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乡试的第三场,即最后一场,按规定是八月十六日结束。但十五日是中秋佳节,贡院照例提前一天放牌,让已经交卷的举子先行出常在第一批出来的举子当中,有吴应箕、陈贞慧、梅朗中、顾杲、侯方域、余怀、陈梁、吕兆龙、冯舒、冯班、张岱、孙永祚以及其他一些复社社友。冒襄也在其内。现在,他们兴冲冲地聚集在桃叶河房里,一边愉快地交谈着,一边准备摆酒赏月,唱戏谢神。

七天前,冒襄刚进考场时,虽然一度被意外的挫折困扰过,可是当那神秘的、来自上苍的启示使他平静下来之后,情况就改变了,握管下笔之际,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似的,文思源源涌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当真做得理真法老、花团锦簇,连自己看着,也不由得惊异起来。第二、三场考的是论、判和时务策,情形也一样。而且每一场,都是才放头牌他就已经交卷出常待回到河房,把试文逐篇默写出来交给几位相知的社友传阅,又博得大家的击节叹赏,同声推许,就连评点名家、爱挑眼的吴应箕读了之后,也点头不语。瞧着这种情形,冒襄表面虽然不露声色,依旧一副淡淡的神气,内心却十分得意,觉得这一次虽不敢说必能夺魁抡元,但入闱中式,恐怕是没有疑问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当董小宛在顾眉和李十娘的陪伴下,带着陆卖婆突然来到桃叶河房时,冒襄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和不快。

相反,就在董小宛径直向他走来的一刹那,冒襄甚至露出了愉快的、抱歉的笑容。不过,董小宛显然没有领会这笑容的含义。她那严肃而苍白的脸孔、那双大睁着的惊惶的眼睛,以及变得僵硬了的身姿,说明了她内心的紧张不安;而那紧闭着的小嘴,那毫不迟疑的步态,又显示出她的勇气和决心。不过,最令冒襄感到惊异的,却是此刻董小宛整个姿态所显示出来的、那种殉道者般的悲壮动人的意味,以致他忽然感到有一点畏怯,有一点慌张。虽然几句照例的应酬话已经溜到了嘴边,却像一下子给施了魔法似的,再也说不出来。

董小宛来到冒襄跟前,就站住了。她仰起头,睁大那双梦幻似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只管呆呆地望着冒襄。她望得那样专注,那样长久,似乎忘记了她此刻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周围还有许多人在抄…终于,冒襄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他转动了一下身子,发现社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俩的身上,一个个都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冒襄的脸微微一红,正想打个哈哈,把这尴尬的场面掩饰过去,一个清脆悦耳的女人嗓音已经在人丛中嚷了起来:“啊哟,大家快瞧瞧这两口儿!一个在如皋,一个在姑苏,千辛万苦地约定到南京来相会,可是见了面,光顾着你瞧我、我瞧你,一句话儿也不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子戏哟!”

那是顾眉。她一边说,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顾眉和李十娘都是董小宛的手帕姐妹。前几天,董小宛带着陆卖婆到旧院去寻着她们,把她同冒襄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恳求姐妹们帮忙。

顾眉听了,满口应承,并对陆卖婆那个通过大肆张扬此事,造成舆论迫使冒襄就范的主意十分欣赏。她说:“哼,你别说,这事还真得这么办才成!如今这世道,我们当婊子的要走红,自然得有他们名士捧场;可他那个大名士,若离了我们婊子,只怕也当不神气哩!”她果然说干就干,一面让董小宛搬进城里,就在眉楼住下,一面串连了一伙姐妹,逢人便说冒襄和董小宛的事,加油添醋,竭力张扬。

结果,到如今,这事在名士圈子里已弄得人人皆知,不少人还答应了顾眉,要尽力设法促成这段姻缘。所以,此刻顾眉已是心中有数。不过,她也知道,这事到底成不成,最后还在于冒襄怎么拿主意。因此她一进来,就十分注意冒襄的表情反应。发现冒襄并无厌烦不快的表示,她就先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看见这一对儿傻怔怔地在那里四目交视,无语相看,顾眉差点儿没有笑出来。“哼,我还道这位冒大公子拿班作势的,有多难轧,敢情儿不过‘银样邋枪头’!可笑我这位董家妹妹也忒多心胆小,一天到晚的担惊受怕。

