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销魂
这里长眠着我们的朋友苏香如。
她是这样一个认真而执著的人:她的白衣一尘不染,她的身体不可侵犯,她的爱情完美无缺。她冰清玉洁,虽死犹生,宛如荷花。
——苏香如墓志铭·红颜与夏念儿立
我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苏香如出现在法庭证人席上时,全场的震动与惊骇。
那不只是恐惧,不只是混乱,不只是惊心动魄,不只是难以置信,甚至不只是思考与震惊。
当一个活生生的人亲口告诉你她其实已经死了,当一个死去的鬼魂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当生命最真实的质感以最虚无荒谬的面目出现,当阴阳两界同时行走在代表正义的法庭上,没有人,可以再忽视正与邪、是与非。
开庭前夕,我连夜为香如裁剪了一套纯白真丝的衣裙。我要借我的手告诉所有人,即使香如的身体曾经遭遇过人世间最肮脏的摧残,她的灵魂,仍然是天地间最纯洁的灵魂。
我和念儿都明白,这大概是香如的最后演出。当她站在法庭上亲口说出自己被害的整个经过,她也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死亡真相,那时,她的大限将至,分别在即。
然而我不能阻止这次死亡之旅,恶人必须得到惩罚,香如有责任有义务这样做,不仅仅是为她自己,更要为天地间的正义讨一个公道。
念儿十分忧心,她说:“香如是那么刻意的一个女子,活得太认真而固执。她的白衣一尘不染,她的身体神圣不可侵犯,她的爱情完美无缺,生活不如意,竟然以死相抗,甚至还魂后要刻意忘记所有的罪恶与背叛,她怎么禁得起当众复述人生的悲剧,她怎么能面对自己被伤害的真相?”
“但也就因为她是这样刻意而执著的一个人,所以才不能容忍罪恶逍遥法外,才要不惜魂飞魄散也要出庭作证,指证凶手。”
我抖开那如云如雪的新衣,饱蘸浓墨,在裙摆上画了一朵怒放的荷花,告诉念儿:“香如说过,纯洁的最高境界不是阳春白雪的天真,不是秋空皓月的清高,而是凌波荷花,真正入世而后出世。香如从生到死,虽死犹生,等于经过了一次涅槃,她拥有那样的境界,会明白纯洁的真正意义。”
“好。既然这是香如的意志,那就让我们帮她完成吧。”念儿咬破手指在我刚刚画成的荷花尖上点了一点红,毅然说,“明天,我会先替她作证的。”
在开庭之前,我们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要作证的是苏香如本人——因为,她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们只是委托封宇庭告诉律师,要作证的是我和念儿,受害者的室友,间接证人。同时特意通知柏如桐列席旁听,让他来和香如见最后一面——毕竟,他是香如今生惟一爱过的男人。
辩诉开始时,是念儿站在证人席上做旁证发言。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她的美丽和凄楚具有非凡的影响力,她流着泪进行完整个辩诉过程,从香如被强xx的那个大雨天讲起,一直说到她决绝地跳楼。她的诉说引起了观众席上一片唏嘘声。
但是对方律师犀利地指出:“念儿所说的一切,都只是转述,是她从香如那里听来的。且不说是否真实,即使念儿所说的全部属实,也不能代表事实的真相。因为,这里没有受害当事人。”
“有。”念儿石破天惊地宣布,“当事人今天也来到了现场。你要听她本人重新说一遍吗?”
“当事人?你是说苏香如?”律师惊讶极了,“控方证人,我有没有听错你的话?我们都知道,苏香如因为失恋而跳楼,可见她在临死之前已经神志不清,患有极严重的忧郁症。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产生被迫害联想,冤枉我的当事人侵犯她。对于苏香如小姐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这并不能代表我们可以因此而牺牲两个无辜的青年为她殉葬。”
“卑鄙!”香如愤怒了,她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径直穿过长长的听众通道直奔庭前。
庭警赶过来阻拦她,可是他们的手臂从她的身体中间穿过,自己和自己碰在一起。已经想起一切并毅然决定要面对一切的香如,在这一刻真正具有了一个传说中的鬼的形态——徒有影像而没有了任何的温度与质感。
全场哗然,惊叫声响成一片。法官被这突然的混乱闹糊涂了,他高高在上,还没有弄清楚庭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徒然将惊堂木拍了又拍,高喝着:“肃静!肃静!”
