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果树园闹腾起来了

暖水屯的人们都你跟我说,我跟你说着:“嗯,十一家地主的园子都看起来了,说有十一家咧,贫农会的会员都在那里放哨呢。”“唉,是哪十一家咧,怕都是要给清算的吧?”“说是只拣有出租地的,富农的让他自己卖。”“那不成呀!富农就不清算了么?”“说不能全清算呀!有的户要清算的,那时要他交钱就成,这好办。”“这也对,要是把全村的都卡起来,农会就只能忙着卖果子,还闹什么改革,地还得要分嘛!”

……

一会,红鼻子老吴又打着锣唱过来了。他报告着卖果子委员会的名单,和委员会的一些决定。

“着呀!有任天华那就成呀!他是一个精明人,能替大伙儿打算,你看他把合作社办的多好,哪个庄户主都能挂账,不给现钱,可还能赚钱呀!”

“哈,李宝堂也是委员了,他成,果园的地他比谁也清楚,在果子园里走来走去二十年了,哪一家有多少棵树,都瞒不过他,哪一棵树能出多少斤果子,他估也估得出来,好好坏坏全装在他肚子里。”

“照情况看来这一回全给穷人当权着呢。侯忠全的儿子也出头了,这不给他的老头子急坏了么!”

人们不只在巷子里和隔壁邻舍谈讲,不只串亲戚家去打听,不只拥在合作社门外传播消息,他们还到果子园去;有些人是指定有工作的,有些妇女娃娃就去看热闹。

曾经听说过要把全村果树都卡起来的十五家富农,如今都露出了笑容,他们互相安慰也自己给自己安慰道:“咱说呢,共产党就不叫人活啦,还能没有个理!”于是也全家全家的赶快出发到园子里,把熟了的果子全摘下来,他们怕落后了吃亏,要把果子赶早发出去。

那被统制下来了的十一家,也派人到园子来,他们有的来向大伙要求留下一部分,有的又想监视着那些农民看他们能怎么样,会不会偷运,把些小孩子也派来,趁大伙忙乱的时候,孩子们就抱些回家去,哪怕一个果子也好,也不能随便给人呀!

当大地刚从薄明的晨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在肃穆的,清凉的果树园子里,便飘起了清朗的笑声。这些人们的欢乐压过了鸟雀的喧噪。一些爱在晨风中飞来飞去的有甲的小虫,不安的四方乱闯。浓密的树叶在伸展开去的枝条上微微的摆动,怎么也藏不住那一累累的沉重的果子。在那树丛里还留得有偶尔闪光的露珠,就像在雾夜中耀眼的星星一样。那些红色果皮上有一层茸毛,或者是一层薄霜,显得柔软而润湿。云霞升起来了,从那密密的绿叶的缝里透过点点的金色的彩霞,林子中反映出一缕一缕的透明的淡紫色的、浅黄色的薄光。梯子架在树旁了。人们爬上了梯子,果子落在粗大的手掌中,落在蔑篮子里,一种新鲜的香味,便在那些透明的光中流荡。这是谁家的园子呀!李宝堂在这里指挥着。李宝堂在园子里看着别人下果子,替别人下果子已经二十年了,他总是不爱说话,沉默的,像无动于衷似的不断工作。不知道果子是又香又甜似的,拿着的是土块,是砖石那么一点也没有喜悦的感觉。可是今天呢,他的嗅觉像和大地一同苏醒了过来,像第一次才发现这葱郁的,茂盛的,富厚的环境,如同一个乞丐忽然发现许多金元一样,果子都发亮了,都在对他眨着眼呢。李宝堂一面指挥着人,一边说:“这园子原来一共是二十八亩,七十棵葫芦冰,五十棵梨树,九棵苹果,三棵海棠,三十棵枣,一棵核桃。早先李子俊他爹在的时候,葫芦冰还多,到他儿子手里,有些树没培植好,就砍了,重新接上了梨树。李子俊没别的能耐,却懂得养梨,告诉咱们怎么上肥,怎么捉梨步曲,他从书上学来的呢。可惜只剩这十一亩半。靠西北角上五亩卖给了江世荣,紧南边半亩给了王子荣,一个钱也没拿到。靠洋井那三亩半还卖得不差,是顾老二买的,剩下七亩半,零零碎碎的卖给四五家人了。这些人不会收拾,又只个半亩,亩多的,就全是靠天吃饭,今年总算结得不错。”