待我如今略施手段,把这门亲事给撮合了,看她拿什么谢我!罢饷匆幌耄中σ饕鞯厮担骸班蓿仪槎桥挛颐翘巳ゲ怀桑亢煤煤茫颐钦饩妥摺H粼侔牛共恢切睦镌趺粗渌牢颐橇ǎ?顾眉说着,转身就向堂外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大家都还站着没动,她又叫:“咦,怎么啦!你们倒是走呀!”

“你不说到哪儿,我们怎么走?”李十娘微笑着说,“莫非姐姐要去投秦淮河,我们也得跟着不成?”

“死丫头!这还用问?当然是上水阁去啊!”顾眉跺着脚说,随即眼珠子一溜,又嫣然笑道,“谁个听话,乖乖儿跟我去,我等会儿甜甜地唱支小曲儿给他听;谁还赖着不走,哼,我同冒公子、小宛,还有这位陆卖婆,可要拿扫帚子夹屁股的赶啦!”

“噢,有小曲儿听,我当然去的!”站在近旁的顾杲首先蹦了起来,他扯着李十娘,笑嘻嘻地经过冒襄和董小宛跟前,做了个鬼脸,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堂屋。

于是,其余的人也纷纷笑着,向外走去。转眼工夫,堂屋里就只剩下冒、董二人。

当顾眉连哄带逼地往外赶人的当儿,冒襄一直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阻拦。他刚考完试,眼下那种如释重负的愉快感觉还没有消失,同时,对于自己背约不去苏州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而董小宛这样不辞辛苦地巴巴赶来,又使他多少有点感动。

说也奇怪,在见到董小宛之前,他丝毫也没有这种感觉,甚至对她这样苦缠不休感到恼火;可是,此刻,当董小宛就站在眼前,而且又是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冒襄就觉得,自己过去那样对她,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嗯,你——到底自己来了。”沉默了一阵,冒襄终于开口了。

没等董小宛回答,他又急忙说,“这次我没到姑苏去接你,你一定怨我吧?其实,我倒一心想去,就是试期迫得太紧,没有办法。不过,我打算好,考完了还是要去——没想到你倒先来了,正好。只是难为你啦!”

“奴家不怨公子。公子忙着应考,这是要紧的大事,不去姑苏是应当的。如今奴家已见着公子,又听说公子考得很好,奴家心里只觉得喜欢。”董小宛低着头,轻声地说。

“啊,你也知道了?”

“这些天来,奴家夜夜对着月亮烧香叩头,求神保佑公子今科高中。刚才在眉楼听人说起,公子头场这几篇文章,好得什么似的,还未曾放榜,书坊已经着人来打探,要拿去翻刻印行。奴家便想,果是上天有灵,公子得中,奴家纵然半路上遭了不测,也……”说到最后这一句,董小宛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声音也开始发哑,随即咽住了。

冒襄目不转睛地瞅着董小宛。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失约,难免会招来对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责备,至少也会埋怨几句,谁知董小宛不但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处处为他设想、开脱。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体谅自己、关怀自己,一时大为感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柔软洁白的小手轻轻握住,怜惜地说:“这……可真是难为你啦!我没想到……真的。嗯,刚才你说什么——遭了不测?这可是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

“不,你快说,我要你告诉我!”

