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梦魇
黄裳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犹疑恐惧过,即使当年父亲将她关在“鬼屋”里,即使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卓文,她也不曾这样彷徨无依。
她向来是决定了一件事就要努力去做,做了便不后悔的,可是这一次,她茫然了,黄坤婚礼上的一幕就像过电影似地一遍遍在她眼前重复上映,让她一刻更比一刻明白:自己救了大汉奸黄家风,却害了两个抗日分子罹祸,自己闯祸了!同时更令她从心底里发冷的,是她第一次迫使自己正视卓文的身份,而正视的结果,是更令她感到不安而且不堪的。
她不是不知道卓文在汪政府与日本人眼中的地位,可是除了那次暗杀外,并没有什么实在的事要引她真正注意这件事。
记得有一次卓文闲谈时提起自己曾经作为汪精卫的代言人去日本参加盛典,黄裳便磨着他讲些扶桑见闻来听听,然而卓文似颇不愿意提及那边的人事,偶尔说几句,也多半是些花边笑话,诸如:“《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喜欢骂人是‘鸟人’,日本有个外务省顾问就真正是个鸟人。”黄裳不解。卓文道:“那顾问的名字叫做‘白鸟敏夫’,‘夫’为‘人’,白鸟敏夫可就是个鸟人?”说得黄裳哈哈大笑。
卓文对日本人并没什么好感,可是对汪精卫十分敬重,提到他总是尊称为“汪先生”。这是黄裳最不爱听的。而卓文也知道,所以极少提起工作上的事。
可是现在,现在黄裳不能再无视这些小节,或者说,是大节上的问题了。
离开黄家,她没有回“水无忧”,而是径直去了柯以处。一见面,即开门见山地问:“柯老师,你说,卓文是汉奸吗?”
柯以没有忽略黄裳对蔡卓文的称呼的改变,他注意到这个子侄辈的才女的困惑与矛盾,知道是深谈一次的时候了。这是一个争取她的良机,他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是不是汉奸,要看他自己的作为。他是汪政府的官员,而汪精卫是亲日的,蔡卓文身居高位,不可能不做一些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一个汉奸,是所有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中国人的公敌。除非,他肯弃暗投明,利用自己的身份,多做一些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
“就像上次救你出狱那样?”黄裳热切地打断了柯以的话,她脸上带着那么焦急的神情,焦急得近乎于哀求,似乎只要柯以点一下头,就能肯定蔡卓文的中国人身份,否则,便不能令她心安。
柯以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起来,他知道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影响黄裳的一生。他看着她,更加小心地措着辞:“上次那件事,我要好好感谢蔡先生,但是他救我,不是为了同意抗日,而是为了讨好你姑姑,为了你。这同大原则是两回事。”
“可是,我同卓文谈过,他是个苦出身,农民的孩子,以前拿锄头,现在拿笔,就是没有拿过枪,他甚至连开枪也不会,也从来没有杀过人。”
“没有亲手杀过人,不等于没有做过坏事。”柯以试着浅显地向黄裳解释政治的微妙,和关于“文化汉奸”的概念。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庸医,治死过许多人,他自己死了以后,被下到十七层地狱去。他绝望地哭着,以为这是最重的刑罚了,可是却听到他底下还有更大的哭声。他奇怪了,问:‘下面还有人吗?’有人回答说:‘有,我是个私塾老师,可是没多少学问,阎王说我误人子弟,把我下在十八层地狱里。’庸医恍然大悟,原来误人子弟比庸医杀人还更可恶呢。”
黄裳低了头,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当然明白柯以的所指,是说蔡卓文虽然没有开枪杀人,可是他统治文化宣传,掌握喉舌,愚弄民众,其罪远比杀人更甚。可是身为妻子,她总是相信丈夫有苦衷,他以农子之身跃过龙门,终于挣得功名,却偏偏赶上乱世,于是随波逐流,做了汪政府的官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是听差办事罢了,他自己有什么办法呢?
