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专员跳楼

大学四年,沈达从来没有暴露苏宗民的隐情,从不谈及苏宗民的父亲。沈达那种秉性的人能做到这种程度,说来确属不易,苏宗民不能不心存感激。

沈达这家伙是什么秉性?号称官家子弟,出自权力中心地带,背景显赫,优越感与生俱来,老子天下第一。除了门第显耀,沈达还得天独厚,长得高大,一身帅气,为人豪爽,随随便便在任何地方一站,总是气度非凡。青年学生之中,有一种领袖是天生的,不必老师指定,不必同学投票,不必有任何头衔,也不必自己卖力推销,人们自然而然就要注视着他,聚在他身边,以他为依靠,听他号令,跟随前进。沈达就是这种人,当年在大学里占尽风头,耀眼于教室宿舍花园草地,闪亮于周边无数男生女生之间,堪称一时之星。

这个人有领袖欲,以“老大”自居,控制欲很强,想要什么就会把什么紧紧攥在手里,有如豹子把它的猎物按倒在地上。他有大哥风,知道怎么拍拍肩膀,瞪瞪眼睛,让人跟着他走,唯其马首是瞻。他还极富表现欲,喜欢出头露面,揽事管事,招引人们为他喝彩。他在男女关系方面特别招摇,热衷于展示自己对女生的魅力,他身边的女孩换来换去,一个个如花似玉,让人眼花缭乱,有如T台上的模特频繁更换时装。那时他还只是个大学生,已经充分显示了他呼风唤雨的巨大能量,其能力几乎是天生的,直接出自遗传。

沈达的老爸是个地方官,时任地区行政公署专员,管着大块地盘。地方官员放到省城、京城可能不算很大,在地方可了不得,权力在握,说话算数,特别管用。大学期间,沈达的交往范围相当广泛,校内有人留意关心,校外更有人接踵前来看望沈大公子,车来车往,大包小包,非常醒目。沈达跟同学吹牛,称以后他应当比老爸更牛一些,让自己的儿子也来尝尝这种滋味。他似乎已经在准备子承父业,接掌权位,统辖一方。他这样的人不需要对谁特别当真,那么多同学有如他的部属,都得跟着他走,却不值得他太当回事。如果说偶有例外,那就是苏宗民。

苏宗民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小个子,模样平常,无论在哪里都可有可无,绝不显眼。沈达对这个苏宗民却有些另眼相看,不像对其他同学。他们俩有些特别交往,却始终若即若离。大学同学四年,苏宗民从来没有成为沈达身边人物,沈达也从来没有试图控制他,把他收编为小兄弟。

他说:“苏宗民那个怪,随他去。”

大学时的苏宗民沉默寡言,看上去很木讷、很内向,不爱搭理人。无论谁靠近他,再怎么对他关心示好,他都是静悄悄奉送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拒于于千里之外。在许多同学特别是女生眼中,这个苏宗民怪怪的。但是他从不招谁惹谁,除了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其他诸事不管,基本与人无求、与世无争,因此并不令人反感。

大家刚聚在一起,读大一的时候,苏宗民碰上了一件事情,与舍友相关。

他们上的大学是省属院校,校区位于省城东郊,当年学校的设施很差,赶不上招生量的急增,学生宿舍非常拥挤。入学时,电机系的新生被安排住进一幢旧宿舍楼,十二个男生一个房间,睡的是双层床,一个房间六架双层床,加上几张桌子,房间里挤得几乎转不过身,舍友们六个上铺六个下铺,彼此戏称一楼和二楼。

苏宗民住一楼,他和楼上舍友共用的这架双层床靠门,位置不是太好。苏宗民的斜对面,宿舍最里边靠窗的那架双层床楼下,住的同学叫童志强,来自本省山区一座县城,童志强戴眼镜,眼镜片厚厚的。除了深度近视,该同学还心眼小,很会计较。

有一个晚间,苏宗民去图书馆看书,回到宿舍时已近十一点——学生宿舍统一的熄灯时间。舍友们各自收拾床铺,准备睡觉之际,童志强还在忙碌,把书桌抽屉拉出来,抽屉里的书本、笔记本摊了半床,整个身子俯在床上,眼镜滑落到鼻尖,鼻尖几乎顶着床上那些东西,两手不停翻动,呼隆呼隆弄出一阵阵声响。那模样,就像一条狗要从一堆垃圾里嗅出一块肉骨头。

苏宗民拿了脸盆毛巾去走廊另一头的盥洗室,洗漱完毕回到宿舍,童志强还在找东西,这时熄灯了。该同学不死心,打起手电筒,靠一圈电筒光照明,继续坚持工作,呼隆呼隆,搞出了许多响动。

舍友们有意见了,楼上楼下,一个接一个开腔说话。不早了,电灯都睡了,还不叫人睡?这时候找个啥?天亮再找不成吗?

童志强很倔,谁说都不听,执意寻找。还好他的手电筒电池老了,折腾半个多小时,电筒光成了一丁点鬼火,只好作罢。

第二天清晨,童志强早早起床,借着黎明的自然光继续寻找,范围从书桌拓展开来,包括桌底、床下都列入搜索范围,查找声响杂乱。那时还早,舍友们都还在睡觉,但是无一例外,全给该同学弄醒。

有人发牢骚,有完没完?到底找个啥?至于吗?

童志强终于不再钻桌底查床铺了,他改变方式,跑到舍友床铺前,爬上爬下,一楼二楼奔波,把还赖在床上的同学逐一推醒,压着嗓门询问。

原来他的财产不见了。财产装在一个信封里,原本锁在他书桌的抽屉里。

他也推了苏宗民。苏宗民早醒了,躺在床上,眼睛看着楼上的楼板,想自己的事情。他把嘴巴凑到苏宗民耳朵边,小声询问:“看到我的信封没有?”

苏宗民问:“信封怎么了?”

“里边有钱。”

“多少?”

“你看到没有?”

苏宗民摇头,翻过身不再理会。

童志强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的信封。这人心眼小,气不过,跑到辅导员那里告了一状,称自己的钱不见了,怀疑是舍友拿走。辅导员让他回忆失窃过程,举报怀疑对象,他首选苏宗民。理由有几条,包括苏宗民经常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别的男生去打球去找女生聊天,他哪儿都不去,或者在图书馆,或者就在宿舍。所有舍友中,苏宗民拥有的作案时间最多。发现东西不见的那天晚间,童志强翻箱倒柜,打着手电寻找,同宿舍十几个舍友,其他人见了都好奇,追问该同学找什么,只有苏宗民例外,从外头回来,看见童志强找东西,却是一句话都没有,什么都不问,只顾上床装睡,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隔天早晨问他见到东西没有?苏宗民也是不吭不声,显然做贼心虚。

辅导员是苏宗民他们的师兄,刚毕业留校的年轻老师,这人比较好事,有心要当福尔摩斯。他着手办案,悄悄让人把苏宗民找来,亲自盘问,借以判断苏宗民是否确实值得怀疑。苏宗民在辅导员那里表现一样,也不多说,只讲没拿,不知道。其他话没有,不像别的人碰上这种事发誓赌咒,极力争辩洗刷。辅导员一再追问,苏宗民总是那几句话,不慌不忙,沉稳,坚如磐石。弄得福尔摩斯第二很疑惑,不知道这个小师弟是会装呢,还是果然无辜。当时情况下,只好扩大侦察范围,辅导员把同舍学生都叫来盘问,除了让各自交代情况,还让他们提供怀疑线索,分析有谁比较可能作案。言谈之中,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向了苏宗民。

沈达知道了,非常生气。

沈达住在对面宿舍,跟苏宗民不是一个寝室。苏宗民的舍友丢钱了,怀疑为苏宗民窃取,这件事跟沈达没有任何瓜葛,除了辅导员有资格过问,实不必劳驾沈达费心。偏偏人家沈达不这么认为,无论如何要插一杠子,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沈达以老大自居,行事比较粗鲁,他把童志强叫到自己房间,房门一关,劈头盖脸,张嘴就骂。

“你眼睛两个珠子是木头?”他斥责,“怎么会赖人家苏宗民?”

童志强不服,称苏宗民不哼不哈,就是可疑。

“可疑个屁。你不知道他什么人?他平时说话超过三个字没有?”

童志强说苏宗民要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死不表白?

沈达恼火,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童志强一下子蒙了。

“你怎么打人!”

沈达又是一巴掌。打得对方一张脸全红了。

“这啥?这叫表白。”沈达训斥,“你还不明白?”

童志强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这是小意思,没使劲。”沈达警告,“敢再胡乱糟蹋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当时宿舍里没有其他人,童志强挨了沈达两下,满眼全是怒气。沈达毫不在乎,让他尽管喊叫,就说沈达打人;尽管去找辅导员告状,让辅导员来吧,他不在乎;敢打抱不平,不怕鬼敲门。

“不知道我跟苏宗民怎么回事吗?”

对方一声不吭。

“现在你知道了。”沈达说,“东西自己去找,找不着我让人帮你翻。嘴巴给我闭紧点。你小子欠打,再敢他妈诬蔑好人,老子砸扁你。”

他开了舍门,把人家推了出去。

童志强在外头站了半天,最终气短,没有喊叫,也没再找辅导员告状。沈达把他吓住了,沈达个高、力气大,一向敢说敢当、说到做到,身边有一群铁杆,被人称为“老大”,不是好玩的。

两天后,那钱在童志强自己床下的小箱里找到了。这是个守财奴,东西藏得特别紧,并没有用信封,是把人民币卷成一团,塞在一件外裤的暗兜里,锁在箱中,却没记准,以为丢了。其实也没多少钱,不过五百元而已。童志强人还老实,找到东西后他向辅导员报告,也找苏宗民道了歉。

沈达说:“这就对了。”

他放血出钱,请两个同学一起到校外小饭馆吃了顿饭,算是对自己打人耳光的一个补偿。苏宗民这才知道原来沈达还曾出头为他打抱不平。

他向沈达拱手,感谢。沈达摆摆手,“什么呀,小意思。”

他向被打过两个耳光的童志强卖弄:“你不知道这个苏宗民,我们老交情了。”

童志强称自己知道,沈达和苏宗民是同乡,还是中学同学。

“说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沈达批驳,“我跟他不是同乡,中学也不是同班。可我们是一个大院的伙伴,老交情,从我家老爸和他家老爸那时就是。”

童志强惊讶,指着苏宗民问沈达,“他也是官家子弟?”

