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来访者

平川市政府的领导没有专职跟包秘书,都是机关处里的干部跟着跑工作。也可以把这些人叫秘书,因为他们干的就是秘书工作,但并不是那种事事都干的贴身秘书,人也并不固定。范鹰捉也不例外。他当常务副市长的时候,是二处的李海帆跟着他到处跑的时候最多。现在他当市长了,是不是要把李海帆弄到一处呢?因为跟着市长跑的都是一处的人。此时他突然想起一处的马雨晴,那个年轻漂亮的副处长。从本心来说,他喜欢这种干部。自己看着养眼,旁人看着也顺眼,而且温文尔雅,见人总是先羞赧地微微颔首,然后才抬眼看人,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家里必是书香门第。

虽然范鹰捉是个领导,以文化人的口吻叫做“官宦”,但他并不喜欢领导官宦之家的孩子。当然,他并不是要否定所有的干部子弟,而是以自己的儿子推而论之——如果让他选干部,他宁可选老百姓家的孩子。首先是选出身书香门第的孩子,因为这些孩子更知书达理。就以自己的儿子来说:一、好逸恶劳,从来没勤奋过,没在早晨七点以前起过床,做早点、收拾屋子、刷厕所全都免谈,更别提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了;二、从来没说过谁更优秀,在儿子眼里,天下人全都浑浑噩噩的,做得好的也是作假做出来的,甭想从他嘴里听到佩服谁的话,而儿子自己却从来没干过什么漂亮事儿,也不屑去做具体事;三、对老百姓从不理会,更谈不上体恤,当然了,儿子小小年纪让他体恤老百姓为时过早,但这却是范鹰捉看一个人的关键。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儿子已经十五岁了,完全可以看出基本素质了。说到底是儿子的生活条件太优越了。加上老婆宠孩子,使得孩子娇生惯养,目空一切,眼高手低。这样的孩子肯定没什么出息。

网上一度盛传一个叫徐其耀的被捕贪官写给儿子的信,里面赤裸裸地讲了八条:1。不要追求真理,不要探询事物的本来面目;2。不但要学会说假话,更要善于说假话;3。要有文凭,但不要真有知识,真有知识会害了你;4。做官的目的是什么?是利益;5。必须把会做人放在首位,然后才是会做事;6。我们的社会无论外表怎样变化,其实质都是农民社会;7。要相信拍马屁是一种高级艺术;8。所有的法律法规、政策制度都不是必须严格遵守的,确切地说,执行起来都是可以变通的。范鹰捉不知道这个父亲是真爱还是假爱自己的儿子。老话说,取乎高,类乎中,取乎中,类乎下。假如一上来就取乎下,你想想,你儿子还要得吗?小孩子学好不容易,学坏快得很。即使你想竭力塑造一个好人、一个英雄、一个模范,都未必成功,而只能塑造出一个没有大毛病的凡人,若再专门去塑造一个人人厌恶的老油条,这样的孩子在当今社会会成大器吗?范鹰捉绝对不相信!

在有些人的眼里,可能范鹰捉也在贪官之列,怎奈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而且,他的内心追求也还是蛮高的。

马雨晴在他眼里,就恰恰相反,是个有前途能成才的好女人。当然了,马雨晴有马雨晴的情况,范鹰捉并没有认真研究。首先马雨晴是个三十五岁的中青年女同志,这个年龄的女人总是内敛、含蓄的。既不像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么活泼好动,又不像五十岁以上的老大姐那么倚老卖老说话做事无所顾忌。马雨晴看外表似乎是低眉顺眼,而在眉宇间透出的却是一种自信的谦恭。没有分寸的谦恭属于低三下四,有分寸的谦恭就是一种修养。

