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心碎最是别离泪

第1节

到底是年轻,郝宝宝已经能下床自由活动了,马腾飞每天下了班会过来陪她一会儿。两人话不多,郝宝宝有好多话想说,可一看马腾飞满眼的寥落,就识趣地咽下去了。其间,田桂花也来看过她两次,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的,让她别在意马腾飞的态度。不管怎么说,余西那是他前妻,又是因为他自杀的,就连她这个前婆婆,一想心里都酸溜溜的,何况马腾飞和她认识了那么多年又做了三年的夫妻,伤心总是难免的。他不难过倒吓人了,说明他这人没情没义,这么铁石心肠的男人,对嫁他的女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郝宝宝也是这么认为的。余西的死,虽然对她震动很大,但自私还是占了上风,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放松的小窃喜。因为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纠缠马腾飞,也没人找她的麻烦了。她知道自己的这点窃喜来得很邪恶,所以也只能偶尔在心里偷偷想一下,没敢跟任何人说。

可贾秋芬不这么想,她和郝乐意一样,自从余西跳楼,就对这桩婚姻失去了热望,和郝宝宝也说了好多次了。说散了吧,有人命的婚姻都是被下了咒的孽缘,就算结了婚,日子也过不好,还不如早散早利索,谁都别变成谁的折磨。

郝宝宝说她不信邪,其实,更大的原因是她不愿主动从灰姑娘梦里醒来。毕竟,做过灰姑娘梦的姑娘很多,可只有她幸运地搭乘上了南瓜马车,抵达了舞会现场,怀揣水晶鞋的王子还没来呢她就主动撤了,不甘心。

还有,她像所有年轻漂亮的女人一样,盲目自信,认为在爱情方面,自身魅力足可以让她所向披靡。只要她想,她行动,男人就会如她所愿。就像余西活着的时候,她相信自己足够有魅力让马腾飞忘记余西一样。现在她有信心,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她可以让马腾飞走出内疚的痛苦沼泽,并逐渐淡忘余西,就像她逐渐淡忘幼儿园的玩伴一样,因为久不接触,哪怕别人拼命提醒,她都记不清某个名字属于记忆中的哪个模糊的影子。

郝乐意进病房的时候,母女两个还在各持己见,像两只不认输的母鸡,在争论着谁的蛋下得更大,所以,根本就没人留意到郝乐意一脸的心意沉沉和憔悴。贾秋芬搬出她的观点问郝乐意是不是这么回事。

郝乐意点点头说:“宝宝,放手吧。”

郝宝宝跟让马蜂蜇了一样,“姐——!”

郝乐意疲惫地拖了把椅子坐下说:“虽然我没你妈那么宿命论,可道理都差不多,你觉得余西死了,不影响你对马腾飞的爱,那是因为你和余西没感情,甚至憎恶她。可对马腾飞来说,余西是他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婚前婚后和他同床共枕了8年的女人。宝宝,我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从马腾飞上大一开始,他们就同居了。这份感情,不是几个月的感情能比得赢的。”

郝宝宝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如果马腾飞真和你说得这么有良心,他就不离婚了。”

“离婚是一回事,余西的死又是一回事。”郝乐意不知道郝宝宝到底有多爱马腾飞,就问,“宝宝,我问你件事,你能说实话吗?”

郝宝宝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如果马腾飞还是原来的马腾飞,但他不是富二代,他父母就是普通退休工人,发生了他前妻为他自杀这件事,你还会坚持和他在一起吗?”

“姐,说来说去,你的意思是我看上他们家的钱了?”郝宝宝觉得自己受了污辱,噌地转身,给了郝乐意一个伤痕累累的后背,不答理她了。

“宝宝,我经常想女孩子喜欢嫁豪门到底是对是错,其实这事没标准答案,最直接的就是:有钱的豪门能满足女孩子的物质虚荣,这是跟小孩子爱糖果一样自然的事情。愿望得到满足人就会开心,豪门有足够的能力满足人更多的心愿、让人得到更多的快乐……”