“真的没什么。就是……我们来时,半路上遇到强盗了,要抢东西,还要……我们拼命地跑,好不容易躲进了芦苇荡,才没叫他们搜着。可是舵坏了,船开不动,又不敢上岸,怕再遇见强盗。船上的东西吃没了,只好挨饿,一直过了三天,船家才偷偷上岸,把舵修好。那会儿奴家一个心思就想,自己天生命苦,死了,也没有什么好恨的;又是死在来寻公子的路上,到底也算有福了。只是不明不白,临死也不能给公子捎个信,却是……怎么……也不甘心!”董小宛强挣着说完,再也忍不住了。她蓦地挣脱了冒襄的手,使劲掩着嘴巴,倒在椅子上,悲苦地、委屈地哭泣起来。

冒襄呆呆地站在原地,瞅着董小宛,没有动弹,也没开口劝解。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心里有点乱,拿不准主意该怎么办和说一些什么话才好。

不错,柔声软语地说上一些安慰劝解的话——自己虽然并不许诺什么,但听起来仍然亲切——这并不困难,而且过去他就曾不止一次地用这种办法来应付对方,每一次都十分灵验。可是时至今日,到底还该不该这样做呢?冒襄却感到有点犹豫了。

他十分清楚,董小宛所需要的是真诚的许诺,而不是空泛的安慰。

如果自己仍旧用那种办法,来敷衍这么一个对自己一片痴情的弱女子,那就未免太欺负她,而且不够光明正大。但是当真答应娶她呢?困难也确实不少。先别说自己是否当真喜欢她这一层,就拿替她还债和赎身这两件事来说,没有一二千两银子在手,只怕难以打发得清。而家中自从经过父亲那件事之后,景况已经大不如前。

现在一下子要拿出二千两银子来讨妾,只怕父母也未必会同意。

“哎,即便娶的是圆圆,事情也说不定办得成办不成,何况是她!”这样一想,冒襄又泄了气。他回头瞧了董小宛一眼,正想走过去胡乱劝解几句,冷不防顾眉带笑的嗓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怎么?还没谈完么?唉呀,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哟!”

顾眉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蓦地看见冒襄正皱着眉毛站在堂屋中央,又瞧瞧董小宛,发现她正歪在椅子上哭泣,顾眉倒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啦,怎么啦?

刚才还好好儿的,怎么会闹成这模样?——哼,冒公子,八成是你瞧我这妹子脾气儿好,不知又怎地欺负她了吧?”

说着,她连忙走到董小宛身边:“妹妹,不要哭。告诉我,冒公子他怎么欺负你?待姐姐跟他评理!”

董小宛本来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只是希望冒襄能过来,向她说上几句温柔体贴的话,所以才拖着。她看见顾眉走进来,就连忙自己揩干眼泪,一边站起身,一边说:“不是冒公子,是妹子自己要这样子。”

“这话可是真的?”

董小宛点点头。

顾眉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瞧瞧冒襄,又瞧瞧董小宛:“那边都备办妥了,大家都等着你们入席呢!若没什么,就过去吧!”看见冒、董二人没有反对的表示,她就对董小宛说:“妹妹,瞧你,这模样怎么去见人!快,隔壁屋里有妆奁,你去匀匀脸再来,我们等你!”

董小宛答应着,顺从地走进隔壁去了。趁这当儿,顾眉把冒襄扯到一边,悄悄儿问:“嗯,怎么样,公子拿定主意没有?”

冒襄瞧了她一眼,知道骗她不过,只好老实地摇摇头。

顾眉本来眯缝着眼,嘴角漾着笑影,一见他这样,眼睛顿时睁圆了,“怎么,到这会儿你还想着陈圆圆?”她生气地说,“你说,我这妹妹哪里比不上圆圆?圆圆她会这等死心塌地待你?她肯这等不要命地来寻你?她肯为你去死也心甘情愿?”

冒襄没有吱声。顾眉所说的这些,他也曾想过,他也觉得在这个方面,陈圆圆确实比不上董小宛。但他现在所考虑的,并不是这个。

“你少扯圆圆的事!”他不高兴地说,“我是说的落籍、还债!”

“噢,敢情是为的这事发愁呀!”顾眉一听,倒高兴起来,“这有什么难,大不了就是那么一二千两银子么!你堂堂冒公子,还怕拿不出?”

“哼!你哪里晓得!”冒襄冷笑说,“一年前你说这话还差不多,可现在——”他闭住嘴巴,摇摇头。

“这……”顾眉眨巴着杏子样的大眼睛,似乎有点为难了,她不由得沉吟起来。

然而,当目光重新落到冒襄的身上时,她就露出了微笑:“冒公子,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亏你平日里自尊自重,挺有主张的,事到临头,却又把自个儿的分量给忘了!”

