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装在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郭梓沁大腿根一麻,侧身掏出手机。进来的这条短信息,是洪上县县委书记任国田发来的,问郭梓沁会开得怎么样了,郭梓沁回复说会还在开,不过不会误事。今天的郭梓沁看上去比往日更显利落,这可能与他刚剪了一头寸发有关。不过他的寸发,不是那种勾边切角的板寸,他这头寸发修饰得圆圆乎乎,像染了墨汁的仙人球。现在,郭梓沁右手攥着手机,绷紧桌子底下的腿,挺直横亘在桌面上的胳膊,打了个哈欠。等一阵爽气散出身子后,郭梓沁往后一仰头,刚想把手机掖回裤兜,窗外就响起了密集的爆竹声,紧跟着又炸响了二踢脚,车西市东方宾馆三楼会议室的窗户震得嗡嗡直颤,正在这里开会的人顿时精神起来,有人欠起屁股,有人抻直脖子,纷纷往窗外看去。新开张的酒楼就在宾馆对面,门两旁摆放着花篮,一派喜气洋洋。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味混浊,水庙输油管道工程土地协调工作碰头会,这时刚好开到了主持人嘴边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土地协调员都在溜号,就等着抬屁股去填肚子了。会议主持人是水庙输油管道工程业主——北方石油运输局副局长、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副总经理兼土地及物资供应协调工作领导小组组长韩学仁。韩组长年近六十,身子拔直时,能给出一副中等身材,秃顶,长条脸偏瘦,小眼睛,高颧骨,尖下巴颏儿。韩学仁是那种有主心骨的领导,人活得一向有根有叶,知冷知热,平时来了事儿,甭管大小和远近,他都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头绪撕扯出来,用心梳理,谨慎打发,功夫下到这份上,平时舌头在摆弄事时,就显得有章法,乱方寸的苦头自然也就会少吃一些。

韩学仁扭动着脖子,一眼把大家扫下来,将各路协调员扔在桌子上的一大堆问题,不慌不忙用舌头挑起来,三卷两拧,就把那些问题里的水分拧出去,着重强调了今后一个时期内土地协调工作中需要重视的几个问题。水庙输油管道工程是国家重点工程,也是振兴西部经济、造福老区人民的阳光工程。水庙输油管线全长一千多公里,途经三省九市三十八个县,工程实行项目法人负责制、招投标制、第三方监理制、内部质量监督制、主要领导问责制。管线的征地工作,早在管线开工前半年就画上了句号,现在的土地协调小组一干人,主要是干些回头护花的事儿。回头护花是句业内行话,是指由甲方出人出钱,在管线建设期间,协调各乙方单位在施工过程中与地方政府,以及沿线农民因土地纠纷而引发的各种矛盾和冲突。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设在车西市,土地和物资供应协调领导小组的总部也安在了车西市,几十名土地协调员都有承包地段,这些人如棋子一样,码在了一千多公里长的管线上。

还有谁要打补丁吗?韩学仁问,转动的目光把所有的脸都关照了一遍。项目经理部的领导,好管此类会议结束前与会人员的补充发言,或是我还有话要说之类的叫做打补丁。长在那些脸上的嘴巴,这时都没吐出声来,韩学仁便不失时机地说,都不想打补丁了?那好,中午,我请大家在项目部食堂吃自助餐。一听说中午要吃自助餐,一两张好事的嘴就冒出了清汤寡水的嘘声,还有几个协调员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说自助餐有什么吃头,于是就串通起来嚷嚷,让洪上县的到宾馆对面新开张的酒楼请客。正在抻懒腰的郭梓沁一听这话,就本能地朝坐在那儿发愣的肖明川乜斜了一眼。人们哄洪上县的请客,说白了就是冲着两个人发力——郭梓沁和肖明川,他俩现在是捆绑的合作伙伴。其实,肖明川刚才感觉到了郭梓沁斜了自己一眼,只是他没有拿目光去呼应。