柯以见黄裳不说话,知道她被触动了,进一步分析说:“蔡卓文出身贫苦,无所依傍,却能做到今天这样显赫的位置,是因为他才华出众。可是他有这样好的才华,却不用来报效国家,而是投机取巧,助纣为虐,这就不明智。他这么聪明,不可能看不透汪政府是汉奸政府这一实质含义,可是仍然投效麾下,为虎作伥。这样一个只看眼前利益,而不顾民族大节的人,怎么能令人赞同呢——再标准的绅士礼仪也掩盖不了他的卑微。就是抵制日货的小商贩,也活得比他有原则、有尊严。”
黄裳大为逆耳。就是这个让人不佩服的人,前不久才救过你的命呢。柯以总是喜欢劝人抗日,可是抗日是要谈资本的,就像他劝自己搁笔停到抗战胜利以后再编剧一样,那么这段日子里,叫她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给她母亲治病呢?他自己是共产党,便想发展人人都做共产党,但这世上任凭战乱频仍,派系林立,总要有平常人,要过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总不能要求人人都起来拿刀拿枪地去抗日,去革命。她并不想丈夫做英雄,但是她也不要他做汉奸,她只要知道他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就罢了。
可是,怎样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呢?她却又不知道了。无用的好人是很多的,但蔡卓文却又不是一个普通的无用的人,他是个官儿,可这也由不了他,他总之没有主动去做过什么坏事就行了。他还救了柯以,他能救柯以,就能救更多的中国人。救好人的人,当然也是一个好人。
想到救人,就立刻想到了今天被她连累的那两个抗日分子。她忽然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拿过手袋说要告辞。
柯以见她谈着谈着忽然说走,以为自己得罪了她,忙忙阻止:“黄裳,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那就不要再同姓蔡的来往了,他不是好人……”
“可他是我丈夫。”黄裳截口打断,忽然一不做,二不休,明明白白地宣布,“柯老师,我们已经结婚了,请为我祝福吧。”
柯以呆住了,一时震惊过剧,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黄裳,忽然化做一条妖娆的蛇,那是收塔前的白素贞,明知死路而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她的眼中,带着那样一种破碎的希望,一种绝望的热情,一种无奈的执著,与痛苦的坚持。
然而片刻,她又回复了娇俏婉媚的黄裳,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平静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不怕。我答应过他,为了他,就是压在雷峰塔下我也愿意。如果真要受罚,我愿意陪他下地狱。”
为了方便同黄裳见面,蔡卓文在国际饭店包了一间房子。这天,黄裳因为急于见到卓文,等不及电话通知,直接拿钥匙进了屋子,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起先她很担心自己这样一个单身女人住在酒店里未免太过引人瞩目,但是上海大酒店里的侍应生都是训练有素,被要求做到客人说话声音再大也听不见,玩笑再过也笑不出,太太再多也记不得的,每日早晚在黄裳房里出出进进,打扫卫生或是送餐送饮,脸上向来除了习惯性的微笑之外就再没有第二种表情。黄裳这才放下心来,相信了卓文关于租酒店比租民房更安全的解释:舒适、方便、行动上有更大的自由度。
酒店的大门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世上的战乱、烦恼、贫穷、劳苦、奔波、倾轧……一切不快乐不高贵的事情到酒店门前就停止了,进得到门里的,都是全上海最美好的事物: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墙面、花团锦簇的长毛地毯、时令鲜花、红酒与香槟、美女和财富、以及各种最周到最殷勤的服务。难怪有很多异乡人喜欢长年住在酒店里乐而忘返,只要一天付得起房租,就可以做一天的上帝。等到囊中金尽,转眼变成乞丐,那已经是酒店门外的事。酒店门里的人照旧是看不到的。因为音乐声淹没了所有的哭泣。霓虹灯下再苍白的脸也是妩媚的,女人的眼睛里都流着光,而男人的风度派头一流。
一直等到第三天傍晚,黄裳终于接到家秀电话,说卓文打电话到“水无忧居”,听说黄裳已经住进酒店了,他答应会尽快过来,让她不要走开。
心里有了盼望,反比前两天完全没有消息更来得急切。黄裳心烦意乱,倚在床上看了会儿《红楼梦》,看到大观园一干人划船取乐,黛玉评价“留得残荷听雨声”一节,想起自己同卓文西湖泛舟的情形,愈发心浮气躁,神思不宁,只得合了书坐到窗前拉开帘子向外望,盼望可以在第一时间见到卓文。
夕阳西下,有如一颗巨大溜圆的血滴子,鲜红欲滴,隐隐泛着腥气。风中传来温甜的香味儿,是隔壁楼下面包房新出炉了一批奶油面包,守在外卖窗口的销售小姐丰腴和气,也像一只发酵恰宜的新鲜面包,笑容里有一种温软的味道。树荫下,歇着几辆人力车,车夫打横躺在车上,一边百无聊赖地剔着牙,一边对经过的人品头论足,眼角里带着国际饭店的玻璃转门,随时准备抢生意。门口穿银钮扣蓝穗子制服的男侍们都高大俊美,“哈罗哈罗”地来回跑着给有汽车的客人拉车门,鞠躬的角度从楼上看下去,刚好是一个标准的问号,脚上的一双黑皮鞋便是问号下面那圆头圆脑的一点。车门打开来,走下一双比问号的句点更黑更亮的皮鞋来,上面配着黑色的西服裤子,黑色的长大衣,黑地暗灰格子领带,越发衬得面如古玉、鬓角碧青,不是蔡卓文却是哪个?