有些人就专门把这些装满了果子的篮子,拿到堆积果子的地方。人们从这个枝上换到那个枝上,果子逐渐稀少了,叶子显得更多了。有些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欢乐,把摘下的大果子,扔给在邻树上摘果子的人,果子被接住了,大家就大笑起来,果子落在地上了,下边的人便争着去拾,有的人拾到了就往口里塞,旁边的人必然大喊道:“你犯了规则呵,说不准吃的呀,这果子已经是穷人们自己的呀!”“哈,摔烂了还不能吃么,吃他李子俊的一个不要紧。”

也有人同李宝堂开玩笑说:“宝堂叔,你叨咕些什么,把李子俊的果园分了,就打破了你看园子这饭碗,你还高兴?”“看园子这差事可好呢,又安静,又不晒,一个老人家,成天坐在这里抽袋把烟,口渴了,一伸手,爱吃啥,就吃啥,宝堂叔——你享不到这福了。”

“哈,”李宝堂忽然成了爱说话的老头,他笑着答道:“可不是,咱福都享够了,这回该分给咱二亩地,叫咱也去受受苦吧。咱这个老光棍,还清闲自在了几十年,要是再分给一个老婆,叫咱也受受女人的罪才更好呢。哈……”

“早就听说你跟园子里的果树精成了亲呢,要不全村多少标致闺女,你都看不上眼,从来也不请个媒人去攀房亲事,准是果树精把你迷上了,都说这些妖精喜欢老头儿啦!”

一阵哄笑,又接着一阵哄笑。这边笑过了,那边又传来一阵笑,人们都变成好性子的人了。

果子一篮一篮的堆成了小山,太阳照在树顶上,林子里透不进一点风。有些人便脱了小褂,光着臂膀,跑来跑去,用毛巾擦脸上的汗,却并没有人说热。

比较严肃的是任天华那一群过秤的人。他们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把称过的果子记在账上,同时又把它装进篓子里。

李子俊的女人在饭后走来了。她的头梳得光光的,穿一件干净布衫,满脸堆上笑,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向什么人都赔着小心。

没有什么人理她,李宝堂也装着没有看见她,却把脸恢复到原来那么一副古板样子了。

她瑟瑟缩缩的走到任天华面前,笑着道:“如今咱们园子不大了,才十一亩半啦,宝堂叔比咱还清楚啦,他爹哪年不卖几亩地。”

“回去吧,”那个掌秤的豆腐店伙计说了,“咱们在这干活穷人们都放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已经卖得不少了!”

“尽她呆着吧。”任天华说道。

“唉,咱们的窟窿还大呢,春上的工钱都还没给……”女人继续咕噜着。

在树上摘果子的人们里面不知是谁大声道:“嘿,谁说李子俊只会养种梨,不会养葫芦冰?看,他养种了那么大一个葫芦冰,真真是又白又嫩又肥的香果啦!”

“哈……”旁树上响起一片无邪的笑声。

这个女人便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她望着树,望着那缀在绿树上的红色的珍宝。她想:这是她们的东西,以前,谁要走树下过,她只要望人一眼,别人就会赔着笑脸来奉承来解释。怎么如今这些人都不认识她了,她的园子里却站满了这么多人,这些人任意上她的树,践踏她的土地,而她呢,倒好像一个不相干的讨饭婆子,谁也不会施舍她一个果子。她忍着被污辱了的心情,一个一个的来打量着那些人的欢愉和对她的傲慢。她不免感慨的想道:“好,连李宝堂这老家伙也反对咱了,这多年的饭都喂了狗啦!真是事变知人心啦!”