郭梓沁从肖明川脸上没讨到合作反应,只好转着脖子,表情夸张地说,要说每月给的那点业务招待费,打发地方上的事还伸手不见五指呢,现在又要我和肖处孝敬你们,那好,我们就豁出去了,使劲挤一次牙膏,一人两大碗油泼面,不怕省事的,就来张嘴吧。郭梓沁嘴上一稀松,立马招惹了那几张起哄的嘴二次围攻。这个说,两碗面,就两碗面,苍蝇还是肉呢。那个道,你看看,一块儿坐坐,无非是想跟洪上县两位挂职领导多学点手艺,好把护花工作干好嘛,吃不吃烤乳猪鱼翅,喝不喝茅台五粮液算个啥嘛。又上来人帮腔,就算从你们那里搞点皮毛来,我们也能保保暖呀。尿走前,屎走后,油泼拉面造粪冲,挂职领导闻个够。嘴上没有把门的人,这就往粪坑边上推人了。

郭梓沁一脸怪笑,用眼角余光再次扫了肖明川一下,肖明川这会儿正在低头摆弄手机。韩学仁见大家七嘴八舌,哄得要离谱,只得大声说,好,好好,你们就别借题发挥,隔着洪上县掐捏我这把老骨头了,对面,不是有酒楼开张了嘛,稍后我请大家过去吃个新鲜。不等韩学仁话音落地,一个戴眼镜的协调员眉飞色舞,举起双手说,上下齐努力,共同去征地,征地不喝酒,人家扭头走,回家搭理狗,看你怎么愁。韩学仁做手势让大家离开会议室,起哄的那些人见好收场,拍拍打打,嘻嘻哈哈往门口走。肖明川的屁股到这时才离开椅子,蓝条格短袖衬衫内并未发胖的身子一挺直,就把一米八五的高度标出来了,看着比在他周围晃动的脑袋明显高出来一块来。此时他两只黯淡的大眼睛,盯着郭梓沁模模糊糊的后脑勺,好像还在回味郭梓沁刚才说过的某些话,某些话被他反复咀嚼后,觉得有股子怪味,心里就犯起了嘀咕,擦边球,又要搞什么鬼名堂?肖明川想,郭梓沁和自己一样,管洪上县的事,已经有段时间了,可是他至今也没报过一次招待费,这很叫他费解,搞不明白郭梓沁平时请地方上的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应酬开销,这家伙都是怎么处理的?

在水庙管线上,每一个土地协调员(组),每月都有四千块钱的业务招待费,实报实销,节省不落个人腰包,超支也不添补,咔嚓一刀,就切在了这儿。今天一到车西,肖明川就报了一把票子,算下来赔了五百多。女出纳员递给他钱时,话有所指地说,肖处长,你怎么回事呀,月月报,月月赔本,你看人家郭处长,一次招待费也没报过。正在点钱的肖明川,心里别扭了一下,干巴巴地笑道,也许郭处长怕麻烦,到时一起报吧。出纳员一吐舌头笑道,我好像听郭处长说过,挂职期间,他不会在项目部里报一分钱招待费。迈出财会室,肖明川心里依旧不舒服,琢磨着擦边球一直不报招待费,八成是在玩鬼把戏,名声的鬼把戏!哼,他有钱,这家伙不在乎钱,不在乎钱的擦边球,无非是想拿这点招待费搞名堂,这样在日后的挂职鉴定里,他就能给自己制造出一个闪光点。再一种可能,就是他跟乙方哪个施工单位搞明白了,人家把他的花销都包了下来。肖明川的心思在招待费上一拧劲,就本能地联想到了车的事,脸色越发不痛快了。

