

“我睁不开眼!”她冲张笑天喊。

张笑天用身子护住她,将她护到土窑里面。“不用怕,这是风头,很快就会过去。”

“我不是怕,我是想睁开眼,看看黑风暴啥样儿。”杜丽丽明明是被突然而至的黑风暴吓坏了,又怕张笑天小看她,硬撑着说。

“千万不要睁眼,把身子弓下来,手捂住耳朵。”张笑天喊。

杜丽丽没听清,正想问一句,一个风浪打来,张笑天被袭倒,身子压在杜丽丽身上。

杜丽丽挣扎着想翻起来,莫名地,身体就有了另一种感觉,酥酥的,麻麻的,虽然很短暂,却很真实。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很奇特,却也很诱人。杜丽丽一阵心紧,不,是心跳,被狂风惊吓住的心忽然一阵跃动,很凶猛,很微妙,脸莫名地就红了,几乎红到了耳朵根子处。等张笑天挣扎着起身,又保持住跟她的距离时,那份红还舍不得褪去,不过心倒是平定下来了。杜丽丽有些失落,怪张笑天不该这么快就爬起来。是风吹倒的,又不是你故意,起那么快做什么?

张笑天没觉察到,他的心思全让黑风暴给捉住了。这风实在太猛,比以往遇到的几次都厉害,他奋力展开身子,想把黑风全遮挡在窑外,这样,杜丽丽就不用惊慌了。

杜丽丽却盼着风能再大点儿,如果风浪一个接一个起,他就不能站得那么稳了。

杜丽丽真是个怪女孩,刚才她还对张笑天充满看法,认为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眼睛长在头上,心却在天上。你也不想想,我连首长都看不上,能看上你?还拐着弯儿想问实话!我能跟你说实话?说了还不把你气死!这阵儿,却突然对他有了一层好感。这好感来得真是快,快得她都想不清是不是好感。管他呢,如果他再倒过来,我就趁势在他怀里多靠靠。

可惜,杜丽丽等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不但没等来那一靠,反把身上的感觉全给等没了。张笑天扔下她,跑到窑外观了半天天象,跑进来说:“风头过去了,这下你不用怕了。”

“我怕个啥,这破天爷!”

张笑天擦了把脸上的土,背起仪器说:“我们不能呆在这儿,抓紧时间,往回赶。”杜丽丽极不情愿地走出土窑,抬头看看天,苍茫一片,沙漠昏沉沉的,这样的天气,哪还能容得下一点儿浪漫,遂气急败坏道:“这破天爷,刮得到处乱糟糟的,方向都辨不清,咋回啊?”

张笑天努力辨认着,但是很可惜,他也辨不清方向了。

两个人迎着风沙,艰难地走在茫茫荒漠上。

第二次风头卷来时,他们的脚步刚刚迈到坎儿井,也就是张双羊最初藏过身的地儿。不能怪他们慢,离开土窑不久,还没走上两个时辰,他们就彻底迷路了。越是往里,风刮得越癫狂,沙漠也就越刮得不成样子。张笑天再有能耐,也无法判断出哪是来时的路。他带着杜丽丽,忽而往左走走,忽而又往右,惹得杜丽丽在身后直骂:“你到底记不记得,这样走下去,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回去。”

张笑天心里想:走不回去才好,看你还想着首长。嘴上,却很认真地说:“你别骂我,这样的风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我不骂你骂谁,这儿还有第三个人吗?”杜丽丽蹲地上不走了,说与其这样乱走下去,还不如蹲下等死。

张笑天硬拽起她:“不能蹲,一蹲下,双腿立刻就没劲儿了。”

“我的腿早就没劲儿了。”杜丽丽的声音带着委屈。

“那好,趴我背上,我背你走。”说着,张笑天真就蹲下身子。风沙呼呼啸叫,打得人睁不开眼。杜丽丽真想闭着眼睛趴上去,让他背着走。可这样难为情的事,她真是做不出,再者,张笑天背着仪器还有尺子,真要趴上去,怕是他连一步也迈不动。