马雨晴是北京一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毕业来机关以后,除因为工作而写了大量公文以外,业余时间还出版了好几本引起各方面关注的长篇小说。这可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但机关里的人们想事往往不往好的方面想,见马雨晴漂亮,就说她是“美女作家”。那时一个上海的写手号称美女作家,而且专写拿脱裤子不当回事儿的另类文章,于是大家就都认为马雨晴也好不到哪儿去。还有人传言她跟编辑有一水,否则别人写书出版不了,为什么她写书就能出版?从此便突然都鄙视起她来。大家因为都不写书,自然不知道写书需要才学、耐心和韧劲,也不知道写书发在网上自然就有编辑来慧眼识珠。马雨晴都已经出版好几本书了,却连编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大家背后不说她好话,她也不动声色,反而把自己的书分发给大家,是好是坏让大家自己分辨。马雨晴是学历史的,她写的书自然是历史题材,里面根本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些东西。于是,乱七八糟的议论一下子就销声匿迹了。这事传到上级领导耳朵里,没有不对马雨晴竖大拇指的。仅仅这件事还说明不了问题,马雨晴身上发生的另一件事才更让范鹰捉念念不忘。

市政府原来有个得癌症死的副市长,他没死以前曾经穷追过马雨晴。他追马雨晴的办法就给她送书,他知道马雨晴爱写书,就买当代知名作家的作品,一本一本送。这个副市长虽然是学理工的出身,但买来的作品却绝对不是网上瞎炒的看一半就不想再看的东西,难得他如此用心。这个副市长本身有个恩恩爱爱的老婆,干吗还要追马雨晴?这种问法就小儿科。

如果仅仅是送书,马雨晴只管笑纳就是了。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每本书里都夹着一张银行卡。马雨晴曾经拿着银行卡去路边的自动取款机跟前试过,每张卡都是五百块钱的面额。没有更多的,也没有更少的。一个机关里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只要她的老公不是大款,那她的日子就必然是紧紧巴巴的。因为那点工资是有限的,除非你弄“外找儿”。但大家都知道,弄“外找儿”很危险,谁知道你几时踩地雷上。副市长给送银行卡,会让很多女人受宠若惊,渴望做小二、小三的更会趋之若鹜。但马雨晴不是,她毫不为之所动。是不是她家里有个大款老公或者与老公如胶似漆?都不是。此为后话。

那个副市长想放长线钓大鱼,等着马雨晴上钩。偏偏马雨晴装傻充愣,只当没这回事。一个阶段过去了,风平浪静。又一个阶段过去了,仍旧风平浪静。反复三次,副市长不高兴了。干吗?你拿搪?我攻不动你这个小碉堡怎么的?你看我攻得动攻不动!那时马雨晴没在一处,还在调研室当科长,经常因为写材料加班加点。就在她在自己的科室挑灯夜战的时候,这个副市长敲开门进去了。一男一女单兵教练了。马雨晴怎么表现呢?她不温不火,一字一句地说:“副市长,你虽然是比我高那么多级的领导,但上床这件事不是简单事,我如果不离婚,是不会跟你上床的。所以,你甭猴急猴急的,等我先离了婚再说。”

上床这种事,在机关里虽然不是多稀奇的事。但只要一方死不愿意,另一方也没辙。总不能霸王硬上弓吧?回头告你个强xx罪,你能跑得了吗?那天副市长当然也没白费工夫,好歹摸了马雨晴脸颊一把。从此以后,他就开始了耐心等待马雨晴离婚的漫长过程。每隔一段时间,他就给马雨晴打手机,问:“小晴,离婚的事到什么程度了?”马雨晴就说,研究到房子问题了,或者研究到孩子问题了,再或者就是研究到家产没法分的问题了,总之,该研究的问题似乎没完没了。人在干,天在看,老天绝对是有眼的。这时,在机关一年一次的例行身体检查中,副市长查出患有肺癌,而且是晚期。马雨晴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就找副市长老伴谈了一次话,拿出了那一大沓银行卡,说:“阿姨,这是机关的同志们捐的,您务必收下,因为大家不知道应该给副市长买什么东西。”