水庙线上的土地协调员,或两人或三人都编成了组,一组一辆联络车,只有肖明川和郭梓沁的待遇特殊,这两个集团公司放下来挂职锻炼的后备局级干部都在跑单帮,而且是单独配车。当初给他俩配的车,虽说都是进口的原装车,但档次不一样,一台是4500沙漠王,一台是三菱吉普,这就难为了主管这事的韩学仁,本来都是一个级别的屁股,现在却面临不一样的待遇,这个时候你让谁的屁股发扬风格呢?左思右想实在没辙时,韩学仁只好正事歪说,这两台车,其实你俩谁发扬风格,我都拎不清,不如这样吧,当我面你俩石头剪子布的搞一下,玩出一个结局来。听了这话,肖明川和郭梓沁依旧像先前那样你推我让。郭梓沁说肖处你个子高,你适合坐沙漠王;肖明川则说我身体比你结实,还是你坐沙漠王吧,搞得夹在当中的韩学仁,就觉得这时冲哪个笑一下都累腮帮子。其实肖明川和郭梓沁也不想往下磨叽,假如韩学仁这时说,你坐沙漠王你坐三菱吉普,车的事也就点到了句号上,可是韩学仁偏偏不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锤定音,躲在一边当缩头领导,搞得两个在嘴上让来让去的挂职干部也只能是往下磨叽,因为初来乍到的他俩,在这件事上谁都不好没深没浅一屁股坐到底。郭梓沁见韩学仁仍然不给痛快话,于是就顺着韩学仁刚才那个非正常思路调侃道,干脆,我跟肖处游戏一回,抓阄试试手气,说完不等肖明川给出一个态度,就找来纸和笔,做好了两个阄,一手攥一个,伸过来让肖明川猜。被动中的肖明川就不好搪塞了,只能出手。肖明川手气不错,把沙漠王抓到了屁股下。郭梓沁笑道,肖处,该你屁股走运,你屁股想躲都没地方躲啊。接下来闲聊时,多少有些疑心的肖明川,悄悄把手里的纸条,还原成小纸团,趁他俩不注意,与郭梓沁刚才扔到烟灰缸里的纸团调了包。事后,肖明川打开那个纸团一看,那上面也写着沙漠王,也就是说那会儿不论自己猜郭梓沁哪只手,猜到的都会是沙漠王。肖明川就想不明白了,郭梓沁搞这个小动作,究竟要达到什么目地?这个谜团虽说一时不好解开,可是那种让擦边球在暗处愚弄了一把的窝囊感觉,却是让肖明川尝得苦涩。

在会议室门口,戴眼镜的协调员拦住肖明川问,肖协调,今天回去不?肖明川躲闪着说,回不回去,中午也不跟你这个酒仙拼酒。

2

吃过新开张酒楼的午饭,肖明川问脸上泛着红晕的郭梓沁在车西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办,意思是想跟他搭伴儿往回走一程。洪上县管辖十六个乡镇,郭梓沁和肖明川,在照应上各有分工,每人跑八个乡镇。郭梓沁落足县城,包了宾馆的房子;肖明川安营四仙镇,租了两眼旧窑洞。肖明川租窑洞这一举动,在郭梓沁看来是别有用心,说开了就是在拿节俭二字造势,变相给自己的挂职锻炼加分。其实呢,肖明川租窑洞住,还真不是整景给人看,他租窑洞冲的是工作性质和地方特色考虑的。搞土地协调工作,迎来送往的人,大多是些地方政府官员、形形色色的闲散人物和乡村百姓,从这层意义上讲,自己的住处就是个讨价还价和堆积矛盾的敏感地方,摆阔气,讲派头,搞得太显眼了,容易让人心里不平衡,到时不利于开展工作不说,还容易找来不必要的麻烦,这里毕竟是贫困地区,百八十块钱也能张扬出富贵气来。

郭梓沁递给肖明川一支烟,说他今天不回洪上县了,他要去光阳市看望他父亲的一位老战友。肖明川噢噢地点头,话就在此收住了。他想,郭梓沁去光阳市要看的人,不会是吃糠咽菜的平头百姓,因为他老爹曾是个副部级领导,前几年在位时,他老爹那个镶着金边的面孔,在北京地界上也算是一张名脸了,那时他老爹一举胳膊,就能握到大人物的手,如今京城内外也有一帮能为彼此排忧解难的老哥们,那些人的余热,用加减乘除法怕是算不出来,他们的一口哈气,没准就能蒸熟一锅馒头。老子的权利利息,这些年里他擦边球还会省着支取?郭梓沁到石油企业没几年,他是从北京一家合资企业调到集团公司下属的工程局,屁股一落到椅子上就是副处级,同年秋天,他屁股一悠,又挪到了集团公司直属的一个三产公司当副总经理,主抓房地产生意,干了两年多,然后一抬腿又迈进了集团公司下属的另一个贸易公司当一把手。这次一把手当了不到六百天,他再次起跳,挺进了集团公司机关大楼,头上的乌纱帽换了号,当上了规划局综合处处长。冲着郭梓沁的这几级弹跳,机关大楼里的一些人私下抖着舌头议论,说郭梓沁道数不浅,打一枪换个地方,不在一口锅里死吃,捞得见好就收,绝对不是个小聪明的人。话再扯到这次后备局级干部下水庙线挂职锻炼,在有关部门最后决定人选前几天,技术开发局调研处处长肖明川得到的信息还是自己与质监局一个姓张的主任同行,谁知公布名单时,姓张的主任变成了郭梓沁。姓张的主任一肚子气,找领导刨根问底,据说后来张主任跟领导说急了眼,闹翻了,脸红脖子粗地骂了领导的娘。领导很有领导样,领导没有骂张主任娘,只是把这事往上汇报了,结果姓张的主任就给晾到一边去了,组织部门的人说,多亏没把张主任当后备局级干部培养,像这样低觉悟低素质的人,哪来的培养前途?到头来还不是培养一个白瞎一个?糟蹋指标浪费钱!那些天里,后备局级干部调包这件事被一些人的舌头挑飞了。说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怪话连篇,什么你看人家就是玩得转,想弄钱了就去捞钞票,想从政了就来当官,听说他过去送礼,都是送房子送车,更有一些活得腻腻歪歪、前后左右找不到奔头、整天在嘴巴上过大年发牢骚的人,索性面对面跟肖明川说,我操,张冠李戴,六亲不认,声东击西,暗箭难防,心怀鬼胎,掩耳盗铃,无毒不丈夫,轻量级对重量级,你老弟睁大眼好好瞅瞅张主任,这还没上场呢,就给背后乱拳撂倒了,你肖处这个业余拳手,还是尽早退场吧,别等到了水庙线上,那家伙打出一套组合拳来,以K0方式搞定你还算好的,一旦下手狠了,你的小命可就难保喽。

