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优美的亢奋
谷默坐在火炮牵引车车厢前部,靠左首。这里视界开阔,和驾驶员联系方便,属于班长专座。他身下是折叠的伪装网,正散发新鲜化纤织物的味道,浓浓地托着人,好像坐在一股热浪上。车厢里装载着刚配发的炮弹。炮弹箱码放得蛮像回事,边缘齐整、凹凸嵌合,无论车厢怎么摇晃,这大堆弹药箱就和楼在一块似的一声不出。此外,他还领到了六把镜面般的锹,六把锋利的镐,两幅阔大的防雨帆布,一箱防毒面具,全套夜间照明装置。他感到自己阔气得要命,不由地将一只脚踏在昂贵的瞄准镜盒上——过去他不敢。顿时,无可言传的快意从这只犯忌的脚波及全身。他很想粗鲁地扯开衣纽仰天歪倒,朝车外啐一口,再撬开酒瓶盖子胡灌一气。不然的话,心窝里的骚动就没处去。他已经在想象中那么干了,但军规仍然牢牢按住他的四肢。身旁有兵们,他们像受惊鸟抓住技丫那样抓着车栏杆,一旦有意外好从边上跳下去。谷默担保,真有意外他们反而跳不动了,他们最畏惧的是心里的念头,最不会对付的也是心里的念头。需要他们撒野的时候,他们偏太乖了。优秀的火器骇坏了他们。四炮手把防毒面具箱掀开个小缝,侧眼朝里瞄:"那么好的东西真敢破开用?不怕用废了?"默鄙弃地偏开脸,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搞脏了。
牵引车因为满载,走起来像在沉思,一点没有空车时的轻佻。谷默盘踞在四吨弹药上,弹药卧伏在呼吸着的车的胸膛上。他们都贴切地依恋着,舒服着。前面一门火炮的轮下,扯出弯曲的轮印,三条细细的小波纹,清晰得有点颤抖了,它们宛如从他身上抽轮下,扯出弯曲的轮印,三条细细的小波纹,清晰得有点颤抖了,它们宛如从他身上抽出去的旋律,它们摇曳时似乎带起股微风,它们虽然均匀不变,但是绝对不重复!
啊,它们是天然浑成的五线谱,只要把歌词搁在轮印上立刻就可以唱啦。在坡顶,它们如此高亢。进人洼谷,它们又变得多情。一拐弯,它们赶紧把自己折叠起来。谷默极想把这些纤巧的、扭动着的小土条捧到手掌上,碰碰这凝固的旋律。他猛地心酸了,优美的东西使他联想起苏子昂。使他再度感受到自己的创伤。
今天下午,在团部仓库领物资时,谷默忽然看见苏子昂,霎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思念他。谷默立刻别转脸,停一会儿再严肃地望向他。谷默呆住了,他看见苏子昂居然和一位姑娘站在一起,挺近,神态亲切。那姑娘20岁左右,挎着采访包,手间拎个带拉链的小本——怕人家不知道她是记者似的。她身材娇小,容貌秀丽,有股子很暖和的味儿。她目光老是缠绕在苏子昂身上,揭不开。她不说话,大概靠苏子昂站着她就很舒服了。
谷默顿时受到侮辱,眼前的苏子昂与他心目中的形象怎么也对不到一块去。他怎么会和个女人并肩站着呢?还笑!他属于炮团属于士兵们属于…谷默霎时被烫痛。他紧咬牙关,努力使自己冷却。渐渐地,他对苏子昂产生出崭新的情感——愤恨!并且在愤恨中感到痛快。他能够直起腰来啦。他肯定苏子昂没看他一眼,目光只在兵们车炮们身上滑过去,因此这一眼不算!苏子昂更没有单独跟他说话,他只泛泛地对着兵们说个不停——其实说给那女人听,因此这些话句句都离谷默老远老远。
谷默又把脸别过去,扭动时几乎听见本闭咋响,相信自己?是蛮有风度的。他认真地查看器材,把螺丝帽上紧,揩掉渗出的黄油,不屑听苏子昂的声音。但是,那言词中的质量在捕捉他,影影绰绰的,他躲不开。
"……如果有两个目标,一个身穿销甲,一个是赤裸裸躺在手中的、笑着的婴儿。假如两个全都是你的敌人,区别只在于:穿销甲的是逼迫的现实的敌人;婴儿是未来的、更强大的敌人。给你一把刺刀,你刺向哪一个?再深人一步思考,刺向哪一个最符合刺刀的精神?我们即使知道这个婴儿是未来的敌方将领,知道现在消灭他等于消灭一个未来师团,还知道现在不消灭他将来他就消灭你,但我们十有八九还是会刺向穿铠甲的人!毫无武器的婴儿我们反而刺不下去,好像他被钢甲护住似的……刺向他不符合刺刀的精神。愈是柔软,愈是毫无防护,有时就越能遏制攻击。这是一个微妙的境界,许多军人在此变质了……多好的炮啊。但我要告诉你:落到近处的炮弹比直接命中你的炮弹更可怕。为什么?击中你的炮弹只是把你炸碎了,身旁的炮弹却让你看见别人被炸碎了。
举个例子……战区的前沿布满防步兵雷,这东西只有一盒擦脸油那么点,轻得很,塑料制品,内装十三克纯硝化思,遇到10公斤的压力就起爆,爆炸时全无金属破片,靠气浪啃掉你一只脚。凡是踏雷者小腿以下都没了,但人却活着。我们深人思考一下:为什么它只取人一只脚而不要你性命?这里头不光是造价便宜,更有智慧。战场原则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什么是最大的胜利?就这颗雷来讲,不是炸死你而是炸伤你。我们想想,阵亡一人只是减损一个战斗力,重伤一人也同样使他丧失战斗力,而且,还得替他止血包扎护送后方。这样一来,对方起码减员三至四人,还不包括伤员哭叫带来的士气损耗。另外,死者已经死了,骨灰盒八十元一个。伤残者还要继续生活,将给社会、家庭和个人心理带来无穷问题。一个塑料疙瘩造成如此巨大后果,这就是现代战争的智慧。于是又产生另一个原则:最大的战斗力诞生于班长阵亡之后……"