“这还差不多,什么嫁豪门没好下场的说法,是做梦都想嫁豪门却嫁不了的酸葡萄心理。”郝宝宝扬扬自得。

“不,宝宝,我还没说完。人被满足了太多的物质欲望,会觉得累和厌倦的,甚至你拥有的越多你会越空虚,除非你的心灵有所寄托。我们女人,习惯在爱情上寻找寄托。如果豪门老公爱你,那很好,你真的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如果他不爱你,因为他是豪门公子,因为有很多像你一样想吃甜美大葡萄的女孩子在惦记着走捷径、挖你墙脚。宝宝,你会像活在枪口下的兔子一样,惊慌失措,一点儿也不快乐。到那时候,你才会明白,一桩婚姻里如果没有温暖的安全感,没有快乐,你就是拥有全世界的财富照样会失声痛哭。每一个坐在巨额财富上失声痛哭的人,都是全天底下最贫穷的可怜人。”

郝宝宝不以为然,“那好吧,不过,我还是想尝尝坐在巨额财富上痛哭是个什么心情,要是不好玩,我就跳下来,帮我爸开啤酒屋去。”

贾秋芬剜了她一眼,对郝乐意说:“乐意,就让她梦着吧,你甭理她,因为宝宝这事,你都一个多礼拜没上班了,宝宝这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快上班去吧。”

郝乐意嗯了一声,说已经请假了。

趁贾秋芬去卫生间洗毛巾,郝宝宝问她和马跃怎么样了。郝乐意顿了一会儿,说还那样。

“不离了吧?”

郝乐意想了想,点了点头。

郝宝宝松了口气,说就是,她就知道离不了。对马跃这号男人,她还是比较了解的,活到八十岁心理上也断不了奶,抽起风来像疯狗,把别人气够戗,他自己没事人一样,还纳闷你这是因为什么把自己气得跟被人扔了一石头的青蛙似的。

郝乐意笑了笑,没吭声。在医院吃完午饭,郝乐意决定去幼儿园看看,把车停在幼儿园门外,刚锁好车,就看见徐一格抱着一个大纸箱子从幼儿园出来了,往她脚边一放,笑吟吟地说:“我从窗上看见你来了。”

郝乐意纳闷地打量着箱子,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果然,还没等她开口,徐一格就说,郝乐意作为幼儿园园长,不管什么原因,旷工十多天是超级没责任感的表现。所以,她被开除了。

郝乐意吃惊,辩解道:“我请假了呀?”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呢,你跟谁请的?”徐一格抱着胳膊,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地上的一枚小石子,好像那不是一块石子,而是惹人讨厌的小动物。

郝乐意呆呆地看着她,知道所托非人,她上当了。

徐一格不仅不承认她请过假,更不承认她续过假,说杨林因为郝乐意的恣意旷工,很生气也很失望,决定放弃原先的计划,把幼儿园交给徐一格。当然,徐一格已为自己曾经的失态而向他道过歉了,也发誓说她至今没成家也没有爱情,空有一腔无所寄托的情怀,正好用来完成母亲苏漫的心愿。像天底下所有父母都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似的,杨林选择了信任她,并办理了幼儿园财产的赠与公证。说着,徐一格用下巴指了指箱子,“你的东西都在里面,还有,别以为我糊弄你,我把公证书的封面也复印了一份,也算让你眼见为实。”说着又从包里掏出一信封,拍在郝乐意车前盖上,“郝乐意,你可以不负责任,但我徐一格还是要讲道义的,看在你为幼儿园出了这么多力的分儿上,离职费不仅要给,还不会少给。”

郝乐意拿起信封,打开看了看,五万块。她掂了掂,“是吗?”说着拉过徐一格的手,拍上,“但我更愿意理解成是封口费。”

徐一格脸色一凛:“郝乐意,你风声鹤唳了点吧?”

郝乐意笑说:“我也希望是,这说明阴暗的只有我的内心,而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徐小姐,我不会拿这笔钱,否则我会瞧不起自己。”

徐一格把信封塞进手包,“随便你,反正幼儿园过户到我名下了。”

郝乐意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把箱子塞进后备厢,就发动了车子。徐一格把手搭在车顶上,探头看着她说:“打算去告我一状,揭发我?”

郝乐意系上安全带,风轻云淡地笑了一下,“你怕吗?”

