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记
这一条长廊,完全是中国的。
廊下圆柱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浅浅的有着坡度下去,是正红色。窗棂用了黑棕色木料来格成几个井字,那镶着的玻璃彷彿就变成了印有暗花的糊纸,叫它四周的节拍都缓慢下来。
礼拜六的课排在四点至六点,有时候早下课,等校车的空档,他便立在圆柱旁,跟学生聊一聊,看他们渐渐散去。现在的大学生比起他那时候,瞧着都是一副聪明相,又挺会跟老师说俏皮话,时时还要留意他们几分的。
长廊像姑苏台上的响屧廊。那里应是南天下的繁华尽在裙摆下隐现着的一双小木屐,叮叮叮直轻步移上金阶。他觉得木屐是响着风铃那样一颗一颗碎碎的轻击,每一声都像对风的一个疑问。而且西施的眉心有颗痣;大概是从前看电影西施的印象。
留学回来这几年,简直是发高烧的同归热。这样一座中国式建筑,他有时讲课当中,阳光滤过窗棂,落在讲桌上一,,迟迟疑疑的;教科书上的蟹形文字在一道阳光尘埃里,会突然变得陌生不识,他便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地老天荒。抬头着着这一群青年,总是前大半排都教女生占了,男生敬陪末座。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见不出表情,也就单单是一张脸,没有名目。他看着,无端的胸口便要抽痛起来,想到余光中一句诗:「中国啊中国你要我说些什么?」最近,他是偏偏爱说一些字眼「古老」、「沧桑」、「汉唐」、「河洛」;只要思及这些,心就胀得满满发痛,可是他甚至爱刻意去寻找这种怀古的感动。立在长廊圆柱边,随意一点姑苏台的联想,都要叫他感到是情意奢侈得无边无际。
对于中国也便只是这一点单纯的思慕了。
晚上,参加学生包饺子。学期刚开始,联谊会雨后春笋的到处泛滥,今天一个饺子会,明天一个汤圆会,校园里海报重海报贴得路灯杆子上也是。
乔治是这班班代。个子奇高,架子生得如螃蟹,浑身关节的骨感;走着路触头触角,所过处像是一排磁碗磁碟都要稀里哗啦给掀翻下来。他就在桌子椅子间忙进忙出的招呼,叫人心上很有些压迫。
有个留埃及艳后头的女孩捏着饺子皮打皱,乘乔治经过身边,手上还白扑扑是面粉,一掌拍在他身上一塌白,声音尖尖的:「拜托!George。一边坐下罢!」
四面马上跟着应和要他快快别忙了,他在盛情难却下乖乖的搬张椅子安顿妥当,张望了一下,觉得是一班的班头,又将位子挪至唐老师旁,特意伺候着老师。
「老师会包?」乔治找着他说话。
「早被三振出局了。」
那头一位是康乐股长罢,拎起一个不成形的饺子向乔治笑:「那那,这就是三振出局的……」
他干脆把自己糗到底:「等着下出来都是裸奔的。」
大家笑起来,一阵子互相挑剔起对方,这粒那粒都该三振掉。
「修哪些学分?」他问问乔治。
乔治挺老实的一科一科报出来。
「打字还修?」他十分诧异。
「一年级必修,没学分。二年级选修,一个选分很多人修哩。」
这个外文系也是好玩,竟开出商业英文、新闻英文、英语教学法;英语会话也罢了,连打字还开课,学校倒要变成补习班。他开玩笑说:「你这修打字,该去YMCA才是。」见乔治似乎不明白的样子,便补上一句:「其实自己练就行了。」以后讲课中他提起应用英文这些东西原来简单,哪里要开课!市场上多的是参考书翻一翻即刻会的。学生当他夸张,并不理会。
饺子端土来,虚让一番,还是先孝敬他。乔治替他拣几个造形好的,浇上作料,又道:「烫得很。筷子先戳一戳。」他直嚷着「自己来,自己来。」心想这年头难得见这些礼数,又是个大男生,看着块头大,心倒是细;去美国几年,他自己都是不怎么这些了。结果吃在嘴里,仍旧一口下去!辣辣的烫个正着,眼泪也烫出来。
他们叫做赛门的那个男生,常时穿一件牛仔裤,裤管刮成毛须须,膝头贴两块大补钉,走路一副妖怠相。这时拿出吉他淙淙淙弹起热门音乐,大家吃完饺子,筷子汤匙击着碗盘打拍子。赛门弹弹唱起来,那张脸立时变得龇牙露齿很痛苦的样子,因歌词是说一个男孩子失恋,想起往日的金发姑娘,啊,什么都不要,都不要,只要妳那甜蜜的一吻。
赛门唱得熟极而流,难怪这家伙的英文作文半票子,不跟你来主词动词的文法,却又不能说他错,原来是从热门音乐学来的英文。