谷默听到"班长"心头一松,感激地望去。苏子昂面前已聚集了几位参谋,他眉眼放光,辅以大幅度的手势,整个人就好像是个火力支撑点似的自豪地屹立着。那姑娘如痴如醉,精神气儿早就歪倒在他身上了。他显然意识到自己的魅力,有意使之更灿烂些。参谋们统统凝缩了,眼神只有针尖那么点,口张得连喉管都露出来了,几乎把持不住。
苏子昂继续宣泄:"……对于战争战役战斗,应当增强点欣赏力,包括对卓越敌手的欣赏力。不要由于痛苦、憎恶就不愿正眼欣赏了。没有欣赏力哪有创造力?都是敢死队——战争艺术反而糟蹋掉了。比方说:最优美的往往最危险。小琴你喜欢跳舞,舞厅里的激光束漂亮不漂亮?它实际上和最先进的武器——热激光器同质。今天不允许开箱让你看看炮弹了,否则你会忍不住想去搂它,它太像一个胖乎乎的婴儿了。事实上,第一颗落在人头上的原子弹名就叫-小男孩-,第二颗叫-大肥头-,它们都是对亲人的呢称。投弹的那架B-29,还是以机长母亲的名字命名的。核弹起爆,人们惊叫: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完全是审美语言嘛……你讲什么?晤。你不讲我替你讲吧。打开军事地图看看,凡是成功的战役,它的曲线、锐角、速率等等都十分优美;凡是失败的战役,它的思路、曲弧、示意线等等都是丑陋破碎的,重复之处极多,压抑得很。叫一个完全不懂军事的画家来看,他也能一眼看出谁胜谁败,反差就这么明显!所以,我们这些现代军人除了政治质量之外,除了传统之外,更要注意研究战争艺术,连长排长要注意战场艺术,优秀军人是文明军人。"
那姑娘做了个动作,苏子昂中止,疑惑地看她,马上明白自己说的太多。他样做随意察看堆在油毡上的器材,略略交待几句,往别处去了。姑娘同他保持适当距离。看得出她控制着步伐。
谷默想:这女人听得懂么?配听么?浪费!连那些干部们也未必真懂。我稍听一点就全懂了……他郁郁地带车归来,始终不和兵们说一句话。他把委屈转嫁到兵们头上,好久不能把自己找回来。他渴望藏到哪片云彩里去独自呆着,冷冷地注视下方军营。
炮弹卸进弹药库,按照弹种、批号分别码放。谷默把兵们叫进来,关上弹药库的门,低声喝道:"想不想看看。"
兵们猜到谷默用意了,他们不由地靠在一块,而把谷默亮在对面。擅自拆封军用装备,尤其是烈性火器,属于严重违法。上面规定:这批弹药进人战区才准拆封,连苏子昂也不敢开给那姑娘看嘛。
"想看吗,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不敢说。"
瞄准手道:"看!又不是女人屁股。"
三炮手笑了:"就算是,有得看还不看么?"
"拿起箱子来,"谷默下令。暗想,一关起门来他们胆子就大了。在团里,当苏子昂遗憾着不能让那姑娘看看这批特种弹时,谷默已决定非看不可。他敢做苏子昂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假如以后还有下棋的机会,他将当面把此事告诉苏子昂。他想象,苏子昂那辉煌的面庞一下子被惊奇撕裂……他顿时满腹温存感乱淌。谷默搬过一箱单发装的"钢性铣杀伤爆破榴弹",往水泥地面一摔,四十多公斤重的木质包装箱空地跳起,仿佛是实心木块,然而它内部传出金属的颤鸣,悠然不止。炮弹箱是优质杉木制作的,经过化学工艺处理后散发异香,它已经屏住呼吸,预备被撬开,身上的撞痕正在复原,它懂得自己保护自己。谷默叭叭地拧断铅封,打开锁扣,用一柄长达尺余的开启器插进箱盖缝,"吱溜"一声,它就跟蚌似的张开了,一股渗透力很强的金属味儿撞上人脸,熏得眼涩。
谷默揭开油纸封盖,一枚漂亮的榴弹正在酣眠。它属于分装式,上半格是黄澄澄的药筒,下半格里嵌着翠绿色弹丸。弹丸高约两尺,如婴儿肌肤般滑润,瞧着它心头怪嫩的。它腰缠一条金色弹带,依靠它在炮膛里高速旋转。
谷默抱着它站立起来,胸膛立刻在军装下鼓起承受它。他掉转身,把弹丸放到于净地面上,放开手,滋啦一下,指纹已留在它身上。它立在那儿,含蓄着劲头,顿时大了几岁。兵们围着它瞧,从哪个角度瞧它都是一个模样。假如朝它吹声口哨,它肯定会开步走。它在鼓舞兵们。谷默不由自主地按照弹丸的意志行事。他到里面搬出一铁盒引信,撬开,取下一枚装上弹丸顶部,旋紧。弹丸配上乌黑的引信,立刻惊醒昂奋,柔媚之色尽去,变得锋利挺拔,通身流泄透明的寒气。现在,它只欠发射了。谷默还不甘心,他似乎要把弹丸比下去,他要抵达极限,他竟然朝配装好的引信伸去手指,猛用力,旋下了拇指大的引信帽。兵们呆住了,一齐注视弹丸顶部银白色小薄片,它已处于"瞬发"状态,只消一颗雨点碰到飞行弹丸的小薄片上,它便在千分之一秒内爆炸。兵们紧张地收缩身躯。
"有什么感想?"谷默努力潇洒些。
兵们不做声,用目光按住弹丸。
"看我。"谷默举起崭新的镐头,对着弹丸顶部飞快砸去。兵们惊叫着摔倒在四周弹药箱上,抱头呻吟。谷默的镐头在距银色金属片一寸远的上空停住,保持不动,观赏着兵们的丑态。"逃有什么用?真要炸响,这座弹药库也会炸,方圆五里片瓦无存!"