“你以为他是什么?”沈达说,“他当然是。”

苏宗民当场否定:“我不是。”

“怎么不是?”沈达一瞪眼睛,“我说是就是。”

他回头指指童志强:“你知道就好,不许说。”

童志强张着嘴,满眼狐疑。

沈达点到为止,没有把苏宗民的底子完全披露出来。

事情过后,他们俩并没有走得更近一些。苏宗民依旧自己做人,我行我素;沈达还是大大咧咧,没把谁当回事的样子。但是彼此之间似乎多了一点默契。

有一个周末下午,苏宗民在图书馆看书,沈达跑到那里找他,说有件事要跟苏宗民商量。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有外边的朋友来找沈达,人家住得远,交通不方便,晚间得安排一个地方睡觉。苏宗民有个舍友家在省城近郊,周末回家去了,床铺空着,沈达知道了,决定临时征用该同学的床铺,安置自己朋友。这是属于沈达与借床同学之间的事情,跟苏宗民有什么关系呢?人家沈达并没有打算请求苏宗民批准,具体情况事后他会与该同学直接说明,找苏宗民只是通个气,以示尊重。沈达这么做也不是毫无必要,被沈达临时征用的这个铺跟苏宗民的卧具是连体的,同属一架双层床,苏在下铺,那位同学的铺位则在“楼上”。

“我寝室不凑巧,个个在校,没有空铺。”沈达解释。

苏宗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没问题。

当晚,苏宗民回宿舍时已经很晚,沈达的朋友还没过来。寝室熄灯时仍然不见人影,苏宗民上床前特意把门留着,没锁。接近十二点时,门给推开了,有两个人不吭不声,轻手轻脚摸黑进了房间,正是沈达和他朋友。时为春季,蚊子多,学生睡觉都放蚊帐,沈达进门后把苏宗民的蚊帐拉开一条小缝,伸手推了推苏宗民。

“嗨。”他低声招呼。

苏宗民刚入睡,醒过来一见是沈达,知道是他把朋友送过来了。苏宗民摆摆手,没吭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让人家尽管自便。而后沈达带来的那人踩着双层床的踏板,悄悄爬到上铺。这人手脚很轻,没弄出什么动静。苏宗民以为这就是了,不想还有情况:沈达安排好朋友,却没有离开,居然跟着也爬到上铺去了。沈达块头大,身量重,上楼时弄得双层床吱呀吱呀响个不止,动静格外大。

苏宗民不禁吃惊,不知道沈达是干什么。这么晚了,那么窄的铺位,还是上铺,两个家伙黑糊糊一起挤在半空中,很好玩吗?

他感觉他们在楼上动作。先是放蚊帐,把蚊帐下摆塞进铺位四周,谢绝蚊虫拜访,也隔绝其他目光。而后的动静是脱衣服,摊被子,躺下。两个人竭力控制肢体幅度,不弄出太大声响,却由于任务太多,空间太小,很难彻底掩盖。位于下铺的苏宗民首当其冲,无偿享用来自上方的各种响动,点点滴滴,尽数领受。

他这才感觉不对。两个家伙如此挤进一个铺位挺不正常,躺进去后就更反常了,该睡不睡,床铺怎么也安静不下,窸窸窣窣,细细的响动此起彼伏,持续不绝,是一种摩擦声。然后床铺吱呀发响,那两人翻过来翻过去,有压迫声和喘息声低低传出,苏宗民明白了。

沈达是在忙活办事呢,被他压在上铺的肯定是个女孩,他们居然找了这么个时候,找这么个地方如此办事。

苏宗民一声不吭,不予理会,任凭楼上颠三倒四。他居然还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沈达他们俩悄悄离开,那时天刚蒙蒙亮,大家都还在睡觉。苏宗民醒了,借着窗外透过来的光,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他楼上爬了下来。高的先下,是沈达。矮的跟在沈达后边下来,果然是个女孩,从轮廓看,留的是短发。沈达在床边接她下地,两人搂着,悄悄开门离去。

当天中午,苏宗民跟沈达在食堂见了面。

“昨晚吵你了吗?”沈达看着他,脸上带笑。

苏宗民摇头。

“包涵点啊。”

沈达解释。他的铺位在他们屋里边靠窗,比较不方便,容易影响别人,不像苏宗民的双层床在门边,进门就到。

苏宗民没吭气。

“你真行。”沈达笑道,“还能小打呼噜。”

苏宗民承认:“对,睡得挺好。”

“没听见什么吧?”

苏宗民说:“有。”

沈达笑笑,闭嘴不问了。

他们再没提起这事。

半个月后,有天下午上大课,几个班一起在教学大楼阶梯教室上课。下课时已是下午五点,学生们离开教室,挤成一团奔往寝室、食堂。苏宗民提前占了位子,当天听课坐在前排,下课离开时走在前边。出教室时他注意到大门边站着两个年轻女孩,一高一矮,打扮有些特别,穿短裙,挺时尚,像是校外的女孩。那时学生们正从大教室里往外拥,俩女孩站在门边不动,眼睛东张西望,可能是要找谁。苏宗民感觉其中一个女孩身形似乎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却不认识。她们找的无论如何不会是苏宗民,所以苏宗民没再多看,只顾自己走开。却不料刚走出几步,后边忽然乱了。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害怕了?怕了?”

两个尖嗓子对喊,都是女声。下课学生流中音响嘈杂,脚步声、交谈声和说笑声乱哄哄混在一块,女孩的尖声喊叫从一片杂乱中突然响起,非常刺耳。苏宗民不管闲事,他继续往前走,只是稍微侧头看了一眼,发觉正是刚才站在门边的那两个女孩,她们把下课走出教室的一个女生拦在教室门外。

被拦住的女生很气愤:“你们!你们!”

两个女孩不好惹,一个伸开手臂,拦着女生不让走,另一个干脆冲上前抓住女生的胳膊,把她扭住。估计是使了劲,女生当场痛叫起来。

“快来啊。”她哭喊,“沈达!”

苏宗民转头走开了。

被拦的女生不是本班同学,但是苏宗民认得,是同级另一个班的,刘佳,著名女生、班花。刘佳挺漂亮,长得小巧玲珑,一张脸非常生动,性情温和,打扮雅致,很淑女。几天前苏宗民跟该女生打过一回交道,很意外:黄昏时,这女孩跑到男生宿舍,轻轻推开苏宗民寝室的房门,走进来四处看了看。当时苏宗民躺在床上看书,拿眼睛盯着她,她忽然一红脸,小声问了句:“沈达呢?”

原来是找错门了。苏宗民没吭声,把手往对门一指。女生明白了,掉头走出去,轻轻地把房门带上。

刘佳跟沈达有瓜葛。跟沈达有瓜葛的女生很多,各式各样、形形色色,一概为沈达笑纳,女生们也前仆后继,从不间断地围绕在沈达周围,沈老大真是有魅力。类似事项很刺激很快活,有如半夜三更挤在学生宿舍双层床上压迫喘息,但是一旦失控则可能爆发事端,例如眼下,在阶梯教室门外。

事后,阶梯教室门外三个女孩吵闹的情节已经沸沸扬扬,传遍全校。当天在教室门外堵门认人的两个女孩来自校外,其中个子矮的是主角,另一个是她的女伴,陪同前来。矮个女孩父母是开小店的,在校外小商品市场经营一个小服装店,女孩也在自家店里上班,卖内衣胸罩之类。这女孩来校闹事与沈达有关,两人不知怎么认识了、好上了,女孩让沈达迷得神魂颠倒。前些时候她发觉沈达开始敷衍她,感到不对,四处打听,得知沈达身边多了个刘佳,是班花,与沈达形影不离。服装店女孩醋劲上来了,天天跟沈达纠缠,还找刘佳论过理,让人家不要当“小三”。沈达知道后很不高兴,臭骂女孩一顿,两人处得更糟,女孩认定是刘佳搞鬼,一怒之下,带着人到教室门口找人。据说她本来只打算把刘佳叫到一旁交涉,刘却不愿意跟她纠缠,扭着身子想躲开,女孩性起,扯住不放。沈达从后边赶过来,两个女孩已经滚在地上了。刘佳温文尔雅,不是人家的对手;人家还带来一个帮手,加上一大有利条件:留短发,不像刘佳长发披肩,两人扭扯时,攻击者抓住刘佳的长头发不放,刘佳却拽不住人家的短毛,当下痛得大叫,泣不成声,身子一仰倒在地上,当众吃了大亏。这时沈达分开众围观者,赶到了战场。

“你们干什么!”他大喝。

说也怪,他的吆喝就是管用,当时两个女孩都松了手,从地上爬起来。外来的这个女孩裙子被扯到屁股下边,爬起来赶紧整理衣着;刘佳被揪得头皮发麻,爬起来只是抹眼泪,不停地哭,委屈不尽。

“丢脸!”沈达呵斥,“到里边去。”

两个女孩乖乖的,一前一后进了阶梯教室,第三个也陪着走了进去。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学生们不是已经走远,就是散乱围聚在门边欣赏免费演出。沈达对大家招了下手,笑道:“同学们走吧,别耽误吃饭,这个事我来处理。”

还有人往教室里看,舍不得就这么离开。沈达不高兴了:“好玩吗?跟我进去吧。”

没有谁觉得跟进去好玩,一会儿工夫,教室门外走得一干二净。

这件事非常轰动,沈达大长其名,走到哪里都有女生指指点点。出了如此绯闻,让两个女孩为他醋得这么轰动,沈达居然该干吗干吗,没事人一样。这件事究竟如何摆平,那天黄昏他在阶梯教室是怎么“处理”他的那对女冤家,用的是什么办法什么方式,没有人知道。事情似乎到此为止,事后校外服装店卖胸罩的女孩再没有出现在学校里,沈达与长头发刘佳的交往持续了一段时间,身边又换了别的女孩。到了学期末,事情渐渐不再为大家共同回顾,沈达自己大大咧咧,绝口不提,好像那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苏宗民却很清楚,没那么简单。

有一个周末晚间,苏宗民在自习教室看书,袁佩琦找了一个又一个教室,把他从黑压压一片人头里找了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袁佩琦不高兴,“我脖子都看酸了。”

苏宗民挺惊讶:“你找我?”

“你不是苏宗民吗?”

也难怪苏宗民惊讶。袁佩琦是班干部,团支部书记,在系里、班上经常出头露面的出名女生,她跟比较内向很不活跃的苏宗民没有什么交往,两人几乎没有交谈过。她有什么事要如此不辞辛劳使劲找苏宗民呢?原来是校领导交代的,学校一位副书记在找苏宗民。该领导知道苏宗民是袁佩琦班上的同学,让她赶紧找一下。苏宗民他们上大学那会儿,学校的老师同学们都还不知道手机是个啥,这种时候想在自习教室找到个谁还很不容易。

苏宗民跟着袁佩琦去了校领导办公室,一路上不免心里诧异。袁佩琦把他领进办公楼,亲手把他交给校领导后,走了。找苏宗民来的副书记是女性,她和颜悦色,让苏宗民坐,随即去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苏宗民由校办一位年轻干事带着,坐上停在楼下的一辆小轿车,前往市区。

在省城一个大酒店里有一位中年女士等候苏宗民,这是谁呢?王阿姨,沈达的母亲。苏宗民称其阿姨是尊敬,他们并无亲缘关系。

见到苏宗民时女士感叹了一句:“哎呀,都长这么高了。”

苏宗民说:“没多高。”

王阿姨摇头:“好多年过去了。”

她问苏宗民的母亲身体好吗?妹妹情况怎么样?苏宗民回答,很简略:母亲有病,身体不太好。妹妹还在上初中。

“都在一个大院,总没碰上。”沈达母亲感叹。

专员夫人跑到省城,通过学校领导把苏宗民找来,当然不是专程来跟年轻人叙旧,隔这么多年、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问候苏宗民家人的。她找苏宗民有事,为的是沈达,涉及的是前些时候的那件事情。

“他们在你上铺?”她问。

苏宗民回答:“是。”

“真的吗?”