“随便你。”说着,徐一格松了手,打了个呼哨,挂着两嘴角的笑,看郝乐意的车子绝尘而去,才拍了拍手,“去吧去吧,该是我的已经是我的了,我瞧你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杨林被儿子说动了,决定出国和儿子一家团聚。徐一格也早就打算好了,等杨林一走,她就着手转让幼儿园,只要广告一打,不愁没人接手。不过,如果郝乐意有钱,她还是很愿意转给郝乐意的,可怎么着也得一千多万元呢,郝乐意拿不出来是肯定的,在这个没钱就腿软的时代,钱是王道,为了母亲的遗志而放着大把银子不要,她可伟大不到这份上,等把这钱拿到手,她就把男朋友朝思暮想的健身中心拿下来,过夫唱妇随的好日子,要多美有多美。至于杨林会不会发火,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了,又不是亲生父亲,她犯不着假装孝顺。

郝乐意到的时候,杨林正在收拾行李,他明天一早的飞机,见门外站着的是郝乐意,他微微一愣,态度冷淡到让郝乐意局促,把她让进来,冷冷淡淡地说:“你没有父母,还有孩子,丈夫也没正当职业,一切都要靠你,想多要股份我也理解,但我不喜欢你用这种方式要。”

“杨先生,我要什么了?用什么方式要的?”郝乐意纳闷。

杨林一愣说:“你没为了多要股份罢工示威?”

郝乐意明白了,肯定是徐一格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跟杨林撒谎了,“杨先生,我跟徐小姐请假了。”然后把家里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杨林错愕不已,轻轻拍了几下脑门说:“怪不得呢,我总觉得哪儿不对。”

原来,徐一格借着郝乐意请假这茬儿,和杨林撒谎说,郝乐意嫌15%的股份太少,要求再追加15%,让她和杨林说,她没答应。郝乐意气急败坏,以罢工为要挟,杨林不相信郝乐意能做出这样的事,也去了几趟幼儿园,确实是一连几天郝乐意都没上班,他还是不相信,一时又找不到郝乐意的电话,跟徐一格要吧,又担心她认为自己是信不过她,就特意等到傍晚时家长们来接孩子了。到幼儿园门口,满心以为能碰上来接孩子的郝乐意,结果等来的是马光明,他还特意和马光明寒暄了两句,让他给郝乐意捎个口信,给他打电话。

郝乐意这才突然想起来,这事马光明告诉过她,可当时忙得太狼狈,就没打这电话,隔天又给忘了。

末了,杨林叹气说,事已至此,不管怎样徐一格都是苏漫的女儿,所以,即使骗了他,他也不想去追究了,否则,苏漫在天之灵也会伤心的。他明天的飞机去美国,就算他有心回天,时间上也来不及了,还是暂时维持现状吧。郝乐意不想让他带着懊恼登机,也只能安慰他幼儿园交到谁手里都是交,只要格林的牌子不倒,苏漫的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告慰。

可杨林还是很不放心,他和苏漫一样,最担心的是徐一格的脾气,不管做什么,就没沉下心来的时候,但愿她不会干几天就烦了,一倒手就把幼儿园卖了。

郝乐意心里也一震,想起徐一格的男友兴冲冲的跟徐一格说,这幼儿园卖个一千五六百万是小菜一碟。

徐一格的男朋友是退役运动员,是健身教练,人很帅,比徐一格小五岁,最大的理想就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高档健身馆。苏漫不喜欢他,可徐一格死活听不进去,认定自己魅力无穷,才迷住了一个这么帅的小正太。苏漫去世前,迫于苏漫的竭力反对,他俩分手了一阵,随着苏漫的去世,徐一格又无所顾忌地和他旧情复燃了,再或者他们俩原先所谓的分手,不过是哄苏漫的。

苏漫去世后,徐一格的小男友每天中午会跑到幼儿园陪她吃饭,因为他是健身教练,除了周末,白天很清闲,晚上会忙一些。他对幼儿园很感兴趣,当然,感兴趣的是它值多少钱,卖了之后能办个多大的健身俱乐部,到时候他就用不着看别人脸色了。

郝乐意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如果徐一格没有这小男友,她还不是很担心,但有这小男友,就很难说了。杨林吃了一惊,好像并不知道徐一格有男朋友。

郝乐意就说是以前那个健身教练。杨林气得满脸通红,他知道,只要徐一格对那个小正太还五迷三道的,幼儿园十有八九逃不掉转手的命运结局。他给郝乐意留了儿子和儿子家在美国的电话号码,让她一旦发觉徐一格要卖幼儿园,就给他打电话。

