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人穷”
由于土地的重新分配,由于彻底干净地废除吸吮庄稼人骨髓的苛捐杂税,由于人民政府颁布发展生产的政令,由于提倡男女平等,尊重女权,由于风调雨顺……梆子井解放后三四年间发生了——首先是经济上随之是精神上——惊人的变化。一幢幢新瓦房在荒园空院中撑起来了,一匹匹高脚牲畜从十里堡集镇上牵回村庄里来了,一个个光棍后生喜盈盈娶回新媳妇来了。梆子井村前的河川里,时时可以听见庄稼汉子粗声豪气的“乱弹”调儿。
景荣老五更是雄心勃发。他对老婆不能生儿育女早已死心,抱养的一双儿女填补了精神上和感情上的缺憾,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时时刻刻在激发他大干一场的雄心。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世道呀!不怕财东欺侮,不怕土匪打家劫舍,不怕拉兵卖壮丁,不怕军马草料捐税……景荣老五心里说,庄稼人现时还操什么闲心呢?啥啥儿闲心也不用操念了!只有一样:劳动生产,过好日月!在这样好的世道里,谁要是过不好日月,还弄得缺衣少吃,就不会引人同情反而要遭到唾骂了。
他分得一亩坡地,半亩水田,连同自家的土地算一起,有五亩地了。他把这五亩旱地和水田的庄稼,完全放心地交给梆子老太去务弄,自己重操旧弓,几乎一年四季都串游在熟悉的渭河北岸的棉花产区的乡村里。“嘣嘣嘎——嘣嘣嘎——”光滑的枣木弹花弓,在他怀里弹出流水般的音乐。直到他的腰包胀满,才在夏秋两季收获和播种的时月赶回梆子井村来。他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先攒钱,后置买土地,人民政府的纸制钞票,再不用担心贬值罗!一般庄稼人手里有钱了,总是急于买地。他不急,想想吧,他买下的土地稍一多,梆子老婆就务弄不过了,就要把他的手脚拴到土地上去了,很难出门弹棉花挣钱了。他要攒钱,先盖一座三合院瓦房,住得宽敞舒服,再不必担心阴雨天漏雨滴水了。等到养子长得能扶犁耕地的时候,置田买地,那时他将是一户殷实的庄稼院的主人了。
“各家有各家的打算,咱有咱的计划。”景荣老五把他与众不同的打算,给梆子老太亮了底儿,自信地说,“你只管给咱把家管好,我在外乡弹棉花就放心了,甭看人家做啥!”
第二天,留下一厚迭人民币,交给梆子老太去保存,他背起弹花弓,雄赳赳地走出家门,又走出梆子井了。
收割麦子以前的漫长的春季里,小河川道两岸的乡村里,呈现着农闲时月的和谐景象。锄罢麦子以后,田间就没有什么大的活路了,棉花种得很少,整地花不了多少工夫,男人们各自寻找挣钱的门路,进城做工或者串游到外乡卖手艺去了。女人们从纺车下忙到织布机上,准备一家人夏季的衣服和拆洗已经脱下的棉衣棉裤。整个梆子井村,纺车嗡嗡叫,织机夸哒响,和谐而又优雅的农家三月。
梆子老太终于没有学会纺线和织布的技能。阿婆在世时,忙着领她到远处近处的山神古寺里去求神乞子,没有心思教她坐在纺线车前或织布机上学习纺线织布的兴趣了。阿婆去世以后,她只好学会了简单的缝补手艺,勉强可以给景荣老五和抱养的儿女缝制针脚粗放(式样更谈不上了)的衣裤。她家的棉花,只好花工钱请旁的女人纺成线,再织成布,好在景荣老五一身好力气,弹花挣得不少钱,弥补了这个亏缺。
新社会所展示出的新的生活秩序,给梆子井村所有的庄稼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带来了好处。经济上开始翻身,人权上再不受保长和财东的欺侮了,梆子井村那几个活得顶窝囊的庄稼人,也敢于走到村当中的大槐树下,笑吟吟地说闲话了。而仅仅在两年以前,这个大槐树下的这块显眼的位置,是保长和财东的领地,穷人们望一眼也要腿脚发抖的。好了,而后初晴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庄稼人聚集到大槐树下来,说笑逗趣偏闲话,下棋“纠方”“狼吃娃”,尽兴地玩了。
所有别人能得到的好处,梆子老太和她的男人景荣老五也都得到了。可是……梆子老太不能生儿育女的缺憾却是无法解除的。虽然养子和养女已经高过膝头,毫不生分地唤爹叫娘,总不能融化她心里的那一块冰土地带。虽然阿婆已经过世,她依然忘记不了阿婆领她求神乞子路上的那种怨恨的眼光,令人寒心啊!虽然景荣老五现在雄心勃勃地挣钱发家,她却忘不了他在那几年间对她的冷漠和鄙视。她和人不一样呀!从她对自己也失去生育的信心以后,就自觉低人一头了!她在屋里和丈夫、阿婆说话,有一种无法克服的理屈气短的心情;在村里和老婆婆或小媳妇们说话,也是有一种无法排除的不如人的感觉啊!