苏宗民再次肯定。

“两人挤在一个铺里?”

“对。”

“那个人,你见到了吗?”

苏宗民摇头。沈达他们进来时是深夜,早已熄灯,他们出去时是凌晨,天还没亮。苏宗民一直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没见着来人。

专员夫人小心翼翼,跟苏宗民绕圈子,打听那天的情况。苏宗民注意到她非常谨慎,不涉及当晚沈达领到宿舍者的性别,是男是女?跟沈达挤在一个铺位,一夜干些什么?她不问起,苏宗民也不主动谈及。

除了当晚情况,她还了解沈达在学校里的其他情况,学习认真不?跟同学相处如何?是不是有不少女生对他有意?老师同学对他有什么反应?苏宗民告诉她,沈达学习成绩一般,他的兴趣不在读书。他在学校和班级里很活跃,在学生中很有影响,在女生中很有号召力,不少女生以成为他的女友为荣。学生们都知道沈达的父亲是大领导,一些同学管他叫“官家子弟”,说他有家传,天生是当头儿的。

“不能出这种事啊,”专员夫人漏了句嘴,“影响前途。”

她问起阶梯教室门外两个女孩扭打的事情。苏宗民说,当时他已经离开教室,只是事后传闻。

他没有多说,心里已经把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了。那天他走出阶梯教室时,看到站在教室门外的两个女孩,其中一个的身形让他觉得有点眼熟,当时没有细想,现在明白了,他确实见过,不会是别人,就是前些时候跟沈达在他的上铺折腾了一夜的短发女孩。凌晨时分她从上铺爬下来,沈达在地板上接着她,两人搂在一块悄悄出门,苏宗民躺在床上,借着晨光,隔着蚊帐看了一眼,留有印象。这个女孩果然泼辣,敢跟沈达挤在男生宿舍苟且,也敢到学校找情敌扭打。看起来她还把事情捅到沈达长辈那里去了,因为只有沈达、苏宗民和她本人知道当晚的情况。她把它告诉沈达母亲,可能想以此证实沈达跟她确有瓜葛,这也就把苏宗民牵扯进来,他是当晚男生宿舍风流韵事的一个当事者,也是间接证人。

沈达的母亲:“那晚上的事情跟谁提起过吗?”

苏宗民摇头。没有谁找他问过,他也没有跟谁说过。

女士忽然伸出手,在苏宗民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好孩子。”她很动感情,“你要帮他。”

她告诉苏宗民,她和沈达的父亲这些天很着急。他们对沈达寄托很大希望,盼望他能够成才、不辱门风,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他们并不反对沈达交女朋友、谈恋爱,只是要他慎重,找合适的,不要一时冲动,造成麻烦,影响前途。阶梯教室这件事很不好,卖胸罩的女孩还找上他们家,要死要活,非赖着沈达不可,他们非常担心,正在想办法摆平事情。苏宗民跟沈达是老同学,一定要帮助他,那件事情千万不要到外边去说。

苏宗民还是那句话:没有谁找他问过,他也不会去跟谁说。

谈了一个多小时,轿车把苏宗民送回了学校。在苏宗民与沈达母亲会谈期间,校办那位年轻干事一直坚守在车上,直到陪同苏宗民回校才算交差完事。

王阿姨给苏宗民送了一盒礼品,包装很精致,是苏宗民家乡的一种土特产,用花生米和糖制作,称为“连山贡糖”。苏宗民回校后立刻把礼品盒拆了,里边的贡糖一人一把,同宿舍舍友人人有份。

事后波澜不起,阶梯教室风波的影响渐渐平息,沈达一如既往地在同学里当老大,同时不断地更换女友,卖胸罩的女孩却再也没有进校吃醋。苏宗民不知道沈达及其父母是怎么摆平那事的,自始至终,没有人找苏宗民询问过当晚情况,苏宗民也如其承诺,从不提起。说到底这事情与他无关,苏宗民从不多管闲事。

很久以后,沈达才问苏宗民:“我妈真去找过你?”

苏宗民点头。

“她也真是的,没水平。”沈达批评,“怎么没听你说一声?”

“为什么要跟你说?”

沈达一时语塞,末了发笑,说苏宗民这家伙平时话不多,好不容易出口一句,每个字都像炮弹一样。

“有人说你就像根木头,他们哪里知道你本来是另一个样子。”沈达感叹,“当年就是个小炮弹,溜旱冰像条泥鳅,又活又滑,三个人都抓不住。”

2

沈达是在旱冰场上认识苏宗民的。

那年他们读初中二年级,同级,不是一个班。有个星期天沈达到市青少年宫玩,屁股后边跟着一群男孩女孩。他们赶了个早,青少年宫才开门,但是还有人比他们更早,就是苏宗民,他已经在旱冰场里转圈了。有个男孩指着苏宗民对沈达说,看,就是那个新来的连山仔。

连山仔是蔑称,在他们地区泛指南边靠山几县的人。那边有座大山叫连山,山里山外,几个县的人讲话口音比较特别,舌根漏风,笑柄很多。例如他们“早少”不分,管“早操”叫“嫂嫂”,地区首府的小孩都喜欢拿他们取笑。苏宗民是学期初从县里转学到地区的,一口连山腔,连山仔气味特重,最好取笑。

沈达是头,老大。他站在旱冰场边,眯着眼睛看。场里的苏宗民自顾自溜旱冰,全然不把沈达这些人当回事,头都不抬一下。苏宗民看上去个头不大,身子却灵活,旱冰滑得挺溜,在旱冰场上转着圈,似乎像在展示技巧,让沈达看了十分不爽。

“你们,喂,过去逮他。”

沈达发布命令,让身边几个跟屁虫下场,去把苏宗民逮过来说话,看这个连山仔怎么“嫂嫂”。当时立刻有三个男孩应声而上,踩着旱冰鞋下场兜捕苏宗民。沈达也换了旱冰鞋,但是他不过去捉人,只在一旁滑来溜去,哈哈大笑,发号施令。

“大毛往右边,小六,从旁边上。”

苏宗民是小个儿,很灵活,看来也很硬,不是个好欺负的。碰到强手了,对方人多势众,聪明点的都服服帖帖,乖乖就范。反正是小孩闹着玩,“嫂嫂嫂嫂”,让人家取笑几句算了。这小子不干,他躲闪,穿梭于三个“捕快”的空隙中。苏宗民旱冰滑得好,身轻如燕,判断还特别准,有几回眼看被逮住了,他脚尖一点就一闪溜开。几个小孩追来赶去,场面挺刺激挺好玩,大家看得饶有兴致,女孩尖叫不止,有如欣赏花样滑冰表演。沈达一看总没得手,有些生气了。

“大毛你笨啊。”他呵斥,“狗熊!”

却没想苏宗民突然脱出三个“捕快”的包围圈,一个冲刺朝沈达扑了过来。显然他看准沈达是头,只管当头一击。沈达看着他朝自己冲来,丝毫没有防备,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跟他玩这个,特别是他带着一群跟班,有壮如狗熊的大毛,有细如竹竿的小六,还有其他男女,对方瘦瘦小小只一个说话漏风的连山仔,哪里可以匹敌。所以沈达没把苏宗民当回事,叉着手站在旱冰场一角,看他想怎么玩。没料到今天这个小个子连山仔特别不服输,居然是个敢拼命的家伙,一点没有顾及实力悬殊,硬碰硬直冲上来。猝不及防间,沈达被苏宗民全力撞击,他的膝盖跟对方膝盖猛烈碰撞,咔嚓一下,两男孩同时发出痛叫,一起摔倒在旱冰场。

场上大人小孩全都呆了,一时瞠目结舌。没等大家有所反应,沈达从地上爬起来,二话不说,用力一拳打在苏宗民脸上。苏宗民迅速报以一腿,把沈达再次踢倒。沈达摔下地前一把拽住对方的手臂,把苏宗民也拉倒在地,两个人扭在一起,拳打脚踢,滚成了一团。

这时管理人员跑出来了,他们大声吆喝控制局面,赶下场把两个打斗不休的中学生拉开。两男孩骂骂咧咧,尖声叫唤,头上身上都有伤,彼此血流满面。

管理人员报了案。几分钟后警察赶到了,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他们用一辆警车把肇事小孩直接拉到医院,在医院做完检查处理后,他们又把沈达直接送回家去。

他们已经知道这男孩是沈老大,他的父亲就是沈青川。

那时沈达的父亲还没当专员,是地委的副书记,本地区一大重要领导,老百姓不一定认识,警察们却都知道,因为该副书记分管政法,公安部门在他领导之下。沈副书记的大儿子沈达还是个初中生、大男孩、未成年,于公共场所跟另一男孩斗殴,当场负伤,幸好旱冰场管理人员及时制止,双方均未遭重创,只是伤及皮肉。鉴于当天事件和两个当事男孩的具体情况,警察不准备以治安处罚条例严办,决定送回家去,交双方家长自行处理。

沈达的母亲看到儿子头上缠着绷带,脸上抹着红药水给送了回来,顿时火冒三丈,一张脸气歪了。

“这是谁干的!”

警察告诉她,具体情况他们还在了解,初步断定是小孩打架,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他们担心沈副书记夫妇不放心,所以先送医院检查处理,然后送回家。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夫人可以直接向儿子问清楚。

沈达的母亲正在气头上,不依不饶:“你们告诉我哪一个,是谁把孩子打成这样,我找他算账!”

