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他这样说了,可是方以智也不知听见没有,他一不抬头,二不做声,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紧,仍然在那里装了又拆,拆了又装。黄宗羲见说他不动,倒也没有办法,只好埋下头去,继续阅读;然而,终于又放下书本,站起身,慢慢地踱到方以智的旁边,开始打量着桌子上那一堆奇形怪状、神秘莫测的零件。“啊,若说这些东西搭配起来,便能将数十里外之景物移置目前,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却又千真万确。能发明此物之人,岂但技绝人寰,直是巧夺天工哩!不道天下竞有心思灵通若此之人,实在匪夷所思!,他惊奇地想。他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就心痒起来,轻轻伸出手去,想拿起那片鸡蛋大的玻璃镜片,细细看一看。然而没等他触到镜片,就听方以智喝道:”别动!盎谱隰说氖忠欢叮ㄚǖ厮趿嘶乩础K屏饲品揭灾牵患谌窆嶙⒌匮芯恳恢煌罚阉吹构サ乜戳擞挚矗攘擞直龋坪醺久挥辛粢饣谱隰嗽诔。蛘咚淙涣粢饬耍此亢撩挥邪阉旁谘劾锼频摹U驹谂员咚藕虻氖橥嚼恚葱以掷只龅刈鲎殴砹场;谱隰说牧齿氲卣呛炝耍研渥右环鳎墓牡刈呋厮奈恢萌ィ黄ü勺吕矗匦履闷鹗楸尽2还幢闶钦庋揭灾且踩跃擅挥欣蠢砘崴;谱隰擞悠铡!昂撸媚愀龇矫苤谷蝗绱税谅啥瘢∥业挂纯茨愕降子卸啻竽苣停馨颜馇Ю锞底昂茫彼薹薜叵搿?谁知,像是回答他似的,就在这时,方以智蓦地发出一声欢呼:“成了!”

接着,他立即动手,把桌上那堆零件一件接一件地装配起来。

转眼工夫,一架伸缩自如,同原先一模一样的千里镜就擎在他的手里。他把它凑在眼睛上,试着瞧了几下,又奔到窗前,对着外面,调节好距离,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来回了望了一阵。终于感到满意了,他就把千里镜朝方理的手中一塞,倒背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得意洋洋地在舱内走来走去。

“哈哈,我方某人到底还是行的!什么西洋奇器,不过如此!

任他故神其技,我照样能无师自通!八寥坏厮担婕捶愿婪嚼恚骸比ィ矢葡喙ǎ“又兴冲冲地对黄宗羲说:”太冲兄,经此一番,弟于此物不惟知其然,且更知其所以然了!他日倘有所需,弟照样能做出一个来!盎谱隰嗣涣系椒揭灾枪话亚Ю锞底芭涑晒Γ械阋馔猓灿械闩宸K淙蝗绱耍杂诜揭灾鞘什诺陌谅蘩瘢匀桓械侥栈稹K裕狈嚼戆亚Ю锞邓峙醯剿媲笆保谱隰吮闫吆叩乇彻橙ィ豢辖邮堋?正在满心等待朋友赞扬的方以智,看见这情状,不禁愕然。方理走回去,凑在他的耳边咕哝了几句。方以智半信半疑地问:“我当真这等说?”看见方理肯定地点点头,他又回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啊,不错,我影影绰绰是说过这么句话。当时我眼看要弄通了,觉得身旁有人……原来是……哎,真该死!”

他懊悔地跺一跺脚,连忙走过来,对黄宗羲又是打躬,又是道歉。

黄宗羲对这千里镜本来也产生了兴趣,只是被方以智一声断喝,扫了兴。现在见他一再赔礼,气也就消了。他一声不响地从方理手中接过千里镜,反复摆弄了一阵,又起身走到舱口去,学着方以智刚才的样子,对外面观测了半天,然后把千里镜交回方以智手里,淡淡地问:“适才听兄自言,此镜可以仿制,莫非兄果已尽得其中奥妙了么?”

“这个自然——其实亦无大奥妙。”方以智连忙说,“弟已将此镜之构造绘成一图,只须觅良工数人,便可制作。”说着,他把黄宗羲引向他原来坐的地方,拿出一张纸来,铺在桌面上。黄宗羲看见上面写着“千里镜图说”五个篆体字,下面用毛笔描着一架千里镜,以及它的几个截面图形,还有各个零件的式样,尺寸、比例都注得清清楚楚。黄宗羲反复瞧了一阵,终于叹道:“社兄真可谓聪明过人!我辈虽则也一样的读书,惟于此道,却是万万不及了!”

“啊哈,小弟不才,平生所自负者,也就是尚有此一点‘聪明’!”

方以智说。由于兴奋,他那张本来就红扑扑的脸孔,更加容光焕发了,“不过,西洋之学,只是详于‘质测’,若言及‘通几’,则往往疏拙浅陋。何况他那‘质测’,也并未完备。小弟之志,其实并不在此哩!”

黄宗羲瞧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方以智却没有觉察自己的话又引起了朋友的不快,他依旧兴冲冲地问:“我辈生于当今之世,不知社兄以为是大幸耶?是大不幸耶?”

“哦,生当忧患丛集之世,恐怕只能说是不幸吧。”黄宗羲淡淡地说,管自走了开去。

方以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暗淡下去。“小弟知社兄必定这般答我。”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便是弟亦每以辗转于这忧患之人生,延喘于这昏昧之乱世而咨嗟太息,竞至中夜难眠,悲愁泪下!”他声音低沉地说,神情抑郁地望着窗外的茫茫雨雾,以及那一队背着纤绳、在泥泞的岸边艰难前进的纤夫,许久没有说话。

黄宗羲本以为方以智接下来不知还会怎样自吹自擂,所以故意走开去表示不想听,没料到对方却发出这样凄苦低沉的叹息,反倒怔住了。

“然而,回心一想,又不尽然!”方以智忽然转过脸来,悲伤地、坚决地直视着黄宗羲的眼睛,“当今之世,无疑衰极乱极,病人膏肓,万难救治。但是,若以文明教化而论,却昌明鼎盛,远迈前代!