这一年春天,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河湾乡许乡长到梆子井村来,在村长胡长海的陪同下,亲自召开了梆子井村的村民大会,选举劳动模范。男人们围坐在大槐树的东侧,女人们围坐在大槐树的西边。妇女们扭扭捏捏,梆子老太则自觉地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不料,快嘴二婶第一个发言,就提出了梆子老太,女人们纷纷表示同意了。解放后政府提倡男女平等,要把妇女从锅头、炕边解放出来,有好些女人听了只是笑笑,仍然心甘情愿地在锅头和炕头周围打转转,解放不了自己。可梆子老太早在解放前就和景荣老五平等了,一样推粪,一样挑水,一样叉开双腿站在耱耙上,抓住牛尾巴耱地……梆子老太当选妇女们的劳模,是当之无愧的。
“黄桂英同志,不简单哩!”乡长问清楚梆子老太的真名实姓,当着全村女人们的面,大声感慨地说,“旧社会妇女受三从四德的层层压迫,出门不敢扬头,进门不敢大声说话,整天围着锅头转。黄桂英同志能打破束缚,参加田间生产劳动,真个不简单哩……”
女人们纷纷把眼光朝梆子老太投射过来,惊奇的,羡慕的,盯得梆子老太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脸热了,心在咚咚地跳。许乡长的话像一把火塞进她的胸膛,全身都热烘烘的了。阿婆在世时,没有当面说过她什么好话,寡言少语的景荣老五也很少夸奖过她。许乡长——河湾乡十里八村的一乡之长啊,这样的大人物在众人面前夸奖她,她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意料不到的光荣呀!
“大家要向黄桂英学习!”许乡长向梆子井的所有到会的妇女号召说,“男子汉能办到的事,妇女也能办到——黄桂英同志已经做出榜样了。”
梆子老太扬起头,许乡长的粗壮的声音在大槐树下飞扬,男人和女人们扬着头,听许乡长要他们向她学习的话。晚霞是明丽的,照在树梢、房脊上,天空多么蓝啊!
“你要发扬成绩,起带头作用。”许乡长侧转过身来,瞧着她,“带动全体妇女,积极生产!”
梆子老太发觉整个会场里那么多男人和女人的眼光,都随着许乡长的眼光集中到她的脸上来了,像突然面对无数只强烈的灯光,不由地低下头……
许乡长临走给村长胡长海安排了几项工作,其中有一项照顾烈军属和孤寡老人的事,村长把它吩咐给梆子老太了,让她发动几个年轻姑娘和媳妇,给这些需要关照的人扫屋,担水,拆洗被褥。她受到村长的重用,满心喜欢地吆集起一帮年轻姑娘和媳妇,热热火火干起来了。那时既不要工钱,也不知道记工分,完全是义务劳动,乡亲情谊。解放了,人和人之间更加亲热了。
刚刚干了一晌,后晌没有人来了。梆子老太挨家沿门去传呼,一个个姑娘媳妇们不是躲开就是吱唔搪塞过去。梆子老太有点伤心,这个“带头作用”不好发挥哩……她终于从旁人口里得知,那些姑娘和媳妇,全是被亲娘老子或阿婆禁斥在屋里,不能出门了。原因呢?少跟那个不生养的假婆娘在一起,那是灾星!似乎梆子老太不生育的缺陷也会传染给她们的女儿和媳妇,可怕!