接过电话号码,郝乐意张了张嘴,关于徐一格已把她炒了的事,还是没说出口,怕本就愤怒的杨林,再平添了内疚。

以前,人生低谷这个词,只是道听途说,好像是个和自己命运永远不会搭界的专业术语。可现在,她却把这四个字给身体力行了。

第3节

一连几天,郝乐意在租的房子里待着,连门都没出,饿了就啃几口面包,渴了就用“热得快”烧瓶水喝,沙发打开就是一张单人床。好在天已经比较热了,大多时候,她躺在沙发床上梳理她的人生,伊朵给她打过几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她总是说快了快了,然后说妈妈很忙不和伊朵说话了。

不是不想说,是怕说着说着就会哭出来。她不想哭,因为她一哭伊朵就会知道妈妈不快乐。

马光明也给她打过几个电话,让她回家住,说不管她是和马跃离婚了还是怎么着,他们和陈安娜永远认她,不是马跃的媳妇了,他们就把她当亲闺女,让她回家。每一次,郝乐意都哽咽得说不出话。郝宝宝也打电话说她快出院了,问马跃最近表现怎么样。

郝乐意说还那样。

郝宝宝就生气了,问要不要她去骂他一顿。郝乐意吓了一跳,知道郝宝宝绝对干得出来,可她不想继续让马跃看低她,好像离婚离得多不甘心似的,忙解释说还和以前没闹离婚的时候样。

郝宝宝说这还差不多,就他?有什么资格和郝乐意冷战?他要敢再嚣张,就给他弄几顶绿帽子戴戴!

郝乐意就笑了,笑着笑着就黯然泪下了。她收了线,起身,决定洗个脸回家拿衣服,然后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开始新生活。

是的,多灾多难的生活,可以暂时覆灭一个人的生活,却无法覆灭一个人的信心,在她郝乐意这里,就是如此。就像宋小燕说的似的,女人,跌倒在烂泥里不怕,最怕的是趴在烂泥里不起来。每一个笑到最后的女人,都是打不死的小强。

郝乐意刷牙洗脸,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的脸憔悴得不像话,就使劲拍了几下,然后泡在水里。她的人生词典里没有柔弱这个词,看上去憔悴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投降,她只喜欢精神饱满的、容光焕发的自己,哪怕像现在这样,把脸打肿了充胖子,也不要楚楚可怜地博取任何人同情。

同情是一味毒药啊,收多了,自尊就被挤没了,这种暂时性的精神宽慰,只会让人变得越来越像个可怜虫。

洗刷干净的郝乐意,容光焕发地上路了。她要回阁楼,把所有的衣服都收拾起来,然后就像拉着她的历史一样,浩浩荡荡地开向新生活。她知道收拾东西的时候,或许马光明或陈安娜会上来劝她挽留她,但她一定要微笑着拒绝,不能哭。是的,她要感恩,要领情,就算离婚了,她依然会把马光明夫妻当成亲人,发自内心的。因为他们是她爱过的那个男人的父母,是她亲爱的女儿马伊朵的爷爷奶奶。她会告诉他们,大家都要理智,既然离婚了,这么近地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尴尬,老人家触景伤情,她搬走是为了大家好。

车到楼下,才几天而已,却像几个世纪那么长久的别离,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慨而恍惚。

她轻手轻脚地上楼,然后,收拾她的衣服。平时她觉得自己没多少衣服,可怎么就收拾不完了呢?她的眼睛这是怎么了?怎么收拾着收拾着就模糊了,像大雨天的汽车前挡风玻璃,不抹一下就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她听见大门开了,有人进来,脚步停在她身后。她起身,回头,看见马光明,他又老又瘦地站在她身后。

郝乐意叫了声爸。

马光明看着她,笑得很暖和,眼里明晃晃的,像有一道玻璃幕墙。

郝乐意说爸,我回来拿衣服。

马光明眼里的那道玻璃墙一下子倒了下来,稀里哗啦地破碎坠落,他哭得像个老傻子,说马跃又不回来,你干吗要出去住?伊朵想你,你妈也想你,乐意,你不想让爸爸活了是不是?

郝乐意嘴角带着笑,不敢说话,怕一张嘴泪就滚下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不哭不哭不哭,我不哭……她表情看上去那么奇怪,好像被坏人劫持了,有人拿枪从背后顶着她,并警告她不许哭,只能笑。

所以,她笑得那么尴尬不自然。

马光明泪下滔滔地说:“乐意,就算爸求你,别走了。你要走了,这个家爸一个人撑不起来,你妈病了,她病得谁都不认识,一刻也离不开人。”

郝乐意吃了一惊,“我妈怎么了?”

