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5节

44

南丁说:“桑,真没想到是你?”他笑起来的时候,样子一点都没有变。憨厚。哦,我才想起来,这个城市是他的家。想想我们那一届的毕业生,没几个有出息的,像南丁这样的,回家找一份工作,谋生,赚一口饭养活自己就已经不错了。大多数都处在失业状态下。为什么?对,尹度城的父母说的一点错也没有,我们没有知识,没有知识的人都是下贱的。

可看着南丁,我就觉得一切都乱了。即使是没钱,即使是没有知识,人也可以活得很美好。像南丁。

南丁说:“桑,你去哪?坐我的车吧!免费!今天我不拉活了,就专门为你服务。”

我嘴巴咧开,狠狠地笑了起来。

南丁从没见我这么张狂地笑过。他有点慌乱。是的,他是有点慌乱,因为他看见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齐唰唰的。

他说:“桑,你咋了?”

我说:“南丁,我想去你家。”

他开始搔头皮。一副为难的样子。

我说:“你结婚了?”

他点点头。

我说:“那算了。哦,那是不方便的。”

他说:“也没啥,老同学嘛。”

我说:“那现在我想离开这个城市,你带我去火车站吧。”

他拉开车门,我坐了进去。似乎是习惯性的,他把计时器推上去,红色的数字开始跳动,从这里到火车站不远,只要七块钱就够了。我偷偷地在后座上扔下了10块钱,到站的时候,他笑咪咪地看着我,说了一句几乎让我吐血的话:“桑,原谅我当年忽然就走了。”

然后,我看见南丁的眼睛里泛出泪水。

我说:“别这样。南丁。现在,我们不是都挺好的嘛!”

——即使心里再郁闷,在和别人交流的时候,也要伪装,哪怕是曾经深爱的人。我不禁为自己这种可怕的隔膜而产生恐惧。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在想念尹度城的原因吧。所以我郁闷,所以我见不得南丁的眼泪。

那个下午,我迅速逃离,仓皇得像一只在城市丛林中穿行的兔子。

大学校园里的爱情。一半是寂寞一半是冲动,也许还搀杂着一点点的炫耀。南丁是特别刻苦的学生,我不是说学习刻苦,而是游戏刻苦,经常翘课,翘课之后,胆子又小得像老鼠,见到了老师之后点头哈腰,很是闷的那一种人。就是这样,他也被老师狠狠地抓到了一科,要在来学期参加补考。——这种人,在任何时候都不缺少。今天,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时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是的,也许仅仅是因为寂寞。寂寞得常常一个人跳舞,一个在漆黑的屋子里看影碟,看到毫无顾忌地咧开嘴巴大哭,也常常独自一人出去旅行,那种寂寞,空前绝后,刻骨铭心。就是那时候,我的生活里空旷得呼呼做响的时候,南丁走进了我的世界。因为太过寂寞,我一直紧紧关闭着内心世界向外敞开了一道缝隙,南丁侧身闪了进来。

有一天,他腼腆地站在我的面前,问我要听课笔记。

因为老师几乎是恶狠狠地告诉他,因为多次点名而没有喊道,这次考试一定要抓他的补考。除非他考了高很高的分数。“那就考个满分给他看看!吓唬人呀,谁怕呀?”我对着耷拉着脑袋的南丁说。他一副苦瓜脸,“要是像你学习那好我也不怕!”“没事,没事。”——我最不会安慰人了,别说一个大男生,打算掉头走开,他却做出了一个很出格的动作,上前一把手抓住我,我尖声叫了起来。是在学校主楼的前面,人来人往的,忽然冒出这么一声尖锐的女人声,可以想想,多少人会停下来,好奇而又兴奋地看着我们俩,我们俩的手还粘在一起,好像是一对闹了别扭的小情侣。接下来的,似乎应该是我扬手扇了他一巴掌。人们从我们的身边走过,目光却似乎停留在了我们身上,不肯离去了。这时,他也意识到就这么傻乎乎地牵着手,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有多愚蠢。触电一样放开我。说了一句几乎让我吐血的话,“你别就这么把我扔下啦!”“那你还要干啥?”“你忘了?”“……”“我来是问你借听课笔记的。”我一拍脑门,连着哦哦哦地叫了三声,然后立马从书包里掏出听课笔记给他,转身走掉。一边走一边想:南丁这个男生可真奇怪。