郭梓沁的为人处事,肖明川小有领教。有一回,集团公司为了配合北京市政府倡议的全民健身活动,在机关内搞了一场乒乓球赛,集团公司总经理很上心,号召领导干部积极参加。拥有国家认定的二级乒乓球裁判资格证书的肖明川,这时自然要亮相,而且是首席裁判。在一场八进四的淘汰赛中,郭梓沁跟组织部高副部长相遇了,裁判是肖明川。肖明川心里明镜,论水平,郭梓沁那几拍球,明显在高副部长之上,到时他好歹使点劲,就可以连下三局,轻松挤掉高副部长。然而郭梓沁在球台上没有一路称霸,而是巧妙地跟高副部长打到了决胜局。后来在处理一个关键球上,郭梓沁居然做出了一个令肖明川暗暗吃惊的举动,他把高副部长一个险些擦边球的球,一口咬定为擦边球,乐得高副部长直攥拳头,嘴里哼哈哇呀。险些擦边,险多险少,终归也是没擦上边,肖明川的专业眼力是不会在这种球上跌份的。可是郭梓沁一心认擦,事情就有点微妙了,肖明川要是实事求是纠正,就等于没收了高副部长脸上非正常渠道所得来的兴奋,明摆着要得罪人了,而且这个人还是重权在手的集团公司组织部副部长。当意识到了这个擦边球的厉害后,肖明川也就没有信心讲原则了,当事人都故意找亏吃,自己还装什么大头蒜?于是就把这个人造的擦边球放了过去。肖明川合计着,照郭梓沁这种自己算计自己的打法,高副部长赢下这场球问题不大,因为发球权还在高副部长手里,又是赛点球,高副部长只要再让郭梓沁吃上一个转球,或是逮住机会,抽上一大板,就能淘汰郭梓沁,乐呵呵挺进四强。怎奈高副部长这时过于紧张,发球下网,双方战平。不过交换发球权后,高副部长仍有涉险过关的机会。郭梓沁发出球,之后接高副部长搓回的网前短球时,推了一个反手直线球,这个球喂得高不说,也很到位,刚好扣杀。然而这时的高副部长,可能是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了,一激动,又将这次绝杀的机会浪费了,他把不该打飞的球打飞了。赛点又到了郭梓沁这头。高副部长发球,郭梓沁这次回了一个不转的长球,应该好接,谁知高副部长拉球时发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扑通摔倒了,结果是郭梓沁意外地赢下了这场他本不想赢的球。身为这场球的裁判,肖明川对这个他过去并不怎么了解,只是在传说中知其很不一般的京城高干子弟,就这样有了一次直观的认识。也正是从这次球赛以后,肖明川在心里给郭梓沁起了外号——擦边球!准备离京的那几天里,肖明川心事压心事,心里沉得不行,生怕下到水庙线以后步子走不起来,有劲使不上,处处绕不开别腿的人和事,让擦边球三比两比,比成了侏儒埋在人堆里,一路做他的陪衬,那样的话,往后的路不论宽窄都不好往下走了,机遇哪能总来找你肖明川?说不定自己就会在这个处长坑里,一蹲蹲到白发苍苍两眼近视。