“抑郁了,总嘟囔着要出去找你,我一不留神她就跑街上去了,出去了也不知道往回走,见人就会问一句:你们谁见着我们家乐意了。”

郝乐意的眼泪刷地就涌了出来。她决定,不走了。

可是,那个到处找郝乐意的陈安娜,却不认识郝乐意了。郝乐意喊她妈,她呆呆地看着郝乐意,突然一把拉起她的手说:“你看没看见我们家乐意?”

郝乐意哭着说:“妈,我就是乐意。”

陈安娜点点头说:“你要是看见我们家乐意,就让她回家,说我想她了。”

郝乐意哽咽着点头。

抑郁的陈安娜离不开人,马光明也不能去酒店上班了,每天守着陈安娜,给她讲讲笑话、散散步,陈安娜面无表情。郝乐意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失业了,马光明和陈安娜已被马跃离婚的事打击蒙了,她不能再添一拳。当马光明问她怎么不去上班呢,她撒谎说心情不好,不想上班,正好在家陪陪陈安娜。

陈安娜看她的时候,眼神那么软,像对父母依恋惯了的孩子,怕父母突然跑掉似的,偶尔说句话也是看郝乐意从外面回来,就迎上来,一脸急切地问:“你看没看见我们家乐意?”

一开始,郝乐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后来渐渐就摸索出了经验,为了哄她开心,就会哄她说你们家郝乐意在外面上班,她可想你了,让你好好保重身体,等她忙完了就回来看你。

陈安娜就会认真地点点头,好像真的相信,在一个她看不见、去不了的地方,还有一个郝乐意在惦记着她。

因为离婚,马跃被马光明打了一顿,心里怄着气,一直没回家。期间听马光远说陈安娜病了,吃了一惊,匆忙跑回家看,马光明把着门不让进,马跃就在门口大声喊妈。

陈安娜听见动静,跑到门口张望,愣愣地看着马跃,满眼的狐疑,好像在问你妈是谁啊?你在这儿喊什么喊啊?

马跃不管不顾地从马光明身边挤进来,拉着陈安娜的手喊妈,陈安娜像被吓着了一样,死命地往外抽手。她没马跃力气大,抽不出来,张口就咬,咬得马跃泪如雨下。

马光明帮着马跃把手从陈安娜嘴里抽出来,推了他一下,让他赶紧滚,别在这儿惹陈安娜生气。

马跃就歪着头不说话,倔倔而愤恨地看着从容的郝乐意,好像陈安娜不认识他了,是她挑拨的一样。郝乐意像压根就没看见他,继续忙着手里的事,再要不就是把堵在门口暴骂不已的马光明拉到里屋,让马跃进来和陈安娜说话。

马跃一点儿也不感激她,甚至还恨她,什么没搬走是为了帮着马光明照顾陈安娜?不过是用心险恶罢了,因为她知道小玫瑰快要带着儿子回来了,因为她吃醋她嫉妒。她住在家里,不过是怕他带小玫瑰回来!还有,她不愿意离婚。

在知道他和小玫瑰的事之后,她依然选择原谅他,这不是她多宽宏大量,而是她贱。对,贱得那个跟她搞外遇、让她怀孕的男人都不会为她负责,所以她才赖在这个家里。

所以,当马光明不在身边,他都会咬牙切齿地对郝乐意说:“郝乐意,没用的。”

郝乐意就会淡淡地看着他,好像是在说,你说的没用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她装无辜,就更是烦她,所以,再回来,就拿她当空气。

人真奇怪,不管你曾对一个人有多好有多爱,可是,当你一旦发现了对方的不堪和使用了抵触之后,这个人怎么就那么的面目可憎呢?虽然没说出口,可有的时候,马跃觉得郝乐意就像年轻版的刘姥姥,贱贱地赖在家里,试图讨好每一个人。

“没用的。”他这么没头没尾地和郝乐意说了很多次,不经意的样子,就像肺不好的人一遇着烟尘就习惯性地咳嗽,经过她身边时就要下意识地嘟囔一句。

郝乐意总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好像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当是对她说的。

其实,她的心很凉也很疼,就像三九天房檐下的冰凌一样的凉,就像冰凌被人敲断了一样脆生生地疼。但她不动声色,因为就算她带着伊朵搬出去,马光明一个人也照顾不了陈安娜,因为陈安娜抑郁得神志模糊,似乎丧失了记忆,但她身体健康得很,稍不留神就会跑到街上,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回来,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所以,现在郝乐意和马光明分工明确,一个买菜做饭并接送上幼儿园的伊朵;一个寸步不离地守着随时可能走失的陈安娜。