“……”

顾眉撇撇嘴:“若是那些个阿猫阿狗之流的无名小辈,奴家也没办法。可像您老这样大名鼎鼎的复社公子,说句笑话——就拿这名字上当铺儿去,也能当它个千儿八百呢!还用得着为银子发愁?”

“……”,

“你不信?”顾眉的眼睛变得闪闪发光,“你俩这事如今在秦淮河上已是人人皆知,你若是把它认实了,赶明儿我们就索性把它再闹腾开去,闹它个江南轰动,万口争传,越轰烈越好!到那时——瞧吧,自然会有人愿当那黄衫客、古押衙,替你掏腰包儿!你信不信?”

停了停,她见冒襄沉着脸,没吱声,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又掩着嘴儿,“噗哧”一笑:“公子可别着恼,奴家是跟你说笑话儿!不过,说真的,如今好名之徒多得很,他瞧你俩名士美人,这段风流佳话,若然成了,人人羡煞自不必说,没准儿还能流传千古!只要花上那千把两银子,就能攀上个黄衫、押衙的美名,他只怕还觉着很划得来哩!”

也不知冒襄到底是在听,还是没有听,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慢慢地捋着那乌黑漂亮的胡子,仍旧没有说话。

阮大铖愁眉苦脸地坐在石巢园的书房里,望着墙上那幅《百子山樵笠屐图》发呆。这幅画是十年前,他从怀宁家乡搬到南京来住下不久,花了二十两银子,央一位写真名手画的。画中那个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的大胡子中年人,就是阮大铖本人。当时画成之后,不少人看过,都说十足就像阮大铖的模样,岂止像而已,简直是“形神兼备,气韵生动”!阮大铖听了,十分高兴,特地派人拿去精工装裱好,把它挂在书房正当中的墙上。每逢有新来的客人参观到这里,他就特意指点给客人看,同时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如何“少负向、禽之志”,一心向慕山林,如今遭到罢官斥逐,倒成全了自己的“初志”,实在是一件大幸事!然后,他就用乌溜溜的眼睛斜睨着对方,神秘地压低声音问:“听说朝廷不久就要开放党禁,平反起用一批人,真担心我到时又悠闲不成了!嗯,你可有什么消息吗?”

不过,这只是起始几年才这样,到后来,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开放党禁却毫无影迹,阮大铖就不由得焦急起来,渐渐怀疑当初挂这样一幅画是否明智;如果一开始就把画中那个自己画成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绯袍的话,会不会好一点?不过,他也没有马上把画收起来,而是作为补救措施,在画的两旁挂起了一副对联,写上“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两句话。意思是:儿子可以没有,官不可不做。

希望老天爷根据他前世的表现来安排今生的命运时,能尊重他的这一选择。然而,几年又过去了,儿子固然照旧的养不下来,复官起用的活动也一再受挫,毫无希望。这就不由得阮大铖不感到既焦急、又沮丧。虽然上个月初,他的生死之交马士英在自己的全力帮助下,终于获得起用,出任凤阳巡抚。可是再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朋友有官做毕竟不同于自己有官做。这里头的含义、作用、滋味都大不相同。

何况马士英又走得那么匆忙,连见上一面都办不到。到底他现在怎么想,会不会一朝得志,就翻脸不认人?这些此刻都闹不清楚。尽管这一个多月来,阮大铖已经接连派人送去两封信追问,但结果,要不是回禀说潜山一带兵荒马乱,道路不通,信无法送到,就是说马士英忙于指挥作战,行踪不定,根本见不着他,所以一直没有回音。这就更使阮大铖惊疑之余,又添了几分气闷……已是傍晚时分,天色开始暗下来,咏怀堂那边静悄悄的,既听不见锣鼓响,也听不见唱曲子的声音。要在平日,戏班教习臧亦嘉常常这会儿还领着那班伶人在排戏。可今日是中秋节,夜里还要张罗演出,所以早早就叫了歇。本来,平常愁闷涌上来时,只要听听唱曲,看看排戏,阮大铖的情绪就会渐渐又变得兴奋起来,并且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其中,暂时忘却周围的一切。可是偏偏碰上这莫名其妙的中秋节,可教阮大铖此刻内心的一份冷清和懊丧怎生排遣?