他脸面雪白,略显病态。他在这几分钟内瘦掉许多,执镐的双臂开始发抖,他竟忘记将镐头移开,全身和弹丸一道定位。瞄准手上前,连镐头带人把他抱开了。谷默恢复镇定后道:"你们不要动,让我来收拾。"别人干,他不放心。
谷默将它们一样样复原,摹然冒出一句:"饿了吧?"兵们口里一齐吐气,确实饿啦,对班长敬畏得要死。
二、胸胆尚开张
伙食好,顿顿赶上过礼拜六。谁瞧谁都舒服。
从传达预先号令起,就是二块八一天了,后来涨到三块二一天。连长在军人大会捏着手指头算给大家听,这"三块二"里头,多少是军委开支,多少是战时补贴,多少是师里的关怀,多少是团里的储备,还有多少是当地政府拥军支前……末了,笔直地跷着剩下的大拇指,说:"咱连里-小公家-,每天敢赔进这个数!"言罢停顿着,让兵们深人理解他话里的精神实质。
吃的好,能增加对战争的想像力,干部战士老兵新兵都没打过仗,因此大家都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凝视着天边议论不休。人和人亲切极了,过去的那些隔阂,跟穿烂的鞋一样,都交公了。日子火红起来,装备一天天增加。通信地址已更改为"1l9信箱06分箱"。个人自救训练进行过三次。储藏室的私人物品已配上铝牌编号,它们可能成为遗物。停止休假禁止家属来队取消星期天……所有这些,都令人慨然面临一种逼近。
谷默和兵们常去小卖部。这个小卖部,骑在营区边界线上,就是说:前门在营区内,后门在营区外,光顾小卖部不需向值班员请假。谷默知道,这个妙处完全可以倒过来品味:一旦需要请假,小卖部的收益不是被连队规章制度管死了么。
营里的教导员同志家庭生活困难,团首长们为了照顾他安心服役,特批准他家属开办这个小卖部,称"驻军服务社",一则为兵们服务,再则家属也有了正当收人。在此之前,兵们都管那女人叫教导员老婆,有了小卖部,兵们一致改口称教导员夫人。夫人一点没有原本该有的架于,所进的货色也极配兵们胃口和钱包,允许赊账——再通知上士从兵们津贴费里扣下来。此外,她还负责向教导员汇报近况,比方说谁一家伙买了几十元兵们津贴费里扣下来。此外,她还负责向教导员汇报近况,比方说谁一家伙买了几十元钱罐头,教导员便通知连里查查此人的现金来源,如无问题也该给他"提个醒,注意艰苦朴素啦"。比方说谁买了烈酒去,脸色阴沉沉的,教导员便通知连里注意此人的思想动态,把事故消灭在摇篮里。夫人守着一个柜台就是守着一个观察哨,替丈夫收罗好些情报。轮战的预先号令下达后,教导员夫人又住院打胎去了。老兵们理解:这很自然,要打仗了嘛,教导员跟用了激素似的,再好的避孕措施也不顶用。
如今是教导员小姨子守柜台,兵们不叫"夫人"了,叫她"如夫人"。如夫人坐在木凳上埋头读一部小说,听到外头脚步声,赶忙拿过毛线活织起来,恰巧盖住膝头上的小说。瞄准手跳过去,透彻地笑:"织什么哪?"如夫人说:"你看呗,姐夫的毛袜。"瞄准手拿过织了半截的筒子,把手揣进去,"卖给我吧,给五十块钱。我们就要去牺牲了。""屁!死了活该。哎,你们到了前线,有什么战利品记着给我带点回来。""没问题,我们到了前线,除了惦记敌人,剩下的都惦记你。"
谷默斜眼看着,感觉受到冷淡,响亮地叫出:"买东西。"
如夫人笑看他:"自己拿呗。"
瞄准手闻声便欲冲人柜台,如夫人一把揪住:"没叫你!"腿上那本书哗地掉地下,书页自然张开,像一对张开的翅膀似的,停留在某一页不动。瞄准手弯腰拾起书,如夫人伸手来接,瞄准手一松手,书又掉地下,书页陆续张开,又停在刚才那一页不动了。
瞄准手喜道:"我晓得,我晓得,你就喜欢看那一段吧,书都合不上啦。"如夫人拿回书,脸皮闪电似的红一下:"该死你!批判着看嘛……"瞄准手连声道:"用劲批判吧,我早批判过了。刚才那办法是教导员整我的,这书也是他从我这没收去的,现在成了你们家庭读物了。显然你们比我会批判。"
谷默叫着:"结账。"他趁他们热闹时,已从货架上取下一堆东西,堆在柜台上。如夫人一颗一颗地拨算盘珠子,身段婀娜地扭出维纳斯石膏像的味道来,只是那对膀子嫌粗,手背也有一朵一朵的肉窝儿。谷默道:"二十七块四!"瞄准手便朝如夫人肉掌上拍一下:"别算啦,班长的数字反应力,几乎赶上我了。"如夫人顺着收下钱:"再来呀。"
谷默终于朝她笑笑:"收入不错吧?"如夫人加倍地笑了:"当然哪,仓库都空了。
不过,你们一开拔,这店也该关门了。"
谷默叫两个兵把东西塞到军装下面,自己先出门,左右看看,一甩手,兵们陆续出来了。他们朝菜地方向走,菜地就是兵们的后花园。如夫人倚着门框朝他们背影叫了一声,他们一齐转回身,紧张地判断她在叫哪一个,都不吱声也不动。如夫人只好朝瞄准手指一下:"哎呀你。"
瞄准手啪地一个立正,全身直成通条模样,烫人地朝她走去,两人进了门。谷默道:"我们走,不等。"兵们愤怒地跟随班长离去。他们在菜地找一块宽敞地域,顶着附近粪肥发酵的酸臭气,拿出东西大嚼起来。瞄准手摸来了,兵们都不睬他。他掀开军装下摆,从裤带里抽出那本小说:"看,又回来啦。"
谷默说:"是她给你插在那部位的吗?"
"差不多吧,"瞄准手热烈地笑。书本在他手掌上竟然又翻开了,他急忙捏紧它,捺一捺,仿佛书里夹了只青蛙。
"她说我们要走了,归还给我。我请她签名留念……"
谷默接过,果然有字,他心里暗念:韩如玉,倏忽有点迷离。三炮手赶紧接过书,张着大嘴认字,好半天后赞叹:"写的跟小图案似的。"接着挨个传阅。挨个喷嘴弄舌。
瞄准手说:"我准备带到前线去,坑道里什么书都没有。别看如玉不怎样,对我们来讲,就是大明星啦,要知足。如玉她…·"
"乖乖,一口一个如玉起来。"
谷默做了个动作,待兵们都望向他后才说:"我讨厌内心阴暗,讨厌床头挂个女人挂历,要就要个真的,要不就都不要。"
兵们以沉默表示理解,独自揉着不可告人的内心,下身某处一个个硬在那里。但是牙口仍嚼着食物。瞄准手道:"我惟一遗憾的,就是这辈子还没碰过女人。活得不过瘾,死也不过瘾。"
"你刚才碰过她手。"四炮手纠正道,中气很旺。
"咱们这里到底谁有过那事?说实话,暴露出来让大家开开眼嘛。大头你不是一贯挺牛气的么?"
四炮手叹道:"我和我对象只亲过嘴,没来得及那个。家里没地方。"
"亲、亲的怎、怎样哇?说细点。"
"嘿嘿,湿乎乎的,响声也太大,不如人家电影上,瞧着都晕。真他妈会过。"
"你总算亲过,我们呐?假如给我一个机会……平生愿足,死而无憾!"