马跃的淡漠和眼里的鄙夷,像隐形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划切着郝乐意的心,可她还不能有所表现,否则,马光明会把马跃往死里骂。

因为在马光明心目中,什么郝乐意出轨堕胎,都是马跃为和小玫瑰复合以达到和郝乐意离婚目的的恶意诬蔑。

马跃每一次回家和离开家,都显得失魂落魄,郝乐意的心也一颤一颤的。有时候她会站在窗前骂自己:真贱啊。

对他们的离婚,马光明一直心有不甘,如果他对马跃有和颜悦色的时候,那一定是为了和马跃谈郝乐意,“马跃,我观察了,乐意心里没别人,这段时间她哪儿也没去,也不给任何人打电话,更没人找她,一个有外遇的女人哪儿能这么安宁。”

马跃就灰灰地看着他说:“爸,您什么意思?”

马光明老泪纵横,“我能有什么意思?马跃,作为你爸,伊朵的爷爷,我能有什么意思?”

马跃知道他的意思,看着远处不说话。

“复婚吧,算是爸求你,我也看出来了,乐意心里还有你,如果没她帮着照顾你妈,咱家日子早乱套了。”

“爸,黄梅心里也有我,她给我生的儿子都快六岁了。”马跃甚至认为,马光明找他谈,是郝乐意的主意,就越发瞧不起郝乐意了,“你告诉她,让她该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别等我,我对她已经不来电了。”

“马跃。”马光明声音很轻,好像怕吓着谁。

马跃用鼻子嗯了一声。

“我操你妈——!”马光明破口大骂,“你**的就和你妈没神经的时候一模一样,你就自我感觉良好吧,你以为是乐意让我来找你的?我呸!狗屎装了盘,你还真把自己当菜了!”

从那以后,马跃再回家,就不进门了。他隔着防盗门,看看陈安娜就走,带回来的东西,都挂在门把手上。

郝乐意不愿意马光明恨自己的儿子,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仇恨,比亲人之间的相互憎恨更令人揪心。

是的,马光明是个看上去粗莽、实际却内心善良细腻的人。所以,关于马跃误会她堕胎的事,他从没问过她,因为他知道,但凡询问,就是有疑窦,如果这事是马跃冤枉她,那么他的询问就是对她不信任的刺伤,所以,他笃定地信任郝乐意,不仅从不询问,连郝乐意主动跟他解释,他都不让。

他严肃而恼怒地打断试图解释的郝乐意,“乐意,你解释什么?你以为爸会和马跃一样混账、不长脑子?”再要不就是,“乐意,你要再跟爸解释,你就是瞧不起爸,就是往爸的良心上抽耳光。”

除了满心感激得泪水汪汪,郝乐意还能说什么呢?何况马光明也不让她说,哪怕是她想告诉马光明,她理解马跃对她的憎恶,不仅是因为小玫瑰要回来,还有马跃对她的误会,可万一马光明问这误会是怎么发生的,她怎么解释呢?

是的,郝宝宝是有很多坏毛病,可她是她的妹妹,情同亲姐妹的堂妹,她还是个单身女孩,如果她郝乐意只图把自己撇清楚了,那就得让她把所有的事情一肩扛起来。虽说本来就是她做的她也应该扛,往难听里说她就是咎由自取,可郝乐意还是狠不下心。

不管郝宝宝有多不好,都是她疼爱的堂妹,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披一身坏名声,何况她做梦都想嫁给马腾飞啊,而马腾飞是马光明尊敬的大哥的儿子。马光明一旦知道了真相,绝对做不到守口如瓶。人,谁不向着自家人呢,马腾飞已离过一次婚了,作为叔叔,马光明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他第二次婚姻又遇人不淑……

郝乐意感觉自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无论是沉默还是坦白,都将不可避免地伤害到别人。

内心的矛盾纠结,让她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马光明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让她带着伊朵出去玩几天,可她怕马光明一个人根本就照顾不了陈安娜。

马光明问她,“离婚的事,郝多钱他们知道了没?”