闹了一阵,杜丽丽不敢闹了。天很快黑下来,这次是夜晚来临了,如果还找不到藏身的地儿,怕是……

没想,他们真是走了一夜。张笑天把方向完全弄反了,他带着杜丽丽,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两三个时辰,忽然尖叫道:“不好,我们走反了。”杜丽丽差点儿没晕过去,她一直感觉不对劲儿,可又不敢跟张笑天提,生怕一提,弄得他更辨不清南北。可是越往里走,沙漠越空旷,起伏的沙丘,叠乱的沙梁子,就是找不到一处土围子。她记得在测点那一带,遇到土围子是常有的事,还有不少枯井,都是暴风中藏身的好地方。张笑天也正是凭这点断定走反了。他真是后悔没带上指南针。他本来有一个指南针的,可是给了秀才吴一鹏。秀才吴一鹏前几天不停地跟他嚷,说他头一次进沙漠,如果遇上黑风暴,真怕活着出不来。张笑天看不惯他那副怕死样,就把指南针给了他,谁知自己却迷了路。

两人坐沙梁子上歇息片刻。刚刚缓出点儿劲,杜丽丽的骂就开始了,这次是真骂。“没见过你这么不顶用的,还营长呢,这么容易就迷路,我看你这个营长是混上的吧。”见张笑天不说话,又骂,“谁知你是真迷路还是假迷路,成心把我往沙海中引,你安的什么心?”

“少说两句行不?我是成心,是想把你往死路上带,行了吧?!”

杜丽丽还要挖苦,张笑天猛地起身,背起东西就往回走。杜丽丽以为他不敢走太远,坐等了一会儿,哪知这个狠心的真还走远了,气得她边追边骂:“张笑天,这阵儿你逞什么英雄?有本事你别走错啊!”

赶在天明,两人又走回来,透过晨光,张笑天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脚步正好停在那洞土窑前,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杜丽丽再也骂不出话了,甚至说句话都很艰难。从晚上的某个时候,她变得沉默,起先是赌气,后来是真的不想说话。跑了一夜冤枉路,她开始害怕,开始紧张,生怕这多变的沙漠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站在土窑前,她目光空洞而又黯然地盯住张笑天,脸色僵得比死灰还难看。

张笑天长长地叹口气,离开土窑子,又往南走。杜丽丽这次没敢耍性子,紧跟几步追上来。空气死沉沉的,压抑得杜丽丽想哭,这阵她才明白,当初首长说的话是啥意思。“有能耐你就到基层别回来,你以为当兵是过家家,由着你性子闹?黄毛丫头,本事不大,心劲儿还不小,有你哭着喊着要回来的时候!”那时她以为是首长吓唬她,想把她骗到洞房里,现在她才算明白,首长是在给她敲警钟,跟她暗示特二团的处境。但是这阵后悔迟了,杜丽丽也没打算后悔,她只是气张笑天,这么闷的路,你就不能主动说点儿啥啊?

张笑天的脸色比风沙还可怕,自己走错了路,居然甩脸子给别人看,甩得还很扎实。相比前些日子的张笑天,眼前这个张笑天就有点儿过分,有点儿拿腔拿势。杜丽丽才不喜欢这种动不动就扳面孔的男人哩。她走上前,一把从张笑天身上夺过尺子,张笑天刚一望她,她便吼:“我的尺子,不用你背!”

就这样,两个人都冷着个脸。张笑天其实是恨自己,一个老兵,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尤其是带着一个女兵,这种错误几乎不可饶恕!

刚到坎儿井,狂风便横扫而来,张笑天清楚,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风暴!还没等风头袭击到他们,张笑天奋力一拽,杜丽丽还在愣怔中,连人带尺子便被拽下深穴。

“要死啊!”杜丽丽被摔痛了,咬着牙骂。

“快往里走,洞口风沙大。”张笑天扯着嗓子吼。杜丽丽翻起身,摸黑就往前跑,跑了没几步,脚下一绊,重重摔倒了。张笑天差点儿一脚踩她身上。拉起她时,外面已狂风大作,洞口像是扬沙一样,眨眼间,黄沙已堆成了小丘,刺鼻的尘腥味儿呛得人不敢呼吸。两个人往里跑了有百十来米,张笑天说就在这儿吧,再往里,还不知遇上什么哩。杜丽丽已是喘不过气,这一路跋涉,力气早用光了,一听张笑天发了话,扔了尺子,倒地上就再也不想动弹。

张笑天也默坐下来,心里沉沉的,想说句什么,一听外面的风声,心又紧得说不出话。人虽是安全了,但能不能熬过这场风暴还很难说。

黑暗笼罩了一切,井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尘埃呛得人要窒息。张笑天用帽子捂住嘴,感觉好受了些。杜丽丽脱下外衣,顶在头上。撑过一阵子后,嘴里干燥得难以忍受,摇了摇水壶,里面空空的。一趟冤枉路,不但熬光了力气,也把水给喝没了。杜丽丽有几分沮丧,可内心深处,她还没意识到缺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反正身边有男人,用不着她去想这些。她忍着,没跟张笑天要水,心里却想,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他咋就不知道关心人?