现在沙漠王驶出了车西市区,司机刘海涛耐不住寂寞,晃着肩膀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嗨,要说贾晓啊,算是混明白了。贾晓是郭梓沁的司机,平时跟刘海涛称兄道弟。肖明川曾听人说过,刘海涛时常在背后抱怨跟错了主子,把错了方向盘,羡慕贾晓,说贾晓整天跟着郭梓沁享清福,活得有光有亮有实惠,哪像自己,整天陪着肖明川到处瞎转,啥好处捞不着不说,每次出门还要省这节那的,裤腰带都勒转圈了,下来肖明川要是评不上模范后备局级干部,刘海涛说他就去集团公司折腾,见谁跟谁急。刘海涛心里不平衡,就免不了借酒闹事。有一次酒后,刘海涛歪歪扭扭,抡胳膊甩腿,拽着肖明川去泡妞,肖明川不动地,刘海涛就挤兑他,叫他别假正经,别害怕,也别哆嗦,钱,他掏,到时肖明川尽管打炮,想打几炮就打几炮。见劝说不管用,肖明川来气了,拧开两瓶矿泉水,顺着刘海涛的头往下浇。刘海涛嗷嗷了几声,一屁股坐到地上,咣唧叉开两条腿,抹着脸上的矿泉水说,操,有缘啊,肖处,倒八辈子霉,才能伺候上你这么个主儿!肖明川不跟他斗嘴,动手去扶他。刘海涛起身时,暗中往回找便宜,在肖明川屁股上拧了一下,疼得肖明川身子一抖。

肖明川正正身子,闭上眼睛,不接刘海涛的话茬。肖明川对自己与司机的关系,内心有着明确的四不界定,那就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不软不硬,不香不臭。刘海涛又唠叨了几句,见肖明川一直没反应,心里怄气,猛踩一脚刹车,坐在后排的肖明川,脑袋一下子顶到了前排座上,眼前一片金星银星。刘海涛回过头,肖明川直起脖子,看一眼前方路面,意识到刘海涛这一脚刹车是多余的,但他并没有对这一脚多余的刹车说三道四,反倒冲刘海涛笑了笑。刘海涛一看自己的恶作剧没讨来预想的结果,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一盘磁带塞进了机子里。在邓丽君哀婉缠绵的歌声中,肖明川听到了自己手机短信息的提示铃声,他掏出手机,一看是詹弥发来的:如方便,请帮我买一张碟,叫《女人假日》。刘海涛来神了,回头说,肖处,几级黄段?给咱念念。肖明川说,好好开你的车吧。回信的词,脑子里已经有了,于是就往手机上摁:非常抱歉,现已离开车西,在路上。如果这会儿还是在市里,肖明川倒有可能找时间去搞《女人假日》,可现在掉头返回车西去买一张叫《女人假日》的光碟,跑冤枉路不说,身边有个刘海涛也是麻烦事,回头他那张不老实的嘴还不把你问休克了?詹弥的短信息又来了:没关系,一路顺风,回来见。刘海涛咂咂嘴说,肖处,甭憋着,想乐,就喷一家伙,没事,我弱智,你笑,我会当成傻哭。本来不想笑的肖明川,硬是给刘海涛逗乐了。

3

肖明川能在茫茫人海里遇上詹弥,这都是他那个住地帮的忙。四仙镇卫生院与肖明川住的窑洞之间,只隔着一家杂货铺和一家理发店。当初落脚镇上没几天,肖明川可能是因水土不服闹了嗓子,便在一天下午去了卫生院看病,当时正赶上詹弥值班,詹弥询问了病情后,就给他检查了一下嗓子,说问题不大,只是有些炎症,吃点药就可以了。说实话,初次照面,詹弥对肖明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仅仅就是看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病人、临了问了问肖明川是不是石油上的而已。而那天的肖明川,对詹弥虽说是用心看了几眼,但也是看过就看过了,要说事后心里能留下来一点什么,怕是詹弥右眉心上方那粒黄豆大小的黑痣。詹弥的长相,够不上美妇,中等偏上的身材,圆脸庞,五官显得小巧,肤色虽说不怎么白,但却是细腻,这就使得她的脸色很润,从里往外透着柔而不娇的气息,这气息弥漫到她小巧的五官上,无形中就给了她一种洁净不俗的气质,再加上一颗眉心痣的点缀,她的这份气质就显得个性化了,完全属于她詹弥了。