还没出两个月,这个副市长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人到了这个份儿上,自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今天没明天,旁人不论送什么东西都不如直接给钱。马雨晴拿来银行卡就好比雨中送伞,雪中送炭,恰到好处。副市长老伴把机关的人好一番夸奖。这事如果没人说起,也许谁都不知道。在副市长离世以后,是副市长老伴去机关找市长道谢才把事情说漏的。市长立即找来了马雨晴,问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银行卡?难道你年纪轻轻就向下边伸手了?——市长会不会自己对下边伸手,马雨晴并不知道,但看他追究起别人来,竟毫不留情。马雨晴万般无奈,便道出了原委。于是,一件捂得很紧的事蓦地被抖搂出来了。机关里一下子就炸了窝。起初大家纷纷嘲骂马雨晴,说她不该揭死人的短儿,但时间不长就同情起马雨晴来,而且对她一个银行卡也没花这种精神相当赞赏。机关里的姐妹们扪心自问,这事搁谁谁做得到?时隔不久,马雨晴便从调研室调到了一处。而一处是专门为市长服务的。

范鹰捉想起马雨晴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那个副市长追了她两年,她就不动声色地忍了两年,和任何人没提过这事。如果马雨晴借机攀上副市长,然后再给家里谋点利益,不是手到擒来吗?但她就是没那么做。要么说不简单呢!现在范鹰捉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不是把马雨晴调离一处呢?因为围绕马雨晴总有故事。他是不愿意被搅到马雨晴的故事里的。可是,自己一上任就把马雨晴调走会不会对马雨晴形成打击?马雨晴有故事固然是有故事,但她并没做错什么。这样的女下属不仅不应该受到打击,还应该受到褒扬。褒扬马雨晴,就意味着自己是非分明。想来想去,最后他决定,把马雨晴提为一处处长,把李海帆调到一处做副处长。

在回家的路上,范鹰捉把事情想定了,便给秘书长于清沙打手机。让于清沙做好安排。那于清沙刚跟范鹰捉喝完酒,感激和内疚正萦绕在心里,见范鹰捉让自己办这种事,连忙一口答应下来。然后还关切地问:“范市长,你打算让谁跟着你跑呢?”范鹰捉也不想藏着掖着,就说:“我打算让李海帆跟着我。李海帆忙不过来的话,马雨晴补补漏也行。你感觉怎么样?”

于清沙听了这话一个激灵,他想说,李海帆自然没问题,而让马雨晴“补漏”就有点那个,因为马雨晴太漂亮,跟着市长出去肯定喧宾夺主,而且容易让旁人对范鹰捉多想。但他此刻不敢多嘴,暗想过去有个副市长穷追马雨晴,难道范鹰捉就没这想法?说不定早就觊觎马雨晴了!这种事是没法拦的,谁拦谁是仇人。于是,于清沙斟酌了一下说:“范市长,我同意您的意见,身边有个女下属便于照顾市长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而且还是廉政的表现。”

范鹰捉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说:“这怎么还跟廉政联系上了?”于清沙道:“范市长你想啊,你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下属,别的想打你主意的女人还敢往前凑吗?你想想看,哪个市长不被形形色色的女人围绕着?有了马雨晴,你就等于练了金钟罩,穿了铁布衫,只管纵横捭阖,绝对百毒不侵!”范鹰捉又是一阵大笑。他知道于清沙在恭维自己,但话说得很幽默,让他很受用。接着,他也让于清沙把这事告诉马雨晴。虽然点将是他点的,但没必要亲自说,因为那会显得自己太心切,你太心切了别人就会多想。

谁知范鹰捉回到家里以后,见马雨晴坐在客厅正等着他呢,让他立即心花怒放起来。老婆说:“鹰捉啊,马处长来了好一会儿了,你今天回来的晚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范鹰捉随便说了个理由就把老婆搪塞过去了,回过头问马雨晴:“雨晴,白天你就说要找我谈谈,而且是长谈,什么事啊?”