推其故,实因已上承百代之智慧,积之蓄之,育之培之,乃能达此空前胜境。

且更有西洋之学,人于中国,可与吾国之学相发明,遂使我辈生于今世,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成就一番空前之大学问、大见识,雄视一世,映照先后。如此说来,又是一大幸事了!啊白Ч胖牵壑衅浼洌俊被谱隰肃刂馗此担苫蟮赝排笥眩⒚挥辛⒖桃馐兜秸饩浠暗娜糠至俊?“不错!”方以智坚决而自信地说,“以弟观之,历来所谓儒者,多有二病:一、穷理而不博学,二、闻道而不为着。无论拘守名教,以尊礼法,还是好作诡异言行,以超越礼法,二者都无非为着求名,故意束缚矫扭其真性。至于科举之士,一年到头只知弄八股,此外懵懵然一无所知。彼一心所望者,无非‘利禄’二字,又安有心思博学深造?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惟是学问二字,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任之?故弟于此立一大志愿:若得资财,当建草堂,养天下之贤才,删古今之书而统类之。举凡经解、性理、物理、文章、经济、小学、方技、律历、医药诸门学问,均审订真伪,发其精粹,清其条理,详其始末,编为百卷之书。不惟望其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不负此七尺昂藏,一身学识也!”

方以智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内嗡嗡回响。他不再看黄宗羲,并且开始威严地来回踱步。那睥睨一切的灼灼目光,那骄横而自尊的姿态,使他的形象在这一刻里变得那样不可一世,看上去,就像一位号令千军的统帅,或是一位君临万方的帝王。

黄宗羲睁大眼睛,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朋友。不过,使他感到惊愕的,与其说是方以智此时此刻所表现出来的非凡自负,不如说是这位才气过人的朋友所决心选择的那条道路——潜心著述,藏之名山,以待来者。不错,这是自古以来无数学者所共同走过的道路,本来无可非议。但是,黄宗羲一向认为,作为不幸而生于忧患时世的他们这一辈人,眼下却没有权利、也没有可能那样做。事实上,黄宗羲从来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东林党人的儿子,是因为反抗魏忠贤阉党的暴政而被迫害致死的那批忠臣烈士的遗孤。他不只同阮大铖之流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强烈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使命。随着年岁和见识增长,他越来越明确地认定:国家的局面之所以会衰败到今天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于天启年间皇帝昏庸,重用阉党,使国家的正气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他参加复社,积极为社事奔走,就是为了在士林当中重新树立起一股正气,并运用“清议”的力量,推动朝廷改良弊政,防止阉党篡权的局面再度发生。尽管近年来国家的局势每况愈下,毫无起色,但黄宗羲始终没有忘记先人的遗志,也没有失掉复兴大明的信心。这一次,他不远千里赶到北京去,就是为了亲自观察一下,尝试一下……“不,他是不对的!

如今当务之急是‘流寇’,是‘建虏’!在社稷苍生尚有一线生机之时,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一个圣人之徒,如果不挺身而出,勇于承当救国拯民之责,那是可耻,是有损于为人品格的!八灰晕坏叵搿?黄宗羲抬起头,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却看见方以智已经从行箧中拿出一部厚厚的书稿,兴冲冲地走到他跟前:“这部《通雅》,是弟穷三冬之力写成的,自谓尚可一观,如今就请社兄指谬。”

黄宗羲瞧了瞧朋友,发现对方脸上,刚才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已经不见了,此刻正诚恳地望着自己。他犹疑了一下,只好把涌到嘴边的那些话暂且吞了回去,默默接过书稿,回到窗前的座位上,一页一页地浏览起来。

在运河航行了大半个月之后,他们乘坐的官船来到了徐州城下的黄河渡口。

这里离开梅雨地区已经很远,黄河上空,一碧如洗。几片轻絮般的白云,在遥远的天际缓缓浮动着。五月的夕阳毫无遮挡地把绚烂的余晖,尽情投向空旷宽阔的河面。混浊的、闪耀着金光的滚滚洪流喷着白沫、打着回旋,犹如成千上万匹暴烈的野马,从西边的地平线上汹涌而来,又一刻不停地向东面的大海奔腾而去。几张灰色和褐色的船帆,在浊流里艰难地颠踬着。小山般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永不疲倦地拍击着荒凉的、赤裸的河岸,发出沉雷一般的可怕声响。

当航船横渡黄河的时候,黄宗羲和方以智并肩地靠在窗前,纵目远眺,谁也没有说话。虽然他们都不是头一次行经这里,但眼前这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仍然那样深深地震撼着他们,使他们的胸怀一下子扩展开来,并且被大自然伟大的、原始的、神秘的魅力所吸引,所陶醉,以至忘却了交谈,忘却了思考,甚至连自己的躯体似乎也被这原始的伟力所分解,所消融,不复存在了……渡过黄河之后,登岸是一个大驿站,名唤“柳泉驿”。因为天色已晚,主仆一行便在驿站歇下了。第二天起来,收拾停当,用过早饭,方以智便命方理去交涉车子。方理去了半天,却空手跟着驿丞走回来。那驿丞诉苦说:“车子倒有,却因本地连年遭灾,骡马不足;加上粮饷匮乏,站里的驿卒裁了又裁,减了又减,只剩下十来二十人,到昨夜为止,能派的都派出去了,还没回来。只好委屈大人再住一天,明儿再走。”

方以智皱起眉头,不愿意在这鬼地方白白耽搁一天。他问明驿站里还剩下两匹马,这个数凑一乘车子是不成,但倘若改为骑马,却还勉强凑合。于是,他同黄宗羲商量,决定不坐车子,就要了那两匹马。又同驿丞磨了半天,最后让他从站里那两个烧饭、挑水的老驿卒中,好歹抽出一个来跟着,便一齐动身出门,继续向北进发。

天色还早,四下里一片黑暗,只有闪烁的星星映在xx眼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沙砾铺设的官道在脚下变得迷离一片,几乎难以辨认。拂晓前的风,从旷野上吹来,即使穿着风衣,戴着风帽,身上仍然感到凉飕飕的。这一带是南直隶(明代称盲隶干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两剩)、山东、河南三省的交界,正当水陆交通的要冲,可是这些年来,由于饥民越来越多,其中铤而走险,落草当响马的为数不少。仅仅在去年,就有一个名叫李青山的强人,仿效《水浒传》中宋江的榜样,占住梁山泊,树起“替天行道”的旗号,经常攻陷州县,拦劫漕运粮船。投奔拥戴他的饥民很多,势力一直伸展到离这儿不远的韩庄,使南北交通几乎断绝。