晚上洗脚的时候,有人往宿舍打电话找我。我说等一等。其他的女孩子唧唧喳喳,她们说:“桑,一个男生。”我面无表情:“哦,知道了。麻烦你们叫他一会再挂过来。”她们很是扫兴,就闭上了嘴巴,各自走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一会,电话又过来。

“喂。”

“喂。”

沉默了一会,那边自报家门。是南丁。他说他把我的听课笔记弄丢了。我一听脑袋都大了。几乎立刻从地上跳起来,但我毕竟还是一个女的,没那么嚣张,只是尽量压下一口气,追问了一句咋回事。

他开始一五一十地说听课笔记是怎么没的这一回事,说得很是细致,比如怎么去游泳馆,怎么只是想冲个澡但怎么没控制住被同去的人一起拉下了水怎么就忘记了听课笔记没锁到箱里去怎么就玩得不亦乐乎,最后怎么听课笔记就不翼而飞了。如此等等。

“那咋办?”

“我也不知道。”他很轻很轻的声音。那一刻,我在电话的这一头都能想象到他说话的样子,低眉顺眼的,像是一个孩子。

忽然有点心疼。

我又开始犯病了。我知道,有一种感情要是泛上来,压不下去的话,那可就糟了,我将无法控制自己地想一个人,仿佛是要挖掉自己一块心头肉那样的想一个人。我知道,那是爱情。出乎我意外的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我早就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了。可是,没有。那么这到底算是什么呢。

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见他说:“要不,从明天开始,我们俩一块学习吧。我也陪陪你,你还可以教我,我就是觉得…觉得你真的太孤单了。”

我当时没说什么,挂了电话以后就哭了出来。

被人看出来自己是一个孤单的人,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

我和南丁从此经常在一起。

真正走近了,发觉南丁并非一个闷罐子,他也会说讨人欢心的话,比如讲起他们宿舍的有趣的事来,头头是道的,他们宿舍有个大L,总是自称是“青春期末期的男人,健康的男人,渴望爱情的男人”,其实已经都奔三十的人了,最近终于勾引到一个女孩,进展到哪我们可熟悉了,先是额头,然后是嘴巴,脖子……他不再说下去了。只是看着我。

“男生真是很色呀!”

他嘻嘻哈哈地说:“是的是的。不过像大L的人是很少的,他那人就那样,自己碰了女生的手也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的。”

“那你呢?”

“我不会。”

“为啥?”

“那是我们俩个人的秘密和幸福,谁也不能来跟我们一起分享。”

“屁!谁要跟你分享呀!”

他埋下头去,去理计算机的编程。半天没弄明白,拿着书又把头凑过来问我。我就给他一五一十地讲起来,可是我感觉到,在我讲话的时候,他的气息,热乎乎的气息从我的脖子吹进来,呼啦呼啦的,我一扭头,生气地说:“你干啥?!”

可是我看见的一幕让我瞠目结舌。

南丁瞪着两只可爱的大眼睛,流泪了。

男生居然也可以流泪,把我给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他问。

我没说话,只是把笔一扔,走出了自习室。

其实,南丁的心思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的谎言也早就被戳穿。我曾经在他的书包里翻到过我的听课笔记。——是在他去给我买中饭的时候,偶然翻他的书包看到的。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从一开始,我们的相遇到我们能够经常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他步步为营,将我圈进去。——只是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我发现了漏洞,我跳出来,但我不打算立刻跳出去,我还要奉陪他玩一下,一直到我玩腻了。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南丁。仅仅因为,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男孩子,包括他的样子。

我说:“南丁,让我们都冷静一下。”

开始了长久的拉锯战。我并不反对南丁爱我,但也从未答应过他。就是这样,很长时间,我们在一起,保持着一种暧昧的关系。

他骑车带我在晚上的时候在大马路上逛来逛去。我觉得那刺激极了。紧紧地搂住他的腰,结实而温热。或许因为太过卖力,有轻微的男孩子身体的汗味。或者一起去食堂吃早饭,然后在到运动场上去散步。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时间。