马雨晴手里捧着范鹰捉老婆给的一杯水,沉吟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本来是想跟您长谈的,但时间太晚了,您留给我的时间太少,我只能长话短说——这两天一处接了很多电话,都是要求见您的,我挑选了几个,让他们给您打过去了,其他的人被我婉言推掉了,有的问题我就干脆替您回答了。”

“哦,好,推掉好,替我回答也好,做下属就应该这样。都是什么事啊?”

“多了,五花八门!有的人说您是个思想开放的人,您上来当市长肯定会让死气沉沉的平川市面貌大变,因此想向您建言献策,这里面有平川人也有省城人,还有京津沪的人;有的人说您不虚头巴脑是个肯办实事的人,于是大胆自荐,愿意给您当力巴,这里面也是既有省城人,也有京津沪的人;还有诉冤告状的,寄希望于您,当然主要是平川人。其他的不重要,我就没往心里记。”

“那你白天开会怎么突然要哭呢?我看你的脸色很难看,眼泪也直在眼睛里打转。”范鹰捉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留意到老婆。此时他老婆已经开始吃味儿了,把一张脸拉得老长,在屋里走来走去,眼睛死盯着马雨晴。

“范市长,”马雨晴没看范鹰捉的老婆,而是直视着范鹰捉道,“当着嫂子我也不怕难堪了,我就对您实话实说吧,有人恐吓我,说要把我踢出市政府,还要让我身败名裂,永世抬不起头来。我思来想去,感觉这事不能再瞒着了,我必须告诉您。”马雨晴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又开始在眼里打转了。

“你越说越让我奇怪了,什么事呢?这个人是谁?”范鹰捉点着烟抽起来。他一到特别认真倾听的时候都要抽烟,在家里也不例外,为此老婆和他闹了不知多少次也改不了。而老婆此时顾不上他抽烟,也瞪大眼睛纳闷地看着马雨晴。

“范市长您甭问这么细了,我只向您提个请求——您能不能还把我留在一处,谁和您跑工作都没关系,忙不过来的话我亲自跟您跑,我不在乎副处长这个名分,也不在乎多干点,手里原来的工作我还兼着就行。因为我知道您这个人会辟邪,跟着您就能驱灾免祸!”马雨晴眼巴巴地看着范鹰捉,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马雨晴的话说得很形象,也有几分夸张,但惟其如此,才让人看出她现在肯定又处于为难的境地了,而且可能还是跟容貌有关系。纠缠她的那个副市长死了,并不等于就不再有人看上她了。

但范鹰捉还是追问了一句:“不会是你的主观原因吧?”

马雨晴道:“不是,百分之二百不是。”

“那好吧,我接受你的请求,回头我跟于清沙说说。”范鹰捉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相当满意。因为马雨晴的请求与他的安排正好吻合。他想,即使你不想留在一处,我也得这么安排。但他没这么说,而是等着马雨晴把话说完,让她自己提出做这个跟着自己补漏跑腿的下属。他一时间十分得意,感觉当领导就得在每一件小事上处于主动,小事积累起来就是大事。况且,对一个人的工作安排,作为那个具体的人可就是大事了。他满心欢喜却又不动声色地送走了马雨晴。马雨晴一直讷讷地还想表示什么,但终于没有说。范鹰捉并不着急,他不问。他知道,马雨晴早晚会说。一个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甭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不过,回到屋里以后,范鹰捉蓦然就在脑子里打了一个大问号: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他跟于清沙喝酒,于清沙也说是“有一个人”要帮他官升一级,于是他才写举报信告范鹰捉的状。这两个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呢?可是这种事没法深问。人家不想说,肯定有不想说的原因,你干吗非问不可呢?他曾经问过于清沙那个人是谁,但于清沙含糊地岔开了话题。想必是不好回答。但这太捉弄人了。他必须弄清这个人是谁。今天可以不问,明天也可以不问,但后天他就一定要问,谁这么胆大妄为?说不上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可也是在市长头上动土,这样的挑衅不坚决回击就后患无穷,而且太栽他的面子。他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其实范鹰捉早该想到这个人是谁了。他就是一直与范鹰捉在工作上密切合作、在精神上却格格不入的常务副市长柴大树。