郝乐意摇了摇头。

马光明连连说对,这事不能张扬,说不准再过几天她和马跃就复婚了呢。除了民政局给他们办离婚的工作人员,没人知道他们离过婚……

郝乐意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心思,她不想由着马光明在这问题上继续误会下去,否则他就会对马跃有期望。

就她对马跃的观察,马跃对她除了厌恶不再有其他,复婚是不可能的,何况小玫瑰也快回来了。如果马光明的期望在马跃那儿得不到回应,他不仅会更生气,还会因为误以为她有期望,自己却帮不了她而压力倍增。所以她解释说:“爸,我没告诉我叔叔婶婶不是想和马跃复婚,我是怕二老难过,我觉得……因为余西的自杀,宝宝和腾飞哥的婚事可能性不大了。我叔叔和婶婶含辛茹苦了大半辈子了,我不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打击他们。”

马光明点头,嗯了一声。虽然他承认郝乐意说得有道理,但内心深处,依然隐隐希望马跃和郝乐意复婚。偶尔的闲暇里,郝乐意也会宽慰他说,她打小就是个没父母的孩子,所以,尽管和马跃离婚了,可她会一直拿他和陈安娜当父母孝敬的,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血脉连接,那就是亲爱的小伊朵,注定他们是今生今世里谁都无法割舍的亲人。

又一次,马跃回来看陈安娜,走的时候,郝乐意特意跟到楼下,叫住了他,“马跃。”

马跃站住,回头瞥她一眼说:“我很忙。”

郝乐意的心脏微微抽搐了一下,“知道,就几句话,我们离婚的事,可以暂时不告诉别人吗?”

“为什么?”

郝乐意就把跟马光明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叔叔婶婶担心。”

马跃哦了一声:“可以,但是……”他顿了一会儿,抬眼盯了她片刻,发现她瘦了很多,心里也抽了一下,“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和我已经完全彻底的结束了。”

羞辱感让郝乐意的脸刷地就白了,“马跃,在我心目中,你没那么优秀,也没那么值得我期待你回心转意的,希望你不要用误读我一言一行的方式侮辱我!”说完,她转身上楼,眼泪刷地滚了下来。

马跃用鼻子无声地哼哼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第4节

郝宝宝出院了,是马腾飞接的,一路上,两人话不多。

郝宝宝说我后背留疤了。马腾飞说没事的,等过一阵带她去韩国做整容。

谁都不提余西,好像郝宝宝受的伤和她没关系,再或者,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余西这个人。后来,郝宝宝说,你请我吃顿饭吧。

马腾飞说好啊,就去了心海广场,还是他们常去的日本料理店,点的还是过去常点的那几道菜,因话不多而吃得静默。

其实,各自心里都装了一肚子的话,谁都启不了齿。

吃完饭,郝宝宝挎着马腾飞的胳膊,在情人坝上走了一个来回。郝宝宝说:“腾飞哥,如果余西活着,如果我和她一起掉到水里,你先救谁?”

马腾飞瞬间石化,愣愣地看着她说:“宝宝,这个问题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知道,可我想知道答案。”

马腾飞咬了一下嘴唇,微微点了一下头说:“好吧,我告诉你。”

郝宝宝用鼻子嗯了一声。

“没有答案。”

“不,有答案。”郝宝宝执著地看着他。

“没有。”

“有。”郝宝宝一字一顿,“你会去救余西。”

马腾飞一愣,然后一副郝宝宝给出的答案需要推敲的样子,皱着眉头,没说话。

“其实你想说,郝宝宝,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可你又怕我受伤,你不能这么说。其实离婚两年多了,你没再谈女朋友是因为放不下余西,你不忍心她受伤,所以……”说着郝宝宝就泪水涟涟,“我觉得我不像你的女朋友,你从来不带我去公开场所,不带我认识你的朋友,我觉得自己像个贱贱的二奶,这种感觉一点儿也不好玩。”

马腾飞吃惊地看着她,愧疚地说:“宝宝,别这么说,我是真心的。”

郝宝宝抹着眼泪说:“对,我知道,你在理智上是真诚的,可在感情上你依然觉得自己是余西的老公,所以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自在,不好玩!不好玩!这一点儿也不好玩……”郝宝宝说着就哭了起来,两手捂着脸,跺着脚,像受了委屈在撒娇大哭的小孩。马腾飞承认她说得对,也更觉得自己不好,好像自己抱着无比真诚的愿望,用爱情和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搞了一场恶作剧。他清醒着呢,姑娘陷进去了。而今,他只剩了进不能退无路的尴尬。所以,他只能把她拉进怀里,用紧紧的拥抱掩饰自己的尴尬,表达对她的愧疚。