情绪唱到高潮,节奏猛然一变,「崩、恰,崩、恰,崩、恰」。里头便有人开始骚动:「杰西,吉力巴。」怂恿半天,推出一个瘦个儿,痨病鬼的瘦,下巴又短,藏进衣领去了;那一眼一嘴的不屑和愤惫。
赛门刷刷两下弦,催他,憋出闷闷的低音:「Partner?」很无赖的。
总是那几个又叫起来:「萱萱。萱,上呀」
痨病鬼一句话不说,单是朝着谁扬扬头,伸出根食指像是不耐烦的招一招:「快来啊,妳是!」
人群里就跳出了个女孩,耶稣头,紧身牛仔裤,宽皮带,当中扣着古铜色大铁环。她圆扁的小脸顽皮的吐了吐舌头。两人便在场中跳起吉力巴。
看着他们,他是融不进这一团热闹。扯了个饱嗝,满口酸水,还带点饺馅渣渣,味精放得太多了。
后来两人换成探戈,吉他打着拍子,慢、慢、快快、下沈。每个旋转下沈步众人就欢呼一声。探戈是半推半就拉锯战,男子戴着大金耳环,女子浓眉赤红嘴唇,南美洲丛林火光昧昧中的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外面早已是光亮亮文明世界了,他们还在眨眼的迷惑中,好容易睁定眼又已是落日黄昏,只剩得荒荒的茫然。
他这在恍憾中,耳边一声清亮的女音:「老师──」惊醒来,是华秀玉。
才第一次上完大一英文,刚收拾好东西,卡的关上OO七要走,有人喊住他:「唐──老──师」这个女孩就立在讲桌前,个子只有桌子齐,留浓浓的浏海。他隔着讲桌亲切的俯下身去,觉得她怎么如此小不点儿,简直是柜台前踮着脚丫买糖的小孩。「老师有没电话?」「有。有。」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数字。女孩一边抄一边说:「今天上课讲的,以前都没人说过……」他听了甚是讶异,连声道:「Thankyou。Thankyou。」坐在校车上,外面的天空很低,云朵就在那一片相思林上。他仔细想着课堂里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大一英文还指望能谈出大道理的么?无非翻译文章罢了──可是现在是大学教育呢!真是叫人羞惭。外文系的英文一科四学分,大家十分贵重,一个个埋头苦干在书上注得又蓝又红,还有黄色签字笔一横横粗杠;学生与他都是这样认真。那阳光煤尘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没有名目,他自己也是和他们一般走过来。唸莎士比亚,米尔顿,查阅不完的砖头书。然而这整桩事情根本是不对,连认真都只是浮花浪蕊。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包厢座,无意瞥见车身前面反光镜,映出树影扶疏中那座朱红圆柱走廊,小巧精致,该摆在西施的掌心上。车子绕过铜像一个转弯,走廊即刻忽的消失了,他不甘心凑近前看,镜里一下出现一张鼻子嘴巴出奇扩大,上下拉长了的凸凸脸,在车身晃动中抖个不停。他喜欢女孩喊的那一声「唐──老──师」,有些犹豫,又有些调皮,卷舌音也过分了些。那圆柱的朱红是他心上一颗硃砂痣。
「嗨。刚才没见妳?」他朝旁边欠欠身。
「嗳,才来。」
乔治马上把位子让出来,一边另寻了椅子坐。
「没吃到饺子了──」
「吃了,吃了──吃了几件衣服。」华秀玉抿着嘴笑嘻嘻的。
他哈哈笑起来,想裸奔的典故这么快就传开来。这女孩今天穿的像小凤仙,黑长裤,黑毛衣;对襟领子、喇叭袖和琵琶襟都镶上吉祥红色钩花宽边,那一排浏海更是中国的流苏了,一种东方的华丽深邃。
华秀玉递来一本书:「老师,未央歌」
「你们现在,这本书,很Popular,嗯?」
「嗳。」
他翻一翻,书中有些眉批圈点,似乎下周工夫读的。他那一代读詹姆斯跟福克纳,谁都不屑唸未央歌,去了西半球回来,学校竟然风行起这本书,连其他趣味也不同了,他倒是李伯一梦二十年,醒来见竿上都给易换成星条旗。华秀玉原要说些什么的,似感到他眉色之间不大同意,一时噤住口,脸便有点讪红着。
「销好几版了。」他只好把书再翻一翻。
「嗳……」
跳探戈约两个下来,大家喝采不停。痨病鬼竭力掩饰住兴奋,将短下巴昂得半天高,像是很不甘心叫人占了一场便宜,亚当苹果在他细长颈子上咕噜的一大块,那唇角有笑意没笑意,愈发显得一派愤世嫉俗。跟着几人又在掌声中嚣叫起来:「棍儿──海誓山盟。」「我在夕、阳、下──」不知哪个男生学了一声,下巴颏都要掉了,歌词嗲得只听见「也也噎、也、也」。众人爆笑出来:「棍儿,棍儿。卡紧啦……」