既简单又幸福。

我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蜷在被子里想:或许这就是爱情?我臆想中的那些爱情总是来势凶猛并且异常美丽坚韧,——其实也是脆弱。因为它总是因为太过纯洁而不幸夭折。

45

离开大连,继续北上。回到蜗居的北方小城。我迅速收拾自己简单的行囊,并且和房东结算了房租。然后从城市的一区搬到另外一区。我想,尹度城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是的,我想这类似于小时候玩的捉迷藏的游戏。

我不想尹度城看见我,心里又隐隐有一种期盼。——那样的不甘和矛盾,我心里想:若是他能够找到我,那我就嫁给他了吧。

接下来的生活,如同季节,如次继续。

以我这种懒散的性格,再也不适合于任何职业。所以,只能偷偷地躲在临时租来的一房子里,不分昼夜的写字。偶尔会给自己做点吃的,也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和潦草。写累了,或者厌倦的时候,我会吸烟,到楼下的公园里散步。看到年轻的情侣在一起,内心会泛起一点波澜,我会想到自己的楚楚可怜。——这是自己的选择,不能责怪任何人。

我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

以我和南丁在一起为蓝本。我仅仅是怀念起了过去的时光,想把它雕刻下来而已,并非其他,这其中,文字把我们的过去美化成一个好看的童话。我常常在写字的时候,看见我们的晶莹的过去。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下,两个小人竭尽全力地爱着,一直爱到天空全部明亮起来,一直爱到天荒地老。

可是,那个忽然折断的现实,常常出其不意地跳出来,掐死沉溺在幻想中的我。

——因为我,南丁大学没有毕业,就离开。

是被学校开除。

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我正在昏迷之中。

和所有天真的女生一样,我热爱虚荣热爱被温暖被关怀的感觉。常常忘记了,爱只是一个人的事。曾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南丁的幻觉之中,他成了我臆想中的王子,常常在危难之中飞出来,将我解救,然后,我们俩在旷大神圣的美仑美奂的大教堂举行婚礼……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简直能够令人眩晕。

我常常对南丁要各种各样的无理要求,像是每一个处在恋爱中的女孩子一样,有时候,那仅仅是撒娇,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在对方的眼里是如此重要。一旦撒娇失败,就会慌乱,就会伤心,躲藏起来不再见自己的小情人,或者在他的面前掉眼泪。

我就是这样。我承认,我也只是一个很俗很俗的女人。我有着一切庸俗女人的庸俗爱好。比如上街疯狂购物。

现在说起那些往事来,显得滑稽而荒诞,是我和南丁都不忍心去面对的一幕过往。

其实南丁很穷,他是农村出身,家里靠着几亩水田供养着他读这个大学。可他那么倒霉,在大学遇到了我。那时,我们女生之间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找对象其实就是找个靠山,为大学这四年的吃喝玩乐报销,要不,凭什么把如花一般大好的青春奉献给那些臭男生?他们有啥呀?——我们宿舍一东北女孩说起话来风火得很,常常是叉着腰当面训斥他的湖南男友:哎,你说你算个啥,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要才华没才华……那男的就嘻嘻哈哈地去摸腰包,说,可我有钱呐。是的,许多女生都这样,找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贪图的也许仅仅是对方的出手的阔气。我不是,我的初衷不是如此,我仅仅是为了打发无聊,而且我觉得南丁是个有点闷的男生,我们在一起,应该会不错。不管怎么说,就算是给自己这四年找个伴吧。

有时,我是那么相信:一个人不如两个人。于是我答应了南丁,和他在一起。

南丁在我的身上花了许多钱。这不是我想要的,却又是我无法拒绝的。他总是为我买这样那样的礼物。这些都不是我最喜欢的。记得有一年,我们俩去地质街。有一家商场在做活动。只要回答上三个问题,就可以得到一个石头记。也许你也曾在街上见过那阵势,很是喧嚣与聒噪,是我所厌恶的。经过的时候,南丁却执意要留下来。