这真是太可怕了!梆子老太身上的热劲儿一落千丈,气得浑身颤抖。怎么办?给人家军属和孤寡户拆洗的被褥,现在还晾晒在绳子上,后晌缝不起来,晚上让人家装老虎吗?“带头作用”得不到称赞,反要招人骂了。她去找村长,说明了原委,委屈得简直要淌眼泪了,胡长海一拍桌子,也生气了。这个梆子井村的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唯物主义者,强烈地感到了封建迷信思想的浓厚包围,鼓励黄桂英说:“甭灰心丧气!有共产党撑腰。咱能打倒地主、保长,封建脑瓜还怕破不开吗?我跟你一起去动员……”
给军属和孤寡老人的被褥总算在天黑睡觉之前缝好了。梆子老太回到自家屋里,抱着女儿痛哭起来了,眼泪像冒泉一样倾泻出来,浸湿了女儿的衣襟。阿婆死了,梆子井村这么多的女人,还是用阿婆的那种眼光盯她哩!许乡长大声豪气表扬她的话,并没有改变她在她门心目中的位置,还说什么向她学习哩!
她哭得伤心极了。泪水终于流完了,沉重的脑袋里重复着一句话:让别人去“带头作用”吧!黄桂英带不起头呀!她的心里却是平静了。
太阳照旧从东塬上升起,在西源那边降落。月亮圆了又缺了。春风一天暖似一天,把庄稼人的粗布衣服一层层剥落,有人光着脊梁在河滩里整修稻地,准备插秧了,春天变成夏天了。
梆子老太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投注到每一个新来的梆子井村的媳妇身上。她们的针线手艺如何?线纺得细吗?布织得匀吗?当她获悉一个一个新媳妇不仅能缝单衣棉衣,而且会纺线也会织布的时候,常常有一种失望的心情。随之,她更加耐心地等待和观察新媳妇腹部的异常变化,等到确凿看出那位媳妇怀孕的征兆,她就懊丧地转过脸,再也不愿瞧她一眼了,似乎功夫白花了,空等了,在操了一番心思。
“牛犊的媳妇‘有了’!”梆子老太忍不住,给二婶说出自己的发现。
“‘有了’就‘有了’!”二婶不以为奇。
“真快!结婚才半年……”梆子老太说。
“新社会,男二十,女十八,果子一样熟透了。”二婶快嘴利舌,“只要茬儿遇得巧,睡一夜就‘有了’。”
梆子老太立时闭了口,低下头,二婶无意的一句话,又撞着她心里的疤疤了。只要茬儿遇得巧……她和景荣老五睡了几十年,一次都没遇到茬儿上吗?她转过身,回家去了。
“根生媳妇过门八个月……”梆子老太又在街巷里碰见二婶,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发现,“八个月……娃娃夜格黑里落草了。”
“我早说过,新社会,男大女也大,果子一样熟透了。”二婶也很得意,“只要茬儿遇得巧……娃娃像在裤带上拴着,解下一个就是……”
“屁!”梆子老太这回不大信服二婶的话了,神秘地说,“新社会,婚姻自由倒是好。还没过门,你来我去,怕是带着‘肚儿’来的……”
“噢呀!五老太,快不要说这号是非话。”二婶惊吓地瞧瞧左右,“当心根生家里人听见……”说着,张开已经放大的封建脚,怆慌躲走了。
梆子老太暗暗地盼望着,梆子井村娶回一个不会纺线织布,也不能生男育女的媳妇。那样一来,在梆子井这个偌大的世界的一角里,她就会有一个伴儿了,不会显得孤单了。她会在任何人面前抬起头来说,不会纺线织布也不生儿育女的,不单单是我一个……可是,她耐着性子暗暗观察了娶回梆子井村的每一个媳妇,人家都会缝衣纺织,而且比赛似地一个比一个生得快。一次又一次失望,简直叫梆子老太妒恨起来了。
终于,梆子老太观察到了一个有希望的目标。
梆子井村的胡学文,在十里堡镇上的小学校教书,很受人敬重的,这是小小的梆子井村的庄稼院里脱出的第一位先生,有文化的人呀。他恋爱了一个媳妇,结婚三年了,那女人仍然不见“有”的征兆。梆子老太于是推测到,教员胡学文之所以能不花彩礼拣便宜自由来一个媳妇,正是她有这个可怕的毛病,才甘愿让他“自由”。
梆子老太抑制不住这个重要发现的兴趣,凑到二婶跟前,还没开口,二婶已经借口躲开了。这个嘴快却又胆小的老婆子!