他重新坐正来,书还给华秀玉,笑道:「喜欢里面的谁?」
「嗯──喜欢小童。」她这才被鼓励了;又是那一分顽皮的腔调。
「我也是。」
「那──老师呀,那我们礼拜四晚上座谈会,老师来参加好不好?我知道,查过老师礼拜四下午有课。晚饭我们请老师,好不好!」华秀玉这段话一气呵成,讲完竟有些气吁吁。
他听了好笑,还在考虑当中,便先问:「Topic呢?」
「未央歌带给了我们什么。」
这个女孩的浏海浓而且长,眼睛藏了一半在里头,好像烟柳重重中一对戏耍的燕子,咻地剪波而去,水面一幅幅涟漪湮开来。
叫棍儿的男生到底不肯唱,康乐股长出面调和僵局,玩起歌唱擂台,一班分成两组,一组先开始唱:「绿油精,绿油精,爸爸爱用绿油精…」
他放大了喉咙问清时间地方,约好在餐厅碰头。两人便静静听着对面那组唱完「气味芬芳绿油精」。
他告辞出来,乔治送至门口道了再见。校园里的路灯已经燃起,一盏一盏照向天际;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会是个好日子。沿着石子路走,脚下沙沙响着,走远了,还听见他们一波波声浪:「白浪涛涛我不怕……嗨哟依哟依哟嗯嗨哟…」他心底生出悲意来。
前些日子吉米从纽约来信:传闻哈莱斯还是被炒鱿鱼了。他难过也不是,随便打发过三明治,出门压了一晚马路。霓虹灯衬着天鹅绒蓝的黑天,闪耀中一大幅电影广告画报,「力争上游」;课堂上问学生这部片子如何,弹吉他的赛门几乎是半卧在位子里,笑道:「嘿,嘿,我喜欢最后,那家伙把成绩单摺成飞机,射出去。」哈莱斯给他们成绩,苹果派一个A,蝴蝶风筝一个A,他自己三十页的报告一个A。期末考试,单给一块印记,圆环当中复复杂杂的什么雕花,像是中古世纪的家族标记,就依这块玩意儿由着人大盖去罢。那次真是要命!他旁边的犹太鬼倒是笔不停的,哆哆哆扰得人心惶惶。他的前几届,还没有正式的文学训练方法,大概正好他这一届起,美国式一套文学批评进来了;他一路唸上来,研究所读完出国,却遇到哈莱斯这样一个人物,挖哥伦比亚大学墙角的,生成一副倒扣齿,抽屉把子嘴,金嗓子;讲课中比手划脚,有一种演莎翁剧的夸诞。哈莱斯的自是反对学院派传统不惜如此,然而毕竟也成为过去。他是不会这样,在堂堂大学府里踢起足球来;虽然小林每次狠狠的捻息烟头,一摊手:「OK,OK──反正,你他妈的就是彻头彻脑无政府主义一个!」
华秀玉这一代读未央歌又如何呢?沙特他们也要过去么?他深深的倒吸一口气,三月的夜间还凛凛有些寒意。一弯新月钩在树枒梢上,随手可以招下来似的。长廊在黑暗里睡着了。
上回阿秋伯北上,家中要他春假无论如何南下一趟,介绍梅村李家大妹仔。阿秋伯巴巴远拎着包袱来,带了两大瓶肉松,还有一罐笋干酸菜,原是母亲的意思。因路上颠簸不定,汤汁污得布巾一大滩油渍;这块包袱皮也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当年来北部联考,靠它包的文具书本,还被时髦人嘲弄了一番。
家乡每到过年,平日烧洗澡水的大锅用来炖笋干酸菜,那一锅直至元宵也销不完,一个月屋子满满是酸馊味。最后剩的汤汁才是肥膘,年的精髓,下面条和了吃,兄妹几个都要抢。他第一笔薪水即刻替家里装换了煤气炉,连同红砖灶台;跟着是置热水器,那口大锅就尘封到储藏室,一年一次摸寻出来刷了用。他始终怀念烧柴火的日子,母亲热着笋菜,有时一掀开锅盖,热气蒸腾,卷着一股窜鼻的馊香。夕阳停在毛玻璃上,日式的格子窗棂,晕晕糊糊一片白光。母亲立在蒸气暮露里,一件褚色碎花袄子彷彿褪得无色了,人亦变得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是一张年画糊在大门口,对着过往来去热闹的尘世只是无言。门眉上贴着「礼义人家」;两边还有红底金字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干坤福满门」。廊檐挂的一串串腊肠、燻肉、咸鱼,小黄老是蹲在下头,漫空划一划鼻子,眨巴眨巴眼睛,垂着尾巴一旁走开了。今年没回家过年,吃着捎来的笋干,想起乡下生活种种,心上可又是叨叨唸个没完,汉唐太平岁月的悠长啊。
母亲特要阿秋伯告诉他,人家李小姐也是位新派作风呢。母亲这种人说出这种话,真叫他感到抱歉,对老家、对社会都是。
