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渡

木读镇血案发生的当天,省联防总部怕走漏消息,急调两个加强营,封锁了木

读镇,并且吊销了省内各家民办报纸记者的出城采访的许可证,控制住电话局、电

报局,只许这些摇笔杆子的师爷们,仿效热锅上的蚂蚁,集合在新闻署大衙的门外

操场上,空喊口号,乱作猜疑。各家报纸连连开“天窗”,以示抗议。

第二天,他们饬令朱贵铃,“即刻启程,回老满堡议事”。命令是由总部的一

位卫士长亲自送达的。在朱贵铃阅看饬令时,这位瘦小精悍的卫士长和随侍的八位

彪形卫士,一律地都打开了驳壳枪的木盒盖,早已张开了保险机机头,把手按在了

枪柄上,眈眈而视,惟恐朱贵铃会一时发狠,做出什么抗命的动作。朱贵铃自然是

不会做这种动作的。他们不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从小没受过那种教育。祖宗也

没给他留下那份儿种气。他把掩埋尸体等一应善后事宜,托付给了肖天放,便默默

地跟着总部的卫队,回到了老满堡。

联队部大院已经被省总部的人接管了。联队部所有的军官士兵,都已被软禁审

查。他们中间,只有三个人领到了新的出入证,仍可自由出入大门。这三个人中,

一个是军官灶的采买,一个是门诊部的药剂师,第三个家伙原先在地图室当文书。

是一个老斜着眼看女人的手淫痞子。一年四季扬着张薄饼似虚弱的脸,很少见他说

个啥。只要一开口,准是在挖苦调侃女人。那种刻毒和贪婪的劲头,使得那些历来

都不把女人当回事的老兵,也都觉得恶心。这是个在联队部男人女人都不把他当人

看的东西,只因为会唱几句秦腔,偏偏在远近几个秦腔剧社里还有那么几位藕断丝

连的老相好。而总部的卫士长偏偏也是个秦腔迷,还最爱唱黑头的女角和唱丫环旦

的男角,这真是没说的了。

总部的人当然先要朱贵铃交还那一纸开枪令。尔后再来查劾他和白氏家族的干

系,弄清他“秘密”处决参谋长的真相。最后跟他算总账。

朱贵针不交“开枪令”。他说他已经销毁了。他知道这一纸开枪令的重要。日

后,只有它才能向世人昭示本读镇血案的缘起,澄清他自己手上的那一份血迹。

总部的人不相信他的“销毁”说,立即电告总部,由总部明示,把朱贵铃单独

软禁在小跨院的单间里,并从其他联队调来十二位参谋长,专查这份“开枪令”。

十二位参谋长,每人每天找他谈一次话。车轱辘转。同样的话他得说十二遍,

把眼睛都说绿了,他们还是不信。到最后,朱贵铃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就要吐。他只