沈达那时不过十三四岁,居然已经很有主意。他当场劝告母亲,说自己没什么,破点皮流点血而已,小事一桩,不要紧的。妈妈让警察叔叔走吧,回头他会跟爸爸说,感谢警察叔叔照顾。

沈母还是不松口,让警察不要走,她要先打个电话。

她进卧室打电话,找的是公安局长,警察的上司。电话接上了,对方还没回应之际,沈达赶进房间,按住了电话键,再次请求母亲。

“妈,你要是非打电话,先找爸爸吧。”沈达说。

沈母这才冷静下来,听儿子的,给丈夫先去了电话。

当天是休息日,沈青川有事去了办公室。接到妻子电话,听罢情况,他只说了一句:“等我回去。”

十几分钟后沈青川赶回家中,警察还没离开,沈青川跟他们握手、感谢,让妻子给他们上茶,要沈达给他们点烟,然后送客,什么都没问。

“沈书记有什么指示?”临走时警察请示。

沈青川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扩大。”

警察走后,沈青川即拉下脸,追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沈达满不在乎:“没事,我自己能处理。”

“还没事!警察都惊动了!”沈母在一旁叫。

沈达说是旱冰场管理员大惊小怪,这种事情算什么呀。

沈母即向丈夫告状,问他知道是谁把儿子打成这样吗?沈青川说不都是些小孩吗?沈母告诉他,小孩是个小孩,那个小孩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是苏世强的儿子。”她说。

沈青川回家前,沈达的母亲已经审过了该案。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她重点追查肇事者是哪个小孩。沈达称自己只知道对方是个连山仔,其他的不清楚。沈母看出儿子是故意不说,这小子死活不想让父母管他的事,因为有失孩子头尊严。沈母可不管什么孩子头孩子脑,只要那个肇事者。自己儿子不说,她找别人儿子。她知道儿子的几个铁杆跟班,今天一定有人跟沈达一块出动,他们一定知道究竟。她打了几个电话,末了从大毛那里搞清楚了,原来肇事者是沈达他们学校初二年级隔壁班的学生,年初才从连山那边转学过来,他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个难不倒沈夫人,她请警察帮助。警察把两个打架男孩带到派出所,肯定留有相应记录,这些记录不便对外提供,至少可以讲一讲名字。警察果然提供了情况,肇事小孩叫苏宗民,也不是一般家庭孩子,父亲好像是哪个部门的领导。沈达的母亲当即打电话到学校,找了一位副校长,请对方帮助了解初二年级学生苏宗民家里的情况。对方很当回事,迅速落实,不一会儿后就回了电话: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原连山县县长,现任地区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

沈青川回到家中,沈夫人对案件的审理已经告一段落,情况基本明朗,有如沈达头上的绷带,以及满脸的红药水。沈达母亲还扳起儿子的下巴,让沈青川检查儿子的鼻子眼,那鼻子眼里塞着一团棉花球,是打架打出了一腔鼻血。

做妈妈的气得浑身发抖,对丈夫说:“是故意的!可恶!”

沈达不解:“故意什么呀?”

父亲摆手,让沈达母亲不必多说。

“你自己说,怎么回事?”沈青川逼问儿子。

沈达不讲,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不需要家长介入。

“你怎么处理?再打?打到监狱去?”父亲问。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

“你小子反了!”

沈达母亲不像沈青川,她护儿子,一味火力向外。当时她去拿电话,说要找苏世强,请苏局长来看一下沈达的伤情,看看他们家姓苏的小子都干了些什么。沈青川当下恼了,当着儿子的面呵斥老婆:“打什么电话,给我放下!”

沈达母亲只得放下电话。

“不打也行。”她还是不依不饶,“我带沈达去,让他看看,要他一个说法。”

儿子当即求情:“妈,你饶了我吧。”

饶什么呢?别这么管他的事,别让他丢脸,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母亲这才作罢,气呼呼进了厨房。沈达怕父亲接着追问,赶紧跟着起身,走进自己房间,把门关了起来。

事情就这么完了吗?当然不是。

当天晚上,苏宗民由其父母带着,上门来到沈达家。不是前来抗议示威追究元凶或者讨个说法,他们带了大袋水果,还有雀巢咖啡什么的,是来慰问伤员沈达,同时表示一家人的歉意。

那时苏宗民的模样绝不逊色于沈达,前额下巴到处贴着橡皮膏涂着红药水,膝盖上还有一条伤口,缝了五针。当天旱冰场的战斗情况,沈达的父母不甚清楚,沈达绝口不对父母提及,自己心里却非常有数,要是正儿八经追究肇事者,首推沈达自己。事情是沈达这方挑起的,人家苏宗民一个人在旱冰场兜圈,自己玩自己的,没招谁惹谁,是沈达藐视连山仔,要人家“嫂嫂”以示羞辱,这才挑起打斗。所以要论道歉,该是沈达上门向人家道歉才对,但是对方却主动、首先上门来了。苏宗民在理,他没必要向父母隐瞒事情起因,所以他父母是知道情况的,清楚他们的连山仔没有错,属被动自卫一方,但是他们却要前来表示歉意,为什么呢?

沈达明白,这是因为父亲沈青川。苏宗民被警察送回家后,他父母一定也跟沈达父母一样使劲追查过打架对方是谁,然后就发现肇事小孩原来是谁谁的儿子,于是两个小孩的打斗就不再是两个小孩之间的事情了。两家人都不是什么市井小户,沈达的父亲是地委副书记,官大,苏宗民的父亲当过县长,刚调到地区工商局当局长,官小一点。苏局长这一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就算了,一旦知道了情况,实不好要求沈副书记这一方上门道歉,也不好不吭不声装聋作哑,等着沈家有何表示,所以他们当晚全家出动,上门示意来了。

这时沈达还明白了另一件事:连山仔苏宗民为什么那么硬,敢跟沈老大对打?与其家庭情况有关。他父亲本是县长,他在县里上学时,一定没谁敢欺负他。他们那地方从行将就木的老汉到刚学话的小儿一张嘴全都“嫂嫂嫂嫂”,不分彼此,用不着互相取笑,县长的儿子当然更没有谁敢去招惹。苏宗民转学到地区才几个月,对这边的权力格局还缺乏了解,大家均未成年,大人的那些事似懂非懂。如果苏宗民在学校待了足够时间,知道沈达是个什么人,沈青川又是怎么回事,也许会自觉离得远点,或者靠近过来,那就不必如今天这样老拳相向,牛犊子般头撞脚踢。

苏家三人上门道歉之时,恰好沈达父母和沈达本人都在,两个肇事男孩在父母监护下如此相见,表情不免尴尬,双方家长之间的气氛却显得亲切无比。

沈青川说:“老苏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客气。”

他说的是苏宗民母亲手里拎的慰问品。

苏世强说明:“给孩子补点营养吧。我们家宗民不懂事,看把小沈伤成这样了。”

沈青川则呵斥沈达:“你好凶啊,把人家小苏打成这样!”

苏宗民的母亲说:“我们没教育好孩子,王大姐不要见怪。”

沈达的母亲指着沈达说:“他爸爸没少骂他。”

沈达发觉苏宗民跟他父亲苏世强长得特别像,都是小个子、方脸,五官比较紧凑,就是嘴形有点区别。苏宗民嘴角有点倔,这是随其母亲;苏世强则嘴角上弯,笑模笑样,透着一股精明。苏局长进了沈副书记家,一张脸就跟向日葵似的,跟着沈达的父亲打转,说出话来非常得体,又道歉又感谢还加上拉扯,似乎两家人无比近乎。

他打听沈达的出生年份,一听跟苏宗民是同一年,接着就问月份,一听沈达出生在五月,他就说苏宗民该管沈达叫哥哥,苏宗民比沈达小三个月。于是沈青川就这个话题告诫儿子,让他记住大的要爱护小的,不能欺负人家。苏世强跟着立刻吩咐,让苏宗民小的要听大的,今后必须服从领导,就像干部们服从沈副书记领导一样。

沈青川说:“老苏开玩笑。”

苏世强说:“是心里话。还要沈副书记多关心。”

沈达苦着一张脸听家长训话,心里却在发笑,觉得大人们真是好玩。让他直想笑出来的还有苏宗民父母的口音,确实百分之百标准的“嫂嫂”,难怪养了苏宗民这个小连山仔,一张嘴四面漏风。那时苏宗民头上脸上花花绿绿像个伤兵,模样非常滑稽,站在父母身旁一声不吭,显得无精打采,不是旱冰场上穷追猛打那副小炮弹状态,但是偷偷的,他会把眼皮抬起来瞪沈达一眼,眼神里明摆的还有不服。

三位客人在沈家坐了一个来小时,自始至终气氛融洽。大家喝茶、说话,除了儿子间的这场战斗,两个老爸还谈了些工作事项,由苏局长请求汇报,沈副书记指示交代。两个老妈则交流家常,苏母问沈家老二、老三另两个儿子的情况,沈母则打听苏宗民妹妹怎样。她们还交流各自剪头发的地方,比较服装价格的高低。两家两个大男孩各自呆立于家长身后,没有说话,偶尔互相瞪上一眼。

客人终于告辞,苏世强很能掌握时间,不显得太匆忙草率,也没有耽搁太久。离开前两位老爸亲切握手,两位老妈也很亲热,彼此你拉我扯。他们也吩咐两个肇事男孩握一握手,表示冰释前嫌。两人有些难为情,在双方父母监督下抓住对方手掌晃了晃,动作比较粗鲁。当晚的道歉外交活动遂告结束。

后来沈达对母亲说:“你们那天都怪怪的。”

母亲问:“哪里怪?”

沈达感觉老爸和老妈特别亲切,对方也一样,特别客气。客气亲切得过头了,那就不像是真的。

“咱们家跟他们家没什么事吧?”沈达问。

母亲这才告诉他,两家人之间还真是有些情况。

原来沈达苏宗民相会于旱冰场,属第一次交手;他们俩的父母却早就相识。沈青川早先在基层工作,跟苏世强曾经同事过两年,两人在同一个乡下人民公社里任职,沈青川是党委书记,苏世强是他的副手,两人的妻子也因为丈夫是同事而彼此认识,有些走动。当年沈青川曾告诉妻子,对苏世强老婆可以客气一点,不要太密切。他对苏世强有看法,两人相处并不好。原因是他认为苏世强能力不差,人很精明,会办事;但是胆子也大,喜欢另搞一套,好自我表现,有时会乱来。沈青川曾经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县里主要领导,不知怎么让苏世强知道了,那以后苏世强就不让自己老婆再跟沈夫人来往,两家人各走各的。两家男主人共事时间不长,给调开了,后来各有升迁。沈青川上得快,到地区当了领导;苏世强则在老家当县长,彼此间除了工作关系,再没有其他联系。

前不久,连山县那边发洪水,一座建设中的水库垮坝,冲了一个小村,倒了房,死了人,上级要求严查严处。地区派了调查组去,认定县里决策有误,应急处置不当,几个责任人被撤职,县长苏世强也被调离。事件的调查由沈青川牵头负责,处理意见也是他跟调查组一起研究提出,由地委决定的。苏世强有意见,找了省里、地区许多领导,也找了沈青川,最终还是给免了县长,调到工商局,那位子其实不错,他却不能接受,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所以沈达的母亲一见儿子受伤,一听对方是苏世强的儿子,当即认定是故意的寻衅报复。丈夫沈青川认为两件事不一定有关系,沈达的母亲哪里肯听。

“以后你少理这男孩。”她交代沈达。

沈达不禁发笑:“爸爸有交代啊,我大的要爱护他小的。”

“说当然得这么说。”母亲说,“你也别去欺负他。”

当时年纪还小,沈达对母亲谈的那些还弄不太明白,只知道他们两家人不是一伙的。后来年纪渐渐大了,留心听听,偶尔问问,逐渐就明白了。沈达心里有一点自始至终很清楚,就是他与苏宗民旱冰场上邂逅,当时彼此根本不认识,而且打斗属他挑起,所以不存在苏家人寻衅报复因素,母亲的怀疑是过虑了。

整个中学期间,沈达跟苏宗民彼此再没有生事,也没有什么来往。沈达在学校里有一帮子人,呼风唤雨,屁股后边总跟着些男孩女孩。苏宗民也有他自己的朋友,其中好几个都是连山仔,所谓乌龟王八,各自成家,连山仔挤在一块讲话不必对口型,比较自在。两帮子人互相不搭界,远远见了彼此绕开,都不想找麻烦。沈达和苏宗民不是一个班的,各有活动范围,没有太多事情需要牵扯,所以还能相安无事。同在一所中学,一些情况免不了也会知道。例如苏宗民知道沈达体育好,喜欢踢足球,特别得女生宠。沈达则知道苏宗民成绩好,别看小子讲话舌根漏风,人家倒会读书。

沈达家里,餐桌上,一家人在一块时,父母有时会谈论一些时事,包括父亲的工作,身边的一些人。大人们总以为孩子还小、不懂事,还不到有兴趣并能够理解大人间那些事情的时候,所以说起他们的事并不在乎家中还有几个耳朵。沈达对父母谈论的事情,例如某个地方减产了,某个人去世了之类确实毫无兴趣,但是偶尔也会有些东西让他听进耳朵里。

有一回父母谈起了苏世强。

“苏世强真的上了?”母亲问。

父亲点头:“文件已经下了。”

“这人可真有办法。”母亲显得不屑。

“大楼盖得很风光,撑了门面。”父亲说,“省里地区都有人对他挺欣赏。”

“这种事他会做。”

沈达的父亲评论,苏世强上来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稳一点、沉一点可能还好,一下子这么冒上去,没准会把一些麻烦搅出来,那就不好了。这个人很敢,胆子太大,有些事办得不地道,不少人对他有看法。

沈达忍不住插了句嘴:“是说苏宗民的老爸?”