朝廷闻报,大为震动,急忙调派大批军队进行围剿,直到今年正月,才勉强把这场造反镇压下去。朝廷惟恐动乱再起,也曾下令对“就抚”的饥民加以赈济。但这几年,朝廷为着对付“流寇”,在过去每年征收几百万两“辽饷”之外,又接连加派了三百三十余万两的“剿饷”和七百三十余万两的“练饷”,眼下正恨不得把民间的每一滴脂膏都榨取出来,投入战场,哪有余钱去放赈?只好摊派给地方。而地方也正为应付“三饷”,弄得焦头烂额,同样拿不出钱来。何况那些官府衙门,上上下下都在千方百计捞钱敛财,即使有那么一点赈额,经过他们的手七克八扣,留给饥民的,到底能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更别说饥民实在太多,已经到了远远超出人力所能救济的地步。所以目前这一带,尽管官军加强了巡逻和弹压,但路上并不太平。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临出门时,方以智已经换上便服,还同黄宗羲各自挎了一柄宝剑,八名家丁和承差也各执刀棒,相随护卫,以防万一。

现在,黄宗羲在马上微微佝偻着身子,裹紧了风衣,在马蹄踩踏地面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里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边等待着第一抹曙色的出现。不过,由于黄安和方理在马后不停地同驿卒谈话,使他的思路时时被打乱,集中不到一个问题上。

他一会儿想到离开余姚已经快三个月,家中的情形不知怎样,母亲好吗?看来应当修一封家书去问候一下了;一会儿又想到不久前同侯方域发生的一场口角,想到自己同这位社兄总是合不大来。记得自己曾在张自烈面前激烈地批评过侯方域一味花天酒地,而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这个话,张自烈后来不知传达给侯方域没有?……过了一阵,他的思路又转到哲学问题上,想到“气”和“理”这两个概念,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派人主张“理”在“气”先,另一派人又主张“气”在“理”先,可是在他看来,“理”和“气”本来是一个东西,并无区别,亦无所谓先后,人们硬要把它分开,实在毫无必要,也毫无道理……然而,他渐渐觉得坐在鞍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因为长久没有骑马,他已经大大生疏了。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自然地顺应着马儿走动时的起落颠簸,结果被马鞍子把股骨撞得生疼。“哎,看来我是越来越娇嫩了!”他想,“当年刘玄德因久不骑马,遂有功业未就而髀肉复生之叹,我如今的情形比他更糟!如此下去,怎么了得?”

于是他把那些冥思遐想暂时抛开,一心一意练习起骑马来。

他仔细分辨马的行走节奏,一边尽量放松身体去迎合它。开始他老是把握得不准,情况反而更糟,但他仍旧耐着性子坚持下去,慢慢就变得比较适应了。加上从前练习骑马时所学的那一套动作要领也重新被回忆起来,并且开始发挥作用,再走上十多里之后,他终于又熟练起来了。

这当儿,天已经破晓,一轮红日从右前方冉冉升起,照亮了雾气缭绕的广阔原野,给拖着长长的影子前进的旅人的脸上、身上,以及他们的行李、马匹上,抹上了一片淡淡的红晕。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路旁的树桠上飞了起来。黄宗羲为着试验一下自己的骑术到底恢复得怎样,就放松了缰绳,在马屁股上轻轻敲上一鞭,催着马越过方以智,顺着变得清晰起来的大路,向前慢跑起来。

这一次颇为顺利,黄宗羲按照回忆起来的要领,上身微微向前倾着,两腿用力夹紧马肚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居然跑得很平稳,转眼之间,已驰出三四里。

他得意地勒住缰绳,回头望了望,看见方以智等人没有跟上来,便拨转马头,打算循原路驰回去迎他们。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声哭喊,声音尖锐而凄切,像是个女子,又像是孩子。听起来,人就藏在路旁不远的那片榆树林子里。黄宗羲勒住马,朝林子张望了一阵,却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哭喊声又响起来。他皱起眉毛,想走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临时又想到:要是强盗在行劫,人多势众,自己对付不了,岂不更糟?迟疑了一下,他终于拨转马头,飞快地向原路奔去。

方以智正由仆人们簇拥着,缓缓地走过来。听了黄宗羲的报告,他回头问随行的那个老驿卒可知道出了什么事。老驿卒含含糊糊,也说不清楚。倒是黄安极力劝阻,说必定是响马在行劫无疑。方理也主张小心为妙。方以智瞧着黄宗羲,沉吟了一下,终于说:“走,瞧瞧去。”

大家跟着黄宗羲,来到距榆树林子还有百步之遥的地方,方以智挥挥手,叫大家停止前进。他勒住马,远远朝林子观望了一阵,然后拔出佩剑,吩咐大家准备好,这才命一个名叫孙福的年轻承差过去打探。

孙福提着枣木棍,轻手轻脚地踅进树林子,很快,又重新走出来。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地奔到方以智马前,禀告说:“回、回老爷,里、里面全是死、死人!”

“响马呢?”方以智厉声追问。

“没、没有!”

“没有?”

“是、是没有。”孙福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小人不曾看见。”

“那么死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怎么死的?”

“兴许是……是些饥民,小人没瞧清楚。哦,都是上吊死的!蠹也唤鞍绷艘簧馍舯硎咀懦跃婧螅头畔滦睦础J堑模矍芭戮团掠錾舷炻恚宀皇牵愀眯惶煨坏亍V劣诩⒚褡匝岸碳炊貌蛔殴诖缶」帧U饫嗍录昀词翟谔啵衙挥惺裁聪∑妗6易魑啡耍埠苣压艿昧耍疃嗤ㄖ胤缴弦簧盟桥扇死词帐褪橇恕K裕锔U庋盗酥螅揭灾侵皇堑愕阃罚婕窗呀J栈叵焕铮急讣绦下贰?但黄宗羲还在沉吟着。

“里面——还有活着的么?”他问,向树林子瞧了一眼。

“没、没有。都死了。”孙福回答。

“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叫!”

