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拍案惊奇——桌案

举案齐眉

我们先讲一个故事。东汉有一位名士叫梁鸿,有气节,有文采,在当地非常有名。他的同乡有一个女子叫孟光,一心一意想嫁给他。孟光长得不好看,肤色比较黑,但特别有劲儿,史书上记载她能“力举石臼”,像个举重运动员。孟光到了30岁还没嫁出去,她父母就问:“你为什么还不嫁啊?”30岁很大了,不要说是在古代,就是在今天,30岁没嫁出去的人,父母也得问。是不是?她回答说:“我非梁鸿不嫁。”梁鸿一听这话高兴了,心想:还有这样的女子?那我就娶回来吧。我估计当时就是请媒人牵牵线,搭搭桥,也没见过真人,就把孟光娶回来了。孟光很高兴,就紧着饬,描眉画眼。但梁鸿一见她这样,就不高兴了,连着七天没有搭理她。孟光就慌神了,不知道因为什么:怎么娶了我又不理我呢?她就向梁鸿请罪。梁鸿说:“你描眉画眼不如素面朝天好看,我得要个能过日子的老婆。”我估计他也不敢说你长得不好看,怎么画都没有用。孟光说:“那我就不画了,咱好好过日子。”于是孟光每天把饭菜弄好了,端到丈夫面前,高高举起。

这就是“举案齐眉”的故事,这个成语也变成今天夫妻相敬如宾的一个象征。这里的“案”,当时就是一个托盘。今天的托盘就是一个盘子,当时的托盘“案”,带有四个足,四足是缩进去的。与我们今天所说的书案的“案”,形制上非常接近。这种托盘今天日本还在用,日本很愿意沿袭我们的古制。

案和桌的区别

案和桌在形制上有本质区别。何为案、何为桌呢?一般来讲,腿的位置决定了它的名称,而与高矮、大小、功能都无关。腿的位置缩进来一块为案,腿的位置顶住四角为桌。除了形制上的区别,桌与案更重要的区别,是精神层面的区别。这个区别在哪儿呢?在于案的等级比桌高。

比如我们常说拍案惊奇、拍案而起、拍案叫绝,都是比较高等级的情绪;如果我们说拍桌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都是低等级的情绪。拍案惊奇是惊讶,拍桌子瞪眼是愤怒,它表达的情绪不一样,这是它的精神层面。再比如,我过去当编辑的时候,经常挑灯夜战、伏案疾书,是吧?如果趴在桌子上,恐怕不是睡着了,就是在写检查。感觉到了吗?凡是跟桌子相关的事都偏低,跟案子相关的事都偏高。

中国人把一个承具分得清清楚楚,这是我们的文化高于别人的精髓之处。我们平时不注意,跟“案”相关衍生出来的词汇非常丰富,比如文案、方案、草案、议案,都跟案有关。因为我们过去办公,都使用案,与桌相对来说无关。只有中国有这样的家具,形制上不一样。那么西方呢,没有这个概念,英文中就是一个“table”,没有桌案的区别。中国人把事情分得特别细致,比如做菜的方法就分成煎、炒、烹、炸、汆、熬、咕嘟、炖,分得特别清楚,对吧?外国人做菜估计就一个方法,我看就是煎,恐怕连炒都不会。

翘头案

同样是案,也有很多形制。首先一种叫做翘头案,它属于供案的形式,腿部非常夸张,过去都是在寺院和祠堂里使用,它表示对神灵、对祖宗的一种敬畏。衙门里也用供案。这里的供案翘头非常高,非常夸张。它具有威严感,从心理上暗示你、警告你。今天法院审理刑事案件时,法官坐的椅子靠背都非常高,就是起到一种威慑作用。如果法官搬一个小板凳坐那儿,估计犯人心里就该想怎么逃脱法律的制裁了。用家具作为文化符号传递给你,这是案子重要的本意。那么,衍生出来的词汇就是“案件”,原义指案子上的文件。“审案子”,原义指在案子面前审理事情,最后简称为审案子。没有人说“审桌子”,审桌子就是要拍这桌子了。