在纽约住的学生公寓,后头对后头。对门楼下住三个女孩,门户经常大开,什么都给清清楚楚瞧在眼内。有个女生,成天日头当中才起床,披散着耶稣头,一条热裤,懒着步子至走廊上,随意做几个柔软操。那张面孔许多雀斑,白皮肤变得淡黄色。一次偶然的抬头与他眼睛碰个正着,也没有表情的,道声「嗨。」便进屋子去了,他都还来不及回她一声,觉得纽约这个地方实在可怕。与李家阿妹幼时玩得很好,大伙拜师兄师妹,在狗尾草漫膝的野地上杀刀;还带剧情的,总是师妹遭了五爪紫毒,他做师兄的就要又气又恨,发誓报仇,盗得了仙芝解药。李阿妹每次扮坏蛋扮得顶顶认真,一棍杀下来没有轻重,大家都怕她几分。阳光很强时候,李阿妹脸上平常显不出的雀斑,一点一点淡褐色都出来了。那一伙小女生里,只有她高中毕业,每日骑红色单车加工厂上下班。
李阿妹的照片穿着牛仔裤,戴宽边大草帽,阴影罩在脸上,也看不真切。阿秋伯旁边伺候他颜色,口中直唸:「人还要标致些,嗳,标致些,比起相片……」现代女子各国看着也差不多模样,跟都市计划一般,都统一化了。
大一那年,交上一位中文系女朋友,发神经说了什么歪话:「你们国文系,天晓得,懂得文学!」便把人气跑了。那时并不在意失恋这档子事儿,心头只有图书馆,图书馆前椰林大道,枝枝摇展得蓝天白云一年都是盛夏。盛夏的午后,读莎士比亚瞌睡中醒来,蝉声哗哗哗地,阅览室一角阴阴凉凉,他的志气大得要直上青天。
老邓真是他们亲爱的袍泽兄弟。
春天第一次的阳光初照,篮球场上摆着一座老藤椅,上头铺得大张旧棉被,几件高凳矮凳占了棉袍跟其它厚衣物,水泥地上散着旧黄书籍,一本一本摊开来,像冬阳下晒暖的老灰狗。他去图书馆,弯道过来,瞧瞧什么宝贝东西,竟是老舍、郁达夫、朱自清一伙的,正在翻着,那边忽来一声钟鼎之音:「喂那位同学,有兴趣嗯?」
他骇一跳,抬头看,是图书馆主任老邓。走在春阳下,满面的红润发光,白色长髯映得银白银白,他都看呆住,还愣蹲在那儿,老邓已好似泰山压顶的过来。
他缓缓站起来,只有老邓下巴高。「我,我……」
「要看?看,没问题。喏,都是你的。」老邓满意的看着地面散着的书本,像是一群子弟兵。
「邓先生──」
「老邓,老邓。没的那些囉囌劲儿喊老邓就好,嗯?」一掌拍在他肩上,好结实,叫人踉跄了一下,有点吃不住。
「这些,哪里弄来的?」他问着还带些胆怯。
「嗳──没关系。别这小模儿样……」又拍拍他肩膀。「什么来着?噢,哪里弄来的?你问咱们哪里弄来的,背包里背过台湾海峡来的……」
老邓的中气十足,后来混熟了,时常喝酒喝得高兴,一踢开椅子才霍地站起来,直有天花板那么高:永远是那曲「盗御马」。「将酒宴,摆至在分金厅──上──」「我与──那──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唱到后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气都不换的,好像策马而奔,眼着剎不住车了,却猛然一勒缰,「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屋当中垂下的一百烛光就在大阳穴边,途中不意撞了一下,随着节拍的激长直晃动,小屋内即飞奔在马蹄上似的,逼得人透不过气;现在也逐渐停蹄下来。老邓唱得白髯贲张,大脸在灯光旁烧得愈发通红,唱完,抓起一杯满满的,喝道:「干!」
图书馆来新书,老邓指挥着运书车进出,车轮毂轳毂轳的响在大厅里。瞧见他们,一副大喉咙又扯开来:「新书来囉,新书来囉。来来来,一人捎它个三本回去!」往后索性将钥匙交给他,那两年,连宿舍也不回去了,晚上便睡在桌上,清晨起来开大门,见老邓篮球场上打太极拳。旭日东升,雾气还没有散尽。
有时夜里一觉醒来,枕着手臂,一座大房脊十分黝黑,又高又深远,四壁书架一排排列得整齐森严。那些精装烫金的砖头书已经泛黄了的,每本都可以叫出名字来,不看它们,也要天天巡回一趟,闭着眼都能伸手摸来。外文系的本来就是highclass,起码一篇文章在手,三两眼即可瞧出作者的意图;这地方对比,那地方隐喻,朋斯「圣威里的祈祷」有名的反讽:
除此,我还要保证,
对丽姬的女孩,有三次──我想──
但是上帝,那星期五我酒醉着
当我接近她时;
否则,你知道,你忠实的仆人
是不打扰她的。──
甚至反讽的定义,他能毫无疑问背诵出来:严肃和诙谐或幻想和平凡之间的平衡……那个中文系小妞也算得登文学之堂?