风越来越紧,啸叫的风浪能把人的心扯出来。一浪接一浪的恐慌袭击着杜丽丽,她不敢再躺了,起身,尝试着往张笑天这边靠近。张笑天伸出胳膊,想揽住她的肩,杜丽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顺从。这样的黑暗里,他们似乎应该互相给一些安慰,或者拿话语给彼此增加点儿信心,但干渴令他们张不开嘴。张笑天的水壶也没多少水了,他已经一天多没敢喝一口了,那可怜的一点儿水,他得为杜丽丽留着。时间过去了好几个钟头,张笑天不敢再坚持,将水壶递给杜丽丽,杜丽丽忍了几忍,还是接过去,拧开壶盖,用鼻子闻了闻。多香的水啊,那份儿清冽、甘醇,令她久久不愿拧上壶盖。这时她才明白,张笑天一直不说话是怕浪费唾液,他的心真是细啊,经验也真是丰富。这么想着,她伸出舌头,在壶嘴上舔了几舔,感觉不那么干了,又把水壶拧好,递给张笑天。张笑天没接水壶,示意让她拿着。杜丽丽想了想,怕自己禁不住诱惑,提前喝光它,硬将水壶还给了张笑天。

杜丽丽终于将头靠在张笑天肩上,微闭上双目。真是奇怪,就这么一靠,她忽然就不再害怕,不再发怵,感觉狂野的风声也渐渐离她远去,她被一股陌生而温馨的气息包围,很新鲜,很陶醉,竟很快进入了梦境。

他们在坎儿井困了一天一夜,风还不停下来。中间张笑天努力了几次,想爬到洞口看看。入口处堆满了沙,脚一踩上去,沙丘便轰然塌落。连着被埋了几次,张笑天就再也没有力气折腾了,只好软软地倒在杜丽丽身边,让黑暗覆盖着自己。

黑暗有时候也很可爱,比如现在,张笑天就觉得有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袭向他。他有点儿晕眩,想抓住这个时刻,他甚至想该不该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杜丽丽。他的手在空中动了一下,还是胆怯地收了回来,这时候如果惹怒了杜丽丽,场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不过躺在她身边也很享受,至少,能闻到一股暗香。那是杜丽丽美丽的身体发出的,幽然,含着某种味儿,嗅一口,能让身子瞬间清爽。张笑天接连嗅了几口,感觉不那么口干舌燥了,才枕着资料盒幽然入梦。他必须睡一会儿,否则,就没有力气走出这个洞穴。

不知睡了多久,张笑天睁开双眼,洞内仍是一片暗黑。静耳听了听,外面的风似乎比睡前还要猛。他不敢再抱侥幸,风如果持续下去,不被渴死也会被困死。之前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教训,他最好的两个战友两年前就被困死在一座坎儿井里。恰在此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隐隐的,从洞穴里面传来,极弱,却分明有。听了片刻,起身循着声音往里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明白,遇到救星了!

他一阵兴奋,步子不由得快起来。这时大约是半夜时分,尽管不知道在洞穴里困了多久,但凭里面发出的声音,他断定绝不是白天。这时候他想到了火,怎么把这个给忘了?他掉转身,沿着洞壁找寻干柴。不多时,他的怀中已抱了一抱子。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火把,提着它,又往里走。还没到另一个洞穴前,他已闻到鸽子的气味。