可是就没有一个人同情她。

她不是一个怯弱的人,从去年她娘家被清算起,她就感到风暴要来,就感到大厦将倾的危机。她常常想方设计,要躲过这突如其来的浪潮。她不相信世界将会永远这样下去。于是她变得大方了,她常常找几件旧衣送人,或者借给人一些粮食;她同雇工们谈在一起,给他们做点好的吃。她也变得和气了,常常串街,看见干部就拉话,约他们到家里去喝酒。她更变得勤劳了,家里的一切活她都干,还常常送饭到地里去,帮着拔草,帮着打场。许多只知道皮毛的人都说她不错,都说李子俊不成材,还有人会相信她的话,以为她的日子不好过——她还说今年要不再卖地,实在就没法过啦!可是事实上还是不能逃过这灾难,她就只得挺身而出,在这风雨中躲躲闪闪的熬着。她从不显露,她和这些人中间有不可调解的怨恨,她受了多少委屈呵!她只施展出一种女性的千依百顺,来博得他们的疏忽和宽大。

她看见大伙的工作又扩展开来了,便又走远些,在四周逡巡,舍不得离开她的土地,忍着痛苦去望那群“强盗”。她是这样咒骂他们的。

到中午时候,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园子里显得安静了许多。她又走回来,巡视那些树,它们已经不再好看了,它们已经只剩下绿叶,连不大熟的果子都被摘下来了。她又走过那红色的果子堆成的小山,这在往年,她该多么的欢喜呵!可是现在她只投过去憎恨的视线。“嗯,那树底下还坐得有人看着呢!”

她通过了自己的园子,到了洋井那里,水汩汩的响着,因为在水泉突出来的地方,倒覆了一口瓦缸,水在缸底下涌出来,声音听起来非常清脆,跟着水流便成了一条小渠。这井是他们家开的,后来同地一道卖给顾老二了。顾老二却从来没有改变水渠的道路,也就是说从来没有断绝他们家的水源。这条小渠弯弯曲曲的绕着果子园流着,它灌溉了这一带二三十亩地的果子。她心想:“唉,以前总可惜这块地卖给别人了,如今倒觉得还是卖了的好!”

顾涌的园子里没有人,树上的果子结得密密层层,已经有熟透了的落在地上了。他的梨树不多,红果却特别大,这人舍得上肥和花工;可是,还不是替别人卖力气。她感觉到这三亩半园子也被统制了,把顾老二也算在她们一伙,她不禁有些高兴,哼,要卖果子就谁的也卖,要分地,就分个乱七八糟吧。

可是当她刚刚这样想的时候,却听到一阵年轻女人的笑声。接着她看见一个穿浅蓝衣服的影子晃了过去,谁呢?她在脑子里搜寻着,她走到一条水渠边,有一棵柳树正从水渠那边横压了过来,倒在渠这边的一棵梨树上。梨树已经大半死去,只留下一根枝子,那上边却还意外的结着一串串的梨。

她明白了对面是谁家的园子,“哼!是他们家呀!”她已经看见那个穿浅蓝布衫的黑妮,正挂在一棵大树上,像个啄木鸟似的,在往下边点头呢。树林又像个大笼子似的罩在她周围。那些铺在她身后的果子,又像是繁密的星辰,鲜艳的星星不断的从她的手上,落在一个悬在枝头的篮子里。忽的她又缘着梯子滑了下来,白色的长裤就更飘飘晃动。这时她的二嫂也像一个田野间的兔子似的跳了过来,把篮子抢了过去,那边她姐姐又叫着了:“黑妮!你尽贪玩呀!”

黑妮是一个刚刚被解放了的囚徒。她大伯父曾经警告她道:“村子上谁也恨咱那个兄弟,咱们少出门,少惹事,你一个闺女家千万别听他的话,防着他点,是是非非你都受不了啦!”黑妮听了他的话,坚决不去找程仁,干脆的答复了二伯父道:“你们要再逼咱,咱就去告张裕民。”但不管怎样,家里总还是不放松她,死死的把她扭着,不让她好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正在无法摆脱的时候,却一下晴了天,今天全家都喜笑颜开,当他们听到十一家果地被统制的消息时候,其中却没有钱文贵三个字,都会心的笑了。二伯父已经不再在院里踱来踱去,他躺在炕上,逍遥的摇着一把黑油纸扇。伯母东院跑到西院,不知忙什么才好。妇女们都被打发到园子里来了,钱礼就去找工人雇牲口。黑妮最感到轻松,她想他们不会再逼迫她了。她悄悄的向顾二姑娘说道:“二嫂,别怕咱爹,哼!他如今可是沾的咱二哥的光啦!”

