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夏能仁也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昨夜因为让美女擦肩而过,夏能仁懊悔了大半个晚上,没怎么睡好觉。一大早上班,他本想关了门,仰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不料就有人推门而入。进来的正是夏能仁多年的情人郝萍,和他同在市政府某局上班,是他的下属。他俩很早就在一个科室工作,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不知不觉就碰撞出了感情,然后相知多年。郝萍也是夏能仁婚姻之外性补充的主要来源。

郝萍眼睛发红。不是哭过的那种红肿状态,而是有血丝,眼圈略显青色,是失眠所致。郝萍一进来,就反手把门关上了。门一关,她立即就眼圈发红,泪珠子在眼眶里骨碌。

怎么啦?夏能仁赶紧从沙发上站起身,让郝萍坐下。他打量着她。

他是个色狼……郝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在两腮划下两道线状的印痕。郝萍虽然也快四十岁的人了,但身材没有任何要朝臃肿方向发展的迹象,仍然修长秀颀,亭亭玉立,脸蛋、眼角也找不出任何明显的皱纹。她的美多少年一以贯之简直是个奇迹,夏能仁为此暗自骄傲,骄傲他的眼光和男人的魅力。郝萍所谓的“他”,夏能仁明白是谁。

他怎么你啦?夏能仁内心的感受怪怪的,他的问话温吞吞的。

怎么也没怎么。他威胁我……我怕,我怕他会给我小鞋穿。郝萍低声啜泣。你能不能坐到我跟前来?

这是办公室。夏能仁低声说。说完,他还是挨着郝萍坐在了沙发上。郝萍突然转身抱了他,将脑袋伏在他肩上。夏能仁能感觉到郝萍身体因为啜泣而抖动。

萍,好啦。这是办公室,要有人来看见了不好。夏能仁想尽力把郝萍推开,但郝萍抱得他愈发紧。夏能仁紧张得头上都冒汗了。

我要告他性骚扰。你要给我作证。郝萍抬起头,掏出纸巾沾了沾脸上的泪痕,说。

嗯。夏能仁下意识地应答了一下,然后陷入沉思。

“他”就是夏能仁和郝萍所在的政府机关职能局一把手姚天啸。这人和夏能仁年岁不相上下,进政府机关的时间也大致相同,但人家仕途顺利,当正局长已经好几年了。姚天啸除了干起工作来有办法,有魄力,也善于处理上上下下的关系,跟市上主要领导以及主管他们局的副市长关系都很铁,在本局群众中威信也高,据说年年干部考评群众评价都得高分。眼下以夏能仁四十七、八岁的年龄,还想赶最后一班车弄个处级,弄不上实职哪怕弄个能拿副处级待遇的助理调研员也行。所以,他不敢、也不想得罪姚天啸。谁知道姚大局长是哪根筋不对劲儿了,放着本局那么多年轻女下属不去“骚扰”,偏偏要来骚扰郝萍?且不说郝萍值不值得局长大人骚扰,问题是郝萍和我夏能仁相好多年,在本局也是公开的秘密,难道聪明绝顶的姚天啸不明白?明知如此,还要在郝萍这儿吃豆腐搞性骚扰,这不明摆着是在欺负我老夏嘛!说句心里话,要是郝萍被另外一个男人染指,对我夏能仁来讲,那比老婆被人弄了还要难以接受!这个狗日的姚天啸……

你别光“嗯”。你说我该怎么办?能不能告?你能不能给我作证?

我作证?我拿啥作证?我怎么去作证?我手里又有什么证据?夏能仁反问郝萍说。

有一回,你到我办公室的时候,他不是强行搂抱着我嘛。你亲眼看见的。郝萍说。

我又没拿照相机。空口无凭,这能算什么证据啊?

人证。你是人证啊。

夏能仁还是摇摇头。他最近还把你怎么啦?夏能仁接着问。

他最近好几次约我单独出去吃饭,我实在推不过去,跟他去了一次。吃完饭又要求我陪他去KTV包房,去了以后他就……

他就怎么啦?

他就、他就想非礼我……

你让他得手啦?

那倒没有。不过,他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想接近我,给我造成的威胁和思想压力太大了。

嘘……这算啥呀!就这种事你还真去打官司?我看不行,白白惹人笑话,别说法院不能受理,恐怕上级领导也没人管这样的事情。这种事情太普遍了,现在的人谁还把这种事情当回事儿呀……

是不是你们男人就总向着男人?是不是男人都是流氓?我都让人欺负成这样了,连你都无动于衷?你太让我失望啦!夏能仁,从今以后,我就当不认识你!郝萍说完,站起身来,打开门,捂着脸跑了。

这是什么事儿啊!夏能仁瘫坐在沙发上,心里觉得不是个滋味。

并非夏能仁不把女人当回事儿,更不是郝萍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不重要,问题在于仕途进退对夏能仁来说更重要。提拔成处级干部,对于夏能仁来讲那是多年的梦想,而且明里暗里为此做出了多少努力,甚至可以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目前似乎又到了一个重要时刻,一个生死攸关决定命运的关头,容不得夏能仁有一丝一毫大意,更不能有闪失。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趋其轻,在权位和情人之间,夏能仁还是懂得怎样取舍。