谷默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牙齿无声但有力地咬着肉干,他在噬着一个辛辣的念头。同时漫出熟悉的快意。
瞄准手低声说:"小车。"
兵们从豆架子缝中望去,有辆吉普开进连里炮场,下来两个人,团长和一个参谋。
团长不进连部,只站定在原地,掏出个东西看一下,像是秒表。
"快,有名堂。"谷默急切让大家收拾,眼睛始终不移动。待兵们把食物归拢好,纷纷往军装里面塞时,他夺过来,一把一把地丢进粪池。兵们心痛地看着咖喱牛肉、酒瓶、花生沉入粪水。
谷默率领兵们从侧后潜回连队,这时哨音大作,一长一短,是召集班排长报到。
苏子昂直到双脚踏人炮场,才彻底把那位动人的女记者忘掉。他在雄性世界里浸泡太久——几乎半年没和任何女性说过话,那女记者使他高度亢奋了一番。他知道她被自己迷醉了,但他不准她写自己。他借她品尝到激情,就像借着贝壳怀念大海,其实他心里装着两个人,妻子和叶子,他那样抖擞羽毛其实正为着她俩。女记者恋恋不舍地告辞,因为苏子昂不准她写他——更加倾慕苏子昂,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美好地品尝了一回。然而苏子昂却如同沐浴之后,目中精光四射,渴望新的投入了。女记者一走,他就直奔榴炮营炮场。途中,他在车内自己赞叹着自己:全团已经高度兴奋,因此我就该成为最冷却的一个。情绪这玩意儿,确实就是战斗力,用情如用兵,用的透不如用的妙,过半分不如缺半分……直到脚底踩到炮场的沙砾。
连长正在向班排长交待任务,苏子昂距他们远远地站着。但是,一股震慑之威已经飘过去了。微风撩动兵们的衣襟。
连长说:"……哨音之后,动炮不动车,进人山下训练场,构筑简易工事,一小时内完成射击准备。此外,团长让我们拿出一个班,完成半永固式火炮射击掩体。你们谁对这个项目有把握?"
几个班长互相对视,然后陆续请战。谷默抱膝不语,面色十分矜持。他本想第一个开口,不料被别人抢了先,他反而不愿开口了,等待连长点自己名。他估计,就素质而论,非他们班不可。这点很明显。
连长扫视谷默几眼,被激怒了。"二班,"他说,"二班准备。"
二班长紧张地应声是。谷默在内心诅咒连长,不再注意倾听下达任务了。他望向本班宿舍门,兵们都呆在屋里,他开始觉得有些愧对他们。后来他想:管他呢,我谁也不为,我只为自己干。这么一想,他身心又撩动着力量。
苏子昂已经等得不耐烦。暗中思忖,蝶蝶不休的连长不是好连长,此人平日就没有和士兵们沟通起来,否则,关键时刻怎会有这么多话说?他站在炮场中央纹丝不动,用阴冷的目光谴责正在开会的一群人。实际上怪可怜他们。
警报器响,哨音大作。宿舍门框一下子被撑圆了,挤出大堆士兵。他们身上,左右上下缠满枪械、子弹、背包、挎包、图版、器材、水壶……双手按着它们,朝炮库奔跑。他们把紧张夸大了,带点表演性质。苏子昂两眼凝缩,追踪他们每个动作,看得好苦:不是说轻装进人吗?怎还有这许多装备?再略一分析,确信他们身上佩挂的东西一样也少不得,这已经是"轻装"的结果了。一个兵干脆是被各种破烂包着进人战场——这往往是贫穷国家军人的特征。身上每样东西都将占用士兵一份体力,还占去一份心思,搞得这个兵老在忙着照顾自个。苏子昂注意看有无人返回宿舍拿第二趟,没有,他稍许满意,兵们同各自装备还是沟通的,谁也没拉下东西。
一二二榴弹炮拉平炮身,并拢双架,进人闭锁状态。兵们用肩顶、用手推、用炮绳拽,如同一群工蚁搬运蚁王,沉重的火炮在他们肉体簇拥中朝远处行进。它们共同发出低微声响,分不出是火炮呻吟还是肉体呻吟。苏子昂有意不让动用牵引车,因为在战场复杂地形中牵引车进不去。还有,他要看看炮手和火炮的协调程度,人与兵器能否像弹头和弹壳那样镶成一个整体?通往山下的上路相当粗糙,近似战时的抢修通路。平日人来人往不觉得什么,此时搁上一厂且沉重的火炮,路就痛苦地扭曲、开裂了。它硬度不够,炮轮如犁头楔人它腹中,土沫直陷到轮胎处。三炮手和四炮手几乎把肩头塞在轮下,拼命顶扛——腰背鼓成个山包。炮绳拽得直如琴弦,竟透出一层油光。它原本是直径三厘米粗的棕麻绳索,由于牵引它的力量太大,它开始铮铮作响。火炮前方的通路,被后面推挤得差不多要从地上跳开。班长们疯狂地咆哮口令,脸庞乍黑乍紫,气血交聚,胸脯成了一只共呜箱。
他们依靠口令,试图把兵们的体力、火炮的重量、通道的坡度、山峰的固执,统统集中到一个点上来,不允许一丝一毫的闪失。这时候,嘶哑而开裂的嗓音反而具有愈发动人的魁力,每一声,都像浪头砸到岩石上碎掉了。苏子昂眼热鼻酸,几乎不忍心倾听这悲怆的、原始的、受伤的嘶鸣。
但是他仍在观赏!他认为这场景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这场景宛如一个伤口在山野里开放。
他发现:每个兵作为个人无比辉煌。光辉停留在他脸庞、他吱吱响的牙齿间、他隆起的肌键里、他那暴突的瞳仁上。但是,他们拥挤成一群时,光辉立减,变得呆拙而可笑,压抑着并且抵抗着,左冲右突,茫然夺取生路。好像火把与火把靠近,都变作一堆灰烬。他觉得他在极远处牵扯这粗笨的一群。
兵们力竭精疲,自身已顶不住自身的重量,喘气喷飞了两尺外的士沫,血肉之躯伸张到了极限,崩溃已在呼吸之间。这时,火炮被感动得苏醒过来了,先蠕动几下,然后拔地而起,向前跃进。它拽着兵们前进,石块与灌木都不再是障碍,它痛痛快快地碾碎它们,自己毫无反应,兵们追随它欢呼着。下坡了。
苏子昂握着一根二尺长的竹竿,组织全体炮班长观看五连二班构筑工事。他不否认有些班长可能比二班更出色,但他相信他们会干不会看,尤其不会捕捉电光石火般的瞬间。他不讲过程,讲的全是稍纵即逝的美感:
"听,各炮手到位时的脚步声,全响在一个点上。"