肖明川第二次见到詹弥,差不多是在一星期后镇卫生院新院址奠基典礼后的酒宴上。那天肖明川是作为嘉宾给请来的,坐到了镇委书记和镇长这一桌上,詹弥作为卫生院院长,今天这场事的主角人物,当然也在主桌上。席间,当镇长把肖明川介绍给詹院长认识时,詹弥对镇长说,我和肖协调见过面了。说罢看着肖明川问,嗓子好了吗肖协调?肖明川被问得心里一慌,跟着就红了脸,说,好了好了,詹院长。镇长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肖明川去卫生院看过病,就感慨道,詹院长是我们这里数一数二的知识型女人,肖协调你一来,就病到了我们詹院长手里,这种相识方法可是有点与众不同啊。镇长的一番调侃话,让肖明川脸上又烧了起来,都不敢正眼看坐在他斜对面的詹弥了。等到酒在桌面上唱主角的时候,书记让肖明川给詹院长敬个酒,肖明川不推不缩,端起酒杯就敬,敬过也不在意詹院长喝多喝少,她就是湿个嘴唇,他也没有二话,只顾自己喝干杯子里的酒。接下来镇长也找热闹,鼓动詹院长回敬肖明川酒,肖明川也像刚才自己敬酒那样,只管自己喝净杯中酒,不去留意詹院长喝深喝浅。当酒席至尾声时,詹弥单独敬了肖明川一杯酒,这回詹弥干了,已有些晕乎的肖明川,望着詹弥一笑,就把这杯敬酒收到了肚子里。然而肖明川不知,正是他的这个一闪即逝的笑脸,让詹弥心底颤动了一下,觉得肖明川这个石油人,在酒桌上不会耍花招,一招一式很本色,很朴实,也很有几分大男孩儿的率真劲。在詹弥看来,如今在这种场面上喝酒的男人,已经没有几个不会耍滑头的了,而一个人在酒桌上的表现,或多或少是能带出一些人品倾向的。詹弥在此对肖明川就有了好感。

肖明川真正在感情上接近詹弥,说来有些悬乎。那天从施工现场回来后,刘海涛去洗车,肖明川在窑洞里呆着呆着就闹心了,于是鬼使神差地走出窑洞,往卫生院那边去了。当走到卫生院门口时,肖明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怦怦乱跳,不住地往卫生院里看。而当时的詹弥,正在给窗前的几盆花浇水,所以她是在无意中看见的肖明川。肖明川隐约望见了詹弥隔窗而来的目光,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急忙扭过头,乱步往前走去。意想不到的险情,就在这时发生了,一辆从肖明川背后而来的摩托车躲闪不及,嗵一下就把他撞倒了。站在窗前的詹弥,眼见肖明川倒地后滚了几下,接着就不动了。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蹿到路边后居然没掉下来,回头看了一下,就轰着油门一溜烟逃跑了。詹弥的脸,刷一下惨白了,手里的水壶掉到了地上,水泼湿了她的双脚。等到身上的血再一次往上涌的时候,詹弥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子。已经有过路人惊虚虚围上来看究竟了,神经紧绷的詹弥嚷闲人都靠边站,然后蹲下来,扒开肖明川的眼睛看了看,又抓起肖明川的右手,试了试脉搏,接下来就跪着嘴对嘴给肖明川做人工呼吸。这工夫卫生院里又跑出来几个人。当詹弥汗流满面时,肖明川睁开了眼睛,人已是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呼吸一顿一顿地不流畅。一些人在小声议论。你瞅他,没出血。能活过来,命大啊!嘁,奇迹哩!这要不是在卫生院门口,还不好说了呢。詹弥抹了一下脸颊上的汗水问,你叫什么名字?肖明川眨了一下眼,本能地说,肖明川。詹弥松口气,又问,肖明川是谁?肖明川没有马上回答,从他眼色上看,他对这句问话的反应有点迟钝。詹弥再问,肖明川是谁?肖明川瞅着詹弥,半天不错眼神,后来一笑道,谢谢你,詹院长,刚才是什么车把我撞倒了?人群里有人搭话,是一辆摩托车。肖明川在死亡边缘上的这一笑,再次让詹弥心底一颤,只是这次的一颤,要比那天在酒桌上的一颤更动心。詹弥抬头对一个小护士说,快去取担架来。肖明川被抬进卫生院,詹弥吩咐人联系车送肖明川去县医院检查。肖明川没有外伤,只是身上有几处擦痕,詹弥担心他大脑和内脏受损。此时,任何一个有点医务经验的大夫,都会有这种担心。肖明川说,我有车。说着从腰上摘下手机,给刘海涛打电话。