高高的窗户钉着铁格子窗栏,一拥小小的方天就在那里,夜间看着呈深蓝色。平常,单单就是那颗星,透体的晶亮悬在窗口,近到他都深信有一天会叮铃一声落至脚前,拾起来,冰冰凉凉的。也许是伯利恒的星星──他们听见主的话,就去了。在东方所着见的那星,忽然在他们前头行,直行到小孩子的地方,就在上头停住了。他们着见那星,就大大的欢喜。他觉得一颗心一直胀大,大得同屋顶般高了,还要溢出去。有月亮的时候,月光泻进来,在前方桌面撒下一片凉凉净净,他彷彿看见自己沿着那道清虚的素光飞上去了。大遥远的未来是一团耀白的光网,风驰着,有多少宇宙星辰忽忽的滑过耳际,脚底下那望不尽,万点浮沈的星云越来越远,越来越迷蒙,想着天上到了,身子顿时脱去骨肉的轻起来,飘浮在完全静止、完全和平的大光里……「小唐,小唐,嘿──喝──」有谁叫他,来自云雾的云雾之外,却只在这顾念之间,眼前轰然一黑,再定睛一着,是盏日光橙。他惊弹起来,讶异怎么在桌子上。「开门哪──太阳晒屁股啦──」大厅里整个的阳光漫漫,对墙书架蒙上一片金粉,有些烫金字反射成一颗颗银砂,那么多古旧的典籍,好像在此刻才是今天的。他去开了大门,老邓赫赫的庞然大躯,剪影在晨曦、蓝天和迎天招展的椰子树下。老邓又是一掌推得他倒退好几步:「睡死啦,小子咱们拳都打完了。」他还没有明白过来,呆立着抓背,半天总抓不到痒处。
大学几年没交到朋友;那时他们的现代主义跟哲学系存在主义凑上了,人人都变得鼻歪嘴斜,眼中没有旁人,他自己更是恃才傲物,从不参加什么group。常年一套大学服,又旧又脏,奇软奇软的挂在身上;留两撇小髭,独来独去。凡是一切温情,浪漫或庄严的,他一概要来反讽一番。老邓的与他的世界全然不同,却不知为什么,他永远无法嘲讽。老邓的一声喝道,每每把他当下一震,震回到一个最简单的人。
毕业典礼,母亲说什么也要亲自北上一趟,「一生一次,合算也是该奔波点。」早一天便来了,歇在开裁缝店的大舅家,夜晚挂了好几通电话才接到他,房东一家正在着电视剧。母亲还不清楚电话的功用,线那头,简直是嗓门开到极限的聒噪着喊:「阿平啊,你是阿平啊……」
「是啦,是啦。阿母啊?阿母你是几时来的?」
那边叽叽咕咕笑好半天,才又说:「你现在做什么?」
「现在?现在刚刚洗过身子……」他歉意的着着房东一家,电视正好广告开始,房东太太过去息了音响。
「喂,喂,听得见没?喂──是。阿平啊,明日你舅舅舅母偕我同去──」
他急急抢道:「免啦,免啦。人家做生意忙死了,一个典礼而已,叫那么多人干嘛!阿母,同他们讲千万不要──」
母亲果然回头喊:「阿平说你们免去啦……」半天,那方嗤嗤喳喳只听见许多杂音,有些旋律什么的,隐约听到一句:「擦伤、烫伤、虫子咬伤──三马软膏。」这边的萤幕上摔出一只特写拳头!握着条细长盒子,一排大黑字「三马软膏」。即使已经堂堂电视机了,仍旧街边卖草药的气势,沙哑的喉咙大吼大叫。
「喂──阿平啊,你阿舅讲一定要去呢。一辈子单单这一次嘛。这是祖先有灵有幸保佑的咧,不热闹点怎么可以。」
「阿母,妳这真是……」
「喂,喂。晚上吃些什么了啊?」
「吃面线。」
「又是阳春面,嗯?」母亲听他.这头没吭气,叹了一声,说:「明日就同你阿舅一行人去啦。今夜好好睏一觉──别再弄到七晚八晚才睏!好,好──」卡塔,叮──便挂断了。
这通电话打得满手心汗,脑子昏昏沈沈。母亲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他知道母亲此时必是身子直发热才在舅舅众人面前,心底藏着兴奋和羞怯。
第二天母亲等一行老早便来了。阳光塞得一屋子都是,汗热热的每件东西都像膨胀了一圈,到处撞着。
他早点还未吃过,母亲解开包袱才一包透明塑胶袋装着白煮蛋,要他抹细盐吃了。
「吃不下。」他奇怪领带怎么找不着了。
「多少吃一些,不然等下空肚子要坐几小时,怎么受得了。」边说完,剥好蛋壳,沾上盐巴,递给他。
「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他也不睬母亲,「阿舅──」大舅赶紧从椅子上挪开半边,领带正在下面,对半压个大绉摺。他便凑合着门边一枚小圆镜,打起领带,汗水已经湿透了整件白衬衫。
舅妈旁边说:「蛋恐怕很噎人,不是还有点心?」
母亲在包袱里捧出一盒义美甜点:「这你舅母带给你的,吃块罢……」
他见舅妈沾着床沿坐,墨绿暗花旗袍剪裁得好合身,笑咪咪的望他,只好捏了块寿司意思一下。