此时此刻,柴大树正风光无限地在饭店里与一大群人应酬。这是平川市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家五星级大饭店——平川大饭店。在一个叫做“仙人洞”的顶多可以摆四张桌子的小餐厅里,聚餐的人们正以手加额,觥筹交错。他们在庆祝柴大树在市政府这边的排名由第三跃升至第二,离一把手只有一步之遥。人们已经说了很多祝福的话,酒也喝到了八九分。而柴大树一直谦恭地告诉大家,他这个跃升,实在是不算什么。工资一分钱也没多拿,该管的事一件也没增加。

不是机关的人可能对这一点不甚了了——拿一样的钱,少管点事不是更消停更安逸吗?不是的。身在机关,没有不想多管点事的。因为管的事多,左右逢源的机会就多,达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功利目的的可能性就越大。

为柴大树攒局的是城建集团老总段吉祥。除了于清沙有事没来,今晚赴宴的其他人都是段吉祥的“死党”铁哥们儿。那段吉祥原来是市政府副秘书长,也曾经是八面来风、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他一直协助常务副市长范鹰捉和秘书长于清沙抓市政府情况综合、机关内部事务、双拥、社会救助、社会事务管理及对外经济贸易、招商引资和非常引人注目的财政、税务、住房公积金、城建资金和投资工程管理等工作。八面来风的人往往也是危机四伏的人。就在段吉祥春风得意的时候,机关里突然风传段吉祥与歌厅小姐不清不白,虽然,谁都没抓到把柄。段吉祥一下子就收敛了,变得谦恭谨慎,但为时已晚。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次公安局找到市长,说一个洗浴中心的小姐卖淫被抓,在那个小姐的手机内存里调出一串手机号,其中就有段吉祥的。而且,那是段吉祥对机关都保密的一个手机号。公安局局长问市长怎么办。市长很有策略,首先问常务副市长范鹰捉应该怎么办,因为段吉祥就在范鹰捉手底下工作。范鹰捉说:“我先找段吉祥谈谈吧,听听他自己的意见。”

于是,范鹰捉便找段吉祥谈话。一开始段吉祥死不认账,矢口否认认识什么洗浴中心的小姐。但范鹰捉一讲出那个小姐的名字和那个保密的手机号,段吉祥立即就改口了,他说:“范副市长,我感觉我不适合在政府机关工作,看在咱们多年密切合作的情分上,你帮我一把,给我安排个合适位置吧!”

聪明人都是这样。这就等于什么都招了。范鹰捉紧逼了一句:“一言为定?”段吉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事情就这么定了。没过一个星期,段吉祥被调到了城建集团。因为此时城建集团恰好有一个副总六十退休。而其他更好的单位没有位置。不过,这也很不错了,那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单位。段吉祥卧薪尝胆了好几年,终于熬到了单位一把手退休,他便顺利接了班。但一颗仇恨的种子却深深埋在了他的心里。那就是对他逼宫的范鹰捉。他曾经找过当时的市长,问他当时是什么态度,市长说,我并没想把你弄走,只是问范鹰捉应该怎么办。后来那个市长调到省里当副省长去了。段吉祥在恨上范鹰捉的同时,加大了对老市长的投入,因为他感觉老市长对自己印象不错,自己的政治生命并没有就此完结。

在眼下这个场合里,喝酒吃饭的既有工商税务的,也有公检法的,当然还有区里的和企业的。这些人都不是吃干饭的,手里都掌有实权。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段吉祥的铁哥们儿,就是年轻人所说的“死党”。段吉祥举着酒杯道:“各位哥们儿,老弟我突然来了诗兴,大家想不想听?”大家异口同声道:“要听!要听!”段吉祥道:“谁无虎落平阳日,待我风云再起时,有朝一日虎归山,即便血染亦不迟!”