要是认真回顾总结一下仕途奋斗的过程,夏能仁也积累了不少经验教训。如果说夏能仁一开始向往领导干部的职位只是出于满足男人的领袖欲和虚荣心,同时或多或少有些企盼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想法,后来这些年干部的待遇高低越来越与职位产生紧密联系,行政级别上升一个台阶好处就大为增强的现实更让他在提升职务方面欲火中烧。在中国的官场上,科级干部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有提拔成县处级,才能算真正走上了领导岗位,待遇也能上一个大台阶。比如车子,比如带套间的办公室,比如长途直拨电话,还有多种补助津贴等等。假如再能把你放到一个有实权的岗位,在一个部局或者区上县上当了一把手,那还会有更多实际的好处,更不要说开会坐主席台中央、到了基层前呼后拥、举手投足应者如云,那才叫做官呢!古代把县太爷称七品官,现在也一样,到不了县处级,就没品级,只能仰人鼻息,给别人跑龙套,累得贼死也不能咋的。问题是想要提升职务也有许多门道,这些真正有用的门道既没有写在文件里,也没有印在书本上,全凭自己体悟琢磨,能否得道全看自己的道行与造化。

夏能仁也懂得朝中有人好做官。10年前提拔科长那阵子,夏能仁除了夹着尾巴做人,兢兢业业做事,最终还是通过老父亲的一个好朋友给当时的局长说了话,送了礼,才费劲巴拉弄了个副科长,然后苦熬了6年,在老局长要退居二线之前,仍然是通过关系送礼行贿说好话,才给转为正科级。在副科、正科的岗位上干了10年,按照一般常规,是该动一动了,但提不提处级,除了本局党组和主要领导能否推荐你,最关键的还取决于市委组织部和市上的领导,但迄今为止,夏能仁似乎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的上级领导,这是让他很头疼的问题。死皮赖脸地去和完全不熟识的领导套近乎,依夏能仁的为人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硬着头皮、冒着风险去给相关的领导行贿,拿个牛皮纸信封送几扎子人民币,或者给送张银行卡,写上密码,夏能仁除了舍不得钱,其实也不敢这样做。要是遇上骨子里正直的领导,岂不等于自己去把仕途进步的路给彻底堵死?仔细回忆一下当科长的经历,通过工作关系接近大领导的机会的确不多,但是也至少有一回恐怕是坐失良机。那是大前年,有一次N市获得了一项国家级的荣誉,市长要亲自去领奖,那个奖项跟夏能仁所在的职能局有直接关系,所以他作为主办科室的科长就有了一次陪同市长上北京的机会。那次出差和当时的市长现在的市委书记朝夕相处了十余天,假如夏能仁能表现出应有的精明能干、处事得当和不卑不亢,也许就能给市上主要领导留下深刻印象,现在争取提拔处长,岂不是能大大地加分?但那一次夏能仁见了市长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有了机会,他总是躲在比他级别高些、主动性强些的别的陪同人员后面。假如那次出差还能让市长对他留下印象的话,那也绝对是一个缩头缩脑、没本事没能力、没积极性没责任感的印象!除了这一次错失在市上主要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夏能仁还有一次受到市人大一位副主任青睐的机会,那个机会是他主动拒绝的,而且到现在为止夏能仁也没后悔过。那是在一次由机关工委组织的联谊活动中,年过半百的人大副主任陈正堃在选择女同志做舞伴的时候结识了夏能仁也在机关工作的老婆冯雪宜,不知何故这老同志春情萌动,事后纠缠了夏能仁老婆许久。冯雪宜倒是对人大陈副主任不甚反感,但她也没有把这件事向夏能仁隐瞒。夏能仁在屈辱中思考再三,最终决定拒绝绿帽子,而不怕得罪人大副主任。最终因为夏能仁采取的斗争方式比较科学,结果既捍卫了他作为冯雪宜丈夫的尊严,也没给陈正堃副主任造成什么伤害。跟随市长出差和不让老婆给人大副主任投怀送抱这两件事基本上能证明夏能仁同志并不是一个巴结逢迎、善于走上层路线的人,所以,在多次干部考核之后,夏能仁只能得到上级领导对他相对客观的评价,比如“遵守纪律服从领导团结同志”,“工作能力有待提高”,“工作实绩不够突出”之类。这样的考核结论显然不利于升迁。