刘海涛这时刚进窑院,车还没熄火呢,一听说肖明川出事了,就急火火地把车倒出窑院,一加油来到了卫生院。詹弥先给县医院的院长打了电话,然后就带着一些急救设备和药品,外加一个小护士上路了。小护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詹弥坐在后排座上守护着肖明川。路面不平,车子颠簸了几次后,詹弥为了坐稳,再就是想让肖明川的脑袋少受一些震动,索性就把肖明川的头,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为了不让肖明川在这种不该入睡的时刻入睡,詹弥间或跟他说几句话,一只手不知不觉地在他的头发里轻轻抓着。尽管身上疼得厉害,但肖明川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只女人手给予的陌生温暖,他疼痛的身子正在被这水一样流动的温暖慢慢地覆盖着,或许是心被覆盖了一遍又一遍后,肖明川有些抗不住了,直想流泪。

到了县医院,几样检查做下来,院长跟詹弥探讨肖明川那会儿不省人事这一症状的看法时,院长让詹弥先说说,詹弥就说,从现在的情形看,他当时的休克,可能属于剧烈震荡造成的瞬间休克。院长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看法,至于说大脑和内脏,到底有没有受到损伤,县里的医疗条件还不能……再就是会不会留下脑震荡后遗症也说不准确。不过他能活过来,他真的要感谢你及时赶到现场,就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不然这种剧烈震荡造成的瞬间休克,说过不来就过不来了,生死也就是几口气的事,有时过来了,但也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这些你詹院长都是清楚的。说到这,院长见詹弥脸红了,就改口道,救死扶伤,医生的天职,岳院长,你看要不要留下病人,观察观察?或是去市里省里再检查检查?

詹弥一时不好做决定,就去征求肖明川的意见,肖明川说,我感觉没那么严重,可能也就是撞了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回去吧詹院长,手头上的工作,实在是没办法放下来。再说我住的地方,离你们卫生院也不远,回去后就算有点什么事,我想也来得及处理。詹弥盯着他的脸,半天也没说话。肖明川脸上热乎乎的,呼吸急促地说,谢谢你,詹院长。詹弥咬了一下嘴唇,平静地说,记住,你欠我一条命,肖协调!肖明川心里一酥,咽口唾沫,避开詹弥的目光,不知说什么好了。

回去的路上,詹弥对那个骑摩托车的逃逸人,连说了几句诅咒的话,刘海涛也不依不饶地问詹弥,看没看清车牌,等找到那家伙,非剁掉他一条腿不可,让狗日的逃跑。肖明川叹口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口气说,也许他不是怕担责任,我想他可能是怕花上一笔他无力承担的医药费。詹弥道,肖协调,你可真会替人着想啊。刘海涛接话说,詹院长,我们肖处是后备局级干部,这点觉悟还能没有。詹弥就笑了笑,没再开口。这之后的几天里,詹弥几次来到窑洞看望肖明川,主要是冲脑震荡后遗症来的,每次来,她必问肖明川有没有失忆的情况?脑袋出没出现过间歇式疼痛?咯没咯过血?语言上有没有障碍?饮食正不正常等等,有时肖明川不在,她就发短信息问候一下,提醒几句,等到肖明川的身体状况暂时让她放心以后,他们之间的短信息,往来得就频繁了,这期间肖明川拉上刘海涛请詹弥吃了两次饭,詹弥也由卫生院里一个小护士陪着,请了肖明川和刘海涛一次,另外詹弥还搭肖明川的车回了一次县城。詹弥在镇上有一所房子,在县城里也有一所,她丈夫在县卫生局工作,多年前突然迷上了钮扣收藏,如今已经迷得不行了,用詹弥的话说,那就是他丈夫已经着魔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据詹弥说他现在收藏的钮扣至少有两万多枚,最早的一枚可能是唐代的,也可能还要更早一些。她丈夫的心思和精力,都给小小的钮扣占去了,工作干得一塌糊涂,糊涂到了领导都懒得说他一个不字了,而他对詹弥,那更是说忘到后脑勺去,就能把詹弥在后脑勺上挂个一月半月,家里存折上的钱,差不多也被她丈夫折腾得一干二净了,就连詹弥准备买车的一笔私房钱,也让她丈夫挪用了,全都变成了钮扣,搞得詹弥现在也懒得说他半个不字了,平时能不回县城就不回县城。詹弥有一个儿子,儿子眼下在西安读寄宿中学,由詹弥的妹妹监护。