黄裳大喜,一颗心没来由地“咚咚咚”狂跳起来,站起来就要往楼下奔,忽然思及卓文不喜声张,忙又按捺住了,坐到梳妆镜前检查脂粉是否太浓,头发有没有毛。
接着门锁“喀嚓”一响,卓文已经进来了。黄裳本来准备了千言万语要急着同他说的,及待相见,却忽然一言也无,只是饥渴地望着他,似乎许久不见,差不多要忘了他的样子,如今要细细把他看清似的。
接着,两人便忍不住紧紧抱在了一起,恨不得永生永世不要分开。
在卓文的怀中,黄裳忍不住又有了那种流泪的冲动,有一种疼从心底最深处透射出来,仿佛她拥抱的,只是她自己,他原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只不过在冥冥中不小心失散了,如今又重新寻找回来。
神话故事里说,上帝造人的时候,本来有两张脸四只胳膊四条腿,因为人的势力太大,才不得不把人劈成了两半。于是人们从一入世起就在寻寻觅觅,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没有人可以真正找得到。
自己何其幸运,居然在滚滚红尘中找到了他!可是他们又何其不幸,偏偏相逢在乱世!乱世中,哪里是他们应在的位置?
黄裳颤栗着,从卓文的大衣底下发出声音来:“卓文,我做了错事了。”
卓文抚着黄裳的秀发,轻轻说:“你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黄裳愕然地抬起头来,泪水流了一脸:“不是的,这回我真的错了,我害了那两个人,他们会死的,我大伯不会放过他们的。卓文,你帮帮我,你要救他们,不然,我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安的。”
卓文愣住了,再想不到黄裳急于见他竟是为了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扶着黄裳的肩,似乎要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去。她救了黄家风,却又后悔,要反回来救抗日分子。尽管黄裳并没有说明这样出尔反尔的理由,但是他已经全明白了,明白了她的爱与热烈,也明白了她的痛与苦闷。
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楼下,确定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才从容地点燃一支烟,沉吟说:“你知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总是好人罢?”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他们要杀你大伯,你还说他们是好人?”
“因为我知道我大伯是坏人,他们要杀我大伯,那他们就一定是好人。而且我听他们说,是为了毛巾厂的兄弟报仇。他们既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正义而战,自然更应该是英雄。可是……”黄裳低下头去,“我却害了他们。”她忽然又抬起头来,“卓文,我害了好人,我岂不是坏人?”
卓文叹息:“阿裳,这不是演电影,好人坏人可以分得那么清楚。”他留意到梳妆台上倒扣着的线装大字本《红楼梦》,那和现在的乱世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啊。
在这种时候,能够躲在大饭店里一边看线装古籍一边考虑营救刺客的,恐怕也只有黄裳做得出吧?黄裳这个人在文学上聪明透顶,于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可是她的自责她的内疚是这么的真实深刻,仿佛一个人自己做了茧,又苦苦地和那只茧对抗,他眼看着她痛苦挣扎,又怎能不帮她呢?
次日是个阴天,卓文一早就出去了,黄裳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便想不如自己先去黄府打个转儿,探探风声。打定主意,便准备了几色礼品乘了汽车来见黄家风。管家面有难色地说:“老爷住在大书房,刚刚睡了,这会儿只怕没醒,要不我去问问看吧。”
黄裳本意原不在探病,忙止住说:“不必,大伯既在静养,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我就去大伯母屋里坐坐罢了。”
刚刚在上房坐定,黄钟黄帝已经接到下人报告手牵手地也进来了。黄裳先向黄李氏请了安,略问几句黄家风病情,一边偷眼打量弟弟,见他面有不愉之色,不禁纳罕,但亦无心过问。
黄李氏唉声叹气地道:“你大伯这些年来谨谨慎慎地做生意,并没得罪什么人。这是谁这样同他过不去,偏挑在坤儿的大礼上要她爹的命?这些天来,他把大书房改了病房,打针吃药都在那边,连我也不大见,就只留了林医生和韩姑娘在那里照应着。唉,他怎么就不体会我的心呢?虽然说管家一天三遍地来回报消息,可是我看不见他,这心总是放不下。这些天来,我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只怕他那病没好,我倒要先去了。”说着哭起来。
黄裳忙劝着:“大娘快别这么着,大伯不要你服侍,也是体恤你,怕你操劳的缘故。既然有林医生和韩护士在帮忙,大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大伯福大命大,过些天就会好的。”
黄李氏拭泪道:“说起这福大命大,阿裳呀,这回还要多亏了你。等你大伯好了,一定要治份大礼谢谢你这救命之恩——你可是救了我一家子的命哦!”