是的,张笑天断定,那声音是鸽子是发出的。老天真是厚待他,让他在这绝境中还能吃到肉。鸽子在另一个穴里,跟他们藏身的这穴紧挨着,但中间一定有洞,要不然,声音不会这么清晰。张笑天侧耳细听了会儿,大概判断了下方向,然后点燃火把,借着火光,很快看到一个小洞,就在他的头顶。他脱下外衣,将两只袖口扎起来,然后奋力攀上去,快接近小洞口的一瞬,猛地朝里扔进一个土坷垃,然后迅速将火把举到洞口,就听里面发出一阵猛烈的撞击声,是鸽子受到惊吓后互相碰撞发出的。张笑天贴着洞壁,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将衣服撑开,很快,寻着光亮而来的鸽子扑扑钻进衣服,因为飞过来的太多,张笑天差点儿让鸽子的力量冲击下去。还好,他坚持住了。看着衣服鼓起来,张笑天扔了火把,双手猛地拢上衣服。有几只鸽子从衣服里飞了出去,在洞穴里没头没脑地瞎碰,剩下的都被他牢牢裹在衣服里。

很快,二十多只鸽子已被他烤到火上,洞穴里弥散起一股香味,很香。天下怕是没有比烤鸽子更好吃的。张笑天他们在沙漠里野训时,抓鸽子是必修课,少了这功夫,你就只能挨饿。杜丽丽还在熟睡,她睡得真甜。燃起的柴火映出她大半个面庞,那么娇美的一张脸,可惜让风沙给染得一团糟。就这,他还是感到呼吸突然紧张起来,心似乎在使劲儿跳。真是没用,啥样儿的女兵没见过,凭啥要在她面前惶乱?!

杜丽丽是让一阵肉香熏醒的。她在梦中梦见了母亲,母亲带她去相亲。对方是一高个子男人,他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包房里摆了美美一桌,都是她没吃过的山珍海味,那味道真是馋死人。可她吃不下,口干得几乎要起火,一星儿唾沫都没了。杜丽丽拼命喊着水,母亲和那个高个子男人就是装听不见,水明明摆在眼前,愣是不让她喝。她奋力挣扎着,想抓过水杯,结果,一睁眼醒了。

一阵肉香飘来,馋得她当下有了口水。

等她辨清是在坎儿井里时,张笑天已用柴棍挑着一只烤熟的鸽子,站她面前。“吃吧,刚烤熟的,味道真鲜。”杜丽丽的肚子饿得咕咕响,哪能经得住这美味,一把抢过鸽子,猛往嘴里填。刚吞了两口,喉咙就干得咽不下了。“水——”她冲张笑天叫了一声。

“有,有,水有,快喝。”说着,张笑天真就把水壶递给了杜丽丽。杜丽丽一摇,竟是满满的。天啊,他真弄到了水!杜丽丽满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拧开水壶盖就往嘴里灌。

真是渴急了,连着灌下几大口,都没尝出有啥怪味,灌到第六口时,猛觉嘴里咸咸的,有一股腥味,她用目光询问张笑天,张笑天赶忙转过身,避开她的目光。杜丽丽用舌头舔了下壶嘴,细一品,顿时清楚了!

“张笑天,你个王八蛋,给我喝的什么?”杜丽丽的声音在洞穴里炸响。

张笑天吓得不敢转身,他后悔让她灌得太多了,如果只让她灌两口,保证她品不出来。

“说啊,给我喝的啥?!”

杜丽丽拿手指往水壶里一沾,放眼前看了看:“血,你给我喝血,你个王八蛋,我要了你的命!”杜丽丽猛地起身,有了那两大口鸽子肉加上刚才一阵猛灌,她的力气大了很多。张笑天没防备,让杜丽丽一个猛扑就给扑倒了,杜丽丽骑他身上,双手撕住他头发,边嚎啕边骂:“你个狠了心的,拿脏血骗我,我不活了,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血。”

张笑天让杜丽丽给弄痛了,猛地翻过身,一把将杜丽丽推翻,嚷道:“你闹够了没!这哪是脏血,这是干净的鸽子血。”

“你混蛋,你不得好死!”杜丽丽骂着,胃里一阵难受,趴地上呕吐起来。一想到喝下去的真是鸽子血,她就再也止不住呕吐。一阵翻江倒海后,险些将肠子吐出来。张笑天看她这样,心里涌上一股同情,可这个时候,说啥也不能同情她。

“杜丽丽,你给我听着,这是在坎儿井,不是你的清水镇,你嫌鸽子血难喝,我还怕明天喝不到呢。不想喝是不,不想喝就等着死!”吼完,啪地将水壶放她面前,走了。

杜丽丽干嚎了一阵,坐起来。吐过后,胃倒是好受了,可饥渴再一次袭来,而且比刚才还猛。也难怪,血本是热的,喝时能润润口,喝下去,就成火了。

但不喝血,还能喝什么?