李子俊的女人却忍不住悄悄的骂道:“好婊子养的,骚狐狸精!你千刀万剐的钱文贵,就靠定闺女,把干部们的屁股舐上了。你们就看着咱姓李的好欺负!你们什么共产党,屁,尽说漂亮话;你们天天闹清算,闹复仇,守着个汉奸恶霸却供在祖先桌上,动也不敢动!咱们家多了几亩地,又没当兵的,又没人溜沟子,就倒尽了霉。他妈的张裕民这小子,有朝一日总要问问你这个道理!”

她不能再看下去了!她发疯了似的往回就跑,可是又看见对面走来了许多吃过午饭的人,还听到他们吆喝牲口的声音,她便又掉转头往侧边冲去,她不愿再看见这些人,她恨他们,她又怕不能再抑制住自己对他们的愤恨,这是万万不准透露出来的真情。她只是像一个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收敛着恐惧与复仇的眼光,落荒而逃。

人们又陆续的麇聚到园子里了。侯清槐带领着运输队。两部铁轮子大车停在路上等装货,连胡泰的那部胶皮毂辘也套在那里,还加了一匹骡子。顾涌不愿跟车,没出来,李之祥被派定站在这里,拢着缆绳,举着一根长鞭子。他已经展开了笑容,不像前一晌的畏缩了,他觉得事情是有希望的。一串串的人扛着蔑篓子,从园子深处朝这边走来了。只听见侯清槐站在车头上嚷道:“老汉,你下去!到园子里捡捡果子吧,找点省劲的干!唉,谁叫你来的!”

这话是朝后边那辆铁轮车上的郭全说的。这老头戴了一顶破草帽,穿一件旧蓝布背心,连身也不反过来说:“谁也没叫咱来,咱自个儿来的。咱自个儿还搁着两棵半果树没下呢。老头怎么样,老头就不办事了?!”他忽然看见那小个儿杨亮也扛着一篓果子走过来,不觉便去摸了一下那两撇八字胡,也高声道:“咱老头还能落后,老杨!到咱这里来!装车是要会拾掇,又不要蛮力,对不对?”

“呵!是你!你的果子卖了么?”杨亮在车旁歇了下来,拿袖子擦脸上的汗。又向旁边搜寻着。

“没呢,咱那个少,迟几天没关系。”郭全弯着腰接过送上来的篓子。

杨亮想起那天他们谈的事,便问道:“和你外甥商量了没有?打定了主意么?”

“什么?”他凝视着他一会,忽然明白了,笑了起来:“呵!

就是那事呵!唉,别人成天忙!你看,小伙子都嫌咱老了干不了活啦!嗯,没关系,咱老了,就少干点,各尽各的心!”

杨亮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也站到身边来,她把肩头上沉重的篓子慢慢的往下移,却急喊道:“郭大伯,快接呀!”

她是一个瘦条子女人,黑黑红红的面孔,眉眼都细细的向上飞着。头发全向后梳,又高高的挽了一个髻子,显得很清爽。只穿一件白布的男式背心,两条长长的膀子伸了出来,特别使人注目的,是在她的一只手腕上,戴了好几道红色的假珠钏。

“嘿,坐了飞机呀!”一个走过来的年轻农民笑说道,“你真是妇女们里面的代表,羊栏里面的驴粪球啦!”

那女人决不示弱,扭回头骂道:“你娘就没给你生张好嘴!”

“对!咱这嘴就是笨,咱还不会唱‘东方红太阳升’呢,哈……”谁也没有注意他给大家做的鬼脸,但大家都笑了。还有人悄悄说:“欢迎唱一个!”