"大家注意他们握镐的手法,还有与炮尾保持的角度。"
"看四炮手清除浮土,他的土是一团团飞出来的,刚好落到工事外侧,一点不分散。
"苏子昂用竹竿一挡,让一柄镐头停在半空,"为什么这柄镐头不粘一点泥土?因为它扎人地下时力度角度都够了。越会用镐,镐越轻;越不会用,镐越重。"他又挡住另一把镐让人看,那柄镐上的黏土几乎比镐头还重。他从掩体顶拾取一个土块让大家传看:这个土块有一个亮晶晶的侧面,仿佛被剑劈下来的,绰约地照出人影。它正是镐头的杰作。
苏子昂即使在称赞兵们某个动作时,脸上也无一丝笑容,声调十分冷硬,蛮横。不久之后,这样的工事上空将弹片如蝗,他们能够在弹片空隙里生存下来吗?战场上最重要的东西——直感和运气,他们练不出。
谷默站在人群后面,前面人的后背遮住他的视线。他不愿挤到前排去看现场,听就够了,伴以自己的想象。他仍然认为:他和他的兵们能比二班干得更好。他总被迫窝在刀鞘里。
三、不尽取,不尽予
苏子昂在返回团部的路上,看见团属有线通讯网路都换成新线了,燕子和麻雀们惊异着不敢朝上头落足。苏子昂想起这两天电话里的声音特别响亮,对方鼻息声都能听见,很有精神气儿,很有信念。这一是因为吃的好,二是因为换了线。而这两条,又都是由于要打仗。
参谋长相当老到,他把上级配发的器材,巧妙地拨出一小点来更新营区装备,大部分带到前线去打仗。这"一小点儿",就足以使团里某些装备水平跃进十年。打完仗后,部队仍然要返回旧巢住着,干吗不乘机建设一下?周兴春政委在常委会上说,他当兵的时候连里还用着美国线,朝鲜战争时期的。人家美军架线车把轻型被复线往战场上一架,无论这一仗是打胜还是打败,都不再拆收线路,部队运行时再架设新线。后来这批线全叫我们带回国,用了十几年。"四铜三钢双股胶皮线哪,一拐子线几百元,"周兴春在会上沉重地叹着,"不打仗哪有东西?"苏子昂立刻接口道:"不搞防事故检查,哪有维修资金?不搞运动大会,谁给下发体育器材?不搞大演习,装备到哪补充去?不打仗,军队地位如何提高?……我当过团长,我不傻,"苏子昂笑,"所以中国人爱搞运动,当兵的渴望战争。"周兴春道:"那么这个事不必议唆?"苏子昂道:"不议!议了麻烦。"
常委们并没对此事做决定,而参谋长照干不误。效率居然比一致决定的事还高。
苏子昂走进办公楼,参谋又递给他一个皮包,言明是常委级的包。内有秒表、指挥尺、五用指北针、带微光的夜间作业笔、防水手电筒、铝合金计算器……俱是炮兵珍爱的小装备,精致玲拢,有很高的适用性和收藏价值。苏子昂当兵二十多年还没这么奢侈过呐,心想这太过分了吧,又狠不下心来下令统统收缴回去。他走进周兴春办公室,看见他桌上也靠墙立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包,脱口道:"妈的,老兄你和政治处主任又不指挥打仗,也要这套装备干吗?让给下头人吧。"
周兴春放下笔,朝后一仰,委屈地说:"你当团长的就不阵亡了么?阵亡后谁顶替你?其二,不参与作战又怎么搞政治工作?我当过指挥干部,进过炮兵学院,懂炮!"
"说得妙。"苏子昂切齿注视,倏忽怪笑着:"你早把这段话想好了,包括表情。等我进来就说。"
"对付你,比对付敌人困难。你满意吧?"
"真是的,你无意当中说出个很深刻的道理。和敌人的关系简单明确,和左邻右舍、上级下属的关系就复杂多了。这方面,老兄比我强。到达战区后,一平方公里都不知有多少个师团单位。唉,我预先向你道声辛苦。"
"能这么说,证明你也认识到复杂啦。嘿嘿,我早开始摸情况了。我团大概接防B军炮旅的防区,或者编人预备炮群,跑不出这两个单位。这两家里,我都有学院同学,我非让他们把一切战场经验都给我吐出来。我们少付点代价。"
"我也有两个同学,不过人家已经提拔上去了吧。"苏子昂凝思着,"一提拔,有些话可能就不像没提之前说的那么干脆了。"
"哦,轮战前提的还是战后提的?"
"战前提的。"
"那么战后还得提,瞧这福气。"周兴春断然道。
苏子昂看出周兴春又在思考自己前程了,便说:"你忙,我回我屋去。"
自从苏子昂进门后,周兴春的左手一直无意地盖在面前办公纸上,始终不移动。听到苏子昂说要走,连忙把手掌揭开,恢宏地在空中摇了摇,说:"没什么可瞒你的,想看就看看吧。"
"不看不看。你决不会有情人之类的事。"
"说到哪去了厂-周兴春不悦,"对我还不了解?"
苏子昂走近观看,纸页上有一列姓名,都是各级干部,有排长、副连长、职务最高的是副参谋长。开头,他还不明白专把他们写在这儿有何用意,待脑内迅速把这些人过一遍后,陡然心惊。这些干部里,两个因违反军纪受过处分;一个因男女关系问题被降职;一个在现有职务上干了八年没提;还有三个,团里曾研究过他们的转业要求……都是成问题的干部。
"看出意思来了吧?"
"当然。你在草拟……险情。你不放心他们。"
"十三个!堆总一看,我也吓一跳:这么多!后来想,我团二百来个干部,这才占百分之几?谁谁说的,假使把一座城市排出的垃圾堆成山,也十分壮观。"周兴春安慰地拍拍苏子昂胳膊,"还有一两个人我还没写呐。我本打算想得透些,之后再和你通气,我俩有个数。此外再不跟任何人泄露,包括上级。你认为我这做法怎样哇?"
"还有两人是谁?你得把人头都告诉我,我才能判断这做法怎样嘛。"
"狡猾。一个,是榴炮的谷默。他不是干部,所以我没往名单上放。我只管干部,战士应留给干部去抓。我知道你蛮喜欢这个班长,我也说不出他的明显问题。凭直觉,他有极端化情绪。指导员说他近几天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人心里念头最多。"
"有道理。下一个是谁?"
周兴春不语,眼观鼻,脚尖轻轻磕地,示意楼下办公室。苏子昂也垂首不语。
"你到底对我这做法怎么看?"