念儿在证人席上高高举起双手,清脆地宣布:“大家请静一静,不要怕。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苏香如,她替自己伸冤来了,她是善意的,不会伤害大家的!请你们让开路,让她过来!”
我跑过去挡在香如身旁,不许人再穿越惊扰她,即使她已经只有影像没有躯壳,她仍然是我不容侵犯的好朋友。我和念儿一左一右保护着香如,肩并肩地站在证人席上,用我们的姿势来支持着她,也向所有人证明:香如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无害的生灵。
现场渐渐平复,有一些人跑掉了,也有许多好奇心重的人留了下来,更有一些原本在场外的人听到奇闻不顾一切地涌了进来。
法庭上挤满了人,而我更从那人头攒动中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或许不能算做面孔,而只是一些意念——那些流芳百世的灵魂也都赶来了,来为香如声援,也是送行。她们的云鬓连着云鬓,衣袖连着衣袖,为香如把守住地狱的门户,助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虽然人们看不到那些死去的灵魂,然而法庭上忽然涌进的大量雾气让人明白,阴间和阳间在这一刻忽然被打通了,天地神明都在关注着这正与邪的较量。
那可怜的辩方律师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专业知识,从伶牙俐齿的大律师变成了一个语无伦次的普通人,他指着香如连连后退,连话也说不完整:“你,你是苏,苏香如?你,你不是,不是死,死了吗?”
“我是苏香如。”香如温柔地平静地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的确死了,但是我听说如果没有人证,罪犯就会逍遥法外,我要回来为自己出庭作证!”
香如走近一步,平平和和地问:“你是他的律师是吗?但是律师也不能为了打赢官司就颠倒黑白。你刚才的那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是在诬蔑我。我很生气。你那样说话,不觉得有愧于心吗?”
那律师面如土色、腿如筛糠,他已经完全不能回答任何问题,也再没有能力做任何的发问了。我很佩服他仍然有勇气站在那里而没有昏倒,但是我也打赌他这辈子再不敢强辞夺理、昧着良心说话了。
香如对着目瞪口呆的法官轻轻鞠了一躬,又转过身来对着观众席深鞠一躬,仍然用她平和的悲天悯人的口吻温温柔柔地说:“对不起,惊扰了大家,我很抱歉。但是我有话要说,不能不来,如果吓到你们,对不起。”
她那么柔弱、那么忧伤、那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她长长的黑发、雪白的衣裙、清澈的眼神,以及动人的声音,都叫人忘记这是一个已死的灵魂,只单纯地把她视作无辜的受害者。她是那么冰清玉洁、纤尘不染,让人益发不能忍受恶人对她的伤害。怎能将这样的一个女子与轮奸、与强暴联系在一起呢?
“香如……香如……”忽然之间,观众席上响起撕心裂腑的哭声,那是柏如桐。他正用尽力气,试图挣脱庭警的阻拦向前冲。他一边奋力地挣扎着,一边剖心沥胆地哭诉,“香如,原谅我,原谅我,失去你,我才知道我在这世上有多么孤单,以前我们在一起时有多充实、多快乐,可是你离开我,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是空白的,没有意义的。香如,原谅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爱你,我爱你,你听到吗?”
香如的衣裙飞扬,长发无风自动,有越来越重的雾气涌进法庭,将她围护起来。她的形影已经越来越单薄,如真如幻,然而她的目光穿透那迷雾,如此悲悯而无奈。
观众席上有人哭出了声,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替柏如桐求情:“放他过去吧,放开他,让他去见他的爱人!”
庭警忍不住松了手,柏如桐奔过来,然而他的双手穿过香如的身体,于空中交错而过,只抱住了自己的肩——人鬼殊途,今生今世,他与她已经永远地错过,再不可能有一个拥抱的瞬间。这时候,也许他是愿意倾尽自己的所有来换取这一个实在的拥抱吧?然而当初,当初在香如柔弱地向他伸出双手,渴望一个温暖拥抱的时候,是他冷酷地拒绝了她,推她坠楼!为什么,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醒悟?倘若当初他有现在一半的诚意,他们的爱情也不至落到今天阴阳永隔的境地。
我无法让自己同情他,即使从香如的眼中我已经知道她不再恨他,甚至,她依然爱着他,我仍然,无法原谅这个令我失去生平挚友的自私男人!