在人来人往的情人坝上,他拥抱并摇晃这个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姑娘,潮湿的海风抚摸着他的脸,就像她的泪正在洇湿他的胸膛。

他知道,郝宝宝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要他一个姿态——爱或不爱。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我爱吗?我是不是很恶劣?因为他承认郝宝宝说得是对的。在他心目中,余西从未离去,她一直是他流泪的妻,蜷居在他的内心深处。只是他不愿承认,不敢承认,他怕自己一旦承认了,就会背叛了父母的期望,他们含辛茹苦一辈子,只不过是想要个孙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混,他谁都不想背弃,最终还是背弃了所有的人。

他知道,这个被他拥在怀里的姑娘,可以做朋友,一辈子的朋友,但是他做不到娶她,因为一看到她,他就会想起绝望的余西,想起那片在炙热的阳光下惨白惨白的裙袂,那是余西丢给他最后一个白眼。

哦,直到此刻,他还是个虚伪的人。因为郝宝宝想要的那个答案,他给不了,有个他能给的,又怕伤到她,他只能就这么抱着她摇晃下去,好像地老天荒也会这么毫无结局地站下去。她用长而柔软的胳膊圈着他,他感觉到了她的手,在他的背后,一下一下轻柔地动着,那是脱戒指的动作,他突然地心碎,“宝宝。”

郝宝宝嗯了一声,依然伏在他的怀里没有抬头,因为戒指还没有脱完。刹那间,他觉得心上有一滴一滴的破碎感,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郝宝宝的细腻和贴心。她的心,正如挣扎在他背后的手指,挣扎着后退后退,只为放他一条生路,在情事纠葛面前,能让女人滋生慈悲的,除了爱,再无其他。

在这个海风醉人的晚上,郝宝宝感觉到了爱的拜访,然后它们又告辞了,那是她给马腾飞的。原来,爱的疼痛是醉人的。她听见马腾飞说:“宝宝,你说,人真的有来生吗?”

郝宝宝抬脸看着他,脸上还有明晃晃的眼泪,“不知道。”

“如果有,该多好。”

郝宝宝一下子推开了他,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上的泪说:“我最讨厌说‘如果有来生’!”她怒目圆睁,一副完全是啤酒屋老板郝多钱女儿的架势,“马腾飞,我很生气!因为你想和我许来生!让我很没面子!”说着,她一下一下地在空气中点着手指,“其实,你想跟我说,郝宝宝,咱俩—到—此—结—束—了!”

马腾飞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虽然郝宝宝说出了他想说的话让他略有轻松,可还是有点措手不及,“宝宝……”

“行了,马腾飞,拜托你以后在街上遇见我的时候,请叫我全名,虽然宝宝是我的名字,可让你这么一叫,觉得还挺**的暧昧。万一我有了男朋友,万一他听见,我都担心你会被揍得满地找牙。”说着打了个响指,转身走了,雄赳赳的,步履铿锵,很有台东街上小太妹的味道。

后来,马腾飞从口袋里摸出了两枚钻戒,一枚是田桂花的见面礼,一枚是他的求婚钻戒,是郝宝宝趁拥抱的时候塞进他牛仔裤口袋的,他感觉到了。

郝宝宝铿锵地下了情人坝,出心海广场,潮湿的海风,像一团被眼泪洇湿的毛巾,湿漉漉地裹在脸上扑在身上。它有着那么柔韧的力气,推得她步履踉跄,她没回头,怕马腾飞看见她一脸的悲伤。

是的,郝乐意说得对,在这个世界上,你攀附的一切再强大也不如自己强大。所以,从今天开始,她要自我强大,她要忘记考研,她要挽起袖子,盘起头发,亲自劈柴喂马,亲自点火、烤肉、沽酒……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她再也不要为了一碗偷懒的饭,小心翼翼地扮演不是自己的别人。

她要和父母商量一下,全家搬出去住,把整个家装修成时尚啤酒屋,到时候,她就是那个亲自打酒,亲自烤肉的“啤酒西施”,这么想着想着,她就笑了。想着想着,她就回了头,冲在海雾里踟蹰的马腾飞一扬手,送了一个飞吻,然后笑了,笑得阳光灿烂之后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