我有点生气。于是,一个人气恹恹地坐在不远处的长排椅子上,看着挤在人群里的南丁,他跳上跳下,滑稽得像是一只猴子,一点也不优雅。想想和他这样的男生在一起,我都快郁闷坏了。可是当我在一片粗劣而聒噪的音乐声中,听到主持人喊出南丁的名字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吃惊。他满头是汗地跳到台上,一脸幸福地接过奖品。主持人问想把这个礼物送给谁的时候,他踮起了脚跟,向我这边望来,他抓着头发,一如既往,是腼腆的模样:“我要送给我女朋友”。主持人穷追不舍,“她就在现场吗?”“是。”“那把她请到上面来可以吗?”他想了想,“我想她不会喜欢这么多人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到了,我觉得凝结在我心里的那一块冰“哗啦”一下就碎了,一股温暖的气息袭击过来。那样一个时刻,我觉得,南丁是懂我的男孩子。他跳下来,拉起我的手,向远处走去。躲藏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他小心翼翼地把石头记挂在了我的脖子上。然后他问我,“喜欢吗?”我说,“喜欢。”我又问他:“刚才你为什么说我不会喜欢在很多人面前说话呢?”他告诉我:“我不想让我们的幸福和那些人一起来分享。”就是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最幸福的女孩。

也有争执。——每次争执都很激烈。像是一场极具破坏性的战争,像是一场无可阻挡具有致命的摧毁性的风暴,像是结束了以后一切都无可收拾一样,我们是那么专心致志不遗余力,每次争执恨不得将对方一锤致死。

可是,其实,每一次伤害都是为了验证我们必须在一起,必须不离不弃。因为彼此都太过孤单。

或者仅仅是鸡毛蒜皮的问题。忘记了,可能只是为了一句话。记得那段时间我们学校接连出现了几起很恐怖的事,比如有易装癖的男子穿上了女人的花裙子守在女厕的外面偷窥,诸如此类不知是真是假的花边新闻。我总是提心吊胆。可南丁总乐意在晚上带我去网吧打游戏,甚至不惜花吐血的力气试图把我培养成一如他的游戏爱好者。我天生对游戏缺乏兴趣,每次玩了一会就会觉得意兴阑珊。于是坐在一旁挖苦他: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热爱游戏吗?他没时间理会我,一心扑在电脑上,哼哼哈哈地应付着我。

我说:“一个人喜欢游戏,是因为他惧怕现实。”我说完这句话后,他停下来,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凝了霜。

“怎么讲?”

“游戏是虚拟世界。在现实中,你是一个懦弱的人,是个孬种,所以逃避到虚拟的世界里寻求满足感。如是而已。”

他愤怒地看着我:“桑,你说我是一个孬种!”

我说:“是。”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但我并不打算就此停下来,“南丁,你应该放弃游戏。到现实的世界里来,不要总问我要听课笔记,不要四处借钱,不要不务正业……我不希望听到别人说南丁这个人怎么怎么赖皮……”

——我说的意思是:南丁的钱总是不够花,他经常借别人的钱,却难于偿还。

他皱着眉头看我。我知道他心里的委屈。花销之所以很大,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样想下去,我忽然想到,以后,若是我们结合了,每天一定会沉浸在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的琐事中不可自拔。就像是一阵风,忽然就很沮丧。

那天,我们吵架。彼此指责对方。互相伤害并以此为乐。

晚上10点。在学校门前高架下面,我们面对着面。雨在我们中间落下来。我确信是雨水将我们俩隔开了。有时,我甚至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他只是在说,还很无能地哭了起来。他抽了我一个嘴巴。我跳起来,我大喊大叫,我脱掉了鞋子,抛向了空中,我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癫狂起来。我说:“南丁,你就是一个孬种!我要离开你!”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就盲目地跑动起来,但还是感受到黑暗中涌过来的光亮,连同刺耳的刹车声一起传到耳边。南丁一把抓过我,远远地向后抛去,我一下跌倒,头撞在了马路牙子上。

于是,世界一片黑暗。

我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南丁离开了学校。并非因为我,而是他在学校食堂拣别人的书包被抓到了。在学校的派出所,他交代,其实这么做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算一算,那正好是我和在一起的时候。

他就这么离开了,仿佛一滴水,一下就消失,看不见,而且仿佛未曾来过一样,只是我在回忆里闻到了潮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