母亲点头,就是当年带着老婆孩子登门道歉的那个苏世强,地区工商局长,如今他升了,当了副专员,又成了沈达父亲沈青川的副手。

父亲沈青山则把眼睛一瞪,交代儿子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听了也不要往心里去,特别是不许到外头去说。

沈达笑:“我要那么累吗?他连山仔关我啥事。”

当时他不知道,他跟该连山仔日后的纠葛,会是难以想象的漫长而丰富。

3

苏宗民上大学后已经不再那么“嫂嫂”,这是说,他的连山口音已经没那么重了。所谓“离乡不离腔”,口音对很多人而言属终生相随,几乎无法改变,苏宗民有些不同,他在家乡县城长大,天生一口“嫂嫂”,嘴角四边漏风。他十二三岁随父母离开家乡,转学去了地区中学,地区那一带与苏宗民家乡连山县操同一种方言,但是口音有别,人家嘴形比较完整,漏风较少。苏宗民当时年纪还不大,可塑性强,包括嘴型和口音,都在尚能改造阶段,特别是地区学校里沈达一类当地学生头目有语言霸权倾向,对“嫂嫂”们比较歧视,总是要来嘲笑,连山仔们免不了痛定思痛,潜移默化,自觉不自觉地收敛嘴角风声,学人家沈达们说话,渐渐的口音就起了变化。苏宗民在地区首府从初中读到高中,然后上大学,这么多年过去,口音自当有所进步,进入大学校园后,已经没有谁注意他的口音与沈达有什么区别。能有如此长进,除了苏宗民的嘴型自觉不自觉向沈达靠拢外,也还有一个直接原因,就是他们大学位于省会,省城与他们家乡属不同方言区,彼此土话不通,互相听不懂,得用普通话沟通交流。所以在省城这边同学的感觉里,沈达和苏宗民来自同一个地区,说的是同一种方言,他们听不出两人口音各自特点,有什么不一样。

却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袁佩琦。她对苏宗民说:“你不像沈达。”

苏宗民纠正:“他不像我。”

“还不是一回事?”

“是也不是。”

袁佩琦是女生,女生语言能力强,天生的。这个人还细心,她感觉到了苏宗民与沈达口音的不同。为什么现在感觉到了,以前却没感觉呢?因为以前她跟苏宗民几乎没有来往,现在则接触多了。

那次苏宗民被送去会见沈母后,得到了一份奖赏,是一盒他家乡出产的“连山贡糖”。苏宗民回校后拆了糖盒,给舍友们一人抓了一把,他还特意留了一点,用一个小塑料袋装上,隔天上课时送给袁佩琦,表示对她不辞劳苦、找他找得脖子酸的感谢。

“昨晚白捡的。”他说明,“大家有份。”

袁佩琦吃了糖,很喜欢,说真甜,还有花生,挺好吃。

几天后一个晚间,袁佩琦又跑到自习教室找人,这回脖子没再发酸,因为苏宗民待在上回那间教室,没有跑远。这回她找苏宗民,不是沈达母亲又来了,或者校领导还有事情,是袁佩琦自己的私事。

“你给说说这个题目吧。”她把一本高数课本摊在苏宗民面前。

“我行吗?”苏宗民问她。

“你不行那谁还行。”

高等数学这一科目让本专业女生很怵,因为有不少女生语言能力很强,感性的东西容易接受,抽象思维能力却发育不足。他们读的电机专业属工科,数学是基础,高数成绩很重要,不拿下来不行,因此女生们很为它头痛。男生对付高数比较容易,苏宗民又比其他男生要强,数学从来都是他的强项。袁佩琦细心,她比较过班上的成绩数据,发现苏宗民高数成绩从没差过,却从不声张,让别人不太留意。现在她知道了,所以找他。

苏宗民把课本摊开,给她讲了那个题目。她坐在课桌边听了直发呆。

“没明白?”苏宗民问。

她奇怪。怎么老师讲了半天没搞明白,苏宗民一说就清楚了?

苏宗民说,老师那是教科书上的方式,他有自己的理解办法。

袁佩琦很服气,以后一遇难题就找苏宗民。两人来往渐多,学习讲题之外,免不了也会谈些各自情况。苏宗民知道她是省城人,家住省立医院宿舍,父亲是医学院的教师,母亲是儿科医生,她本来也准备考医学院,跟父母走同一条路,不料高考没考好,进不了医学院,只好退而求之,进了本校。高考中她的失败就在数学,成绩很低,把她的医生梦葬送了。当时她曾经打算复读,但是一想起数学就害怕,知道自己过不了这一关,最终还是决定不再折腾,有什么书可读就读什么,听天由命。

“要是早碰上你,说不定还有信心再拼一下数学。”她说。

苏宗民说:“那样的话咱们更碰不上。”

她问苏宗民怎么也会考到这里?以他的数学水平,怕是北大清华都上得了,难道他也偏科严重,语文很差,落下分了?苏宗民告诉她,那一年高考他不是偏科,是全面落败,包括数学,没有一门考好,勉强只上了线,让本校录取算是侥幸。要是没被录取,他也不可能去复读,再拼高考。他会去找工作,找不到就会自己去开个小店,鼓捣些电器什么的,他喜欢那个。

“没想还能混到这里。”他说。

苏宗民在大学里以“木头”著称,一向不爱说话,问他事情时,或者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有时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实在必须开腔,也总是简明扼要,不多废话,无论跟熟悉同学在一起,还是面对陌生人,一概如此,很少例外。整个大学期间,他跟袁佩琦说的话最多,可能因为袁佩琦自己是个话匣子,性格比较开朗,没心没肺样子,叽叽喳喳说起来没完没了,什么事都拿来告诉你。她从小学起就当学生干部,知道怎么跟同学打交道,怎么跟人交谈,她跟什么样的人都有办法交流,一来二去说得高兴,如沈达所笑话,哑巴都能让她套出话来,别说苏宗民这种木头。

有一回在学生食堂吃饭,袁佩琦跟苏宗民坐在一块,一边吃一边聊。沈达看见了,端着饭盆走过来,往对面一坐,跟他们凑一块。袁佩琦指着他们俩提出疑问,说他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怎么各自口音不同?沈达一听就笑,夸奖袁佩琦不光嘴巴厉害,能叫木头出声、哑巴说话,她的耳朵还特别刁,深究细微,发现差别,女生里独一份。

“苏宗民你可惨。”沈达取笑,“看你怎么‘嫂嫂’。”

袁佩琦听不明白,问苏宗民“嫂嫂”什么典故,怎么回事?苏宗民告诉她,所谓“嫂嫂”就是早操。他老家那里,孩子们管“做早操”叫“做嫂嫂”,每天上学,男孩女孩一起“做嫂嫂”。袁佩琦一听,笑得把嘴里的饭都喷了出来。

沈达也哈哈:“袁佩琦让木头砸昏了。”

后来袁佩琦告诉苏宗民,沈达不是木头,讲话从不“嫂嫂”,很多女生喜欢沈达说话那种样子,但是她不喜欢。

“为什么?”苏宗民问。

刘佳不是为沈达挨了打吗?袁佩琦喜欢留长头发,觉得好看。她可不想让谁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倒在教室门外,让同学们围着看好玩。

苏宗民不予评述。

“男孩还是实在点好。”袁佩琦说,“像你这样的。”

苏宗民发笑,说看起来“嫂嫂”不是大毛病。

她也笑:“我喜欢。”

“你这是表白吗?”苏宗民问。

她大笑:“原来你没那么闷,不是木头。”

苏宗民说:“我是木头。”

她声称自己早就打听过了,沈达很肯定,苏宗民本来不是木头,早先又滑又活,泥鳅一样四处窜,撞起人像个小炮弹似的。沈达还说苏宗民中学时成绩特别好,本来就是北大清华的料,可惜高考失败,这以后就变成木头了。

“你别信。那家伙信口开河,没个准。”苏宗民说。

“行啊,我信你。”

袁佩琦询问苏宗民,他为什么高考失常?是不是一上场特别紧张?苏宗民摇头,说当时并不紧张。那么究竟为什么没考好?苏宗民说,因为那时他已经变成木头了。袁佩琦问他怎么会变成木头?他说是因为“嫂嫂”。有一天做早操时,不幸摔倒在地上。

“瞎说。”

“你就瞎听呗。”

半真半假,真真假假,一起聊得很高兴。苏宗民跟袁佩琦处得挺愉快。

袁佩琦的小收音机坏了,几天没听广播,她很郁闷,叽叽喳喳跟苏宗民诉说。苏宗民让她把机器拿来,用一把螺丝刀和电烙铁在宿舍里鼓捣半天,修好了。袁佩琦挺惊讶,问他怎么也会这个?他告诉她,自己原本兴趣在物理。高三那一年,人家读书备考,他却去玩这个,拜了个师傅,藏在一个电器修理铺琢磨各种家用电器。别说收音机,电视机那种大家伙他都玩过。

“录音机呢?”