夏能仁从小就受到过父亲的谆谆教导,懂得“维持一个人多一条路,得罪一个人竖一堵墙”的道理。这些年从政的经历也让他懂得,随着党的组织工作、政府机关干部人事制度的不断完善,群众对干部的评价越来越重要。在一个单位或部门,凡是遭群众唾弃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夏能仁在局里也一直坚持谨慎为人,努力想和周围的群众搞好关系。尽管他主观上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努力,但数年来上级部门考察干部,夏能仁的群众评价分始终不高,甚至发展趋势不升还降。夏能仁通过不同渠道也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心里翻来覆去死活想不通:为啥他本人小心谨慎想要搞好群众关系,结果却适得其反?殊不知他对自己缺乏深刻的认识,尤其看不见本身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小气,斤斤计较,从而显得缺少男子汉气概。比如单位几个要好的同事有时候相约出去小酌,三五个人,三五碟小菜,一瓶小酒,百十来块钱,到买单的时候夏能仁总是抢不到,原因当然是他主动性不够。包括几个人一起打的,他总是很积极地坐在最后排的位置,申明把优越的位置让给他人,让给女同志,但别人却认为他是为了距离出租车司机远一些,以逃避付费。时间长了,别人再出去聚餐喝酒K歌,一般就都想方设法避着他。同事们不仅觉得有他在会带来不便,而且从骨子里小瞧了他。

夏能仁还懂得女人是祸水,是害人的东西,尽管他知道只要是个男人就都不满足于仅仅拥有自己的老婆。懂得这一点,源自于他不仅有过亲身经历的经验教训,而且看到过一些身边的人因为女人栽倒在仕途。远的不说,他所在的局上年度就免掉了一个副局长,就是因为搞女人搞得太滥。这副局长勾搭上了一位比他年轻10岁的服务行业女白领,结果被那女人缠不过,只好与结发妻离婚。刚刚和女白领结婚不到一年,他又勾搭上另一位更年轻更漂亮的洗头妹,甚至带到家里偷情。有一次女白领发现了,就打电话给副局长正读高中的女儿说,“阿姨忘带钥匙了,进不了家门,你回来给阿姨开门”,孩子跟老师请了假回来,用钥匙打开家门,正好撞上了副局长父亲的奸情。这件事社会影响太坏,副局长因此付出了丢掉行政职务的代价。夏能仁自己在提拔正科级之前也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教训。那时候他领导的科室刚刚分配来一个女大学生,性情开朗活泼,对于主管业务的副科长夏能仁工作技能熟练、特别擅长在女同志跟前插科打诨有些“感冒”,于是就毫无遮拦地和他套近乎,主动邀请他吃饭唱歌泡酒吧就弄得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连他的老婆冯雪宜也听到了风声跟他吵架。后来领导就找夏能仁谈话了,让他注意和女同志、特别是年轻女同志交往的分寸,并且特意指出这样的事情可能会影响他提拔成正科级。吓得夏能仁一头虚汗,赶紧改弦更张,才避免了犯更大的错误。

别看现在的人在男女关系问题上都很开放,别看有那么多的人“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你要是想在仕途上不断进步,乱搞女人还是不行的。夏能仁想。那么,自己跟郝萍算不算乱搞呢?郝萍有个名存实亡的家庭。她从新婚之夜丈夫曹成荣鲁莽行事开始,就对那男人没有好感,两口子一直不冷不热维持着,丈夫对她的意义就是给儿子提供生活、上学的费用,而她对夏能仁好完全是出于感情,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多年来夏能仁心里也一直装着郝萍,从男人对女人的角度来看问题,他对郝萍要比对老婆冯雪宜更有感情。工作劳碌之余,假如想女人,夏能仁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比老婆更美貌一些的郝萍,甚至出于义务不能不在自家床榻之上给老婆“交公粮”,在过程当中他心里念叨的仍然会是郝萍,能有机会到郝萍那里“卖余粮”,那就完全是自觉的行动了,心甘情愿,乐不思蜀。这样看来,他跟郝萍之间正是所谓情人的关系。这种关系最多有悖于家庭责任和某些传统道德,是现在社会上风行的、大家心照不宣司空见惯的,何况夏能仁和郝萍之间处事小心,在本单位以及社会上基本没有太多的坏影响,家庭也没有因此而掀起风浪,所以还不至于影响他的仕途进退。但问题在于眼下顶头上司姚天啸局长觊觎郝萍,并且不断向她发起进攻。从感情上来讲,这件事夏能仁绝对难以容忍,正是血性男人面对情敌那样的怒火中烧。但从个人利益上来考量,因为年龄关系自己提拔处级干部的机会已经不多,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而姚天啸是不可逾越的一个关隘,假如为了女人跟他闹翻了,那就等于自己给关隘上加了一道门,上了保险锁,越过这关隘在仕途上继续前行就基本没戏了。何况郝萍并非自己老婆,你凭啥跟姚天啸去较量?且不说惹人笑话,就是真的较量起来自己就一定能取得主动?即使郝萍本人闹将起来,夏能仁也不好公然站在她一边,那样的话,还是等于和姚天啸翻脸。郝萍势单力薄,又没有强硬的证据,能闹出什么效果来?这种事情闹大了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女人先名誉扫地!看来自己不仅不能帮郝萍去告姚天啸,而且还应该去劝阻郝萍,把这件事遏制在萌芽状态。尽管这样做等于给情敌帮忙,心理上的感觉无异于吃下苍蝇,但客观效果可能会好一些,不仅有利于自己,也有利于郝萍……

权衡再三,夏能仁决定硬着头皮去劝阻老情人郝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