“啊,这全是复社那伙恶人闹的!是他们,全是他们!”阮大铖猛地跳起来,“呸!混账!猪!王八蛋!”他双手攥紧拳头,恶狠狠地骂出声来。骂过之后,感到还不解恨,于是又大声地使劲骂了一遍,这才觉得胸中的闷气稍稍排除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样堵得慌。然后,他重新回到书案前坐了下来,抽笔展纸,开始给马士英写第三封信。

在信中,他也像前两次那样,首先大大恭维了马士英一番,说他是个“王佐之才”,更兼兵机谙熟,调度如神,此次拥“熊罴之士”旌旗西指,定能一鼓破贼,克奏殊勋。然后,就用了整整两页信笺,逐一回顾了彼此的交情,用谦逊然而却是明白的口吻,提醒对方不要忘了自己给予的两次巨大帮助。在信的最后一段,他是这样写的:我公行前,曾命专人驰告,反复周详。足见关怀旧雨,情谊殷拳。分虽隔夫云泥,情不忘于沆瀣,是用感激,聊申芜函。倘于为国宣劳之余,时怀俯赐栽植之意,俾效驰驱,则大铖有生之日,皆图报之年也!

写完之后,阮大铖自己又摇头晃脑地大声吟诵了一遍,自觉音节铿锵、情深辞切。到后来,他自己竟先感动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啊啊,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才华!若是马瑶草还有点良心,就无论如何也该设法拉我一把!”他唏嘘地想着,慢慢擦去眼泪,又把信折好,装进已经写好的封套里。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站起身,一边考虑着该派谁去送信合适,一边转过脸来。就在这时,他看见院公站在门口。

“禀老爷,有一位张相公来拜。”院公行着礼说。

“哦?”这个时候还有人来访,使阮大铖感到有点意外。而且他记不起相熟的人中,有哪一个姓张的。不过,他还是把帖子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眷晚生张岱顿首拜“嗯,张岱?这名字倒像听过,他是什么人呢?”阮大铖侧着脑袋,竭力回想着,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最后,只好摇摇头,吩咐门公:“外堂有请。”说完,他走进里间,换过衣服,慢腾腾地跟了过来。

阮大铖来到外堂,就放轻了脚步。他且不进门,先趴在窗棂上偷眼一瞧,看见里面站着一个方巾道袍的中年儒生,正倒背着一只手,在逗弄架子上那只白毛黑嘴的鹦哥儿。自从复社发表《留都防乱公揭》以来,同阮大铖交往的士子已经很少,现在瞧这儒生的背影并不熟悉,阮大铖愈加犯疑。他本想再瞧清楚一点,又怕被对方发觉,只好轻轻咳嗽一声,跨进大堂。

张岱听见响动,回头望了望,顿时展开了笑脸:“圆老,你这鹦哥儿,甚有意思呢!”他喜孜孜地说。

“啊呀,原来是张兄!”阮大铖亲热地招呼。瞧清楚张岱的脸后,他觉得似乎有点面善,却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但对方一点都不客气拘束,阮大铖也就不好意思显出自己健忘,只好跟着装出一副熟稔的样子,“啊啊呀呀”地应酬着,分宾主坐下,一边希望从言谈中弄清对方的来历。

“啊,圆老,瞧见你这鹦哥儿,晚生就想起我家的‘宁了’来了!”