“懂一点。”

周末到了,一早,袁佩琦骑着辆自行车来到男生宿舍楼下,请同学上楼把苏宗民叫出来,让他跟她到校外走一趟,有事。

“干吗呢?做嫂嫂?”苏宗民问。

她笑,不做早操,去看木头。

苏宗民跟她走了,两人骑一辆车,由苏宗民带她。苏宗民是小个子,袁佩琦挺高挑,坐在自行车上才感觉比较般配。

他们往市区走,也就二十来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到地方了,是个宿舍楼区,里边的楼房挺新。袁佩琦告诉苏宗民,这是省立医院宿舍,她家在这里。

“家里的录音机坏了,看你本事。”她说。

“怎么不早说?”苏宗民不免发愣,“得用工具呀。”

她家里什么工具都有。她弟弟是电子迷,喜欢鼓捣,但是对付不了那个机器。那是正宗日本货,她父亲到日本做学术交流,从那边带回来的。

已经走到楼下,只能硬着头皮上楼。苏宗民跟袁佩琦进了袁家门,她家里人都在,除她外还有三口,父亲母亲和弟弟,看起来袁佩琦往家里带同学是常事,没有谁大惊小怪。听说今天这个同学有点小本事,会修电器,袁父很高兴,让袁母为苏宗民沏茶、剥橘子款待。袁家房子很宽敞,家具全是新的,家境显然不错。袁父袁母,一个教授一个医生,两个都戴眼镜,看上去都很温和。

苏宗民跟人家父母打过招呼,喝口水,开始干活。袁佩琦所谓的“录音机”,其实就是盒式录放机,带收音功能,俗称“三用机”,机器已经不新了。袁家果然什么工具都有,袁的弟弟折腾过那架机器,他把情况告诉苏宗民,怎么坏的,查过哪些地方,发现什么问题,一五一十说明。苏宗民点头,拿一只万用表测电路,还要了一只小耳塞机辅助检查,一边检查一边与袁佩琦的弟弟讨论,弄了一个来小时,用非常初级的电工器械,居然查出了机器的毛病:是一个电解电容被击穿了。袁弟领着苏宗民,骑上自行车到附近一家元件店买了配件,拿电烙铁换到电路板上,这就大功告成。

袁佩琦很惊讶:“这木头厉害!”

苏宗民得到犒劳,在袁家吃了顿中饭。袁家餐厅里摆着个电视机,这家人习惯看着电视吃饭,既不妨碍咀嚼,也不妨碍彼此交谈。袁佩琦的母亲一边给苏宗民夹菜,一边询问,打听苏宗民哪里学到的一手本事。苏宗民还是那个说法:高三那一年,人家准备高考,他拜了个师傅,藏在电器维修店里鼓捣。

“怎么会呢?”袁父不解,“你父亲不管你?”

苏宗民说,他父亲一直很注意他学习情况,但是当时他父亲已经死了。坐在一旁的袁佩琦母亲立刻插嘴问了一句:“你妈妈呢?”苏宗民告诉她,他母亲身体不好,那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医院里。

“哎呀,真是的。”女主人深表同情。

他们还问苏宗民的父母是做什么的?父亲患重病吗?母亲现在情况怎么样?家里还有什么人?苏宗民告诉他们,他家人都生活在老家那座城市,父亲生前是公职人员,死于意外。母亲至今身体不好。他还有一个妹妹,在读中学。

对方看出苏宗民不愿多说,他们也就不再多问。

那时电视里正播新闻,有一则报道称某地一贪官受审,被判处死刑。

午饭后,苏宗民告辞返校。袁佩琦说班上还有事,没在家多待,跟苏宗民一起,骑着那辆自行车回校。袁佩琦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东拉西扯,一路说个不停,苏宗民骑车带人,一路紧闭嘴巴,不吭不声。

袁佩琦察觉他的沉默,问了一句:“怎么又变成木头了?”

他闷声道:“没有。”

“说点啥。”

袁佩琦要苏宗民说话,苏宗民便找话说。他觉得有些奇怪:袁佩琦的父母、弟弟都戴眼镜,怎么袁佩琦不戴?

“下车,下车。”袁佩琦喊。

苏宗民不知道她忽然怎么了,赶紧刹车。袁佩琦从后座上跳下,绕到车头站在苏宗民面前,让他看她的眼睛,仔细瞧。苏宗民看了一眼,把眼睛转开,摇头。她让苏宗民再看,苏宗民笑,说袁佩琦两个大眼睛像两个照妖镜,真是不敢再看。

“我戴隐形眼镜呢。”她说。

“知道了,那东西看不见的。”

他们骑上车子再走,气氛放松多了。袁佩琦在路上发笑,说她注意到苏宗民本来好好的,饭吃一半突然脸色一变,怪怪的。她觉得意外,看看电视,里边正在审判贪官,判处死刑。贪官该死,苏宗民紧张什么呢?

苏宗民也笑,说跟电视没关系,他是想起了他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袁佩琦有点好奇,打听苏宗民父亲说的是什么,一定是很特别的话,让苏宗民想起来表情怪怪的,那说的是啥呢?

苏宗民称并不特别。父亲对儿子能说什么?“认真读书,不要早恋”,等等。

“瞎扯吧?”

“瞎扯。”

他们进了校门。

回宿舍后,苏宗民往床上一躺就不起来了,从下午直到第二天早晨。

他想他的家人,想他父亲,翻来覆去。

在他的大学同学里,只有沈达知道,无论怎么笑话苏宗民木头都行,却不要去提及他的父亲。袁佩琦一家并不知晓,虽然怪不得人家,却让苏宗民心情极其沉重。如他对袁佩琦家人所说,上大学之前,整个高三期间,他没在复习迎考,沉溺于鼓捣电器。为什么呢?那时他非常绝望,因为父亲。

苏宗民的父亲在他读高中二年级下学期时去世,所谓“死于意外”是一种委婉说法,准确表述应当是“跳楼自杀”。他跳楼身亡的地点在市工商局新办公楼,从九层办公室坠下,死于楼后停车场的水泥地板上。

当时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已经是地区行署副专员,接替他当工商局长的人选还未确定,所以还兼着局长的职务。他在行署办公大楼里有一间副专员办公室,工商局这边的局长办公室也还保留着,平时上班主要在行署那边,在工商局办公的时间比较少。那一天他决定跳楼,没有选择在行署办公大楼自己的最高职位处了断,选择了工商局这座大楼,显然因为这里让他一言难尽、无法割舍。

当年,苏宗民的父亲在本地区创造了一个奇迹,就是后来他借以消灭自己的工商局办公大楼。这座楼占地宽,楼层高,外观设计洋气,造型宏伟。楼里门厅宽阔,铺大理石地板,装吊灯,特别气派;各层办公室设计内嵌式文件柜,装修精致,为当时本城少见。特别让人眼亮的还有大楼装有电梯,安的是两台日本原装进口电梯,是当年本地最先使用的。种种景象,这座楼成为当年本城的一个标志性建筑,被称为地方首府第一楼。

当时有一个关于这座楼的笑话,说苏世强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中,叫苏宗民的那个天天坐在中学教室里读书,另一个儿子天天站在城东晒太阳,就是工商局的那座新办公大楼。形容苏世强把该楼当成自己的儿子一点都不过分。这座楼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基建资金是他几次三番到省里跑下来的,大楼用地是他千方百计从农民手中征下来的。大楼的设计和建成后的内部装修也都出自他的意思。在当时,这样一座办公大楼无疑过于显眼,比较超前,太过时尚,招惹许多目光,也引来许多非议。苏世强为人精明,明知有些风险,却还坚持要上,顶住很多压力,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把大楼盖了起来,让全城人为之眼睛一亮。那以后不久,他就获得提拔,从工商局长升成了副专员。

这里有一个原因:当时地区一把手,地委书记是从省城派下来的,年纪比较轻,思想比较活,他对本地城市景观很不满意,认为应当大力改变。苏世强把工商局办公大楼搞成标志性建筑是投其所好,也得到了他的支持。这座楼让苏世强大为长脸,变得非常引人注目,成为他提升的一个重要因素。

但是这一座楼的修建和职务的提升也把苏世强自己送上了绝路。如当年一些人所感慨,苏世强突然招惹了许多目光,众目睽睽,可能会把一些事情搅出来,不见得就好。对于苏世强建楼本就有许多不同看法,楼盖起来居然还成为他的一大政绩,让他拱上去了,不服的人因此更多。有人向上级反映,以这座楼局长办公室大如跳舞厅、建有洗手间和卧室酒柜、比得上五星级宾馆为据,指责苏世强的办公大楼太豪华,尽弃艰苦奋斗优良传统。有人则对建楼经费一加再加,最后结算比预算超出近一倍资金提出质疑,认为定有问题。由于各种反映又集中又强烈,上级派人进行调查,结果从大楼开支项目里发现漏洞,涉及款项巨大,直接牵涉到苏世强。居然还发现苏世强只用一句话就从工程部门直接提走大额现金,说回头会给个手续,却始终没有交出相关票据。苏世强承认开支里确实有些非正常方面,但是这些钱他并没有装进自己腰包,去处都在上边。他这座楼项目比较大,有所超常,建楼过程中遇到不少周折,需要不断努力争取。他跑北京、上省城,找了各大部门相关领导和具体办事人员沟通,请他们大力支持帮助,其中一些关键人物不是请请客就能解决问题。初查人员要求苏世强提供具体情况,他又强调牵涉到的都是上边重要人物,不便公开。这么大的事情,哪可能用这么一句话搪塞。上级决定立案处置,对苏世强采取相应措施。却不想他听到风声,提前采取行动,从他亲手建起、视如亲生儿子、让他大长脸面又让他身败名裂的那座大楼上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苏世强的自杀无疑让若干人暗暗松了口气,受到最大冲击的则是他的家人。苏世强的妻子原本身体不好,丈夫一死她就垮了,心脏病发作,差点随夫而去。苏宗民本人当时只是高二学生,平时只顾自己读书,对大人那些事情还非常懵懂,不知究竟。父亲死后他整个儿变了,彻底崩溃,书根本读不下去,成绩直线下落。当年学校为了促使学生冲击高考,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每考必排名。苏宗民一向都在年级十名之内,那时突然落到六七十名甚至百名之后,与一向不爱读书成绩非常一般的沈达之流为伍,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清楚,那是因为他父亲,苏副专员跳楼自杀了。

有两件事一直留在苏宗民的记忆里,都与父亲之死相关。

他父亲在自杀前夜哪里都没去,整个晚上都待在家里,在书房的写字桌边看材料,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当晚苏宗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习题。快十二点了,他父亲忽然推开门走进他的房间,告诉苏宗民不早了,该休息了。苏宗民还沉在习题里,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身,只是转过头跟父亲敷衍几句。父亲也没多待,离开时说了句话,伸出手在苏宗民后脑勺上摸了一下。这个动作让苏宗民感觉异常,因为小时候父亲常摸他,待苏宗民长成大小伙子后,父子俩就不再用这种接触方式沟通交流,那晚上不知为什么,父亲又来了这么一下。

第二天他跳楼了。他临死前夜的伸手一摸,从此烙在苏宗民的后脑勺上。原来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爱子的最后诀别,内涵无比丰富,怜惜、期待、担忧、愧疚、无奈,真是一言难尽。

还有一件事让苏宗民难以忘却,涉及到沈达。时间在他父亲跳楼之前大约三天,地点在学校操场的篮球场边。

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期间,苏宗民去图书馆,途经篮球场。时沈达与几个同级男生打半场,看到苏宗民走过,沈达忽然喊他,还把篮球往他这边扔过来,让他接住。