一出门,烂漫的阳光撒个满怀,蝉声遍地遍天鸣叫,叫得整条红砖路热燥起来。违章建筑泛滥在路边一排,搭的粗帆布棚子伸出一张张阴影,占着路面,摆书摊、卖水煎包、牛肉面、爱玉冰。脚踏车单行道上,吱吱哟哟来去穿梭;有一辆骑到红砖道来,把人直赶进棚子下,撞了吃豆浆的,溅得乌油油的桌面一滩白汁。登时一片纷乱。槟榔树耸入高高的蓝天里,母亲跟他立在树下拍照,树干上贴有蓝底白字标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顶学士帽老叫撑着的阳伞碰到,才扶正又碰歪了。大舅逗着人笑:「笑一个,笑一个,呵呵呵嘿──行啦。」柏油马路一蓬一蓬蒸散着热气,两个女人走在前面谈笑。阳伞下,母亲长至腿肚子的旗袍,没甚款式,平底鞋,很小很小的脚。他跟舅舅后头走着,长长的路上没有说话。椰林大道,两排插的国旗,因为没有风,都立得毕挺毕挺,一个一个小兵勇。
若不是母亲他们,他是懒得揍这些热闹,还有资料要去找。在花廊下石凳上休息,蝉声鸣──鸣──鸣──鸣──吱──就在头顶上叫。他一旁坐着,母亲扑扑的摇着蒲扇,两人也就是无言。草坪上,太阳一地艳艳的。他起来去买了几瓶汽水。
唸了四年的书,怎么愈是与人不能相处。他实在胆怯回到南部老家。
家就在黄金金的稻田那头,穿过很长的泥巴路,两边黑绿的灌木丛,芜杂猖獗,贱生着橘红色灯笼花,是亚热带那种慵懒漫长的午后。孩子们掐下花朵,去了萼跟瓣,剩下指尖大白嫩的花心,黏在鼻尖上:「我是俄国大鼻子。」也不知何处得来的印象,一时风行得很。厨房后面一片竹林果林,莲雾落得满地,养得泥土黑沃沃的。黄昏时候,母亲要他去林子里拾莲雾来喂鸡,捡了半畚箕出来,倒把蚊子喂得饱饱。也去挖笋,那一铲下去,探到了的剎那,像跟地母的血脉忽然相触了,震得一麻。廊檐底下堆着新砍来的木柴,斧痕处是牙黄色还潮湿的,一股淡淡的甜香。正厅里一张八仙桌,靠墙两边摆着长板凳,常常是他爬到凳上撕日历,一撕十几页,日子就在手指下忽忽地一下飞过去;有时候故意撕过头,几天便不知要望它多少回!一天一天觉得光阴再也没有止尽。进出卧房隔着块布帘,年岁久了,花花草草的图案也都枯干萎黄,叫不出颜色,姊妹几个立在门边讲话,讲着讲着,便爱将布帘裹起脑袋来,露出两只眼;不然转个圈包起身子,变成印度人,母亲见着就骂:「作贱作死了,要把帘子坠坏才称心啊!」供案上置两盏红灯,夜里两朵血红血红,溅得祭案上那一片也是。
家乡的一切叫他在反讽的世界中,忽然着见一个他原来的人,因此怯儒。寒假暑假也不愿回去,留在北部工读。今天母亲来参加他的大日子,整日他都不对。
吃过中饭,送他们去车站,阳光如蜘蛛网缠得满头满脸。母亲临去还非要买两罐奶粉留下,「晚上爱晚睡的人,不加点营养,等瘦得像支洋火棒,还唸什么书!」
「吃了牙齿上火」
「胡说!」母亲与他争得有些气上来,两颊泛着发高烧的那种红晕,鼻头都是汗珠珠。
公车久久不来,没有风、没有云,蝉声哗哗哗的,直叫到蓝蓝的天顶上去。舅妈打着阳伞,母亲一起避在下头,两人说着话。很安静的时候,母亲才转头跟他讲两句,眼神很散涣,看着他又彷彿并不在看他,「闲时还是回来一趟罢……今年芒果生得很好……」
「好」
卖冰棒的叮铃叮铃摇着铃铛,在这炎炎的午后,迳自是一条清闲的小溪水,淅沥淅沥流过低垂的树荫。
「吃上头不要省啊……」
「嗯。」
「上火多吃一些杨桃。」
后来又来一位同班同学等车,他只好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嘿嘿……舅舅、舅妈……」好苦恼车子怎么还不来呢。
待母亲夹在人群里,仓促中挤上车,开走了,他慢慢踱回住处,想着这世上母亲才是他的亲人。傍晚时分,炊烟升起了,母亲忙过一阵,走出厨房,一身子柴火烟气,与斜照进来的幕霭和成一团迷蒙,蹲在门槛边拣四季豆。可是这样半天的见面,也就只是草草的过去;甚至巴不得快快送走母亲的好。连挥手道声再见也没有。
去冰菜店要了杯柠檬汁,收音机唱着:「我要为你歌唱,唱出我心底的欢畅,只因你带给我希望,带给我希望……」今天是他的大学毕业,母亲说的一生一次啊!但是也没有什么分别的了,他已不曾再做过飞腾到天上的梦,虽然照样要考托福或是研究所。老邓后来到底因为图书馆的书足足遗失了三分之一,离职前一天,又约他去宿舍吃小菜喝酒。他本来还为之感伤气愤的,老邓却并不怎样,梨山有片农庄,打算跟朋友上去开垦。酒酣处依然那曲「盗御马」:「将酒宴,摆至在分金厅──上──我与──那──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啊墩,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坐地分赃──」英雄盗马的不得已,这一晚也合是风萧萧易水寒兮,「干?」杯里亮晶晶的映着一百烛光,老邓一张大面隔着玻璃杯、隔着酒,变得小小的,在秋水平沙的那一岸。「干!」