“那——兴许当时有人还活着,后来就死了。”

“最好再细瞧一下,若是还有活着的……”“啊,不错!”方以智表示同意,“孙福,你就再走一趟,若然还有活着的,就拿些干粮给他,再打发他点银子,叫他自寻活路——去吧!”

“是!”孙福应了,可是显然很不乐意,却又不敢违拗主人的意思,于是噘着嘴,去马背上取了一小袋干粮,慢吞吞地朝林子走去。

黄宗羲瞧着年轻承差的背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突然,他一俯身,跳下马来,把缰绳往黄安怀里一抛,大步赶上孙福,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干粮,管自走向树林。孙福怔了一下,连忙跟了上去。

这片榆树林子不太大,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每棵树的树皮全都给饥民扒光吃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木质层,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被剥了皮的僵尸,张牙舞爪地挺立在那里,可怕极了,虽然已经是初夏天气,枝桠上也不见长出叶子来。只有成群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在树林子里乱飞乱窜。这些吃腐尸吃红了眼的畜生,一只只都长得又肥又大,而且不怕人。有好几次,要不是孙福及时挥舞棍棒,它们就会扑到头上来了。越往里走,那股臭味越大,地上的白骨也越多,东一堆西一堆抛得到处都是,稍不小心,就会碰到脚上。黄宗羲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样阴惨可怖的树林子,从未置身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之中。虽然是大白天,心里也不由得直发毛。现在,他才明白,孙福为什么很不乐意再来一趟。不过。自己既然逞了强,已经不能后退,而且他也不想后退。所以尽管他已经想到,此举很可能是多余的,但仍旧掩着鼻子,硬着头皮往前闯。

终于,孙福站住了,他用棍棒指着前面的树上,低声说:“喏,就在那儿!”

黄宗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树桠上挂着大大小小七八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搭拉着舌头,全身僵直,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那些尸体的表情有的像在哭,有的像在笑,还有的眼睛睁得老大,龇牙咧嘴,形状十分可怖。黄宗羲不愿多看,他慢慢走过去,一面向四周打量着,看看有没有活的人还留在地上。可是,除了两捆破破烂烂的行李,和一些胡乱丢弃的粗碗破罐之外,再也看不见什么。“啊,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下!刚才还听见他们的叫声,要是我立时赶进来,也许他们就不用死了,然而……”他懊悔地想,不由得又抬头朝树上的尸体瞧了一眼,发现死者的衣衫虽然十分破烂肮脏,而且头发披散,没戴帽子,但从其中一两个人那宽大的袖子、长过膝盖的衣裙式样以及衣裳的质料来判断,显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应当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家。

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连年灾荒,再加上朝廷催索“三饷”逼得很紧,许多中产之家,也难以幸免于难。“嗯,看来他们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若在那太平时世,纵有天灾,也未至于流离道路,暴骨荒郊。可是,现在竟然弄到连这一类殷实本分的良民也走投无路,惟有以一死来求得解脱,就更别说那些贫苦无告的广大之众了……”这么一想,黄宗羲不禁垂头丧气,刚才急于救死扶伤的那一份热心也随之大减。所以,尽管孙福出于讨好他,建议再往林子深处找一找,他却摆摆手,悄然转过身,向外走去。

“似这等合家自尽的,还未算是最惨哩!”听完了黄宗羲的叙述之后,方以智说。这时,他们一行人已经重新上路,刚才那片榆树林子,也被他们撇下好远了。

“去年冬天,我从京里南下,途经此地,遇着一位社友,听他说起一事,委实骇人听闻!”方以智接着说,随即蹙起眉毛,就像通常人们说到一件极不愿意再提的揪心事那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是说去年秋冬——那时的情形比现今还要糟得多,满路都是饿死、冻死的人。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就像游魂似的一天到晚四处游荡,走到哪里都躲不开他们。啊,不知兄见过不曾?人到了那种境地,那眼神实在是可惊可畏!当他瞅着你时,不知怎地,便会闪出贪婪、狂乱的光芒,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猛扑上来,把你拖去宰掉,吃了!其实,那时节到处都在吃人,什么易子而食、攫人而食,早已不算稀罕。竞有公然把妇人和孩童捆了,拿到市上出卖,专供人当猪羊一般屠宰,唤做‘菜人’的。那位社友起初还不甚相信。

有一遭,他随一个姓周的客商上景城,时近晌午,到一间酒店去打尖。店伙过来说:”肉刚卖完,请少待片刻。‘那社友暗想:我这一路行来,连寻顿面食都甚难,如何此店却有肉?正疑惑间,只见有个小厮,带进来两名捆住双手的女子,一直人了后厨。那店伙便叫:“客官已等候许久,可先取一只蹄子来!’那社友吓了一跳,连忙跟进去看,就听一声惨叫,一个女子的膀子已被齐肩斩下,倒在地上挣命。另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筛糠也似地发抖,见有人进来,便痛哭求救;地上那个却只求速死。那姓周的客商看得不忍,当场出钱把她们都赎下,眼见断了膀子的活不成,便夺过刀来,分心一刺,让她少受点儿罪;却把另一个带回家去,做了偏房。只这般,当时不知多少人称赞周客商积了阴德,必得好报。你瞧,这可不是惨绝人寰的妖变么!”

在方以智叙述这桩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当儿,黄宗羲一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直到方以智说完之后好一会,他才突然抬起头,用忿怒的、咬牙切齿的声音质问:“地方上发生此等令人发指之暴行,官府竟然坐视不管么?”

“管?”方以智冷笑一声,“彼辈既不能感动老天爷抛下无数牛羊粟麦,以救民困,又不愿割自身之肉以疗民之饥,也惟有‘不管’一法了!”

“我是说‘三饷’!”黄宗羲争辩似地大声说,“若只蝗、旱一端,而无‘三饷’之索,民生亦不致如此憔悴。天意不可测,天灾不可抗,诚难以此责备于人间之守、牧;‘三饷’却是朝廷所命,莫非官府也不将灾情申报朝廷,乞请皇上减免么?”