黄裳免不了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故作随意地问:“倒不知那两个刺客大伯打算怎样发落?”
黄李氏咬牙说:“还说那两个杀货呢,我恨不得咬他们一块肉下来。你看好了,我再饶不了他们!关了这两天,他们还一个字不开口呢。不过我不怕,我有的是时间同他们耗着,保安队长已经同我保证过了,就是钢口铜牙,也非把它撬开不可,早晚叫他说出主子是谁!”
黄裳听得暗暗惊心,又东拉西扯几句,便借口天阴怕下雨急急告辞了。
黄帝好容易见姐姐一次,却全然不被重视,免不了又要自怜自艾一番。黄钟忙把他拉到小花园他自己的房中,安慰解劝,细语温存,直哄了半天,方渐渐地好了。忽然外面“轰隆”一声,却是下雨了。黄帝大惊道:“下雨了!可弟去医院给大伯取药,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可不要正赶上淋雨。”
黄钟心里大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爸爸自然有司机开车送他去,要你惦记什么?”仿佛自言自语,“爸也怪得很,对这个韩小姐好得出奇。从来没见他对下人这样用心过。”
黄帝不乐:“可弟可不是下人。”
黄钟看着他,不说话,可是过了一会儿,眼睛里巴嗒吧嗒地滴下泪来。
黄帝烦躁:“你哭什么?我什么话说错了?”
黄钟哽咽:“妈妈昨天跟我说,裁缝店这两天就要来人给我量尺寸呢。”
黄帝不知如何劝慰,只袖着手站在屋檐下,伸出一只脚去踩台阶石坑里的雨水,踩得水花乱溅。他的房前是一个十尺见方的小池塘,里面依例种着荷花,这时候自然全都谢了,也正是为了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特意留着荷梗荷叶未除,如今雨水点点滴滴洒落上去,并看不到一分诗意,倒是满目颓败,凄凉得很。因由荷塘想到了《红楼梦》,便自然而然地,又由黄钟做嫁衣想到了宝玉在藕香榭惜悼迎春错嫁的感慨来,正是情景皆备,无一不像。因此沉声念道:“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黄钟初听“不胜悲”之类先还呆呆地感伤,待听到“手足情”三个字,大违本意,气得摔手道:“念!念!念!人家心里怄死了,你就只知道念诗。”说着捂脸哭着跑了。
黄帝看着她的背影,没情没绪地,只得关了门,倒在床上,想一会儿黄钟,又想一会儿可弟,复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继续念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秋雨助凄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凄凄切切地,将一篇林黛玉《秋窗风雨夕》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到“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风雨是依然未休,泪水却果然已经洒向窗纱了。
黄裳刚刚回到饭店,雨便下来了,淅淅沥沥地敲在窗上,如泣如诉。黄裳时站时卧,坐立不宁,只得又拿了《红楼梦》来读,看到一半,眼泪顺着脸侧滑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总算等到卓文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大衣沾了雨水,亮晶晶地逆着光,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阿裳,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黄裳苦苦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不禁大失所望,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向什么方向发展,不是你我的力量可以干涉。我们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不可能的。”黄裳发作起来,赌气说:“这两天,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两个刺客站在我面前,流着血。我下午去了黄家,他们的手段好辣,如果我不救那两个人,他们一定会被我大伯折磨死的。卓文,我不想害人,那是两条人命,我不能害了他们。你要不救他们,我去救!”说着起身便往外冲。这一动,却把自己给折腾醒了,却是一个梦。
黄裳叹息,看着外面的雨发呆。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开处,卓文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凄惨地叫:“阿裳。”黄裳忙起身迎上,一边给他脱大衣,一边说:“我刚才梦见你……”话未说完,却发现卓文身上湿淋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
血,鲜红的,淋漓地,自卓文脸上、身上汩汩地流出来,如雨水披注。黄裳大惊,抱住哭道:“卓文,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卓文看着她,眼神空洞,苦苦地笑着:“刚才我去黄家救人,被打伤了。我活不久了……”
“不!”黄裳凄厉地叫起来,再次把自己叫醒过来。
又是一个梦!
黄裳一身冷汗,抓住一只枕头紧紧抱在怀里,哭着问自己:“我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有人摇着她的肩叫:“阿裳,醒醒,醒醒,梦见什么了?”