"稍等等,我还有个问题呐。你这个事,是不是师里刘政委交待你,或者暗示你做的周兴春变色:"你看你,又犯毛病了!就像你自个说的,怎么说来着?"他问苏子昂。苏子昂忙告诉他:"对丑恶的东西有很好的体味。"周兴春接过去:"对!体味来体味去,把自己也变丑恶了。所以,这种体味本身就很危险。老弟,我对你一直是坦率到家的。"
"不坦率也不行啊,我能看出来。"
"你今天干吗这么刻薄?!"周兴春真的动怒。
"没什么……你这个名单,勾起我很复杂的感受。大战在即,所有人都在忙啊。所忙的又都是不得不忙的。有一点我敬佩你,老兄待我确实够坦率,使我几乎没有后顾之忧,我会全心全意投人作战,会对得起你的信任。"
周兴春松口气:"你坐下来坐下来。老站在那儿,我老觉得跟赶火车的人说话。"苏子昂依言坐下,仍把刚发的指挥包抱在怀里。周兴春伸手抓过指挥包,放到墙边靠着,
"让我舒服点看你行不行?抱着它跟抱个盾牌似的。哦,我刚才讲到哪块啦?讲过喝一杯没有?"
"讲过。但是没讲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今晚就有人请咱俩,-味中味-酒店,一桌海鲜。我正在考虑答应不答应。"
"哈哈,真有这种事!老兄每说一句话连标点符号都是计划好的,简直无一字无来历。谁做东道?"
周兴春斟酌着,谈了个情况:有个老兵,六年前退伍回家,饲养鳗鱼苗,出口港台日本,发了大财,现在最少是百万元户。报上都登过几次,被宣传是退伍军人的榜样。此人前天来县城联系业务,顺道拐进团里看看老战友,一进营门就看出要打仗了。他立刻拍电报回去,辞掉公司副总经理职务,坚决要求二次人伍,参加作战。并且调来十万元钱,贡献给团里做作战经费。他要求回到原先的炮班当炮手,负伤或是战死,绝无怨言。他这辈子就想真正地打一次仗……
周兴春说:"就是送我一套西装的那位,叫陈元凯。在部队时表现不错,又憨又土,万没想到退伍后会成为企业家,万万没想到成了企业家后还想回头当兵打仗。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我完全相信这种事!"
"估计吃完饭,他会把我俩请进豪华套间,拿出请战书什么的,搞不好还是血写的。保卫边疆啦,赤胆忠心献人民啦…,
"这些别信。我估计,他想打仗,只是想实现他多年的理想。我熟悉这种人,多数华而不实。当然也有一诺千金的日候。"
"看来你不同意。"
"不同意。太诗情画意了,实际上玷污这场战争。他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了。"
"他已经变成个穷鬼了!"周兴春沉重地说,"按照合同,他解约就得赔偿经济损失,他现在除了调来的十万元,资产已一无所有了。"
"不是有这十万元吗?我们又不会要他的,够他老婆孩子吃几年。"苏子昂脸色不变,心里多少有些感动。
"当然不会要他的钱,靠私人的款子去打仗,我们不成雇佣军了么。不过我想,这个事可以做一篇大文章。比如说:他的参战热情,他的献身精神,上战场立个功什么的,多好的典型!为什么不用?我们一直想到战后,他不是我们团的光荣吗?"
"我都明白,"苏子昂苦笑,"见得太多了。"
"师里刘政委刚才挂电话来,哦,我没报告此事,他不知怎么先知道了,也许陈元凯的事迹已传到他那去了。他在电话里让我们慎重考虑,他不干预团党委的意见。他说,要看到此事的政治意义和宣传价值。如果我们决定接收,师里会特批的。我理解,刘政委要看到此事的政治意义和宣传价值。如果我们决定接收,师里会特批的。我理解,刘政委同意接收,但是决定权交给我们。"周兴春远远点指着苏子昂,"你比克劳塞维茨还伟大吗?连他都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我们这支军队,传统上是既善于打军事仗,又善于打政治仗。这方面,我们和克劳塞维茨是通着的。"
有一点周兴春没说,刘华峰在电话里漏过一句,"老周你要多从全师角度考虑问题,不光是炮团的事……"这话又亲切又透彻。
苏子昂说:"常委会上讨论吧。如果你们决定了,我服从。我想,其他常委会站在你那边的,我肯定再度孤立。"
周兴春惋惜地:"我实在不想当着其他人的面,暴露出我俩有不一致的地方。特别是目前形势下,我俩最好像一个人一样。"
苏子昂哈哈笑:"本来是我对不住你,听你一说,好像是你对不住我似的。坦率地讲,我俩协调到这种程度,已经够做全军团长政委的榜样喽。你还要我怎么样?非得叫你一声-亲爱的-吗?把我贡献给你不成?"
"别开玩笑-味中味-去不去,陈元凯同志等着哩。"
苏子昂思考着,道:"如果吃完饭,你允许我当面拒绝他的要求,我就去。我想试试说服他放弃参战。我自以为我比别人更了解他。"
周兴春也思考着,道:"好吧,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他本人放弃要求,我们也不必开会了。我也服你了。唉,这种事要在别的部队,抢都抢不着。"
"这倒是真的。"
傍晚,苏子昂和周兴春踱进县城中心街道。周兴春换上挺括西装,领带优雅,脚上的网眼皮鞋晶亮,一点也没有部队干部着西装常见的不适,潇洒得很。他穿五百块钱的西装就跟穿五块钱的衬衣一样自若。苏子昂上身穿浅色夹克,色块跳跃;下身着运动裤,质地也很优良。在街面上走走,老给人一种上过影视的印象。惟一暴露他俩军人身份的,便是两人都蓄着短平头。
这个县城的规模和繁华程度,已超出一般城市。尤其在夜晚,它跟个太阳那么亮。
各家饭馆、酒店、咖啡厅大张门脸,出人的人群颇具派头,音乐声中混杂着锅铲和煎炸的乱响,肉味儿仿佛从里头摔出来,砸得人脸朝后一仰。苏子昂边走边说:"妈的,到没到?快要到了吧。"周兴春说:一最亮的那座楼就是。"苏子昂说:"一路都是铺垫,那个楼是我的胃口高潮。"周兴春说:"最好你把想说的话也饿掉了。"苏子昂说:"没事,吃饱了又有了。"周兴春说:"你别像机关食堂那种吃相噢,那地方的菜可是一道一道慢慢上。"苏子昂说:"我这人看上去朴实,其实在这种地方比你有经验。"