“灾情怕是会申报的,至于乞请皇上减免‘三饷’,只怕再饿死一倍人,彼辈也未必有此胆量!”

“哼,恋位畏死,惟知阿从上意,国事之坏,就坏在此辈愚庸怯懦之官吏手中!”

方以智没有立即回答,他回头瞟着黄宗羲:“足下以为,即使有人胆敢乞请减免,皇上会恩准么?”

“生民涂炭,至于此极,皇上以天下之忧为忧,又岂会置之不理?”

“当今皇上腹心之忧,只在流寇、建虏。”方以智依旧不慌不忙。

“时至今日,三军尚能用命,实赖有此‘三饷’支撑,一旦不继,战局便有立变之虞!兄以为皇上肯怜此一方之民,而听任社稷倾覆么?”

“依兄之见,如若无关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亦不过是疥癣小疾,不值一顾了?”

“不敢!弟所欲知者,是倘若令足下秉政,该当如何处置?”

黄宗羲不响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事实:一方面对建虏、流寇作战,需要粮饷;另一方面广大民众在天灾和“三饷”的双重重压下,又已经到了无法支持的地步。要是放松征饷,本来已经焦头烂额的军队就更加不能坚持作战,就有亡国的危险。要是不顾人民死活继续强征滥索,就会要么像刚才榆树林子里发生的情况那样,把他们逼上死路;要么就会促使越来越多的人铤而走险,参加到“流寇”队伍中去,同样会加速国家的覆亡。国事之难办之处正在于此。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局面。“哦,莫非大明当真除了亡国一途,竟是没有出路了么?”这个可怕的念头在黄宗羲脑中一闪,但他立刻又把它否定了。“不,不对,不至于!出路还是有的,有的!”他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随即想起了自己正在准备的那份上书。“无论如何,民为邦本。民不思乱,则祸源自消,国家可定。而安顿民众,眼下之第一要务,便是从速恢复井田之制。这一次,就看朝廷肯不肯采纳,能不能实行了……”“太冲兄……”方以智平静的声音响起来。他显然想解释什么。

黄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国事如此,亏你还是个复社头儿,翰林院的编修,就这么沉得住气!”他想,突然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声不响地向前奔去,把莫名其妙的方以智抛在后面。

晌午时分,他们一行人到了韩庄,打过尖,喂了马,稍事休息,又继续登程,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到陶庄。

现在已经渐渐深入山东境内,越往前走,周围的景象就越发荒芜、残破。虽然已是初夏,可是路旁的田野仍然大片大片地丢荒着,偶尔才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农夫在低头干活。路旁的累累白骨,依旧无人收拾,东一堆、西一块,随处可见。有时出现一个村庄,也是房屋倾圮,人烟稀少。只有兀鹰在低空盘旋,野狗在街巷游荡。这些瘦骨嶙峋的野狗,显然是凭着凶狠和机灵,才得以在饥灾和战乱中保存了性命。它们一见来了行人,就迅速地退到一个随时可以逃跑的地方,然后狂吠起来。

于是又惊动了在断壁颓垣之下藏身的乞丐,一个个露出须发蓬乱、面目浮肿的脑袋,远远朝这边张望……方以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用马鞭指着路旁的一个村子,回头问那个老驿卒:“数月前,我行经此地,见这村子还好好儿的,为何竞变得如此破败不堪?”

那老驿卒瞎了一只眼,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神情木讷,举止迟钝。听了方以智的问话,他毫无反应,直到方理替主人大声重复了一次,他才“氨了一声,低着头禀告说:“回大人的话,上月这村坊叫响马洗荡了!”

方以智吃了一惊:“难道是李青山余党?”

“回大人的话,不是李青山,是九山王。”

“什么九山王?”

“就是抱犊崮的九山王。”

方以智“哦”了一声,他记起来了:上次行经这里时曾听人说过,虽然梁山泊的贼首李青山已投降朝廷,被斩首正法,但在花盘山和抱犊崮一带,还有另一伙响马,为首的不逞之徒名唤王俊,自称九山王,手下也有数千人马,却拒不投降,凭借崇山密林和饥民的掩护,继续与官军周旋。想不到如今竞闹到这边来了。

“嗯,那九……那强盗,可是常来此处骚扰?”他问。

“啥?”老驿卒听不懂。

“大人问你,那伙强盗是不是常来这路上杀人抢东西!”

“噢,噢!回大人的话,也不常来,不过他说来就来,神出鬼没的,俺也摸不清!”

方以智不由得皱起眉头,同黄宗羲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色。他正想再问,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呐喊声。大家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从大路拐角上的树林子后面,一簇人马奔了出来,奔在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后面还有手执刀枪的骑兵。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呆了。方以智叫了一声:“糟糕,快跑!”就想拨转马头奔逃,却被老驿卒拦住了。

“大人莫慌,那是官军!”

“啊,官军?”大家再次回头望去,这才看清楚了:后面的那五个骑兵确实是官军打扮,奔在前头的那些人原来是用绳子反缚着串连在一起的。五个官军正嘻嘻哈哈地笑着,用鞭子驱赶他们向前奔跑。为了使这一长串男女老少都有、已经跑得筋疲力竭的犯人不至于因快慢不一而互相牵扯跌倒,有一个官军还特意跑到前头,大声用口令控制着速度。然而,当他们快要奔到方以智他们站立的地方时,终于还是有人支持不住,猛地扑倒在地上。结果其余的人也被牵扯着,跌倒了一大片。那几个官军见了,顿时发起怒来,他们用最粗野下流的话叫骂着,鞭子刷刷地朝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劈头盖脸地抽去,于是又响起了一片呻吟和哭喊……由于弄清了不是响马,方以智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他皱起眉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正考虑着怎样制止这种令人厌恶的暴行。

但是,黄宗羲显然忍耐不住了。他大喝一声:“住手!”随即催马向前,朝离得最近的一名官军迎上去。

那官军气势汹汹地举起鞭子,正要向一名在地上挣扎的妇女抽打,蓦地发现眼前多了一个怒目圆睁的书生,倒呆了一呆,鞭子也停在半空。

“你、你不能这样打人!知道吗?”黄宗羲指着那官军说。由于情急和气愤,他的声音有点发抖,“你是人,她也是人。你为何这等打她?你这样打她,是会把人打死的呀!你知不知道?”