对于文人而言,他设计出一种适合自己用的书案,非常温和,它也有翘头,但把夸张的气氛都去掉了,翘头很小。这个小翘头干嘛用呢?我们知道,中国有一种特殊的书画形式叫手卷,卷起来是一个轴。比如《江山万里图》、《清明上河图》,看的时候要横向打开。过去看手卷有讲究,你不能趴在地上看,也不能搁在方桌上看,就得在这种翘头案上看。为什么呢?如果在桌子上看,手卷打开时,它的轴很容易滚到桌边,你一把没抓住,它咣当就掉下去了,很可能就把画撕了。但你在翘头案上看,轴走到案子两头,就停住了,不会掉下去。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古人的生活非常讲究,看画时都要设计一个小小的机关。翘头的部分既可以产生视觉上的变化,又有实际的功能。

我当年在上海碰到过一个特别好的红木翘头书案,它的翘头极为特殊。一般的翘头,都是在案子的平面上单做翘头,那个案子的翘头是一木连做,就是用一块木头整挖出来。案面是瘿木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漂亮至极,古人称为“满架葡萄”,是一种文学形容。瘿木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木材,后面在讲家具用材中,会专门讲到。我当时非常喜欢,就跟人家磨。那人是想卖了条案,拿钱买电视。我跟他磨合了半天,最后都出门了,那人还说你能不能再加五十,一会儿吃西餐什么的,说明他很注重这种小钱。我想他今天一定很后悔,当年拿了一个上辈子留下来的红木大条案换了个电视,搁今天我估计能换一个快倒闭的电视厂。

平头案卷书案架几案

还有一种跟翘头案几乎一样的案子,叫平头案。把翘头去掉就是平头案。

还有一种叫卷书案。卷书案出现得非常晚,它两端的趋势是往下走。这种卷书形的案,过去炕上使用得比较多。

炕上的案子称为“炕案”,比较矮。因为在炕上,不必担心东西掉下来摔坏,就不需要再去挡着了。卷书案到晚清以后,非常受欢迎。尤其江浙一带,卷书案非常盛行,而且尺寸比较大,外形比较圆润,可能跟南方人喜欢柔软有关。北方却并不多。

我们知道,案子一般是家庭里体型最大的家具,它比较长,所以在搬动中会有问题,你经常搬动会感到特别不方便。过去的案子,估计都上不去今天的楼房,楼梯那儿就拐不过弯儿来。古人也考虑到了这些,设计出一种很新式的案子,叫“架几案”。

所谓架几案,就是两个几座上面架一块板。我们刚才说了,案是腿要缩进去,但现在大量的架几案是几座顶住两头摆。案子腿部缩回来,相应的,案面两端就要伸出去一块,行话叫“担出去”,意思是像挑担子一样伸出去一块。我们过去通过单纯的语言来传达信息时,人家就会跟我说:那儿有一个案子,担出去的部分比较长。我就知道具体位置了。

架几案的尺寸相对来说都比较大,因为它是三件一组,便于搬动,当时也非常流行。早年我在乡下见到很多架几案,但是真正使用优良木材,比如紫檀、黄花梨、红木的,相对来说非常少,尤其紫檀。大号的紫檀架几案基本都在故宫,就没出过宫。我碰到过非常大的红木架几案,将近四米,原来是北方制作,后来被南方人买到上海。但它在上海没有市场,因为买回去要往家里放,谁都嫌这家具尺寸过大,没有地方搁。买的商人本来认为这个架几案很值钱,可是买到上海以后谁都不要,他搁了两三年都卖不出去。我当时看到就特高兴,因为我想用它来做展览。所以当我表示出兴趣的时候,他觉得我是一个买主,就很便宜地卖给我了。这件红木架几案至今还在观复博物馆红木厅展览着,尺寸很大,也非常高。

盲目的代价

案的基本形制,就是翘头、平头、卷书、架几这四种。我早年寻找案子的时候,城里很少见,农村多,越偏远的地方越多。因为过去乡下住的房子相对比较宽敞,放得下。而城里的房子,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大部分比较窄,因为人口增长速度太快,大部分家庭都把这占地儿的家具淘汰到农村了。