走到距"味中味"几十米的地方,周兴春忽然拽住苏子昂,示意:"看!"闪亮的霓虹灯下面,笔直地站着陈元凯。他不知从哪搞来一套士兵服穿上了,戴着大盖帽,穿着旧解放鞋,没有领章帽徽。西装革履的男士和华丽的女人从他面前经过,他毫无怯色。人家惊异地看他,他也保持平淡。他跟个路牌似的立在显眼的地方,面孔没有表情。他在等候,肯定等候许久了。因为他身体两边已停满小轿车,就他站的地方还空着。已经有人从三楼大厅探头朝下看他了……
周兴春低声说:"我们反倒穿起了西装……"
此人对自己的理想非常执著,苏子昂想,到底是真的渴望投人战火?还是一种表演?假如是表演,演到这种程度也挺有质量了。
"老周,如果你们不在他身上做什么大文章,如果你们不利用他的话,我……他跟我想的有点不同。"苏子昂明显地口吃了。
周兴春意识到他准备妥协,立刻拽他走向前去。陈元凯以队列动作半边向右转,朝他们敬礼,脸上仍无笑容。
四、血,再次被摸拟
剩下的时间只够再搞一次步炮协同山地进攻演习。如果演习之后还有时间,那肯定短小得不能视为时间了。
姚力军带领炮兵团长苏子昂和步兵团长刘奋去看地形。演习区域在一百八十公里外的亚热带丛林里,从师的驻地到那块区域,需要拼接起六幅一比五万军用地图,它们相当阔绰地容纳开进、展开、战斗、追歼四个阶段。将近二十年来,这个师没有在这么大的区域里搞过实弹演习。以往小小动点刀枪,就要被集镇、厂矿、居民区阻挡,还得当心碰伤了高压线什么的,搞得分队跟蚯蚓似的在泥沟里钻,根本没有实战气氛。然而这次,只需将地图哗啦啦抖开,指挥员就会感到自身骨节咋咋作响,战斗地域如此广大,肯定是这辈子最豪华的一次演习。姚力军动用了师里长期封存的一台指挥车,它前后轮双驱动,带空调、底盘高、抗震性好。他将自己摆进前座,斜扎上安全带,惬意地一时不肯说话。苏子昂坐后排左侧,刘奋坐后排右侧,两人各靠住一扇车窗,当中央夹个作战参谋。他年轻,不好意思挤两边的团长,腿中间还夹一个炮管那么粗的皮筒,直顶指挥车顶篷,里面是闽西南全套军用地图。一百八十公里坐下来,他将比打仗还累。
指挥车由国道拐进省道,由省道钻入山区土路。姚力军翻一翻驾驶员带的几盒音乐磁带,丢开不听。扭头看车窗外的悬崖与瀑布。看着看着,他张开大拇指与食指,举到耳边,说:"告诉你们,我准备拿出八万块来做自然环境赔偿!"他说话时并不回头,轻妙地表达出自己的重大决定。他话里的"我"字,代表师。他没说整个演习将开支多少。但是,那八万块就是起点,好比宴会开头时的冷盘,只需瞄一眼冷盘的规格,便知宴席但是,那八万块就是起点,好比宴会开头时的冷盘,只需瞄一眼冷盘的规格,便知宴席的规格。
刘奋道:"好!其实,有些打断的树,我们可以扛回来,补个猪圈修个饭桌,用得着的……"
苏子昂呵呵笑,有意笑得夸张,手臂越过参谋拍刘奋肩膀:"老刘真是智勇双全。长年不打仗,考虑问题就是不一样!你首先是个好当家的,其次才是团长。"
"我气不过嘛,姚副师长就这么被当地政府敲诈?!"
这次演习,苏子昂负责炮火支援,刘奋负责步兵进攻,他们两个兵种的协调程度决定演习成败。演习的总体想定由姚力军负责。它原本只是若干次规模有限的战斗,但姚力军阐述想定时总用战役般的口吻:"支援部队,战场转移","前期与后期的衔接问题","各参战部队应把生存训练也带进去……"很有气势,很有战场深度。苏子昂暗笑,接着有点妒嫉,毕竟自己没有驾驭总体阵容的资格,而姚力军就占据着那个位置。虽然他生拙,可仍把位置占得挺结实。他把位置与人的关系瞧得很透。用高度弥补了其他不足。
由于刘奋和参谋在场,苏子昂有意表现对姚副师长的尊重。对"想定"的疑虑,他用请示的口吻提出来:"副师长,这次演习的伤亡问题,是怎么个预算?"
姚力军扫一眼后视镜——苏子昂的脸正悬挂在后视镜里。他有几秒钟不说话,然后回头对参谋道:"小张啊,我们在车里谈的一切,都不准外传。方案还没有定嘛,难免谈的乱一些,啊,谈的开阔一些。"
参谋慎重地点头:-"是。"
姚力军又回身坐好,再度瞥一眼后视镜,说:"伤亡问题,当然是一个不亡最好。这个问题,我还没下决心。你们俩先议一议,看怎么往军区报。"
苏子昂和刘奋沉默着。许久,苏子昂说:"老刘,伤亡主要是伤亡你的人,步兵老大哥冲锋在前嘛。你先谈个意见吧。我补充。"
刘奋说:"演习毕竟不是实战,我们前面没有敌人火力。所以,造成伤亡的原因,除我们步兵分队自身因素外,主要是炮兵老大哥的炮火支援,你朝我们队伍里掉一个偏弹,我们就得伤亡一片。因此,这次演习的伤亡预计,主要决定于支援火炮的射击精度。
苏团长,我相信你对自己炮手的素质有把握,你最有权威谈这个问题,还是你先谈。"
苏子昂暗自称赞对手高明,简直不像个要把战场烂木头扛回家的人。他知道自己占不到他的上风,于是,他迅速将自己放到和对手一般高的位置上,平等地也是平静地开口了:"这次演习虽然不是实战,可它是最贴近实战的一次演习-想定-中要求,炮火准备一开始,步兵分队就要进人冲锋位置。炮火一旦延伸,步兵就发起冲击。我们的炮火屏障距离你们步兵的冲锋线,只有30米,等于要求我们用尺子量着实地打嘛。一枚一二二榴弹,分裂五百多块弹片,杀伤半径二百多米,打-空炸-杀伤范围更大,仅仅是由于山地有个坡度,大部分弹片顺山势飞到空中去了。步兵位置在炸点水平面下方,才不至于伤害他们。但是气浪与声浪呢?要考虑进去!会把人震下悬崖的,会把前面的人掀到后面人的枪口上的。还有,弹丸一旦命中岩石,那么炸起的岩石也统统成了弹片,它们的飞行角度不可预测也不受控制,造成的间接杀伤不能小看…"苏于昂见刘奋急于插话,连忙提高声音,他不喜欢别人冲断他的思路。"步兵的班排长在率领冲锋时,往往脱离与炮兵前指的联系,一看炮火暂停,就往上冲了,忘记第二排炮弹正在空中飞,需要飞行几十秒钟才会抵达爆炸。这几十秒钟里,他们甚至能冲到炮兵靶标前面去。我们在观察所看见了也干着急,我们无法把发射的炮弹追回来。还有,步兵老大哥容易夸大炮火的伤害,这主要是爆炸时的巨大声浪造成的心理冲击,以为就在身边炸了,其实有一段距离……"刘奋气急,又欲冲断苏子昂的话。苏子昂赶紧按住刘奋的手,轻柔地拍打着,嘴上仍然不停地说,不给他插话机会。刘奋干脆抽回手,双臂抱在胸前,做出副泰然的神态,意思是:"让你说完我再说。"然而苏子昂又降低声音,显得从容不迫了。