好请求住卫生队。当时还没免他的职,更没定他的性,还不能不让他住院,只好把

他抬进卫生队。他们立即解散了卫生队的原班人马。为了方便监视,十二位参谋长

还下令扒去朱贵铃住的那排病房的屋顶。就算是这样,朱贵铃也不出卫生队。拥着

很厚的印有红十字的白被褥,木木地躺在没有屋顶的星空下。十二位参谋长依然每

天来一次。十二辆马车周转得十分有秩序。

有一天,肖天放获准来探望他。他也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肖天放见他头发胡

子长得像鸟窝,原先方正的国字脸,此刻也浮肿起来。他心里难过,但不能说话,

因为看守绝对禁止他俩对话。肖天放回去把看到的这些情况告诉指挥长夫人。夫人

憔悴淬得已经哭不出声来。双胞胎日益变得粗野。孩子们的姑姑把天放拉到厨房,

悄悄塞给他一小包东西,请他伺机带给朱贵铃。肖天放打开那个小包来看,只见里

边是二小留下的一条头巾和一双布鞋。后来朱贵铃紧握着这双小巧的鞋,竟潸然泪

下。等卫兵转过身去卷莫合烟时,他竟俯下身去,出劲地亲吻它,并把它藏到了自

己被窝里。果然如孩子们的姑姑所希望所预料的那样,当天,他的精神头就大不同

于往常。开晚饭时,居然还多要了半个馍馍和一份菜。本来已经红肿了的嗓子眼儿,

竟开始消肿。还向卫兵惜剃刀修理那早已不成个模样了的胡须。参谋长们立即发生

了怀疑。连着撤换了三批卫兵,才使一直为此亢奋着的朱贵铃,意识到应该有所收

敛,才能最终保住被窝里掖着的那两件二小的遗物。

事情已到了不能再往下拖的地步。阿拌河对岸的木楞子堆上,初雪覆盖了蓝领

狐的踪迹。丛林深处不再恬静幽闭。白烨树上的疤眼越发深沉明显。从兰州行营来

了一位长官,全权了结朱贵铃案。

朱贵铃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到了。他完全木僵了。他甚至都不愿重新收拾干净

自己,像应该做的那样,一身戎装地出现在那位行营长官面前,再去争辩个什么。

他恨已经发生过的一切,他只想对妻子说一声,我对不起你。

不管十二位参谋长怎么劝说,朱贵针都不回答,只是闭着眼,喘气。

“别装尿!”他们一起吼叫。

“那也没用。”他一动不动,只是在被窝里夹紧了二小的那两件东西。

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行营长官竟提出要到病房去“提审”朱贵铃。他们不知道,

这位长官是朱贵铃祖父生前最亲密的友好之一。他当然痛恨朱贵铃竟会勾结地方上

的那些没有根基的暴发户,处决了曾在自己祖父手下效力多年的老军人。但他绝没

想到,这个“逆畜”竟会长得那样的酷似他那位杰出的祖父,以至于使他无法硬下

心来秉公执法。他觉得法办朱贵铃,几乎等于法办自己那位不可多得却又偏偏失于

早逝的老朋友。他挥泪痛骂了朱贵铃一通,让他详细讲述了他祖父和这位长官分手

后那许多年里的种种情况,又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让朱贵铃讲了白氏兄弟的情

况和处决那位参谋长的情况,最后又把那十二位参谋长叫来痛斥了一通。因为他发

觉,病房上没有顶盖。快到天亮时,他和朱贵铃的头发、肩膀、屋内的衣架、床架、

暖瓶盖。桌面上……包括床前床后堆着的那些碎砖残瓦上,都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白

茸茸的霜毛。而他那位老朋友的孙子,却只能缩在一条印有红十字的白被单里,光

着脖梗儿,光着双脚,直打哆嗦。他限令那十二位参谋长到明天天黑前,完全按原

样,把这一排病房的顶盖重新砌起来。他要朱贵铃当着他的面,对着祖父的遗像发

誓,从今往后再不做一点有悖于祖父和祖父这些老朋友的事。

朱贵铃发了这样的誓。

祖父的这位老朋友解除了对朱贵铃的审查令,把联队指挥权又交还给了朱贵铃,

带走了六位参谋长,但仍留下六位参谋长,协助朱贵铃重整老满堡的秩序,逐个地

审查全联队军官、士兵,搞清他们每一个人跟白家的关系。

大院里一时便挤满了那些在受审期间只能在院内的阳光下闲逛的军人。懒洋洋。

酸臭。山仍在河的那边。很重的皮靴开始在墙头上的岗楼里走动。

有一天夜里,朱贵铃在自己家的那个工作间里翻箱倒柜,寻找祖父的一些遗物。

他虽然恢复了指挥权,但仍比较清闲。他比过去聪明多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名义

上的指挥长。他已不想跟任何一位参谋长再争个啥了。况且现在已不止一位,而是

六位!

有个值班参谋来向他报告什么。听了半天,他没听清他在说些啥。这也是最近

经常发生的。别人来向他报告,头一遍,他好像在听,却往往什么也没听进去。他

大声呵斥:“你噜苏个啥嘛!说简单点!”于是对方再说一遍,他才能听进去。

值班参谋报告说,卫生队来电话,夫人的病况有变,她执意要见指挥长。恢复

指挥权以后,为了让六个参谋长对他放心,他没让人恢复他住宅里的电话。他让全

联队的人,在找他之前,都先去找一下参谋长们,或者找值班参谋。值班参谋会做

详尽的电话记录,以备查核。

妻子已报过几次病危。九个军医轮流昼夜地值班。孩子和孩子们的姑姑一直守

在她病房门口。老兵们给找来各种偏方。一百只雄老鼠的精水。一百钱救世观音像

前的木鱼上刮下来的木屑。一百根从老道助排上搓下来的泥条。一百片从气功大师

枕头里取出的养麦皮。甚至到庆官儿三姨太住过的那小楼的废墟里,找来肥得已成

了精的水蛙。最后还要她最亲近的人身上一百滴滚烫的血。老兵们问她,除了儿子,

在眼前,谁是她最亲近的人,他们去取他(她)的血。她摇了摇头。她说她身边没

有亲人。

朱贵针不希望妻子就这样死去。他要她活下去,陪着他。他知道,在今后的岁

月里,他只能完全按祖父和老兵们的模样活着,才能在那六个参谋长眼皮子下继续

待得下去。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无聊和陈旧呢?假如没有她,他又怎么熬得过那难以