那官军搞不清他是什么人,又被他不顾一切的样子吓住了,倒畏缩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去,瞧着他的同伴,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

其余几个官军也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且显然觉得他们这位同伴的狼狈模样很滑稽。他们互相递着眼色,嘻嘻哈哈地笑着,却不过来帮他解围。

“你们身为国家干城,受国之恩,食民之饷,应须对敌如罴虎,对民如父兄才是。这些百姓已经受尽饥荒战乱之苦,憔悴不堪,纵然有罪,你们将他们捆缚押送也就是了,又何苦将他们如此戏弄,滥施棰楚?古语云:人皆有恻隐之心,莫非你们没有?”黄宗羲振振有辞地继续申斥着。

“啊,放你娘的狗屁!”被同伴们的讥笑弄得羞怒交集的官军突然大吼一声。

他想必已经清醒过来,发现黄宗羲不过是一个过路的普通书生,“老子不懂!快滚开,要不老子的鞭子可不认人!”

“什么?你敢!”黄宗羲被这种当众的侮辱气歪了脸。他愤怒地大叫着,不顾一切地向那官军逼近。

那官军吼叫了一声,猛地扬起鞭子。站在后面的方以智大吃一惊,连忙高叫:“不得放肆!”几个仆人也一拥而上,要去救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鞭子夹着风声抽下来,眼看就要落在黄宗羲的头上。幸而他反应快,往旁边一闪,总算躲过了一击,可是头上的那顶方巾却让鞭梢打了下来,掉在尘埃里。

那官军仍不罢休,又一次举起鞭子。黄安、方理等一群仆人已经奔了过来,齐声叱喝着,护住了黄宗羲。

另外四个官军见了,互相使个眼色,也一齐拔出刀剑,各自从不同方向围拢来,一声不响地盯住了这伙多管闲事的旅客,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当儿,那群被押解的老百姓已经停止了哭喊,陆陆续续爬起来。他们像一群受惊的羔羊那样,紧紧挤在一起,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个个脸上现出不安而又茫然的神情。

方以智凭着自己是朝廷命官,在事情发生以来,一直表现得十分镇定。可是,看见眼前这种凶险的情势,也不由得着忙起来。本来,为着旅途安全,他打算尽可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了。于是,他回头对老驿卒说:“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本官在此,叫他们休得放肆!”

老驿卒眨了眨那只独眼,拱手领命,走上前去,拿出一面号牌让那些官军看了,然后说:“这位是京里的翰林方大人,你们快快回避,休要在此惹是生非,可听见了?”

那几个官军听他这样一说,似乎颇觉意外,一齐向方以智投来怀疑的目光,随后又低声商量起来。只听一个火暴暴的嗓门——那是刚才同黄宗羲冲突的那个军士,大声说:“什么鸟大人,我瞧就不像!”

方以智的脸刷地红了。他正要发作,但看见其他几个官军把那个人制止了,心想:“只要快点把他们打发掉便好,又何必与这等粗鄙小人计较!”于是,又忍住了。

这时,一个像是小头目的官军把骨棱棱的脸转向他,抱拳说:“小军张吉,不知大人在此,冒犯车驾,祈请恕罪!”

其余四个官军也一齐抱拳欠身,却都不下马拜见。方以智心中更加不满:“这伙贱骨头,直恁无礼!”他恼怒地想,无可奈何,只好摆摆手,说:“嗯,去吧!”

几个官军正想走开,可是,已经重新戴好方巾的黄宗羲忽然叫道:“且慢!”

他气冲冲地挤上前来,指着那群老百姓,质问张吉:“你说,他们所犯何罪?尔等竟如此折辱他们?”

张吉用冷冰冰的眼光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兜转马头,对同伴喊:“你们呆着干什么?走啊!”

等那群百姓被驱赶着重新上路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嘲弄地说:“秀才想知道么?告诉你也无妨,他们是犯的——王法!”说完,双腿一夹,催着马,奔到那队“囚徒”行列旁边,“啪”地一鞭,把走在末尾的一个小伙子揍得打了个趔趄,随即同他的伙伴们一齐狂笑起来。

黄宗羲气得连眼眶都差点睁裂了,他一抖缰绳,打算猛冲上去,却被方以智拦住了。

“太冲,算了,何必同这些无赖之徒一般见识,有失我辈身份!”

“哼,莫非你当真以为这等不平之事,也是无关社稷的疥癣小疾么?”黄宗羲怒气冲天地质问。

方以智轻轻地摇着头,却不回答。直到走出好远一段路之后,他才仰起脸,神情抑郁地望着远处苍茫的暮色,曼声吟哦起来:款斯世之难处兮,又奚之而可适?

夜耿耿兮不鸣,睇东方兮何时明?

独储与不寐兮,长太息兮人生!

低沉、凄苦的声音在这一小队默默前行的旅人身畔盘旋着、纠结着,然后随着晚风飘散开去,越飘越远,终于在空寂、荒凉的旷野上消失了。

六月初旬,黄宗羲和方以智一行,终于抵达北京,并在宣武门外的方以智居第住了下来。

还在抵京的前一天夜里,黄宗羲就病倒了。先是发热,然后开始打寒战,已是初伏天气,盖上三层棉被,他仍然冷得抖个不祝好容易寒战停止了,而体温却急剧上升,热得吓人,面孔烧得通红,一个劲儿地嚷头痛,接着又呕吐起来。黄安一瞧这情形,知道主人的疟疾又犯了。当时已是半夜,黄安不好去惊动方以智,而且估计叫醒他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小心服侍着。捱到天明,黄宗羲的热也退了,头也不疼了,只是全身感到极度疲倦。这时,方以智也起来了,听说这事,便连忙走过来探视。他先问了病情,接着又让黄宗羲捋起袖子来诊脉。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一套,诊脉时那三根手指头不是搭在病人的手腕上,而是按在手肘弯上。只见他眯缝着眼睛诊了一会儿,满有把握地说:“不碍事,这病须得隔日方再复发,明儿到了京里,我就有办法了!”进入北直隶地面之后,他们已经改乘了一辆大骡车,见黄宗羲这样子,方以智便吩咐另雇了一辆小点的,铺上褥子,让黄宗羲睡在里面,一直赶进北京来。

