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夜惊魂 7、桂姐

回家探母闹了个不欢而别,秦天贵只好开上路虎再翻一道山梁,到苍山凹姐夫家去看姐姐秦月桂。

姐姐比他大六岁,可以说是毫无遗漏地继承了母亲勤俭持家吃苦耐劳的朴实家风。五十六岁的桂姐要在城市,已经该退休了,每日衣食无忧,吃饱喝足了以后找地方遛弯打牌或是拍闲话消磨时光。可是吃苦受累的命运让她现在还种着几亩地,养了两头牛,一头猪还有一只狗,还侍候着脑血栓后遗症成了废人的姐夫。两个外甥都已长大成人,还是秦天贵找人帮着在县城里安排了工作,已经成家另过。留下桂姐在山里,每天没明没夜家里地里没完没了地忙活。

这吃苦受累似乎都是命里注定要有的定数,桂姐虽然每天忙得脚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但却壮实活泼得没有一丝老年人的暮气,脸上红扑扑的透溢着农家主妇的爽朗和厚道,总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见车上走下来是自己的弟弟秦天贵,立刻放下喂猪的泔水桶,一边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一边就跑出门来。大黄狗见女主人慌得举措失常,也跟着一纵身,“唔”的一声眨眼就先蹿到了秦天贵的眼前。

秦天贵出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阵势,吓得他倒抽一口凉气,连退两步,只能用手中的一大兜食品去迎对虎视眈眈的大黄。

“大黄,滚一边去!”桂姐一声断喝,大黄立刻便不再狂吠,跳到旁边,摇头摆尾随着女主人迎接来客。

“天贵呀,哪阵风顺了把你这大官人给吹回来了?怎么连个司机也没带,自己就敢驾这么大个家伙?”

“姐,这没什么开头,就个熟练工,我也是十几年的老司机了。比赶牛耕地还简单。”

“回家见娘没?”

“见了,刚在家里吃过饭。”

“唉!”桂姐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就只能由着她的性子了,我早就说接娘过来一块住,说下大天来也不肯,总是丢不下那个家。”

“这怕是人之常情,人老了都恋故土。”秦天贵说,“姐夫咋样?先看看咱们的老支书吧!这些年把俺姐给拖累得不轻。”

“嘿呀!别提他啦!当初不就是他晃来晃去当个啥子破支书,咱就错拿黄土泥坯当金砖。一辈子攀这门亲倒了八辈子霉。有啥法儿,认命吧,姐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葫芦背着走!只当是我上辈子欠他的,今生还债来了。”

桂姐的怨气是有来由的。姐夫比姐大六岁。那时候找对象寻婆家还兴讲家庭成分,当了支书自然就更成了香香屁。可是没想到这支书当久了正经本事没长进,倒养出一身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毛病来。大集体那会儿村里养几个干部,养起养不起都得养,一分田到户老百姓可就不再买这个账了。没出息的村官就只能是今天卖树木,明天卖荒山,坐吃山空了。

多亏家里还有桂姐这个扛手的棒劳力,各样农活家里家外都能扛得起,日子也算温饱无忧。可这当支书的姐夫游手好闲也就算了,好吃懒做也随他去,没想到的是他常喝蹭酒还喝出个脑血栓的病来,成了废人,不仅支书当不成给家里帮不上手,还把桂姐也给拖累住了。两个孩子上学找工作和成家立业,就全靠桂姐撑着里外张罗和当舅的也接济一些。

秦天贵随桂姐走进里屋的时候,一股说不上是酸还是咸的人体腥味让他皱鼻拧眉。桂姐赶紧放下秦天贵带来的营养品去开窗透气。又回身在炕上拉过一只垫枕,像弄孩子一样把男人的脖颈后背抬起,给他的上半身垫高,这才说:“天贵回来看你来了。”

秦天贵只好上前一步,不管有啥气味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两句宽心的安慰话:“姐夫,好好安心养病吧,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大事都不用操心了。俺姐最艰巨的任务就是为姐夫你操心受累了。”