跟老邓在一块,总有那么多过盛的情怀,叫他感到好奢侈。匆匆吸干了冰水,剩的冰块一仰杯滑进嘴里,嗤啦嗤啦咬碎了,在心口化开来,透凉的。想起系办公室还有些事情要办,赶紧出门来,又是那扑撒得满脸的太阳,他无端想着福克纳。AsILayDyingAsILayDying一辆脚踏车吱──呀及时剎住车,他跳上红砖道,加快了步子。槟榔树顶入天中,衬着一际的蓝。
开完未央歌座谈会出来,华秀玉给他介绍一些朋友,一伙人至草坪上嗑瓜子聊天。
才安顿好,叫大个子的那个矮子递给华秀玉一把瓜子:「十颗,来。比赛。」
「你还不服输?」
「这次铁赢,铁赢……」
「诸位父老兄弟,帮小女子着好啊。」华秀玉拨一拨手心上的瓜子,故意让大个子一子,然后很从容的一颗一颗啮起来。这半边脸映在微弱的光影里,眼睛浏海后面牢牢盯住对面的大个子,没一会儿工夫,「好了──」
他见着这样神的嗑瓜子技巧,连鼓了几声掌,有人也叫:「你他妈的大个子,二十年后再来罢。」
华秀玉有些不好意思,勾身拾了个橘子来剥,分一半给他:「现在橘子过时了,很干,须须又很多。」
「胡须好像能医治喉咙──」
「嗳,化痰……」
他看出华秀玉等着什么,便说:「你们今天座谈会,很有趣。叫我很考虑一些问题。」
「考虑呀?」她似觉这两个字用重了,受不住的样子;倒不好再追问下去。
上课中他试着翻译「BeyondCulture」里一段「And,finally,asocietyismodernwhenitsmembersareintellectuallymature,bywhichArnoldmeansthattheyarewillingtojudgereason,toobservefactsinacriticalspirit,andtosearchforthelawofthings。」「LionelTrilling那一脉下来代表的是Highbrow──Highbrow,高级阶层……嗯,也不是这么说……yeah,高竿派。高竿派,就是这意思!」长廊前一行杜鹃花正开得艳盛,边开边落,满地缤纷,阳光里都是春天。他很讶异自己居然派了这么个头衔,无意中将崔林他们都讽刺了一番。哈莱斯这个在大学府挖墙角的家伙,原是崔林的得意高足,后来竟成了高竿派的大叛徒;给学生成绩,苹果派一个A,蝴蝶风筝一个A,他三十页的报告一个A。他想着老邓,想着自己,那剎那间,他彷彿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却是多年来,他始终想不通说不清的。教室里一遍春阳烂烂,学生的一张张脸,好像阳光底下一朵一朵展开的花,有无尽省思。这一群年轻的在此时此刻什么都是的了,崔林又与他们何干。美国式一套文学训练方法下,外文系至少不再出来创作人才。
老邓今年夏天从山上寄来一篓苹果梨,苹果的面孔,梨子味道。信上要他放假上山避暑,备有好酒,好好干他一家伙。
他朝华秀玉笑说:「你们学校,Ph.D少一点,反而好」
华秀玉一时很迷惑样,弄不懂未央歌怎么跟这件事扯一起了,只是也跟着笑。
当座谈会主席的显然仍是谈话中心,忽听得一声很高亢的女音挑衅道:「主席啊,我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记得,您从前说过,今生今世是绝对、绝对,不结婚的。我想请教您,现在──如何呢?」
已经有人窃窃笑起来,主席深深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太,说:「那就──今生今世,绝对、绝对,不离婚的,好不好?」
众人和太太都笑开了。主席却故意端得面孔严板板的,愈发是逗笑,一会儿,抓了把瓜子过来,坐在他旁边,正色道:「唐老师刚才说Ph.D.的事,很驴。」因为背光缘故,主席的脸上全不见表情,只有镜片后面两道眼神,黑暗中闪烁不定。
「咦?你在那边鬼盖,怎么这话也听跑了去?」华秀玉好像救兵来到,登时活泼许多,横眉插腰,还打主席一个手背。
「妳还有专利的啊?」主席也回打一记,然后转向他开玩笑:「唐老师,我是个有心人,所以──没听可是有到哩。」
主席是中文系毕业,穿着白色的功夫装,胸前两只五爪黑龙,隔着一排盘扣,张牙舞爪,怒目相视。两人便聊起来。
纽约是「高竿文化」的最典型,在哥伦比亚大学那两年,简直自卑死了。吉米是班上第一个来招呼他的同学。这家伙麦芽糖似的,站着坐着都是歪歪黏黏,真是使人精神很疲乏。眼泡有些浮肿,总是叫人以为才睡醒。
吉米过来拍拍他肩膀,声音颇怠慢的:「纽约,这地方啊,哎──不过,我想你们中国人,很快能够适应的,很快的……博物馆、歌剧院──」吉米耸耸肩,咬一口三明治:「可以多去跑跑,真的,多去跑跑,假如有时间的话……」