两天后他们走出坎儿井时,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张笑天脸上红一道黑一道,头发和眉毛让火燎去不少,脸上有几处鸽子抓伤的血印,那是在活取鸽子血时被挣扎的鸽子抓的。杜丽丽呢,就越发地不能看。原来漂亮女人是经不住土尘洗劫的,况且洗劫杜丽丽的不仅仅是土尘。她的脸上涂满了鸽子血,是在跟张笑天发脾气时两手抹泪抹上去的,头发披着,荒草一般,里面灌满了沙尘,猛一看,简直就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乱毛女鬼。

张笑天望着杜丽丽,一阵大笑。杜丽丽瞪他几眼,嘟囔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还笑人哩。”

两人笑过骂过,抬头望了会儿天。风暴减缓后,天亮出了一点儿颜色,虽然还被风沙笼罩着,但已能辨清方向。两人不敢怠慢,背好东西,紧着又往回赶。

在沙漠中又行走了两天,总算到了临时宿营地。大风洗劫后的宿营地,早已没了原先的样子,张笑天也是凭着感觉断定方位的。他指着不远处的沙坑说:“那儿就是炊事班做饭的地方,我们挖的地窝子。”杜丽丽早已没心思辨认这些,她想的是哪天才能回到营地,好好喝一肚子水,好好洗个头,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

这当儿,张笑天眼里忽然闯进东西,就在不远处,两道沙梁子后,有一匹驼,还有两个人影。刚想放开嗓子喊,忽地又起了警觉,他拉了一把杜丽丽,说:“别出声,跟我来。”杜丽丽也看见了驼,但她没看见人影,不明白张笑天神神秘秘做什么,但凭着本能,她知道又遇到意外情况了。两人猫着腰,沙鼠一般贴着沙丘往前移,不大工夫,身子便藏在沙梁子下。

这时,两个影子清清楚楚闪进眼里。

站在驼后面激烈争吵的,是向导阿哈尔古丽和秀才吴一鹏。

杜丽丽刚想跃起身子,张笑天一把按住她说:“别出声,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这不光明吧?”杜丽丽小声嘟囔。

“我还怀疑有人比我们更不光明呢。”张笑天压低声音说。

一听此话,杜丽丽的警觉上来了。其实她对向导阿哈尔古丽也藏着看法,只是碍于自己是新兵,不敢把疑惑讲出来。

两人趴在沙梁子这边,侧起耳朵听,可惜风声吞没了一切,虽能看得见他们争吵的样子,却一句也听不到。杜丽丽有些急,从秀才吴一鹏的神情来看,他们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但一看阿哈尔古丽的做派,又不大像。

做派?杜丽丽忽然让跳进自个儿脑子的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一个向导,一个土生土长的维族姑娘,怎么就能用“做派”来形容她的举止?可分明,此时的阿哈尔古丽是有一种派的,这派很陌生,跟平时看到的阿哈尔古丽完全两样,但这做派又似曾相识,什么地方见过呢?

猛然,杜丽丽记起一件事,是在侦察连听连长讲述“扎伊精灵”时脑子里勾画出的一幅图画。

扎伊精灵是扎伊派下设的一个女性组织,其主要领袖都是扎伊家族的后人,是一个被邪教异化了的恐怖组织。她们用抢劫或高价收买的方式,从游牧民族手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孩子,自小培养,教会她们各种生存方式,然后进行特种培训,直到这些孩子学会各种杀人方法和孤军作战的本事,才将她们分头打发到民间,为组织卖命。这些精灵平时温顺得如同一只绵羊,对谁都彬彬有礼,目的就是赢得他人的信任,一旦得到她们想要的东西,便露出杀手的真面目。她们杀人从来不用刀,赤手空拳就能对付十余人。谁要是被她们盯上,除了死别无选择。

可是,连长不是说扎伊精灵全被消灭了吗?解放前后多次清剿中,我解放大军擒获或击毙了数以百计的精灵,给这个恐怖组织以毁灭性的打击,怎么……杜丽丽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不仅秀才吴一鹏危在旦夕,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