"刘团长啊,你肯定知道,射弹有个散布面。射程越远口径越大,散布面也就越大。我们炮兵一般不使用-命中目标-这个词,而使用-覆盖目标-这个词。为什么?就因为射弹有个合理散布,难得直接砸在点状目标上,炮弹以威力大补偿精度差还有富裕,覆盖必然摧毁。这个-合理散布面-叫公算偏差,是火炮天然误差。八千公尺射程上,一二二榴炮的公算偏差是多少呢?大约30米!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说,当我们瞄准目标发射时,偶尔有炮弹落到30米外的步兵头上,我们并没有操作错误,我们仍然可以视做覆盖目标。这一类官司,就算打到军委去,我们也输不了!"苏子昂终于喘口气,紧张地注视刘奋。
刘奋冷冷地道:"苏团长吆喝半天了,没接触实质问题。干脆说吧,你开一个价:在这次演习当中,你准备报销我们多少弟兄?你的价码一出来,-心理冲击-呀,-射弹散布-呀,-覆盖目标-呀,统统都有了。"
"我们会采取各种措施,最大程度地提高火炮射击精度。也会派出最有经验的指挥干部,跟随步兵推进,搞好步炮配合,把伤亡限制在最低……"
"开一个价!然后我们再讨论……"
"半个排。"苏子昂说。他原想说一个排的,出口又变了。刘团长那张脸使他感到压抑。
"不行!"刘奋猛然转身,肩头撞到了张参谋胸脯,他冷静地朝张参谋说声对不起,又朝苏子昂厉声低喝,"绝对不行,十几条战士生命。"
"请你不要夸大。你我都知道,伤亡半个排,其中主要是伤,阵亡占其中八分之一都不到。演习的伤与亡比例远低于实战,因为没有人故意瞄准胸膛和头颅开火,意外弹片绝大多数不致命。半个排——我还把你们自己的误伤也估计进去了。"
"老张,我跟你换个位置。"刘奋把年轻的张参谋唤成老张,显得异常尊重他。
刘奋坐到苏子昂身边,而张参谋坐到靠窗的舒适处去了。刚才两个团长争执时,口沫和手臂总是落到他身上。现在,刘奋说话方便了。
"要肉搏啊!"苏子昂做势惊叫,想缓和气氛。
姚力军一直不表态,他在前排托着腮。他的过分沉着使苏子昂又气愤又佩服。
"老苏啊,你说的一切,有部分道理。可你想过没有,一旦造成重大伤亡,必然会损伤士气。临战前,士气可鼓不可泄。尤其不可再鼓再泄;再者,演习中的伤亡,一概以事故论!并不是所有人都把它理解成应付的代价;第三,上报半个排,军区能批么?军区领导会怎么想?换句话说吧,就算我们敢报,上面敢批吗?哪位个人敢签这个字?还不得送到军区常委讨论,一讨论等于打回还可能诱发对这次演习的担扰。"
姚力军微微点头,幅度极小,但是刘奋和苏子昂都察觉到了。他俩即使在剧烈争辩中,也拨出一部分精神来注意姚力军的后背。
苏子昂同时也发现自己有个失误:同刘奋争执上瘾,竟真把刘奋视做对手,其实真正重要的目标是姚力军,他不加人争论但比谁都动摇得厉害,他正在痛苦地权衡利弊呐。
苏子昂说:"老刘哇,你讲的这三个意思,恰巧我都考虑过。我们这次演习正是针对临战设计搞的,环境和条件都是照着战场来的,这是我们开战之前最后一个机会,我希望放开胆子狠狠练一家伙。这里没伤亡,上战场会有更多伤亡。区别在于:这里伤亡是事故,战场的伤亡是烈士。我们是不是想把同样的鲜血带到战场上流?宁肯在战场多流几倍也不在这少流一点?!这是什么逻辑嘛,把人往荒谬中逼嘛,真诚地玩虚假嘛。"苏子昂观察他们反应,觉得应乘其惊愕扩大战果。"我问过司令部,我师十五年以来各类演习没死过人。我觉得这并不一定是演习成功,反而是演习强度不够,不是演习是演戏。
以色列空军每年摔的飞机——就比率而言是西方空军最高的,战斗力怎样?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们有的空军将领谈到这点时,非但不丑,还很自豪呐。唉,我们呀,怕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想过,上报伤亡半个排,让军区议去,批下来成了半个班。你要报半个班呐,就要求你不得伤亡。当然,我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强度减下来,把规模搞小点,把演习搁进盆景里。"
刘奋仍不同意苏子昂观点。苏子昂谈到了以色列,他也跟着谈以色列;苏子昂谈北约组织每年陆海空演习伤亡,他也跟着谈北约的实战演习……居然在同样材料上都能谈出相反的道理。张参谋大开眼界,快活得吱吱叫。
姚力军对驾驶员说:"停车,放松一下。"
四个人都下车解手,各自寻个方位,听动静都憋坏了。然后姚力军踱到一个土坡顶站着,苏子昂和刘奋跟过来,一边站一个。
姚力军指着远处说:"拐过那座山,就进人演习区域了。我们在那山下吃饭,车上有师招待所准备的干粮。吃完饭,就勘察地形。"
两人俱无异议,面色仍然僵硬。
姚力军说:"那片山峰真漂亮,怎么看也不像战场啊。是不是漂亮?"
两人细细观赏,都承认它漂亮。于是姚力军叹息一声,率先回指挥车了。
苏子昂和刘奋仁立不动。仿佛只要对方不动自己也不肯动。两人之间,空着姚力军站过的位置。
苏子昂说:"十五世纪中叶产生了火炮,炮兵一直是伴随步兵作战的。我们这两个兵种已经相互配合几百年了,应该说是所有兵种当中,相互感情最深、鲜血沟通最多的两个兵种。但是,火炮从诞生那天起,也就诞生了与步兵的矛盾。随着战争的发展,我们两个兵种之间矛盾并没有消除,而且还有扩大分野的趋势……"
"你说得对。"
"不过,我们两人今天的争论,主要的并不是兵种矛盾。"
"你说得对。"
"我真遗憾。"
"我也遗憾。"
于是两人也返回。从开始起步到进人车门,两人一直保持原先的间隔。刘奋又坐回老位置上去了。张参谋回到中间坐位。姚力军换了只手托腮。驾驶员播放起磁带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