张岱一边接过小厮奉上来的茶,一边兴致勃勃地说,“‘宁了’——圆老想必不曾听说过吧?难怪。此乃我家二十年前所珍养的一只异鸟。身小如鸽,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言。其时晚生年纪尚幼,听见祖母唤婢妾,它便传呼道:”某丫头,太太叫!锌屠矗纸校骸疤屠戳耍床瑁湟衾世剩缓:罄矗抑欣戳烁鲂履镒樱辆酢D悄衩刻烨宄勘憬谢剑骸毙履镒樱烀髁耍鹄窗桑?太太叫,快起来!黄穑吐睿骸靶履镒樱粢荆颂阕樱切履镒雍拚饽袢牍牵幸换兀低翟谒橇咐锊袅艘颜饽穸舅懒耍?张岱说着,语调低沉下去,神气之间,大有不胜惋悼之意。阮大铖却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喋喋不休地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做什么。只听张岱又说:“世间之异物,也着实不少。譬如晚生外祖家那头白骡,取名‘雪精’的,也妙不可言。此骡四蹄都白,日行二百里,惟服晚生一人驱策。旁人想骑它,必定又踢又咬。最奇的,是此骡之尿,可治噎嗝之疾,比仙丹还灵……”正说着,只见小厮捧出一个托盘来,上面盛着三碟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山楂糖,还有一碟是带骨鲍螺。张岱的眼睛顿时亮了,他忘了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喉核儿一下一下地动,分明是在咽馋涎。等点心一摆到方几上,他就老实不客气地抓起筷子,先夹了一块月饼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咕兹”一声吞了下去。他点点头,又去夹带骨鲍螺。

阮大铖冷眼瞅着。现在他已经断定,此人纵然见过,也无非一面之交。根据他的经验,这种不速之客,越是一坐下来就东拉西扯地胡诌,越是有所谋而来。像混几两银子使啦、骗顿酒饭吃啦,诸如此类,因为不好意思立即提出,就没话找话。

别看这个姓张的穿得还蛮光鲜,可是如今肚子饿得咕咕响,外头还硬撑着穿绸着缎的穷酸有的是!这样一想,阮大铖原先的敬畏之意就顿时大减,打心里生出一种轻蔑之情。不过,他倒不打算把张岱轰走,因为此人好歹也算个秀才,如今穷极来投,不妨趁此收为己用。可是张岱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却又使阮大铖动了气。

在这当儿,张岱已经一连吃了两只带骨鲍螺。只见他皱起眉头,摇头叹气说:“到底不是出于姑苏过小拙之手的,滋味便差得太远!”

阮大铖斜眼瞧着张岱那副馋猫似的模样儿,心想:“哼,我好意款待你,你白吃了不算,还拿腔作势的不领情,却想吓唬谁来!”于是,他翻了翻白眼,挖苦地说:“姑苏过小拙家的带骨鲍螺,学生也曾尝来,同是乳酪所制,却难得美味如斯,不知以何法为之,方能至此?仁兄既是食家,必知其妙,可以见告么?”

张岱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此点在晚生亦是老大疑问。因晚生家中养有乳牛一头,也喜自制乳酪,曾试以种种办法,始终有所未及。也曾叩问过小拙,惟是他吞吞吐吐,只拿些虚文支应。后来晚生急了,拿出十两银子朝桌上一掷,才买下他一句话,说是要用蔗浆霜搀和。惟是回家一试,依旧不成。听说,他制酪时甚是诡秘,锁人密室,还用纸封门,虽父子亦不轻传。”

阮大铖见他说得煞有介事,倒也有点意外,只好随口说道:“原来仁兄精于易牙之道,难怪寒舍这寻常之物,难人法眼了!”

“啊,不敢!”张岱似乎被搔着痒处,顿时变得眉飞色舞,“晚生平生无他嗜好,于各地特产却搜求不遗余力。如北京之苹婆果、黄鼠马牙松,山东之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之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之青根、丰城脯,山西之天花菜,苏州之带骨鲍螺、山楂盯山楂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之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之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莴笋团、山楂糖,杭州之……”他一口气地数下来,把阮大铖听得目瞪口呆,其中有许多名目阮大铖不但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他蓦地想起:曾经听人说,复社有个张宗子,是天字第一号的馋嘴之徒,莫非便是此人?

“啊,请恕学生健忘,”阮大铖连忙打断张岱的话,问,“不知仁兄的雅篆,可是叫宗子的么?”