现在,黄宗羲就躺在方以智寓宅的客房内。时近正午,四下里静悄悄的。方以智因为要上翰林院去报到销假,一清早就出门了。

黄安正在院子里给他煎药。那药是方以智临出门时亲自送过来的,据说来历颇不寻常,是几年前一位法力高深的茅山术士送的。

方以智一直珍藏着,不肯轻易示人,因为是黄宗羲,他才慨然转赠,还说一经服下,必奏奇效。黄宗羲正苦于这疟疾几年来不断延医诊治,总是断不了根,见方以智说得郑重,自是喜欢,当即命黄安拿去煎煮。又因为方以智说,这药熬的时间愈长,功效愈高,所以黄安直到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忙着。

黄宗羲急于尽快把病治好,眼下还有另一个缘故。他这次千里迢迢地到北京来就试,目的在于亲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量一下国家的局势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以便把他的那份上书作进一步的充实修改,并在适当的时候呈递上去。所以他希望能尽快到外面去走一走,瞧一瞧,走访一些前辈和朋友,打听些最新的消息。

可是这病一犯,他至少有一二十天别指望出得了门。这怎不教黄宗羲又是着急,又是气恼!

诚然,在快到北京的路上,他从来往官员的口中,已经陆陆续续听到不少消息。

例如河南的开封自从四月被李白成再度围攻以来,形势日见危急,朝廷已将侯方域的父亲——前兵部右侍郎侯恂释放出狱,任命他为督师,率左良玉军火速驰援;又说张献忠的农民军已经攻克庐州,知府郑履祥被杀,兵锋所向,无为、庐江岌岌可危;还有,像皇上最宠爱的田贵妃病势日见沉重,可能不久人世啦;朝廷近日有令严厉禁毁煽惑犯上作乱的妖书《水浒传》啦;以及一些官员的任免等等。不过,其中最使黄宗羲震动的消息,却是朝廷已经查明:洪承畴自松山陷落之后,其实并未战死,也没有就义殉国,而是被俘后苟且偷生,竟然投降了东虏,如今在敌国很受礼遇。

告知他这个消息的人还谈到,前些日子盛传洪承畴殉难时,皇上一度震悼异常,曾下旨隆重设祭,打算为他建祠立碑。钦天监还择定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时三刻由皇上亲临东郊致祭,文武百官一起陪祭。幸而及时查明了真相,才把一切停止下来。

虽然皇上天心仁厚,对洪氏的家属未予追究,但如今北京城里的官民百姓,已是无人不对洪承畴恨之入骨,骂声载道……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犹如当头一棒,把黄宗羲打蒙了,仿佛心里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人一下子拿掉了似的,只剩下一片空虚和茫然。而当这种感觉,同受到钱谦益欺骗的旧创伤重叠在一起时,黄宗羲的愤怒就因为失望、痛苦而变得不可抑止。“啊,为什么他们都是这般的虚伪、懦怯,而又无耻善变?这些身负重望的衮衮诸公们!”他向方以智激烈地喊叫,“为什么他们要骗人?一次又一次地骗?啊,为什么?为什么!”自此以后,一连几天,他都变得很少说话,更没有半点笑容,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坐在车子里赶路,弄得方以智莫名其妙,问了几次,都问不出缘故,只好由他去了。

不过,黄宗羲最初那一两天的沉默,如果说是由于愤怒和痛苦的话,那么,当情绪渐渐变得平静之后,他就陷入了对事情的深入思考之中。他想得很多,很杂。

他竭力想弄清像钱谦益和洪承畴这样被人们寄予厚望的人物,何以到头来竟会置青史上的荣辱毁誉于不顾,做出这等厚颜无耻的事情来?难道仅仅是由于一个是迷恋乌纱,一个是贪生怕死?黄宗羲觉得,倘若是一个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着坚强信念的人,富贵荣华和身家性命往往不是最重要的,特别是到了像钱、洪二人这样的年纪、经历和地位的人,他们考虑得更多的,应当是身后的名声、历史的评价。除非,他们对于自身所从事和维护的事业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鞍。训涝谒强蠢矗值氖乱怠⒋竺鞯慕蕉家丫涞萌绱说拿挥邢M灾粮静恢档昧袅怠⒐讼Я寺穑俊闭飧瞿钔吩诨谱隰说男闹幸簧粒路鸪て谝岳矗枘讯岫ǖ乜缸诺哪歉龀林氐摹⒕薮蟮奈扌蔚陌づ錾狭说度校蝗涣芽蠢锩孀暗牟⒎鞘裁雌嬲湟毂Γ且欢押廖藜壑怠⑺膊灰钠评茫』谱隰吮徽庖馔獾姆⑾趾Т袅恕?“啊,不,不是这样!这是荒谬的,可耻的,事情不至如此。等到了京里,就会弄清一切了!”他对自己说,尽快赶到北京的心情愈加迫切了。如今,倒是来到了,可是……一股甜不甜、辣不辣的气味从窗上透进来,钻进了鼻孔。“嗯,那是什么?是腌菜?是煮豆子?哦,对了,是药,是黄安在煎药!”

黄宗羲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稍稍抬起身子,鼓起劲,朝院子里叫:“黄安!”

黄安答应着奔了进来。

“快,我要吃药!”

“回大爷,还未好呢,方大人吩咐……”“少哕嗦,快拿来!”黄宗羲不耐烦地一挥手,由于乏力,又躺下了。

黄安瞧瞧主人,犹犹豫豫地应了声:“是!”走出去了,一会儿,把一碗药端了进来,嘟嘟囔囔地说:“方大人说,这药须得煎上三个时辰,如今才煎了两个时辰,怕还不成……”黄宗羲不理他,重新支起身子,接过药尝了尝。药倒不苦,可是很烫口,只好暂时先放下。他正想重新躺回去,忽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在叫:“太冲,太冲,你在这儿吗?”