“你看出没?学文媳妇不开怀……”梆子老太又凑到年轻的根生媳妇跟前说。
“你怎么知道呢?”根生媳妇问。
“三年了,没见肚子有啥动静。”梆子老太说,“要是能生,早该生了,新社会结婚年龄大……”
“你把宝纳到空里去了!”根生媳妇笑着说,“人家两口子商量好的,自己不生。”
“那能由得人么?”梆子老大不屑地撇着嘴,“能生的不想生不由人,不能生的想生也不由人。”
“人家文化人,能得出奇!”根生媳妇神秘地说,“那小两口……避哩……”
“能避得过么?”梆子老太咄咄逼人地问。
“听说……学文戴着……橡皮套儿……嘻……”
“哈呀!天上的事!”
梆子老太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嘲笑年轻的根生媳妇竟会相信这样荒唐可笑的什么橡皮套儿的事。不能生养的学文媳妇,为了遮丑,为了护短,居然放出男人在那东西上戴橡皮套子的烟幕来,她才不信哩!她头二三年里没有怀娃娃的时候,阿婆为了遮丑也给人家说,那是景荣长年在外乡弹棉花,遇不上茬儿……
农业社社长胡长海在给锄麦子的女人们宣布歇息的口令以后,梆子老太刚刚坐到大渠沿的白杨树下,教员胡学文的妈妈手里提着小锄走过来,开口就问:“老五家的,我问你,你凭啥说俺媳妇不开怀?咹?”一开口就能冲倒人,全是一派闹事的架势。
“我……”梆子老太猝不及防,口语短涩,无言应对,吱唔说,“我也是……操心学文媳妇……”
“谁家媳妇要娃不要娃的事,要你操心?”学文妈妈寸步不让,直逼不退,“你操心你自个去!”
“我……”梆子老太退躲不及,又被揭着了短处,无力辩白说,“我真是……好心……”
“好心留给自家用!”学文妈妈毫不领情,一味进攻,“我看你是‘盼人穷’!盼得人家跟你一样,不会织布,不会要娃娃。”
梆子老太彻底败阵,羞辱得难以还口。好在社长把学文妈妈拉扯走了,渐渐平息下来。锄麦的妇女们不作劝解,反倒仨人一堆,五人一伙,窃窃议论:
“嘴长话多!你管人家要娃不要娃的事做啥?”
“她不会要娃,也盼人家不能要!”
“嘻!‘盼人穷’……”
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景荣老五坐在木凳上,把工分本本交给女儿,让她代替爸爸到队办公室里去记工分。他早已挂起那把弹花弓,在农业社里挣工分了。支使开已经懂事的养女,他开始询问梆子老太和学文妈妈犯口角的原因。她说自己平白无故受人家欺侮,竟然流下委屈的眼泪。他静静地听完,不动声色,没有丝毫暴发起来去和学文妈妈雪耻的火气,反而平静地劝诫说:“农业社里大帮人马干活儿,人多嘴杂,一句闲话出口,立马传得满村都知道了。咱只顾做活,甭说长道短。”
没有得到男人的支持,也没有遭到训骂,梆子老太倒也心安。景荣老五把弹花弓搁到木楼上去了,灰土已落下厚厚的一层;他的弹花技术不得施展,手里也短缺了活便零钱,常常郁闷不乐;对梆子老太招惹的是非,不管有理没理,他都烦腻。梆子老太根本没指望这样的男人为她撑腰壮胆,寻到学文家门下去干仗。
景荣老五继续说:“社长派咱做啥活儿,咱就干啥活儿;只做活儿,甭多嘴……”
梆子老太把简单的饭食摆到男人面前,不应诺也不反对他的处世方式,心里却觉得闷气,眼前似乎浮现着学文妈妈恶气逼人的眼睛,耳朵里响着那些偏向学文妈妈的议论……盼人穷……
盼人穷,是梆子井村庄稼人对那些嫉妒心特别强烈的人的贬称。自己无能,盼别人也无能;自己受穷,盼旁人比自己更穷;自己倒霉,盼别人更加倒霉……这是一个令人鄙夷的雅号,居然随便安派到梆子老太头上来了!
像是故意给梆子老太示威似的,教员胡学文的媳妇,没过一年,果真生下一个娃娃来,足见根生媳妇说的“避着”的话是实事了。梆子老太想在梆子井村盼得一个伴儿的希望彻底破灭,看来继有的希望也很茫渺,也就没有耐心再去关注谁家媳妇迟“有”早“有”的事了。她的兴趣,随着生活的突然变化而迅速转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