他按下自助贩卖机,盛了一杯牛奶,持着的手直颤抖,极力克制住,还是泼了些出来。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
「其实现在的外文系都不对,我是指应该分成英文系和文学系。」他剔干净一颗瓜子,将壳立稳在草坪上,俨然是一个岔着双腿,顶天立地的小人儿。「文学系,当然是中文系来办,可是,中文系现在变成,变成──怎么说好?」他抱歉的望望主席,主席正埋头嗑瓜子。
「变成,考据系了。」主席替他说出来,两人连同华秀玉都笑了。
有人提议玩炖萝卜,接不上的罚唱歌。报完颜色,就开始了。「炖、炖,炖萝卜炖,红萝卜炖完了绿萝卜炖。」掌声和着唸词打拍子,一起一落,在这安静的晚上,远远的扬开去,像是古老部落的拜月祭典。大草原上,一轮血红的圆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时竟分不清是月亮,是落日。鼓声变成低低的呢喃,向着人的过去和未来不断的疑问;也许单单只是对现在的肯定,人可以一直走到天边,走进圆圆的红里,一张小人儿剪影。
「黄萝卜炖完了蓝萝卜炖。」华秀玉大概还在想着方才的谈话,接上去的时候,已经慢了几拍,便有人闹开来:「唱歌,唱歌──」她也不管,慌忙的自顾击掌唸下去:「蓝萝卜炖完了,嗯,黑萝卜炖……」大家轰然大笑,「就是嘛!命该唱歌的,赖不掉啦。」
他见她抱着膝坐,脸埋在臂弯里,由人家嚷嚷去,好久,气氛开始僵了,才劝道:「妳就随便唱一条小歌,哥哥爸爸真伟大也行啊。随便一条,来,来。」
黄秀玉这才很为难的抬起头,浏海蓬松着有些零乱,眼睛因为手臂压了一会儿,变得睡眼蒙胧的,好像都能觉到腮边泛着红,有块榻榻米的席子印印。「哎!唱绣荷包好了。」等众人鼓掌罢,便唱道:「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那春风儿摆动,杨呀杨柳梢…」
华秀玉全不用中气,只是直嗓子唱,薄薄的,细声细调。他听着不觉竟呆住。
母亲庭前灯笼花灌木丛上晒萝卜干,有时也哼起来。灌木丛外一片稻田,已经收割过,一束一束金字塔小草垛,秋天中午的阳光,温暖而安静。一群小鸡在地上寻谷子吃。住不惯纽约,吃来吃去都是汉堡、三明治,馋萝卜干跟酸菜笋干,馋得梦里回到老家,长颈瓶子里萝卜干塞得又紧又实,筷子伸进去抠出一串来,格崩一声脆响。一颗一颗白白胖胖的米粒漫出大锅,饭香已经飘得遍野都是。
终于飞离纽约了。机上他直在心底唸着,上帝呀,这上头有我这样一个对国家诚心诚意的人,也该把我好好送到地上才是啊。飞机至台湾上空时,稍微颠簸了一下,他一惊,坐直了身子,望出窗外,机身正驶入一团白皓皓的浓云上面,有大的强光互照辉映,一片光挞挞浩日天长。当下他连什么思虑也没有了,只是端端正正一个人。
一出机门,机场轰隆轰隆响。风很大,吹得头发、风衣翻飞。他一脚踏到水泥地上,深深的吐了口气,放眼一望,秋日的天空远远长阔去,彷彿在跑道那头相接了,有架飞机正缓缓升向天际。松山国际机场一横大厅!顶上飘着国旗,风里鼓得饱饱的。
华秀玉唱着:「绣一个荷包袋呀啊……」好像同他耳语一样,余音不绝。唱毕,大家都喝采叫好,大个子扔来一颗糖果:「嘿,鼓励鼓励。」却扔到他脚前,他拾起来才交给华秀玉,发现她养着很长的指甲。
主席像是说了什么还要创造一个比未央歌更理想的大学生活,然后建议大伙唱支歌便解散回家。
他想想这一代的趣味到底不同了。草坪那一头,什么时候新来了一票人,也是大学生,翻出他孩子时代的游戏。「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搭着拱门做城的两人,一下圈住个经过的人,问道:「苹果还是桃子?」「桃子。」三番两次完了,苹果和桃子两边,便画条线拔起河来。有个女生突然尖叫一声:「妈呀!哪个王八蛋踩人家一脚!痛死了」一片喧闹嘻笑传过来。
主席拍拍手道:「来,我们也不输给人。一、二、三,唱!」「白浪涛涛我不怕,张起舵儿向前划,撒网下水把鱼打,捕条大鱼笑哈哈。嗨哟依哟依哟嗯嗨哟……」
长廊顶着黑蓝的天,漫空星星。一尊一尊圆柱在晚上着来很深沈,厚敦敦的,像是朝服缙带已经冠戴妥当,众公卿大夫伺候在金銮殿外,待东方一道黎明初现,鼓击三声,咚──咚,咚,千百件朝服悉悉索索直移上金阶,「万岁,万岁,万万岁。」朝气晨曦漫漫,一派清明的风光。是一天开始。圆柱上面的廊檐飞翅却很活泼、是女子云髻上横插的钗,坠着长长的流苏碎碎。
他望着天上繁盛的星星,伯利恒的那一颗不知在哪里,与他曾是相识已久的。也许回到那座图书馆,那张桌子,他的那颗星星已经在窗口问好了。
──六十六年二月二十七日于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