黄宗羲一怔,还没分辨出是谁,就见帘子掀起,三个儒生走进来。头里的一个,中等个儿,一张白净的长圆脸,眉毛胡子很黑,一双眸子闪闪发光。这是黄宗羲的好朋友陆符。跟在后面的是黄崇简,黝黑的圆脸,粗硬的络腮胡子,使他看上去不像一个文人,但从容不迫的举止,加上善良的细长眼睛,却足以改变他最初给人的印象。第三个是位清秀文弱的青年儒生,名叫冯道济。

“啊呀,原来是你们!”喜出望外的黄宗羲大叫一声,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同他们相见,却被陆符抢先一步,把他按住了。

“太冲,你身子欠安,不必起来,不必起来!”他说。

“那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黄宗羲在床上拱着手,结结巴巴地问,一边热切地瞅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自然是方密之!适才在魏家胡同吴骏公家里碰见他,说你在这儿,我们马上就赶来了。”陆符行着礼,高兴地说,“怎么,你这勃—不碍事吧?”

黄宗羲摇摇头:“不碍事,老毛病了——哎,快坐下啊!”等客人们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问:“眼下京里的情形怎样?朝廷有何新闻,快说给我听听!”

陆符同其他两位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好像说:“你们瞧,我没估错吧,太冲就是这么性急!”这当儿,黄安已经奉上茶来,陆符接过,揭开盖子,在杯沿上轻轻掠着杯里的水沫,思索了一下,说:“怎么说呢?眼下好像还算平静,自松山、锦州失陷后,东虏除了把松山、塔山、杏山三城平毁外,尚未闻有其他动静。至于流贼方面,据塘报说,驰援开封的我军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等部,共二十万人马已经到了朱仙镇,准备合击李白成;侯司徒亦已离京南下,前往督师……”“洪亨九——当真降了东虏?”黄宗羲皱着眉毛,打断对方的话问。

“哦,这事已无可疑。据细作报回的消息,他不止投降,而且已经剃发改服,公然周旋于虏酋筵宴之上了!”

黄宗羲瞪大眼睛,只觉得一股厌恶、愤怒的情绪从心中喷涌出来,在身体内到处奔突冲击,却找不到宣泄的通道。终于,他一掌击在床上,叫道:“无耻!”

停了停,他又沉着嗓子问:“那么,洪逆在京的家眷,可处置了么7”“这个么,皇上宽仁,对其家眷却未予追究。”

“不施惩处,何能以儆效尤!”

“听说,”坐在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那位名叫冯道济的年轻儒生插嘴说,“皇上之所以不办洪氏家眷,用意甚深,实欲借此羁縻洪亨九之心,使他知恩感戴,学那前秦王猛的榜样,令东虏不与我朝为仇。”

“哼,洪亨九是什么人?能与王猛相比?”黄宗羲怒声说,“指望他能阻遏东虏南进之心,简直是妄想!”

这话显然说得过于尖锐激烈,而且有直斥皇上之嫌。座上的客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没有做声。过了片刻,陆符站起来,掀起门帘朝外面张望了一下,才走回来,凑近黄宗羲低声说:“京师不比外地,耳目甚近。兄说话须仔细些,若是给厂卫的人侦知,多有不便。”

黄宗羲见陆符神情郑重,知道不是在开玩笑。他自然明白厂卫的厉害,可是此刻他心头长期积郁着的那团苦恼的东西跃动得那样猛烈,以致他感到无法管束自己。

要不是这当儿黄安插进来打岔,也许他还会说出更激烈的话来。

“大爷,药凉了。”黄安说。

黄宗羲瞧了仆人一眼,又瞧了瞧炕桌上那碗已经不冒热气的药,把涌上喉头的一句话又强咽了下去。然后,仿佛惟恐它重新冒上来似的,他用了一个迅速的动作,端起那碗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这才颓然地放下碗,沉重地喘了一口气。

“太冲,你吃的什么药?”一直注视着黄宗羲举动的陆符问,显然想把话题引开。

黄宗羲摇摇头:“是方密之送来的,也不知是什么药。”

“方大人说,这药可灵了,一剂就能断根!是一位茅山仙长送的。”黄安兴奋地补充说。

陆符似乎吃了一惊。他连忙问:“什么,你是吃的方密之的药?”看见黄宗羲主仆都肯定地点点头,他就“唁”的一声猛地站起来说:“糟糕,你们可上了当了!”

这一次,轮到其他的人吃惊了。大家呆呆地瞪着他,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符长叹了一口气,说:“方密之这人才学过人,自不待言,只有一样不好,就是太好奇。越是稀奇古怪的事物,他越是弄得入迷。平日他收罗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偏方奇药,也不知道灵不灵,就悄悄儿往人身上试。去年我得了腰痛症,他知道了就跑来看我,还给我带来了一把陈年草根,也说是得自什么崆峒山高僧,一服便愈。当时我信以为真,还着实谢了他一番。谁知一服下去,登时头晕目眩,耳鸣不已。后来幸得吴骏公请来沈太医,调理了整整一个月,才好了。这次他给你的什么茅山秘药,只怕也是那一路货色哩!”

黄宗羲听了,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觉察不出晕眩,也没有耳鸣的现象,便迟迟疑疑地说:“嗯,这一次也许不至于……”一句话没说完,就觉得胃部突然翻滚了一下,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直发闷,便连忙顿住不说了。

“岂有此理!”黄崇简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你怎么不找方密之算账?”

陆符苦笑着把双手一摊:“怎么算哟!过后他知道坏事了,又跑来找我,一个劲儿地打躬作揖赔不是,还说不能让我白试了,一定要给我补偿。他也真舍得,即时把腰间佩的一把嵌了七颗珍珠的祖传宝剑解下来,硬是送了我……”大家不由得“氨了一声,显然对这个结局颇感意外,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黄宗羲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因为现在他的胃部翻滚得越来越厉害,尽管他拼命抑制,却无济于事。他只好一手捂住嘴巴,一手向黄安挥舞示意。黄安吃了一惊,连忙奔向唾盂。就在这时,方以智兴冲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太冲,吃药了么?可好些了?”

可是黄宗羲已经无法回答了。他猛地扑向床沿,俯身在唾盂上,开始大声地、猛烈地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