姐夫身子蠕动了一下,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咕哝了一句啥,猜那意思好像是说“我就是这个样子没指望啦”,嘴角就流出一股哈拉子来。桂姐急忙顺手抓起枕巾给他擦掉。

人要不能自理了原来就是这个让人不喜见的样子。要不就有俗语常说“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触景生情,秦天贵心下便生出一种堵心的逆向烦恼:自己现在手里倒有的是钱,可日子照样也不好过。我们是谁?从哪儿来又准备到哪儿去?看来这真是人的一生和全人类都很难说得清和解决好的大问题。

看着姐夫艰难喘息呻吟着,只有一双骨碌着的眼珠子在透着贪生的欲望,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物。秦天贵心里实在难受,就赶紧告辞出来,和桂姐一同来到外屋。

“姐,我有事还要赶到宁西省会去参加个朋友聚会。”秦天贵说,“这样吧,姐夫得下这是个造钱的病,家里这么大个摊子,两个孩子都成家了挣钱也不多,再说我常年在外身不由己,不是顺路今天也不可能回来,娘有啥事就只能托付给您受累费心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几次打发人来接她,老人家死活愿意守着自己的家,什么荣华富贵都不稀罕。其实想明白了

,哪的黄土不埋人啊!娘毕竟是八十多的人了,用人花钱的事说来就到。我留下些钱,你可要找个外人寻不着的地方藏好了。不管是娘用还是姐夫身上用我都高兴,也算我为儿为弟尽了一片心。”

桂姐一听,自然非常高兴,正愁着日子紧巴花钱束手呢。于是就说:“这敢情是太好了!遇事还是亲兄弟。钱在姐手里你就一百个放心,不是急用必用的时候一分也不会瞎花。”

这下算是找对人了。把钱给桂姐比放在娘手里还妥帖,因为如果他不在娘要是生病还是置办后事,只有桂姐是最合适的人了。秦天贵返回车上从挎包里拿出娘甩给他的那一捆钱,又加了一捆摞在一起用报纸裹紧,给桂姐拿进屋里来。

桂姐接过来一看,也不免吃了一惊:“哇,这么实沉,还都是大票儿,该有多少钱呀?”

“不多,就二十万。现在钱毛了,也就顶二十年前一两万兴许还不到。”秦天贵又特别叮嘱桂姐,“有用项你就只管花这些钱,千万不要和娘提钱的事,她老人家一提钱就犯病。可是现在办啥事离了钱能行?”

“是哩,是哩。娘爱认个死理,说好说歹咱这当儿女的就不能往心里去。”

桂姐拿着二十万块钱,一时还真想不妥放在哪里合适。还是秦天贵为她出了个主意,分开都用塑料布包了,天棚上的风箱里放一捆,地窖里用陶瓷罐装上再放一捆。

帮桂姐把钱放好了,秦天贵才说:“姐,娘年纪大了,怕老人家承受不了,我不敢给她讲实情。有人想抢我这个市长,告我黑状,我被陷害了。以后告诉孩子们任何时候都不要和我联系,有事我会打电话找你们的。以后无论谁来查问,都不能说我来过。我要出远门躲一躲,风头过了再想法翻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

桂姐咬着嘴唇答应了:“天贵,姐听你的,真不知道这官场上也是虎狼窝,鸡争狗斗的。你放心去吧,出门多长个心眼,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娘的事有我在,和你在不会差样儿。”

“那就最好不过。我这一去时间长短难定,还想到坟上给爹化一回纸,家里有现成的五色纸吧?”

“有,有。”桂姐很快就去柜橱里拿出一沓裁好的上坟纸来,还裹着三排香,只是没有冥币,便又要去给他找酒瓶。秦天贵就说:“不用了,车上有整箱的茅台酒。打火机,烟,都有。”

桂姐一定要陪他去上坟,秦天贵不容置疑地谢绝了:“以前以后烧钱化纸都是姐给代劳,让我尽一回当儿子的责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