有一年,一个朋友找我,那时我还年轻,他比我大,管我叫小马。他说北京门头沟那边发现了一件黄花梨大条案,要带我去看。当时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要知道,那时北京没有随街就能打的出租车,要专门到出租车站去叫车。他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到了我家。我很奇怪,觉得他那么奢侈,还打的!那时打的是很少的事,我以前都不记得自己打过。但他说:“没事,这大案子买了,什么便宜都有了。”我家当时住在东四十二条,我们从那儿开车奔了门头沟。快到的时候,越走路越窄,两边都是山,我多少有点儿害怕,因为没去过这些地方。我就老跟那人说:“今天没带钱,就是先看看。”最后终于找到那家了。

一进屋,老太太正包饺子呢,按住我,非让吃饺子。我哪儿有心情吃饺子呀,就想看那案子。老太太还说不着急,吃完饺子再说。可那饺子刚擀皮,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啊!我执意要先看案子,就拉着老太太上人家后屋去了,一看,好!一个柴木的大案子,特柴,根本不是黄花梨!我一下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觉得白跑了。于是我们一路无话,开着车就回来了。

路过东四路口,我朋友就喊:“停车停车!”车停了,他下去说:“小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走了。车拐过弯儿来,就是东四五条。五条就是出租汽车站,车停了,我得结车钱去。最后我结了200多块钱,那时我每个月才挣不到100块钱。我当时脸都红了,心里恨死这件事了。所以这案子没记住,事情记住了。所以说,人不能办事盲目,盲目是要付出代价的。

天下第一案

我在福建莆田的一个祠堂里,曾经看过一张非常大的黄花梨案子。福建人的宗祠观念特别重,所以每个村里都有宗祠。那张案子非常巨大,长4.2米,案面是一块独板,俗称“一块玉”,就是说整块板跟玉似的,漂亮至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案子。这张案子几百年来都在这个宗祠里,受无数人的礼拜。可惜最后还是被拿出来卖,整个村里的人都在场院上坐着,买的人点好钱,全体村民一人分一份。以我当时的能力,没有办法买下这张大案。这案子现在在美国丹佛博物馆展览。我去丹佛博物馆讲课时,又看到这张案子,非常震撼。

这张黄花梨大案经过几百年的历史,在村子里起到一种凝聚力的作用。但村里人为了分笔钱,把几百年的案子卖掉了,最后辗转到美国,被人家珍而重之地供起来了。以后有机会去丹佛的人,一定要去看看这张“天下第一案”。

由于案子的陈设功能越来越大,它的实用功能就相对降低;相反,桌子的实用功能越来越大,陈设功能越来越低。所以,桌案从功能上有了区分,这是在使用中发生的区分,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设计的。比如过去的人家,一进屋就放着一张大条案,靠着主墙,上面摆两只掸瓶。我小时候,去我的外曾祖母家,她在北京有一个大院。我那时候很小,觉得这张案子非常高,根本看不见案子上面的大掸瓶。这就是我对案子的第一印象,那时是20世纪60年代,后来这案子上哪儿了,我就不清楚了。

桌子在越来越接近实用的时候,就跟案发生了分野。桌,最早写成卓越的“卓”,它是高起来的意思。比如卓然而立、卓尔不群。就是超出别人,高高地立在那儿。“卓”字后来才把底下“十”字变成了“木”字,写成了现在的“桌”字。

桌与案从功能上讲,差距不是很大。比如我们有条桌就有条案,有画桌就有画案,有书桌就有书案,有炕桌就有炕案。但有饭桌,就没有饭案。因为吃饭这件事虽然在生活中非常重要,但从精神层面上讲并不重要。过去古人从文化上还比较鄙视吃。他觉得天天去谈吃,层次太低了,得谈点儿文化,谈点儿梅花、竹子,才比较雅。所以,吃饭比较低,我们就在桌子上完成。

古人吃饭的桌子大多是方桌,为什么呢?这跟我们吃饭的制度有关。我们早年是分餐制的民族,一人一份。为什么有举案齐眉这件事呢?因为当时是分餐,我举一份给你,我这儿还有一份。如果当时梁鸿和孟光是共餐,就也犯不着我举着你吃,然后你举着我吃了,对不对?我们的分餐制度逐渐演化成共餐制了。采用方桌吃饭的时候,我们就是共餐制。这一点从我们的筷子上就可以看出来。早期凡是筷子长的家庭,都是富有家庭;筷子短的,都是相对贫困的家庭。