肖明川对詹弥的家庭状况略知一二后,也就不由得发出了同病相怜的感慨,向詹弥大致诉说了自己的家况。肖明川的爱人在集团公司下属的研究院当工程师,相貌端庄,性情古板,手里常年有科研项目,心里常年有出成果的奔头,是个典型的事业型女人,在行业圈里小有名气。这个在事业上有光有亮的女人,在家里倒是让肖明川吃了不少苦头,甚至有时搞得他想跟她亲热一下,都不好意思张口。夫妻间的好事做不成,却也恼怒不得,因为曾经在嘴上拐弯抹角表示过不满,结果人家听出来后说,都什么岁数了还这样?噎得他没话可说了,直觉得自己真的是老气横秋了,没什么出息了。要说肖明川在家里还能感受到一点生活气息,那就是他从儿子身上感受到的,儿子在北师大附中读书,机灵顽皮,学习不费劲,动不动就能拿俏皮话把肖明川逗乐了。

一天上午十点多钟,詹弥来到窑洞,说是她们那边正在炖羊肉,让肖明川和刘海涛中午过去吃,肖明川说刘海涛不在家,车让镇长借去回老家了。詹弥说,那你就自己过去吧,肖协调。肖明川见她没有坐下来说说话的意思,就找辙问,忙吧?詹弥道,不忙。肖明川盯着她的脸,同时自己的脸也在一点一点地泛红。詹弥就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很难看是不?肖明川一愣,接着摆手说,看你那颗眉心痣,好看。詹弥说,一颗泪痣,有什么好看的。肖明川道,我听说那是美人痣。詹弥笑道,你也会赞美女人?肖明川搓着手说,真的很好看。詹弥嘟着嘴说,就算是一颗美人痣吧,可惜长在了我这张脸上。肖明川感觉到她的胸脯在起伏,心里就轰地一热,吞吞吐吐说,真的……很好看。詹弥走了过来,肖明川就紧张地梗了一下脖子。面对面,两只眼睛里的光,热热的都很有温度,交融在一起后,那温度就更高了,能把彼此的心灼热。詹弥眼神飘忽着说,那天你要是不那么专心往我们院里看,你就不会丢魂了,不会给车撞上了。听了这话,肖明川就不想再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了,他一把将詹弥抱到了怀里。她的身子在颤动,这让他身上的血得到了怂恿似的,忽一下在身体的各个角落里沸腾了,尤其是那个常年被压抑的部位,更是想急着活跃起来。詹弥也没有话说了,她紧搂着他,闭着眼睛,凭着气息和感觉,让他扑来的嘴,准确地把自己的唇俘获,她听到了自己体内的轰鸣声……事后,一身轻软的詹弥道,我知道了,巧克力融化,就是我此时的样子。这时的肖明川虽说身上亏力,但却是很想在嘴上撒一下欢,就说,那天真要是把我撞回去了,你今天就只能还是一块硬邦邦的巧克力了。詹弥笑道,知道你为什么没给撞回去吗?肖明川把右手放到她潮湿的胸上说,命大!詹弥哼了一声说,不对,是因为那一刻,你心里只有我这个白衣天使,是天使保佑了你大难不死。肖明川又来捏她的鼻子,她躲闪着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肖明川道,你说的是那些老君子。詹弥缩着身子说,你这是多吃多占后遗症。肖明川捉住她闪躲的脸,固定住,然后在去吻她的眉心痣。詹弥嘴里,轻声地呵呵起来,死死抓住肖明川的两个肩头,生怕肖明川跑掉似的。肖明川的一只手滑到了她下身,她一脸醉意地说,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