“下来,玩两个。”沈达说。

苏宗民把球扔还给沈达,说自己不会。

他心里很诧异。几年前,他与沈达在旱冰场打过一架,而后被父母押着上门道歉,那以后彼此都在一个学校,彼此都留意对方,但是没有打过交道,几乎从没交谈过。

沈达把球扔给身边一个同学,站在篮球场边跟苏宗民说了几句话。

“你老爸管你学习吗?”他问苏宗民。

苏宗民说:“有时会管。”

“我老爸也管。”沈达说,“我不听他的。”

他告诉苏宗民,你老爸是你老爸,你是你,两回事的。苏宗民听了发愣,不知道怎么他忽然说起这个。

“你记住了没有?”沈达还强调。

苏宗民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

三天后苏宗民的父亲死亡。经历过父亲死后的阵痛,苏宗民回想起篮球场边的那一次谈话,他明白了。沈达一定听到了些什么消息,可能是从家长嘴里听到的。沈达不是听过就算了,他没忘了旱冰场结下的冤家。

隔年苏宗民参加高考,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再没有读书的意愿,最终是为了母亲上的考场,考得不好理所当然。秋天到省城入学,他才忽然发现跟沈达搞到一块了:同校,同专业,同班同学。如果苏宗民的父亲没出事,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苏宗民一向成绩好,高出沈达几个档次,不说上清华,起码科大交大那个去向。但是现在他跟沈达坐在一个教室里。他们学校是省属工科高校,录取分数比较低,那时微电子计算机等等专业开始热门,他们够不上,读的是电机,学输变电,拿漆包线绕变压器。也巧,那一年录取在本专业的中学同校同学就他们俩。

这时都已经过十八岁了,算成年人,早不是当年打架、道歉的光景。经历过家庭变故的苏宗民变得很沉默,看上去很木讷,不爱搭理人,成了“木头”。沈达在大学里还跟在中学时一样当老大,麾下男男女女,自称“魅力四射”,却从没试过要把苏宗民收为小兄弟,一直都平等相待,决不小看。苏宗民则跟他始终保持一点距离,不远不近。班上同学对此并不感觉奇怪,因为苏宗民跟谁都保持距离,相比起来,他与沈达还有说有笑,比别人好多了。例如他跟沈达开玩笑,说人家不是“魅力四射”,是“精力四射”,让沈达大笑,认为这根木头原来又阴又损。苏宗民离乡日久,口音有变,普通话略有长进,已经不太“嫂嫂”。省城一带人不知道什么连山仔,在他们听来,苏宗民沈达讲的话口音差不多,因此他们俩老乡俩同学哥俩关系比别人近点,很正常,不需要其他理由。

上大学后,由于环境改变,时日迁移,苏宗民的丧父之痛慢慢消退,状态慢慢调整,他在大学里学习很努力,成绩很突出,只是从不谈及自己家人情况,很不愿别人打听家事。沈达对苏宗民家的事情一清二楚,大学四年里,班上学校里没有谁传说过苏宗民的光荣家史,都知道他父亲已经过世,没人议及其死因和曾经有过的显赫,可见沈达为苏宗民嘴封得极紧。这不容易。沈达这种人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当回事,高兴了什么都敢拿来说,而且是老大,他怕你什么?但是人家不说,着意顾及你的面子,保护你的隐私和情感。因此苏宗民不能不在心里感激他。

4

四年大学生活一晃而过。

毕业前夕,沈达于一个周末下午被押解回乡。

所谓“押解回乡”是沈达自嘲,事实上是人家把他从学校提走,用的是一辆高级轿车,一路小心打点、客客气气。

有一位地区行署的副秘书长到省委党校学习,行署办公室派车把该领导送到省城,秘书长到校报到后,亲自带车到了沈达他们学校,找到了沈达。那一天是星期六,学校不上课,事实上即使不是星期六,沈达他们也已经无课可上,因为毕业班的课早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全部完成,考试也都结束,学生们做各种毕业准备,包括联系工作。沈达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急着考虑这里考虑那里,他一天到晚待在学校里,优哉游哉,依然屁股后边跟着若干男孩女孩,该干吗干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那天沈达留在宿舍里,等候来人。他已经提前得到通知,知道父亲沈青川让副秘书长到学校来找他,有事。沈达跟来的人很熟,这人原是沈青川的秘书,跟随沈青川多年,当了副秘书长后依然是沈专员身边的主要工作人员。

副秘书长给沈达看了其父沈青川的一个批示,批示写在一份便笺上,便笺是该副秘书长手写的一纸请示,主要内容是报告自己明天一早到省城学习,问沈专员有什么交代?沈青川批了两行字,让这位副秘书长到省城后去学校找一下沈达,安排沈达回家一趟。送副秘书长到省里的车当天就要返回地区,正好可以让沈达搭便车回去。

沈达吃了一惊:“家里打电话只说你来,没说让我回去呀。”

对方笑笑:“你父亲你知道。”

沈达推托,说自己当晚与同学还有一个聚会,他是牵头人,这个时候哪里可以跑?

副秘书长说:“这回恐怕你得听你父亲的,其他事先放一放吧。”

沈达笑了:“我父亲这不是太霸道了?”

那人也笑:“你让我完不成任务,我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沈达问:“怎么这种事还写上字据了?”

原来这位副秘书长到省委党校学习是沈青川安排的,这人细心,走之前考虑应当跟领导说一声,问问有什么交代比较好。那几天领导事情多,沈青川一直在地委会议室那边开会,副秘书长打算口头报告一下,总见不着人,就临时抓了张便笺,写了几个字,交给会议室给领导倒茶水的工作人员递送沈青川。沈青川看了条子后,顺手批了儿子这件事。有领导手谕,他当然不能马虎,务必亲自落实。

当时车就在楼下等着,来人手里拿着父亲手谕,如此突然袭击,真让沈达猝不及防。这种情况下实无法拧着不走,沈达无可奈何,被塞进轿车,押解上路。

沈达父亲如此行事也属无奈,接连几个星期天,他和沈达的母亲都给沈达捎口信,让他回家一趟,有事情商量。沈达一推再推,总说这个事那里忙,就是不往家里走。因此他父亲批示部下采取行动,也不能说有多霸道。

沈达心里有点数,知道是什么事情让父母非把他弄回去不可。这件事涉及男女,是为沈达找对象。时沈达不过二十多点,远非大龄青年,找老婆成家这种事尚属不急,但是沈达的母亲很着急,总是操心不尽。沈达的母亲并不是担心儿子再拖下去要当老光棍,是担心不弄个箍子把儿子箍住,他会再闹出些事来。

沈达母亲为沈达看中了一个女孩,该女姓李,出自本地区一位中层官员家庭,两家人属门当户对。女孩比沈达小一岁,因为读的是大专,已经毕业安排了工作,在地区法院当书记员,人长得很清秀,性子温和,很得沈达母亲欢心;沈父对女孩的家庭也表示认可,对方更是愿意与沈专员家结亲,对这门亲事非常热心。沈达大四这年暑假回家,双方家长对他实施突然袭击,女孩的母亲带着女孩到家里串门,那其实就是相亲。那天上午沈达在家里睡懒觉,母亲把他弄起来,给他套件T恤让他出门见客,一看外头笑盈盈一张粉脸加一张嫩脸,他明白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让母亲不要瞎操心,眼下还早,还没到找老婆的时候。

“可以先当女朋友。”母亲强调。

沈达说他不缺女朋友。

“你那些都是什么啊!”母亲斥责。

沈达笑:“管他人模狗样,我喜欢。”

他对母亲拉扯的这个女孩没感觉。女孩看起来不错,如果是沈达自己碰上,没准会有感觉,一扯上父母就不对了,沈达避之唯恐不及。暑假里他天天跑得没个影子,这里走那里玩,没再跟女孩见面,只说自己要考虑考虑。回校后母亲隔三岔五跟他通电话,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得给人家女方一个回话。沈达让母亲不要再问,干脆回绝算了。母亲很生气,骂儿子不懂事。事情僵着,没有进展,直到现在被父亲一纸批示押解回家。

他对母亲发牢骚:“为什么非把那女的安排给我?”

他父亲脸一板说:“我们跟你谈正经事。”

原来不止是给沈达安排女朋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沈达的毕业安排。沈达的父母要沈达毕业后回家工作,有几个方向可以考虑:进机关综合部门可以,选专业对口的也行。关键是他自己怎么打算,今后想干什么。

沈达明白,这事情好像跟女朋友无关,其实是一回事,至少彼此相关。

沈达告诉父亲,如果要找专业对口部门,他应当到哪个变电站,从技术员干起,但是他没兴趣。四年大学里,学校食堂的饭吃了不少,专业学得不怎么样,成绩不好,不是太忙了,也不是太懒,是他不想学那个,因为不想干那个,没意思。他觉得干什么有意思呢?家里现成一个榜样,就是爸爸。他认为爸爸这种行当不错,他愿意。他这种人比较适合当头、当领导,不是去当技术员让别人使唤。爸爸当大官,儿子接着干,子承父业,多好。

父亲批评:“咱们家还成当官专业户了?”

沈达发表歪论,说他发觉性格可以遗传,职业也可以。如果父亲是捡破烂的,儿子对废报纸烂鞋底一定比别人有感觉,因为家里尽是那个东西,子承父业最有基础。当官也一样,父亲是个大官,儿子耳濡目染,知道的比别人多,上手比别人快,位子上一坐,不用别人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早就会了,最适合接着干。子承父业,起步时父亲可以罩着,扶上马送一程,以后还有父亲的人脉、关系可以相助,这都是别人比不了的。所以有那么多当官专业户不奇怪,遗传嘛,代代相传,传子传孙。

“这东西民间没有,只归官家。”沈达笑称。

父亲批评沈达是歪论,官员的孩子从政是有一些,也不是个个都行。

“这就看遗传强不强。”沈达笑,“爸妈要是没把我遗传好,我就去捡破烂。”

沈达母亲在一旁听了,挺烦,让父子俩不要讲空的,赶紧商量:毕业回来后去哪里,干什么?得定下来。沈青川虽然是个专员,给儿子安排个工作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也得提前打个招呼,人家部门也得过一过程序。

“你爸爸也不是一下子就当领导。”母亲说,“总要从一般干部干起来。”

沈达承认,他当然也得一步步走,但是起点要高,起点低了有问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步步向上,走到别人的起点那里,人家早在前边了。这些话他听老爸说过。

“你到底怎么想。”父亲追问。

沈达这才把底牌亮出来。原来他绕了半天圈子,什么私家相承官方遗传,起点要高步步向上,其目的只在一个:他不想回家乡与父母团聚,要设法留在省直单位。

“这不行!”母亲当即反对,“怎么老是放不下!”

她一定又想起了卖胸罩的女孩。

沈达坚持。回家当然顺当,背靠大树好乘凉,但是人家会说他没本事,只靠家中老爹,所以要在省里自己打天下。上边的大机关职级高,同样的努力,比下边上得快。这些话也不是他发明的,从小就听父亲跟别人聊过。

父亲有点意外:“你记住的还不少嘛。”

沈达笑:“遗传嘛,民间没有,官家才有。”

母亲反对:“你留在省里,李家那边怎么办?”