柏如桐倒下来,绝望地大哭起来。忽然,他抬起头,咬牙叫道:“香如,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你不能再回来跟我在一起,那就带我走,让我跟你一起去,天堂地狱,让我们在一起!”说罢,猛地将头撞向法官的桌案。满场的人连同法官都一起惊叫起来,然而就在他已经触到案桌的一刹那,封宇庭及时出手,抓住了他。
“如桐,不要这样。”这是香如的声音,她被裹在那团浓密的云雾中,已经身不由己地飘摇起来,然而她的声音,依然清醒而温柔。她说:“如桐,无论如何,我们曾经相遇、相爱,我不能恨你,因为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否定你,就是否定我自己。如桐,我们曾经真爱过,即使不是一百分爱情,即使不能善始善终,但我们真的爱过。如桐,我不后悔,轻生是我自己的错,不要责怪你自己。我太任性,太不珍惜生命,直到我死后,我才真正了解生命的可贵。如果没有了生命,所有的恩怨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身边所有关爱我的人,包括你,如桐。在这里,我想对所有的人说,要珍惜你们的生命,如果你们曾经像我这样穿越坟墓,经历生与死的历程,你们就会知道,生命才是世界上最可贵的,每一个人,都无权任意处置自己的生命……”
有观众失声痛哭,人们的眼泪几乎要淹没整个法庭。我清楚地看到香如的眼中滴下泪来。香如,她也流泪?鬼不是没有泪水的吗?
我心哀痛,我知道香如就要走了,就要走了。
香如仿佛是拼尽了力量在呼唤:“如桐,忘记我,就像我曾经忘记你,如桐,忘记我……”
“不……”柏如桐凄厉地叫着,“香如,我要永生永世地爱你,让我再爱你一次,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爱你,让我补偿你。我不要忘记你,香如,不要走……”
不仅是法官和陪审团被震动了,不仅是观众与记者被打动了,就连那两个站在审判席上的案犯,也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叶子。
不知何处有音乐声响起,像箫声又像是埙乐,低不可闻而又缕缕不绝,好似招魂。香如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了,飘飘悠悠地已经成了一个影子,这影子毫无阻碍地穿过栏杆飘至案犯面前,深深地注视着那两个带给她永不磨灭的伤痛的恶人,清脆地质问:“你们还记得我吗?那一天,就是你们把我打昏,带到林中伤害了我。我的生活从此被改变了,我所有的希望都被你们扼杀,我跳了楼,从人到鬼。我本来忘了这一切,我不愿意记得人间有这么卑劣的事情发生,不愿意相信你们这样的衣冠禽兽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这不公平!但是现在,我来了,我记起所有的一切,站在这里指证你们,指证罪恶。我后悔自己的死太不值得,无论是因为你们的伤害,还是因为爱情的背叛,我都不该选择死亡这条路,不该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应该得到惩罚的是邪恶的人。所以,我站在这里,要你们面对我,清楚地大声地告诉这里的所有人,那些事,你们做过没有?如果法庭宣判你们无罪释放,你们会有勇气从这里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会活得心安理得吗?”
她轻柔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直抵灵魂深处,与她面对面的恶魔亲眼目睹由自己亲手制造的这一幕人间惨剧,再也无法枉视往日的罪行。其中一个犯人忽然崩溃下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捶打着自己的前胸叫着:“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对不起你,是我做的,是我动手打昏了你,是我让他把车开到林子里去的,是我先动的手……我该死,我不是人……”
他的声音的确已经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更像是一个在地狱里煎熬的鬼。他叫得凄厉而森然,叫声里还掺杂着牙齿相撞的磔磔声。
许是受到同伴的影响,另一个顽强与自己意志相抗的罪犯也终于放弃了,他瘫软地坐倒,对着香如卑微地伸出双手,呻吟:“报复我吧,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是我做的,我罪有应得……”
真相大白。
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挥臂高呼:“伸张正义!罪有应得!将他们判刑!为死者伸冤!为死者伸冤!”