大家说:“段哥们儿再说清楚些。”段吉祥便道出这么一个情况:如果于清沙顺利调到政协,副秘书长必然会顶上去。这样,副秘书长的位置就会腾出一个来,而段吉祥恰恰在死盯着副秘书长的位置,他想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他现在已经是正局级,而副秘书长是副局级,他来此任职显然属于屈就。即便如此,他也想来。因为他刚四十出头,正是大好年华,还有往上走的可能。为此他已经往省里跑了无数次,在那个老市长身上下足了工夫。当他在酒桌上把心里话掏出来以后,一个铁哥们儿就出了一个主意:把范鹰捉治住!

原来,做干部工作要挖掘潜质把人变成英雄,而不是通过揭短儿把人治住。现在段吉祥却恰恰需要把范鹰捉治住,让他把嘴闭上。其他铁哥们儿听了这个主意哈哈大笑,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大家以后多往政府跑,多给范鹰捉出难题,就算他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了,他还有精力管一个副秘书长吗?那时候副省长再说句话,段哥们儿蔫不溜儿就进来了!”

段吉祥觉得此话有理,便征询柴大树的意见。柴大树却沉默不语。

聪明的段吉祥当然知道要想事成,首先要激化柴大树与范鹰捉之间的矛盾。让范鹰捉在工作上借助不了柴大树的力量而捉襟见肘、焦头烂额。那柴大树会按照段吉祥的设想乖乖就范吗?难说!虽然柴大树也早就对范鹰捉恨得牙根疼。范鹰捉对这一切没有知觉,而于清沙和段吉祥却早已洞若观火。

这些人酒足饭饱后就一窝蜂般来到大饭店隔壁的洗浴中心泡澡。这里是段吉祥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也是曾经被公安几次光顾的地方。这个洗浴中心看外观与一般洗浴中心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一进去,情况就不一样了。用“金碧辉煌”四个字来形容毫不夸张。内装修一水儿肉色花纹大理石,宽阔的大厅左边和右边各有四根同样包了大理石、需三个人才搂得过来的粗大立柱。中间头顶上吊着巨大的枝形吊灯,每一个乳白色分支吊灯下都垂着荧光闪闪的水晶流苏。迎面白石假山上垂着瀑布,下面水池里游动着成群的一尺长红白相间的锦鲤。环绕大厅,是无数盆形状各异的花草,那巨大的花盆全是绘着图案的古色古香的木桶,美丽典雅,与花草的宽大叶片相得益彰。段吉祥对大家说:“你们往右走,拐三个弯儿,就是休闲宫。”说完,径自拥着柴大树去了另一个方向。

一群人便奔“休闲宫”而来。拐过三个弯儿以后,就见到了一座爬满藤萝的假山,大家面面相觑,屋里什么都没有啊!于是大家便开始议论,说段吉祥把咱们撂这算怎么回事?话音未落,假山后面闪出一位穿红制服的小姐,一伸手说:“各位先生请!”便将大家引到假山后面,大家方才明白,原来假山只是个影壁,机关却在后面。果然,进了假山后的这个门便别有洞天了——房间的一面墙是整块的大玻璃,里面坐着几十个如花似玉却穿着暴露的丰满女子,大家可以隔着玻璃观看,随意挑选,看中哪个就直接指出来带走。有人说:“我知道,这叫玻璃点钟服务。”又有人说:“不是警方不允许吗?”便有人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家便在更衣箱跟前脱衣服,换浴裤。因为腰上都有成串的钥匙,便稀里哗啦一阵响。红制服小姐站在一旁看着大家脱光了,一点也不避讳,说:“我们推出了全新服务,小姐们全身赤裸为先生们洗澡,而且这种服务是可以开发票的。”

一个人故意问:“只是光着身子服务,太简单了吧?”红制服小姐道:“谁说简单?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像盐奶浴呀、冰火两重天呀都是最新推出的服务,还有好多没起名的,而且我们家按摩师的‘手法’绝对全平川一流,你们试试就知道了。”