计数的夜晚。单调。刻板。她活着,总还能跟他聊聊印度的六年。热雨中的丛林。

阿帖儿王陵墓前破旧的人力车。烈日下,穿着一身白制服,头裹红头巾,满脸大胡

子但又十分年轻的卫兵。在加尔各答街头,他俩的第一次相遇。他慌乱。她却大方

地微笑。他要和她一起无数次地回忆在学院附近那个白色的旅馆里,他俩度过的第

一个夜晚。他邀她来,她来了。她完全不知道男女之间还会发生这样的“肮脏事”。

他紧张,却充满着欲望。她紧张,却完全被他吓坏了。她几乎晕过去,倒在他臂弯

里咽泣道:“怎么能这样……怎么会这样……”昨天他还到卫生队去,把她抱在怀

里,对她说:“承认我是你最亲近的人,用我身上的一百滴血陪我继续往下活。我

是你孩子的父亲。我的血,也就是他俩的血。他俩的血,也就是你的血。我俩已经

有过无数次的融合,你为什么不肯再接受这一次呢?我要你活着,陪我继续往下话

吧……”她哭了,但仍然坚定地摇头。

朱贵铃赶到卫生队,她刚在针药的作用下平静下来。这两年过分的操劳,使她

原先秀美而黝黑的头发变得稀少干黄。

她要回家。

朱贵铃看看大夫。

大夫躲开了他急切的疑问的视线。后来在走廊里,大夫对朱贵铃说:“满足她

所有的愿望。”

回到家,她让朱贵铃搀扶着,楼上楼下都看望了一遍。最后,朱贵针要抱她回

卧室,她却要他抱她到他的工作间去。她很少去他的工作间。二小在时,有二小哩。

二小失踪后,她依然迈不进这个屋的门槛。她一直想不通,丈夫为什么偏偏喜欢跟

这么个粗使丫头纠缠?

工作间里乱得没法立脚。满地是打开的箱柜,所有的橱门都开着。

他收拾出一个可以让她躺下的地方,赶紧去关窗。远处的阿伦古湖正泛出今年

最后一片棕红和焦黄。它轻轻地拍打。起皱。

“别关窗。”她说。

‘太冷了……“

“你在找什么?”她从地上捡起一条领带,这是他过去穿白衬衣时,常戴的一

条深藏青色的领带。

“随便瞎翻翻。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在找你祖父的东西吧?”

‘你知道藏哪儿了?“

“你不用再找了。他所有的照片、衣服、缓带、皮靴……我全烧了。不信?你

为什么不相信我会这么于?我干了。我恨你那个祖父……是我烧的!还有些烧不掉

的东西,我全拿剪子铰碎了埋在院墙根那块蒜苗地里了。我为什么就不会这么干?

我要让你相信……相信……”

“我相信……别说了……”

“你为什么不信……难道我就真的那么没有用……你到那块蒜苗地里去挖出来

看看……”

“我相信……”

后来才知道,自从发现朱贵铃越来越像他祖父的那一刻起,她几乎每天都要毁

一件他祖父的遗物。她恨这位先祖。一她以为,是他使她的贵铃一天天变得再不像

在印度求学时的那个贵铃了。

‘你恨我吗?“她喘吁吁地问。

“别瞎想。我怎么会恨你……”

“不。我要你恨我!我这一辈子还没让一个人恨过。我怎么就不能叫人恨?你

还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没有时间陪你了。告诉你吧,你的那位二小也是我打发走的!