中国人的筷子有特别长的,是为了菜多的时候,能夹着远处的菜。今天餐厅有转盘,什么菜都能转到你跟前,过去没那事儿,你得去夹,所以筷子一定要长。日本的筷子短而尖。因为日本是分餐制,筷子不需要很长。它为什么是尖的呢?是因为日本民族吃生的东西,比如生鱼片,非常滑,夹的时候必须扎一下,才夹得起来。我们则不同,过去中国人吃饭很讲究,绝对不许扎。我小时候,记得姥爷就教育我说:“夹起来就吃,夹不起来就不吃,不许扎。”后来我大一点儿,人家告诉我说:“筷子扎馒头,是给死人吃的。”按照更严格的礼仪,过去在桌上吃饭,筷子绝对不许伸过中轴线,那边的菜再好吃,你也不许伸筷子过去夹,顶多是人家给你端过来,你才能夹一筷子。这就是中国饮食的传统习惯,所以中国人从小练就了一双灵巧的手,顺便把脑子也给练灵巧了。我们再看韩国的筷子,是金属的,因为韩国老烧烤,赶上咱这种筷子早就烧坏了,所以必须使用金属。从小小的筷子身上,我们就能看出民族文化的很多特征。

八仙桌

方桌有个俗称,叫“八仙桌”,俚俗至极。八仙桌的来历不得而知,没有专家能够解释这件事,大概可以推测是在晚明嘉靖时期出现的名字。嘉靖皇帝是一个非常崇尚道教的皇帝,八仙则是道教里有名的神仙,铁拐李、吕洞宾、韩湘子等等,老百姓都知道。方桌有四个边,一边坐两人,正好能坐八个人,也许是因此而得名吧。其实,八仙桌上坐八个人非常拥挤,一般坐四个人最合适。

我见过一张超大的八仙桌,一边能坐四个人,十六个人围着桌子吃饭。我第一次看见都呆了。这桌子有多宽呢?边长大概有2米多,非常宽。这张大桌在一座寺庙里,所有的僧人在那儿吃饭。因为僧人是分餐制,所以才能在这张桌上吃饭。如果是共餐,这么大的方桌摆上菜,我估计得趴上去才能够得着。这种极为特殊的例子,只能在寺院里看到。我觉得那是“天下第一桌”,当时还想买,后来人家说不卖,还得天天吃饭用呢。

一般来说,八仙桌是吃饭的专属桌子,但后来在中国人的家庭陈设中,逐渐被放在了中心位置。过去的人家里,一进门,视线正中都是正面靠墙一个大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再有一边一个太师椅。为什么把八仙桌搁在正中呢?因为八仙桌在椅子的面前能伸出来一块,手和茶杯都可以搁在那儿。

中国的文化讲究两人聊天时,不能正视对方,要正视前方,直视人家的眼睛说话是不尊重人家,必须偏一点儿。但西方人却认为,你说话得看着人家,要不然对人家不尊重。这是文化上的差异。八仙桌因此应运而生,它就搁在主客中间,前面伸出来的这一块位置,正好能让你稍微偏一点儿,表示我们的礼节。

褡裢桌写字台

八仙桌在南方不叫八仙桌,它叫方台。这个“台”很有可能是受宗教中莲花台的影响。影响到北方的词汇,首推“写字台”,是今天非常流行的一个名词。写字台是个桌形。

我们一直说桌的等级偏低,用来写字有点儿不够高。但它又不是案形,也不能叫“写字案”,所以只好叫“写字台”,借用了南方的一个称谓。写字台是非常西化的家具。在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家具,南方人叫“马鞍桌”,北方人叫“褡裢桌”,它是写字台的前身。今天的写字台大部分是活插结构,就是两边可以活拿。褡裢桌则是整体结构,不可活拿,这个品种在中国的明式家具里也非常罕见。

圆桌

方桌分主次尊卑。比如,正对着门的位子是主位。后来出现了圆桌,就不分主次了。圆桌是一个非常西化的概念,比如我们常说“圆桌会议”,这时就要回避主宾地位,大家都在一个级别上开会,很平等。圆桌会议就成了政治词汇。