我和念儿泣不成声。我看着香如,知道她即将消失。她用尽自己所有的气力与精神来打这最后一仗,为自己讨还公道,让邪恶伏法。香如,你不愧是香如。
香如回过头来,看着我和念儿,她笑了,笑得那么凄婉而无憾。她站在那里,飘然出世,与其说是女鬼,不如说是女神,象征着正直与善良。
我流着泪,知道最后的时间到了,可是,可是我是多么不情愿离开她,“香如……”我叫她,向前一步,然而就在这时,我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就像一阵烟被风吹散那样,忽然就消于了无形。地上,只留下了一件香云纱的衣裳。
“香如……”我凄厉地叫着,扑向庭前。
然而雾冷风寒,哪里还有我亲爱的朋友苏香如的影子?她已经被那团雾那阵风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从今往后,她生不能为人,死不能为鬼,烟消云散,天上地下无觅处了。
“香如……”我嘶哑地喊着,在迷雾中徒劳地挥舞双臂,想再一次紧握香如的手。
然而我只握住了念儿。
她紧紧地抓着我,哭泣着:“红颜,别叫了,香如她,已经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魂飞魄散,香如,我用了那么多的心力来挽留你,想方设法不惜耗费自己的阳气来容纳你,却仍然不能让你多陪我一天吗?香如,别走,香如,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愿与你同在,香如!
我抱着那件衣裳,昏倒过去……
故事到这里本来已经完了,但是还有几句闲话不得不说。
——直到很多年以后,那天在法庭上发生的一幕仍然被人时常谈起,却不能让别的人相信——所有在场的人事后都被洗脑一样,记忆参差,如真如幻,说不清那一切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实的见闻。
记者的镁光灯是闪烁了无数次的,可是底片洗出来,除了含混的白雾什么也没有见到。
没有任何影像或者录音可以证明那天的一切是真实发生。
但是犯人伏法是确切的结果。那两个罪犯亲口承认了他们的罪行,其中一个据说后来在狱中得了精神病,今生只怕都要住在精神病院里。
香如到走也没能最终完成那本《流芳百世》,但是画册仍然如期出版了——世间万物,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呢?更何况香如的故事,为这本书做了那么轰动的宣传。
新书上市的那一天,书店中人山人海,据店长说很多年都没有看见这样的大场面了。我不知道那些无所不能的芳魂们有没有前来捧场——香如走后,我便失去了阴阳眼,再也看不到那些鬼魂了。有时候走在荷花池边,想起旧时与她们和平共处的时刻,还真是想念。
不知道《流芳百世》是不是真的可以流芳百世,但街知巷闻洛阳纸贵却已成事实。我们三个人一夜成名,香如的故事被满城传诵,而我的“香云纱”供不应求,很快开了两家分店,两次开业,玉米都叫花店送了花篮来,但是他本人,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我仍然住在风荷园,但不再是小金的房客,而是用稿费分期付款买了自己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很小的单元。这里有香如的影子和梦,我不愿意离开这儿。
念儿成了炙手可热的名模,联系她拍广告、拍电影的片约不断,更多的则是情书,简直雪片一样让人眩晕。但是念儿的心很定,她从来便不是乏人问津的丑小鸭,即使变成天鹅亦不觉惊喜,一早就有大明星姿态。况且,她已经找到了她的王子——封宇庭。
封宇庭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真的对念儿很好很好,他说:“从来没有想到过女人也会有这样的义气,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去挽留一个朋友的灵魂,这样的女子,绝对值得男人不惜一切代价地去爱她。”
我知道他这一番话不只是说给念儿听,也是对我的祝福。我接受他的祝福,在爱情的选择上,我一错再错,然而经历这么多的事,人总会长大,相信下一次选择,怎么都会对一次。
至于柏如桐,他在法庭终审判决后就离开了,甚至没有再见我和念儿一面,而我们,也实在没什么话再同他说。他孤单地离开,说再也不会回来。香如已经不在这里,他还回来做什么呢?
而我没有告诉他,其实香如并没有真的消散。也许是那些流芳百世的魂灵帮助她瞒天过海,也许是我在荷花池边的祈祷感动了天神,就在香如消逝的第二天,风荷园里已经凋残的荷叶一夜复苏,所有的荷花都开了,红白令箭,凌波怒放,开得那样娇艳灼美。
我知道那是香如在向我们打招呼。她说过的,荷花具有起死回生的还魂能力,哪咤就是在荷花的蕊里重生的。香如,也一定可以吧?
我没有告诉柏如桐这件事,因为香如说过,希望他忘记她。我也没有告诉夏念儿这件事,她正沉浸在与封宇庭的热恋中乐不思蜀,我不想再度引起她的伤心。
荷花,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从今往后,每年荷花开的时候,也就是香如在清风中同我喁喁私语……
西岭雪
2004-8-23初稿于西安菊花园
2004-10-6终稿于西安灞柳生态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