黄裳迷蒙地睁开眼睛,只见卓文弯腰站在床前,发梢向下滴着水。她心里恍惚地很,知道刚才的“醒来”其实还是梦,不过是一个梦醒在另一个梦中罢了。只是现在,现在自己是醒着的吗?还是又走进了另一个梦?
卓文用手试试她的额头,轻呼:“你发烧了。是不是着了凉?天这么冷,睡觉怎么被子也不盖?”
他的手覆在她的额上,冰凉的,那么,这不是梦了?黄裳拨开他的手,仍然恍惚地问:“你是真的吧?”
卓文在床边坐下来:“我当然是真的……阿裳,那两个抗日分子的身份我已经打听到了,两个人一个叫胡强,是毛巾厂的工人领袖,另一个叫裴毅,是复旦大学的学生,都是上头指名要抓的抗日要犯。”
黄裳这次彻底醒了,赶紧爬起,问:“那,你有没有想好怎么救他们?”
“救他们?”
“当然了。祸是我惹出来的,我当然得补过,我一定要救他们。你也说了,那里面还有一个是大学生,他只是个学生……”
“可他们也是抗日要犯,他们搞暗杀!”卓文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如果真是暗杀也罢了,还可以推诿是私人恩怨,偏偏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进行抗日演说,现场上百只耳朵听得清清楚楚,那是无论如何抵赖不掉的。你要我怎么救他们?”
“你是官呀!你比黄家风职位高,你要救人,总有办法的。”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把我想得太伟大了。别说把抓进去的人放出来,就是上头叫我把外面的人抓进去,我不抓都不行。你成天呆在家里,才经了一两次事就看得天大,我在江湖上,哪天不和这些人这些事打交道?你别忘了,我也是他们的暗杀对象啊,你现在倒要我去救他们。怎么救?”
“那……我去。我直接去找黄家风要人。人是我抓起来的,我要要,他不好意思不给。”
“你怎么这么天真!”卓文又气又怜,“政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去要,黄家风就会给你吗?如果他不给,难道你拿着枪强抢不成?那样不是反而暴露了目标,不但救不了人,还把自己也陷进去了。”
“可是你也救过柯以,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那是不同的。柯以有一点社会地位,而且那次他们毕竟没有抓到柯以抗日的把柄,所以我还说得上话。可是已经让日本人不满了,这次的两个抗日分子,是明明白白地搞暗杀,风声已泄露出去,上面很快就会到黄家提人的,我要救他们,非拿我的命去换不可。”他逼到黄裳面前来,“如果我救了他们却牺牲了我自己,阿裳,如果是这样,你还要不要我救他们?”
“牺牲你?怎么会?”黄裳惊惶起来,她忽然想起刚才的梦,卓文一身一脸的血,好可怕的梦。她惶惑了,“卓文,不要让我选择,我不懂,我不明白的。”
她绝望地说着我不懂,是因为她已经懂得了,她口里所谓的“英雄”,正是卓文要抓的“要犯”。杀坏人的人是好人,那么抓好人的人呢?卓文,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呀?!
屋里一层层地暗下来,充满着雪茄烟的味道。两人呆在黑影里,心中转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都是久久地不说话。窗外有风经过,吹得通风孔一阵呜呜怪叫,仿佛地底冤魂的哭泣。那风中的魂,有多少是死在蔡卓文手下的呢?
黄裳打了一个寒颤。又到冬天了,初识卓文时,也是在这样的季节,可那是一个晴天,没有风,只有霓虹和音乐。他们才只认识了不到一年吗?可是她却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
他倚着窗,久久地立着,高大的身材,在屋里也穿着长大的黑氅,不语不动时,整个人就是一尊古铜雕像,黄裳甚至感觉得到雕像上微冷而斑驳的铜锈。她想起小时候,北京老宅里的铜香炉,里面长年闪着星星点点的香火,可是没有暖意。大冬天里她从屋子外面跑进来的时候,看着那星火光,却总是要上当,忍不住地将手偎在炉上取暖,冷得打颤,却又湿湿地粘人,拿开手时,有种依恋不舍的意味,仿佛皮肤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铜炉表面——他现在就是那香炉了吧?而她这一次,可以向那星香火寻求温暖吗?
她这样恍惚地想着,他却忽然回过头来,仍将身子靠在窗框上,微俯着头,苦涩地沉声说:“黄裳,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的名字,都是要载入历史的。不同的是,你是属于文学那一页的,我却归入政治。你是被高高悬起的一盏长明灯,我却是被钉死在冰冷的十字架。”
他的话,有如谶语,让黄裳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