大家再一次面面相觑。他们也知道这么做并不光彩,心里其实也是疙疙瘩瘩的。就在这时,段吉祥突然出现了,他很熟练地进来就脱衣服,还安慰大家说:“既来之,则安之,否则对不起柴大树。今天把他也拉来了,容易吗?”他换好浴裤便领大家一窝蜂般去挑小姐。

柴大树被领进一个单间,如同高级宾馆里面的那种套间——外屋是豪华的欧式沙发、气派的仿红木老板台、宽屏液晶电视、电脑,里间是明清风格的雕花双人木床,框架上挽着紫平绒帐幔,绣着大红双喜的床单上便是崭新的缎子被和鸳鸯枕。柴大树正在纳闷,怎么洗浴中心还有这种单间?却见墙上挂着的立地穿衣镜突然打开了,原来是个暗门。里面走出一个穿红制服的小姐,说:“先生,里面都收拾好了,可以使用了。”说完,便从前门离去。柴大树往里面探了一下头,见是一个极尽奢华的小浴室。这时,前门又进来一个小姐。确切地讲是个穿着平常衣服的学生样的女孩,很靓丽也很文雅,腋下夹着一本书。她回手就将门插上了。

柴大树知道,单兵教练就要开始了。但他一抬头,却感觉这个女孩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便问:“姑娘,你叫什么?”女孩说:“没听说还有问名字的,我如果说也是瞎编一个。”他问:“你干这个多长时间了?”女孩说:“刚干。我也不是天天干,现在不是还没开学吗?开了学我就回学校上课去了。”他问:“你在哪所大学?”女孩说:“别问这么详细好不好,传到学校该开除我了。”他说:“一晚上你收多少钱?”女孩说:“最低消费五千,每加一个花样两千。”柴大树又问:“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个学校的,我给你三倍的钱。”女孩说:“你干吗非问这个?”柴大树道:“你让我想起我女儿,她也在上大学。”女孩说:“甭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快脱吧!”柴大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女孩说:“我又不看电视,哪知道你是谁呀!反正是大官呗!”柴大树一阵悲哀。他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个开发商。”女孩说:“甭骗我,你那一身官气一看就清楚。你要开发就开发我吧,我身体上尽是好玩的地方。”柴大树突然拉下脸来:“住嘴,我是公安局的,告诉我实话吧,你是哪个学校的,否则你走不了了!”女孩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嘴里说:“大叔你饶了我吧,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出是哪个学校的!”柴大树道:“好吧,你跟我走一趟吧。”女孩呜一声就哭了,然后捡起书,递给他说:“我说不出口,你自己看吧。”柴大树见是一本教材,封面上并没写什么,他打开扉页,见上面写着“平川理工大学王爱妮”一行字。他把书还给女孩说:“好了,你走吧,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了,想赚钱就去勤工俭学,做家教、做小时工都行,要是让我再碰上你,就不客气了。”女孩连连点头说:“谢谢大叔,我不再来了!”转身便逃了。

柴大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他看这个姑娘面熟。女儿就是平川理工大学的,她曾经往家里拿过和女同学一起夏令营的合影,里面有个笑得灿烂的女孩,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没错,那个女孩就是王爱妮。

柴大树回到外间,深深陷进沙发里,然后点上一支烟。屋里不知哪个角落点着芭兰香,有一股微微的别样的香气。柴大树不喜欢这种香气,他想找一扇窗推开放放烟气,但没找到。方知洗浴中心的所有窗户全是封闭的。他狠抽了一口烟以后,就躺倒在沙发上。这里的一切都够水平,够刺激,但遗憾的是不合他的口味。不过,段吉祥的一番好意,他已经领受了。真是自己的兄弟啊!