张岱怔了一下,说:“不敢,正是晚生。”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态度也很温和。可是阮大铖的脸色立即变了。他飞快地朝门外溜了一眼,当看清没有别的陌生人时,就沉下了脸。

“你——来干什么?”他恶狠狠地问。

“圆老不必吃惊!”张岱连忙说,“晚生此来别无他意,只是奉了吴次尾、陈定生二位社兄之命,来向圆老借戏而已。”

“什么?”

“借戏!就是……”看见对方似乎仍不明白,张岱就扬起袖子,扭转腰身,做了一个舞台动作,“哎,这个!”

“啊,借戏?”阮大铖陡地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你们——向我?”

“对!对!只因眼下秋试已毕,适逢中秋佳节,敝社诸同人宴集于桃叶河房之内,言及圆老近有《燕子笺》新剧,无不渴欲一睹为快。因命晚生前来,与圆老面商,欲借贵家班前去搬演一夕……”张岱毕恭毕敬地拱着手。看见阮大铖摇着头,慢慢地揉搓着大胡子,一声不响,他就露出焦急、恳求的神色,把刚刚说过的话,又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深深作下揖去:“不情之请,尚祈俯允!”

“定生,你说,阮胡子他肯借戏给我们么?”侯方域扭过头来,怀疑地问。

陈贞慧微微一笑,显得胸有成竹:“若是别人去借呢,兴许当场闹翻也难说。

如今宗子肯去,我瞧准成。他惯会认低服小,又是那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脾气,这一层,你我都不及他!”

“可你瞧,月亮都升起来了!”侯方域不耐烦地说。

陈贞慧回头望去,东窗外,沉沉的夜色已变得有点透明,青苍色的雾霭浮荡着。

远处的城墙上,那星星点点、因戒严而增设的灯笼和火把暗淡了下去,一轮银盘样的满月正从女墙上露出头来,几片薄薄的云彩,边缘上镶着银白色的光辉,冉冉地浮动着……陈贞慧的目光不无忧虑地在城墙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回过头来:“别急别急,我算准了。阮胡子听说是我们借戏,别说一晚,便是十晚,他也会满口应承哩!快去想你的诗吧,看轮到你了!”

“这有何难,我早就有了!”侯方域说着,踱了开去。

他一直走到水阁上首,那里并排摆着三张八仙桌、几副笔墨砚纸,许多人围在那里。有的正皱着眉头默想出神,有的在胸有成竹地执笔挥写,还有的则在咿咿唔唔地吟哦推敲……这也是顾眉出的主意,要大家都来给董小宛写诗捧常那已经写好的一二十首诗,就一张接一张地贴在墙上,供大家浏览品评。这当中,顶活跃的要数梅朗中和冯班。他们如鱼得水似地在人缝中钻来钻去,两双闪闪发光、因兴奋而变得出奇相似的眼睛,前后左右地忙个不停,一会儿对这首诗称赞几句,一会儿又对另一首诗大摇其头,再一转身又热心地替别人推敲斟酌起句子来,甚至干脆一把夺过笔,把人家的稿子改得一塌糊涂。

“嗯,这首诗好!好就好在纯乎唐音,绝无半点江西派臭脚丫子气!”冯班站在一首诗前,大声称赞说。

梅朗中撇撇嘴:“纯乎唐音,谈何容易!只这‘雄浑高华’四字,今人便是学足一生,此境也永不能到。何况这诗虽刻意求工,终伤绮靡,结句更已近隐僻。老兄如此推许,只怕有些儿走眼哩!”

“什么,我老冯也会走眼?”冯班顿时瞪大了眼睛,“此诗决无绮靡、隐僻之处,即便是绮靡、隐僻,也不定就不是唐音!我问你,温飞卿绮靡不绮靡?李义山隐僻不隐僻,是不是唐音?”

“那是晚唐,而非盛唐!”

“啊,盛唐是唐,晚唐难道就不是唐?”

“虽则是唐,惟是唐音却应以盛唐为正格!”

“既然是唐,便是唐音!”

“终非正格!”

“也是唐音!”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面红耳赤,各不相让,越争越激烈,弄得大家头昏脑胀,只好都停下来,怔怔地瞧着他们。顾眉见了,不禁大皱眉头。她看见侯方域走近,就连忙朝他打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