“唉!看你们这些人呀!有本领到斗争会上去说!可别让五通神收了你的魂!咱要是怕了谁不是人!”她踅转身走回去了。她走得是那样的快和那样的轻巧。

“谁呀?这妇女不赖!”杨亮觉得看见过这女人,却一时想不出她的名字,便问郭全。

郭全也挤着眼笑答道:“羊倌的老婆,叫周月英,有名的泼辣货,一身都长着刺,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开起会比男人们还叫得响。算个妇女会的副主任咧。今天她们妇女会的人也全来了。”

“扛了一篓子果子,就压得歪歪扭扭叫叫喊喊的,还要称雄呢!”

“称雄!不成,少了个东西啦!”

于是大家又笑了。

一会,车子上便堆得高高的,捆得牢牢的。侯清槐得意洋洋,吆喝了一声,李之祥便挥动长鞭,车子慢慢的出发了。三辆车,一辆跟着一辆。在车后边,是从园子里上好了驮子的十几头骡子和毛驴,一个长长的行列,跟车的人,押牲口的人在两旁走着,有些人便靠紧了路边的土墙,伸长着头,目送着这个热闹的队伍。有些人也不愿立刻回园去,挤在园门口,指指点点赞谈着。这比正月的龙灯还热闹,比迎亲的轿马还使人感到新鲜和受欢迎呵!这时郭全也靠墙站着,轻轻的抹着他那八字胡,看行列走远了,才悄悄的问他身旁的杨亮道:“这都给了穷人吗?”

文采也到园子里来了,他的感觉完全和过去来这里不同。他以前曾被这深邃的林地所眩惑。他想着这真是读书的胜地呵!也想着是最优美的疗养所在。他流连在这无边的绿叶之中,果子便像散乱的花朵。他听着风动树梢,听着小鸟欢噪,他怡然自得,觉得很不愿离开这种景致。可是今天呢,他被欢愉的人们所吸引住了。他们敏捷,灵巧,他们轻松,诙谐,他们忙而不乱,他们谨慎却又自如。平日他觉得这些人的笨重,呆板,枯燥,这时都只成了自己的写真。人们看见他来了,都向他打招呼,他却不能说出一句可以使人发笑的话,连使人注意也不可能。他看见负指挥总责的任天华,调动着,巡视着,计算着,检点着,又写些什么。谁也来找他,来问他,他一起一起打发了他们,人们都用满意的颜色离开他。可是他仍是像在合作社的柜房里一样,没一点特别的神气,没一点特别的模样,只显出他是既谦和又闲暇的。

胡立功更明确的说道:“这要换上咱们来办成么?”当然文采还会自慰:这到底只是些技术的,行政的事,至于掌握政策农民们就不一定能够做到。但他却不能不在这种场面里,承认了老百姓的能力,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更不能不承认自己和群众之间,还有着一层距离。至于理由何在,是由于他比群众高明还是因为他对群众的看法不正确,或者只是由于他和群众的生疏,那就不大清楚,也不肯多所思虑了。

他们没有在这里呆许久,便又回去,忙着布置昨天商量好的事去了。

园子里却仍旧那么热闹,尤其当太阳西斜的时候,老婆子们都拄着拐杖走来了。这是听也没听过的事呀!财主家的果子叫穷人们给看起来,给拿到城里去卖。参加的人一加多,那些原来有些怕的,好像怀了什么鬼胎的人,便也不在乎了。有些本来只跑来瞧瞧热闹的,却也动起手来。河流都已冲上身来了,还怕溅点水沫吗?大伙儿都下了水,人人有份,就没有什么顾忌,如今只怕漏掉自己,好处全给人占了啦!这件事兴奋了全村的穷人,也兴奋了赵得禄张裕民几个人,他们满意着他们的坚持,满意着自己在群众中增长起来的威信,村上人说他们办得好咧。他们很自然的希望着就这么顺利下去吧,这总算个好兆头。他们不希望再有什么太复杂,太麻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