那天你派人满世界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我屋里待着哩!我把她关在我屋子里。你没

想到吧。我让她在我屋里整待了十二天。我伺候了她十二天。我跟她说悄悄话。我

把我们俩所有的往事都讲给她听。我让她知道,曾经有过怎样一个她根本不知道的

朱贵铃。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我逼她讲她跟你之间做过的事。我让她一点不

漏地全讲出来。我让她自己比较,到底是哪一个朱贵铃好。我告诉她,那个天天来

缠着你的,不是指挥长,是他祖父的阴魂!我对她说,我们两个人里边,只能留下

一个。你可以留下,我可以走。但那样的话,指挥长只会越来越像他祖父,他再也

找不回他自己。要是我留下,也许还能帮他留住一点自己。我问她,你愿意你心爱

的指挥长一生一世只像他祖父的影子那样活着?她哭了。她答应走。她说她知道,

她早就该走了。第十三天的夜里,我用我的马车送走了她。我对你说,我要去省城

给孟买的父母寄一个包裹。你相信了。那天我‘寄’走的‘包裹’,就是她……”

到天亮前的那一刻,妻子死了。那一夜她都不愿睡到床上去。她说她要像在孟

买时那样,在那间临时租来的后堂屋里,屋子小得根本架不起床。他为了准备毕业

设计的答辩,必须通宵达旦。席地而坐,趴伏在一张矮小的几桌上。她不时地用毛

巾蘸了井水,擦去他背上的汗珠。到后半夜,稍稍起来一点凉风,她才能在地席上,

就着他的膝头做枕头,睡上一会儿。后半夜就该轮着他来轻轻地替她擦去鼻尖和上

嘴唇上的那些汗珠。他总是轻轻地吻她,以此驱赶天亮前那点最后的困乏。留住那

点轻吻吧。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别恨我……行吗?别恨我……”

他哽咽地点了点头。

几小时后,她仙逝了。

恩恩怨怨。生生死死。仅有的那一点缘分,也就此了结。

夫人故去后,这位指挥长在跟以往那个自己决裂方面,似乎一点顾忌都没有了。

他亲自带人到索伯县剧团“小月月仙”家的炕上,抓起了“漏网”的白老大。封存

了白家湾剩余的家产。他毫不留情地执行那六位参谋长的命令,把全联队分队长以

上军官,全拘在马场的那十二个土堡里,逼他们交代与白家的关系。这些土堡,跟

个圆筒似的,径深三五支不等,高有两三层楼高。只在顶端墙沿开一排小窗户眼儿。

早先存放草料马具。堡子里每一只老鼠都曾咬死过猫。特别是在收拾七九两个支队

的军官时,他更加下得了手。一律扒光上衣,绑在拴马桩上,交执法队,用军棍杖

责。不许还嘴。

最后,他抓到肖天放头上。逼肖天放交出那份“开枪令”。

那天,他得到饬令,让他立即回老满堡议事,精神上垮了一多半。他把肖天放

叫到自己屋里,沮丧万分地对他说:“一切都完了。怎么干也脱不净木读镇这几百

条人命的干系了。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清这笔账的……”他掏出“开枪令”交给肖天

放。“你要豁出一切保住这片纸。只有这片纸,能给你我证明,在这场阿达克库都

克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血案中,我们是无罪的。收好它,就等于为咱们自己的子孙积

德。我的目标太大,不便保存它。只有你了。拜托……”为了使肖天放更有心保护

它,朱贵铃还在这片开枪令的背后,特别注明,肖天放在料场指挥护卫队士兵向民

工们开枪,是得到他朱贵铃的命令的。接着他又详细记述了省联防总部的某某人某

某某、一某某某等人,在何年何月何日几点,在何处,召集哪些军官,决议开枪案,

又于何年何月何日,通过谁,下达了这个开枪令。

现在,他忽然觉出,自己当时这么做,是多么愚蠢,天真,幼稚。这完全是给

自己套上绞索以后,把绞绳的那一头双手奉献给了肖天放。从此以后,自己或生或

死,这大权便操在了肖天放手里。自己将一生不得安宁。无法安宁。

朱贵铃把肖天放单独拘禁。不许任何人接触他,甚至也不提审他。差不多有半

年的时间,只让肖天放在模模糊糊的昏暗中,跟自己的喘息待在一起。使他不知道

已经过了多少日子,被一种如坠深渊。如沉冰窟、完全不会再有出头之日的灭绝的

感觉所摧毁。一切的一切都像炉台上的蜡油一样溶坍。肖天放本来不想逃跑的。他

觉得自己大马金刀,可是个要脸的硬汉子。他觉得朱贵铃这么做,无非是要在那几

位参谋长面前装个蒜,混个事儿,到时候,会来跟他道歉的。但他失望了。他忽然

觉出,人是个多么易变的东西。当这世界上不再有真心实意的时候,谁还要“脸面”

那个玩意儿呢?

肖天放决定逃跑。只要他想逃跑,他准能逃跑。否则,他怎么会是肖天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