沈达强调,姓李的女孩是母亲要的,不是他。

“不要她要谁?卖什么的?”母亲生气。

父亲拍了板,做了两项批示。工作问题,儿子的意愿可以考虑。留在省里不妨碍在家乡找对象,儿子必须按母亲要求跟李姑娘再接触。

就这么定了。

沈达父亲给省电力局局长打了个电话,该局长是沈青川的老朋友,他毫无二话,一口应承,把沈达接收下来,承诺安排在局本部,留在他身边工作。沈青川曾打算让儿子往省政府的大综合部门去,考虑到人家要收优秀毕业生,儿子在校学习成绩很一般,校内校外名声不小,却不是以优秀著称,一下子塞进那些大部门,恐怕并不好。电力局属专业对口,安排到那里比较顺当。

沈达没意见,留在省城就行,去哪里他不计较。

他对苏宗民说:“别让我回去送死就行。”

他跟苏宗民开玩笑似的,谈起他被押解回家,跟父亲舌战的故事。沈达称自己所谓官家遗传起点要高那一套全是瞎扯,他只是为了有个充足理由,能够不回家去。家里塞给他的李姓女孩并不是老虎,真老虎是自家那两位,老爹和老娘,留在他们身边还了得,非让他们管死不可。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让父母掐着脖颈像鸭子一样拎着,一天到晚聆听教导,什么都不能出格,不小心打场小架就得往鼻子眼里塞棉球,指着低头道歉。这有趣吗?所以他死活不回去。

“你有没有兴趣?”沈达突然问苏宗民,“我是说。咱们待一块。”

苏宗民不觉一愣:“去哪?省电力局?”

沈达说不错,他可以帮助苏宗民活动。上层机关机会多,好好干上几年也轮咱们了,到时候沈处长苏局长什么的,咱们也试试。

苏宗民不禁发呆,好一会儿,他摇头,嘿嘿笑:“沈达你干什么?害我啊?”

那时候他们在校外一家小店喝啤酒,是个晚间,沈达约的苏宗民。苏宗民焦头烂额,正当走投无路。

苏宗民在大学里学习很努力,成绩很突出,毕业后考研读研应当比较顺畅,但是他没走那条路,决意回乡工作。其时大学生找工作相对还容易,特别是学业优等生,苏宗民却遭遇困境。他们专业往电力系统分的多,他想在家乡电业部门找个职位,却不行,这一行挺热门,没有很硬的关系进不了。苏宗民的父亲当县长、局长、副专员时,手中握有权力,家里人来人往高朋满座,他要是还活着,不出事,儿子想去哪里都可以,不会有太大困难。待到把楼一跳,成为一盒骨灰,还是本地一桩著名未了腐败案的首要嫌犯,这就是另一个情况,家中早就门可罗雀,苏宗民能够求谁帮忙?进热门单位一般人想帮还帮不了,非得很有分量的人出来说话才行,苏宗民哪里找去?他再三碰壁,差不多已经心灰意冷。

这时候沈达约他喝啤酒,表示关切。沈老大酒杯一端,张口批评,说苏宗民怎么搞的,上了四年大学,还要回家乡那个小地方干吗?

苏宗民笑,问沈达他不回去上哪儿好?到北京啊?进国务院?

沈达大笑,表扬苏宗民个子不大,野心不小。

苏宗民拿自己打趣,其实心情特别不好。可能也因为啤酒的作用,那天他的话比平常多。他说,原本确实是想留下来考研。拿一个硕士博士再说。可是看看不行。母亲身体不好,长年病在家里。工资都给扣了,只能拿个百分之几十。他是长子,下边还有个上高中的妹妹,眼下家境困窘。他还是出来工作,挣钱养家尽点孝道比较合适。

“我父亲的事你全知道。”他发牢骚,“说他几万几十万什么的。哪要那么多?有十分之一就足够我们活了。可上哪找去?”

沈达劝告苏宗民,苏宗民父亲如何,他不知道,只知道苏宗民不该回去。苏父那件事对苏宗民不利,至少会是他人的一个话柄,让人在后边指指戳戳,成为苏宗民今后的一个阴影,为什么要去自投罗网?苏宗民称他没有办法,母亲需要照料,妹妹需要帮助,他当长子大哥的能跑多远?沈达让他别装得这么可怜。苏宗民当年穿双旱冰鞋,能溜多远是多远,那时候谁捉得住他。

“现在是现在啊。”苏宗民感叹。

沈达提议,让苏宗民设法进省电力局,跟他一块,他来帮助想办法。走投无路之际,沈达的提议就像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太诱人了。但是苏宗民愣了半天,却嘿嘿一笑,问沈达是不是要害他?为什么呢?苏宗民说,对一个饿坏了的人,别一下子给他一碗肥肉,受不了的,准得撑死。现在他苏宗民不敢心存奢望,不要拿肥肉引诱他,有点米汤就行,最多一碗稀饭。

沈达说:“不对,这不是你。”

苏宗民也不知道怎么才是他自己。以前他不太懂事,父亲死后才算长大,现在这种情况,沈达能想到他,这么慷慨相助,他心里特别温暖。但是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跟沈达不一样。省电力局那种地方他不敢想,人家也不会要。即使沈达动用天大的关系帮他,人家勉强答应,他还是不能去。

“怪了。”沈达说,“怎么怕成这样?”

苏宗民说沈达了解他,不是因为害怕。除了家里困难需要他回乡,还有一个原因,让他绝对不能去大机关:他父亲是那种情况,而且生前早有交代,所以不能去。

沈达难以置信:“你父亲交代什么了?‘别到省电力局’?”

苏宗民解释,他父亲当然不是这么说,但是有这意思。

沈达说:“你他妈放屁。”

苏宗民说:“真是这样。”

他不肯细说,沈达不再追问,但是很生气。沈达说,苏宗民脑子里肯定有一根筋给扭背了,他父亲出事把他毁了。其实又怎么了?别说老爹生前交代那种唐朝故事,即使他老人家如今还能天天给苏宗民托梦,苏宗民为什么非得听他,不能听自己的?

苏宗民还那样,嘿嘿笑,对不起,再三感谢。

“妈的,你小子就这股劲让我喜欢。”沈达感叹。

这时候沈达才告诉苏宗民,他约苏宗民喝啤酒,提议帮他,除了彼此老乡老同学,小时候打过一架,互相道过歉,老爹老娘间有些瓜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有一个漂亮女孩求他帮苏宗民一把,眼泪都掉下来了。

“人家袁佩琦真心实意。”他说,“你小子不像话。”

苏宗民苦笑,说他已经不再跟袁佩琦来往,不怪袁佩琦,是他自己的问题。袁佩琦人挺好,家境不错,好人家的女孩,他发觉自己够不上。与其今后大家欲罢不能,不如在还没开始时就及时了断,免得今后彼此痛苦。

“你以为你是什么?她是好人家的孩子,你是坏人家的?”

苏宗民笑:“你说不是吗?”

沈达摇头,认为苏宗民真有问题。再怎么说,他老爸是他老爸,他是他。

“不是有‘官家遗传’吗?你自己的理论。”苏宗民说。

沈达让苏宗民不要钻牛角尖,遗传是遗传,自己是自己。

苏宗民表示感谢,他一直记着当年,他父亲出事之前,他跟沈达在学校篮球场边聊过几句,当时沈达就是这么说的:你老爸是你老爸,你是你。事后想来,虽然早是冤家,沈达对他还是真够意思。

沈达告诉苏宗民,当时他在饭桌上听父母谈起上边正在查一个案子,提到苏世强恐怕过不了这一关。他知道说的是苏宗民的父亲,忍不住偷听,可惜父亲只提个头,没跟母亲说具体的,没能满足他的好奇心。第二天鬼使神差,在学校里看到苏宗民,忽然间他感觉有些同情,毕竟打过一架,彼此拉过手,不是陌生人,所以忍不住跟苏宗民说上两句,充个老大。没想到苏宗民记住了。

“但是你没说对。”苏宗民道,“我不只是我,还是我老爸的儿子,永远都是。”

“你就是这根脑筋坏了。”

沈达再三劝告,让苏宗民听他的。留在省城,可以摆脱往昔的阴影,也可以跟袁佩琦好。袁佩琦这女孩不错,还在读大一时,沈达一眼就看上了,曾经约她出去玩,打算染指,人家嘻嘻哈哈,一转身就不见了。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显然她不喜欢帅哥老大,偏喜欢苏家木头。

“你们有缘,不要轻易放弃。”沈达劝告。

苏宗民对沈达说,袁佩琦确实不错,是他自己不好。母亲和妹妹在老家那边,他不能放下,袁佩琦是省城人,不可能跟他到下边去吃苦受罪,所以毕业后注定要分开,两人走不到一起。他还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袁佩琦的父母,他们问起他父亲的情况,他实在说不出口。既然这样,只好算了。

“没治!”沈达骂他,“你口口声声要回去,回得了吗?咱们老家哪个单位要你了?”

苏宗民苦笑:“没人要也得回去,总得给分配个事做吧?不行就去捡破烂。”

沈达清楚,苏宗民心里那个结子解不开,任谁都没有办法。沈达放弃了,不再拿大馅饼引诱苏宗民,但是他也没就此了事。他要了苏宗民一份简历,只说不管成不成他来试试。他找了他父亲,通过各种关系,帮助苏宗民往当地电力系统去。半个月后他告诉苏宗民可能有戏,但是去向不太理想。他曾努力想让苏宗民留在市区,人家说不好办,当地一个规矩,新来的大学生一定得下基层,目前需要人的只一个地方,在苏宗民老家一带,连山水电厂,那是一个在建中的中型梯级电站,厂址在大山沟里,环境比较艰苦。

“你还可以再做选择。”沈达说,“咱们一起留在省城,还是回你那山沟。”

苏宗民连声道谢。他当然是回家乡去,早些时候他谋求回乡时,已经表示愿意直下工地,没有问题,但是人家并不表态接收。要没有沈达帮助,哪有这个机会。沈达这般热心,雪中送炭,他会永记不忘。

“那就‘嫂嫂’去吧,”沈达说,“真是个连山仔。”

他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告诉苏宗民,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地人都还记得苏世强那起案子。一提起苏宗民,还有人问起那个事。沈达特地找了熟人,询问苏宗民父亲这起案子的结论,以便别人问起时有一个说法。熟人告诉他,苏世强的案子没有结论,人跳楼了,案子查不下去,挂了起来,不了了之。沈达还听到一个很特别的名词:苏世强跳楼身亡,丧事很不好处理,有关方面想来想去,想出四个字来说明他的死因,叫做“因故坠楼”。

“你老爸因故坠楼。”沈达说,“你是什么?因故随坠?”

苏宗民苦笑:“我是他儿子。”

毕业后他们各奔东西。沈达去了省局,苏宗民回家乡,下了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