我国古代的圆桌也有多种形制,比较常见的是独腿圆桌,南方人俗称“百灵台”。为什么叫百灵台呢?养过百灵鸟的人都知道,它的特性是不上架,老在地上跑。所以在鸟笼子当中要立起一个圆台,百灵鸟才能站在上面引吭高歌。我们的桌子叫“百灵台”,是一种很形象的叫法,而且也显得非常有诗意。

紫檀大画桌

桌子品种由它的功能来表明。比如画桌一定是宽的桌子,因为作画要铺开宣纸,所以一定要宽。画桌的存世量非常少。过去有文化的人跟今天比较起来,要少得多。今天国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让每一个人都有认字的机会。过去不是,所以从前会画画、写字的人很少,直接导致画桌相对数量比较少。

20世纪80年代,我曾经跟着李翰祥导演,看过北京硬木家具厂的紫檀大画桌。李翰祥是著名电影导演,拍过《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他酷爱家具,也有钱。我们那时跟着他去硬木家具厂,看到在卖一张紫檀大画桌,巨大个儿,看得眼都直了。这张桌子售价4000块钱。对我们来说,当时整个国家的口号还是“争当万元户”呢,4000块钱是望尘莫及的数字,根本买不起。然后李翰祥就买走了,一直搁在他家。我跟他认识很多年了,我老去看这个桌子,非常喜欢。

一直到我中年的时候,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马先生,好久没见了,咱们能不能见个面?”因为后来的事情非常残酷,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所有的时间。李翰祥给我打电话是上午,他说要和我见面,我说:“我今天下午已经约了人,你或者12点以前来,或者下午4点以后来。”他说:“那我4点以后来。”结果我吃中午饭时,他给我打电话,说他等不及了,已在路上。我只好在博物馆等着他。

他来了以后,说:“我所有买过的家具,剩下的这部分,都想给你。”他给我写了一个清单,上面都有价钱,其中就有这张我梦寐以求的紫檀大画桌。我看了看价钱,觉得还可以接受,而且我知道他当时还给我留了一个还价的余地。我说:“我下午还要跟人家见面,不能多陪您,咱们将来再探讨这个事。”我记得很清楚,十二点一刻我们分的手。

结果,第二天报纸登出消息,说“李翰祥导演猝死拍摄场”。我当时就愣了,我甚至觉得是不是还有一个导演叫李翰祥。因为他身体看着非常好,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就是有心脏病。他离开我以后,直接去拍摄场了,刚拍了一个镜头,就一头栽在地上,说了一句:“我怎么了?”从此撒手人寰。后来他的家属从台湾来奔丧,他的太太就跟我说:“既然李导生前把这些东西都托付给你了,那就算是它们找到归宿了。”

所以,李翰祥的这批家具收藏,好多都在我这儿。那张著名的紫檀大画桌,宽将近1米,是迄今为止能查到的全世界所有的紫檀画桌中最宽的一张。

有时我就感慨,人走了以后,看到东西就能想起这些事,很有感触。我们在文物面前都是匆匆过客,只有文物常在啊。

半桌

还有一种临时性使用的桌子,它叫“半桌”,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半桌是为了拼桌用。古代也有桌子不够用的时候,想让桌子更长一点儿,两个半桌拼一起,就是一个方桌,可以多坐几个人。方形半桌的功能主要是临时性使用。

还有半圆桌,主要用于陈设,造型非常优美。这种半桌能够很好地增加室内的装饰气氛,有三足的,也有四足的。两个半圆桌也可以拼成一个圆桌。

棋桌

桌子就其功能讲,还有一些特殊品种。比如专门让我们下棋的桌子,叫做“棋桌”。中国明代人的生活非常好。晚明时期,江南富庶地区的百姓生活富足,所以琴棋书画非常流行。中国的棋桌,就在那时应运而生了。棋桌有很多种,有专门下棋的,也有多种功能集于一身的。比如有的棋桌,中间是棋盘,一面是围棋,一面是象棋,打开以后,底下还有一个双陆棋的棋盘。围棋子儿搁这边,象棋子儿搁那边,上面还有盖儿。这种桌子让你下棋时非常灵活,你喜欢哪个棋,就用哪个棋盘。