柴大树其实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吃吃喝喝可以,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没兴趣。机关里几乎找不出不会打麻将的人,恰恰柴大树就不会打,或者说会打但从来不打。他很明白,你当领导的跟下属打牌,人家好意思赢你吗?人家陪你玩不就是为了给你送钱吗?他曾经陪着老市长去三柳县检查工作,晚上吃完饭后要打几圈,女县长王如歌坐在老市长的上手,对面和下手坐着县委书记与纪委书记。柴大树就站在一旁观战。一开局就见王如歌不断地碰对,一再为老市长争取摸牌机会。牌桌上的局势,明眼人是一目了然的。

王如歌也是平川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二十年前入学时是平川市应届高考生里的女状元。就因为成绩优异,在平川市家喻户晓,所以一毕业立即被三柳县的政府机关招去了。县里的女干部并不稀缺,但女高才生却并不多见。于是,她从办事员干起,一路上副股长、股长、副科长、科长、副县长、县长可以说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但问题是三柳县是个穷县,一个人能够不断进步并不意味着这个县就富起来了。要把一个县弄富了,那是系统工程,绝没有一级级升官那么简单。但在牌桌上,决不能露穷。这个道理王如歌心里明镜似的。

第一圈王如歌赢的多。虽然她屡屡为老市长创造条件,怎奈老市长手太潮,摸不来好牌,一把也没和。然而,尽管如此,老头却更来了情绪,于是猛喝一口浓茶,坐下继续开战。结果第二圈一上来王如歌送老头一个明杠,老头便来了一个碰头彩——“杠上开花一条龙”!乖乖,那是平和价钱的十六倍!早已超过了上一圈的全部!当时看到这柴大树就转身离开牌桌,一个人躲到外面抽烟去了。屋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和叫好声不绝于耳。他干脆远远离开,径自往山路上走去。月光下,崎岖的山路呈现了灰白色,他的心境也一如这颜色,空寂而清冷。

后来,王如歌追了出来,说,办公室主任上阵了,把她替下来了。柴大树不知道说什么,是阻止他们还是鼓励他们?三柳县现在正急着找市里要项目,给老市长送一点小钱算什么?王如歌见他沉默,就说:“柴市长,其实我和你一样,心里很孤寂。”一句话点在柴大树的要害处,两个人便坐在山路上聊了起来。后来人们风传他们俩如何如何,即源于此。

柴大树看不上范鹰捉。因为他也知道范鹰捉拿走钻石胸花和收受巨额润笔费的事。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一个普通人做事尚不能肆无忌惮,一个领导就更不能没有分寸。如果是几个小钱也就罢了,抄起来就是多少万,让下属怎么看你?传到老百姓耳朵里会怎么说你?那么,人们会问柴大树既然很廉洁,怎么会跟随段吉祥到洗浴中心这种地方来呢?问题就在这——段吉祥是他的死党,是他的有用之人。后面冲锋陷阵还指望着他。要扳倒范鹰捉仅靠一个于清沙是远远不够的,即使加上段吉祥也还是力量不足。所以,他要多物色几个心腹,多码几个干将。难道,他就真的与范鹰捉有不共戴天之仇吗?没错。此为后话。

柴大树一直在单间里等着,直等到段吉祥送走一群人然后来找他。此时已经下半夜了。一见面段吉祥就一通埋怨:“柴市长,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呀?那个妞是我左挑右选选来的,你怎么说打发就打发了?”柴大树道:“吉祥啊,你不知道,我一见那个女孩就认出来了,她是我女儿的同学,你说我能不把她打发走吗?我不仅要把她打发走,还告诫她以后不准往这种地方来!好好一个大学生不是生生毁了吗?”段吉祥道:“柴市长你太杞人忧天了,现如今这种女孩多如牛毛,没什么可吝惜的;再说大学生即使毕业也找不到工作,提前出来挣俩血汗钱体会一下下层生活未尝不是好事。”柴大树很想骂段吉祥没有人性,分不出是非,但他眼下不想为此伤了和气,就说:“不谈那个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听天由命。咱还是说说咱的计划吧。”段吉祥道:“我洗着澡就想好了,立马发起新一波进攻高潮,组织各方面人员继续找范鹰捉提问题,要让他上任伊始便手忙脚乱,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