中国最古老的棋是围棋,其次还有一种棋叫双陆。这种棋今天没有人下,主要原因就是乾隆时期,全国人都拿这玩意儿设赌,清政府在明令禁止使用双陆进行赌博的同时,就把这个棋给禁了,很可惜。今天,除了少数人,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双陆棋怎么下了。双陆是指两个陆地,棋子就像一个酒瓶,很好玩。过去地摊上常有那种废弃的棋子,很多人误认为是用来按摩的工具,其实不是,就是双陆棋子。

而围棋我们都知道,是国棋,看似简单,却非常复杂。大量江南的棋桌,都以围棋为主,桌子上都带有围棋盘。象棋是宋代以后也比较流行的游戏,经过历史上不断地完善,成为很有趣的一种娱乐方式。我们今天的娱乐方式非常多,过去少,棋类是非常益智的游戏;今天,棋类大多归入体育范畴了,比如围棋、象棋已成为一种体育赛事。

酒桌

还有一种专用的桌子,叫“酒桌”。顾名思义,就是喝酒用的。酒桌的样子非常古,其实是一个案形,但它不叫案,叫桌。它为什么叫酒桌呢?古人吃饭的时候,一人一个案子,早期的画上都这样画。我们说了,吃饭是一件比较低的事,喝酒也是一件比较低的事。所以即便古人用案子喝酒,它也不能叫“酒案”,只能叫“酒桌”。在桌类的命名中,只有“酒桌”这个名称是特例,它没有遵循科学的原则。如果按科学的叫法,它应该叫“酒案”。

琴桌牌桌

再就是具有特殊功能的桌子,比如“琴桌”,弹琴用的桌子。琴桌的形制也比较多,像下卷式的琴桌,非常优美。还有牌桌。牌桌出现得就比较晚了,与老百姓的生活比较贴近。它有四个抽屉,准备输的钱都搁在里头,是吧?牌桌的底部都封死了,防止作弊。

麻将牌,据说也是中国人的发明。这个发明的来历众说不一。有一种说法是,它是看粮仓的人发明出来的。因为麻将牌又叫“麻雀牌”,麻雀老来偷粮食,所以这些看粮仓的人就要赶麻雀。有人这么解释:麻将中的“索”(条),是捆麻雀的绳;“碰”,就是枪声;“万”,就是麻雀的数量,等等。所有术语都和这件事有关。还有人说是海上的人无聊时发明的,各种说法都有。麻将在晚清以后风靡中国,出现了大量牌桌。牌桌的用材一般都比较好,因为麻将要天天在上面拍来拍去,所以桌面较一般的桌子要厚,重量也比较大。

超大画桌

我曾经看见北京的一个大仓库里都是牌桌。在一堆牌桌里,突然发现一张巨大的画桌,是我平生看见的最大的桌子,大概有4米长,1米宽。我第一个感觉就是上面可以睡觉。我当时想买回家睡觉使。那时家里地方有限,买进一件家具,就得腾出一件没用的东西。我当时就想把床挪出去,睡在画桌上。

睡在画桌上是有理论根据的。明代人文震亨的《长物志》,专门有这么一段记载:“更见元制榻,有长丈五尺,阔二尺余,上无屏者,盖古人连床夜卧,以足抵足,其制亦古,然今却不适用。”他说:元朝的时候,有一种古榻,长一丈五尺,相当于今天的4米多,有两尺宽。“以足抵足”,就是脚丫子和脚丫子抵着,两个人可以对着睡觉。“今不适用”,是指明朝晚期就不适用了,那到我这会儿就更不适用了。

最后我想来想去也没买,就觉得那张桌子特别高,有90多公分高呢,每天爬上爬下的,也有心理障碍。后来就把这张超大画桌放弃了,至今想起来非常后悔。

我们讲了桌案,专业术语叫承具;讲了桌与案在形制、精神层面上的区别。这些区别说出来,对我们理解自己的家具文化有极大的好处。家具的微妙往往在此,你熟视无睹,但它美妙无穷。

过日子得有地方搁东西吧,储物是家居的一道难题,下一讲就讲一下中国人储物的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