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寇粉英的血液透析坚持得并不好,因为看病缺钱。

叶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厚厚的医学书,翻看里面有关尿毒症的章节。他指着书中一段文字给张秋秋看,书上说:“肾脏担负着人体极其重要的生理功能——排泄代谢废物、维持体内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调节血压以及内分泌等。当肾脏被各种慢性疾病侵袭,逐渐硬化和纤维化,失去了原来的组织结构,发展到后期肾功能丧失殆尽,多种有毒物质不能从肾脏排泄,潴留体内而中毒,故称尿毒症,又称肾功能衰竭……寻觅能够替代肾脏排泄功能的方法成为医学家的研究热点,在医学与工程技术人员的结合下,1944年第一台替代人肾的透析机终于问世,把血液引入透析机,清除了尿毒素后,再流回人体循环,故称血液透析。透析就像借用一个人工肾。它的原理非常简单,就是利用机器或者腹膜来代替肾功能,过滤血液,使血液中的废物、多余的水分从体内排出……医学家们发现,透析只能替代人肾的排泄功能,而其他功能(如内分泌功能)仍由于肾的损毁而无法替代,这样,同种异体肾移植便应运而生。肾移植简单地讲,就是为患者换一个新肾,把来自于异体的健康肾脏移植到尿毒症患者体内,替代已毁坏的病肾,几乎可以恢复肾脏的所有功能……于是肾移植成为迄今为止治疗尿毒症的最佳选择。”

“秋秋你看明白了没有?”叶毛问。

张秋秋点点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叶毛:“你啥意思?”

“书上说尿毒症要治好,靠做透析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还看了别的书和杂志,有许多病人做透析,做着做着绝望了,有的干脆自杀了。我妈把身体不当回事儿,总说没钱没钱,做透析有一搭没一搭,这样下去,尿毒症迟早会要了我妈的命。我这几天想得最多的是给我妈做肾移植。”叶毛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语气十分坚定。

张秋秋听了很吃惊,她思索一番,然后说:“毛毛你这么想是对的。咱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不孝敬爹妈的人猪狗不如,为了给你妈治病,你做啥都应该。不过我听说过做肾移植要化验配型,没有合适的肾源,配型配不上,手术就没法做。给病人找合适的肾源太难太难,愿意捐肾的人非常少。”

“这些我都知道。不光合适的肾不好找,找到了咱也买不起。我已经考虑好多天了,想把自己的肾割下来给我妈安上。书上说,直系亲属之间容易配型,配得好基本没有排异反应。”叶毛说。

“啥,你要给你妈捐肾?”张秋秋很意外。

“嗯。”叶毛神色坚定,“秋秋,其实最早是你给了我启发。你忘了,上次你说不让我和毒贩子接触,还说不如我把自己的肾割下来给我妈安上。”

“我随口一说,谁知道你还上心了。”张秋秋直摇头,“毛毛你好好想想,你还年轻,一辈子的事呢,剩下一个肾到底行不行?还有,如果让伯母知道了,她愿意不愿意让你割肾?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

“书上说了,有一个健康的肾就能正常生活,影响不大。为了亲妈,就是有影响我觉得也值。再说,就我这种烂人,世界上有一个不多,没一个不少,命本来不值钱,何必那么在乎?”

“这是什么话!你不在乎自己,还有人在乎呢。”张秋秋的脸倏地红了,“我不许你轻贱自己,一个大男人,咋这么没出息。”

“嘿嘿,我说的都是实话。再说,这事情根本不能让我妈知道,咱想办法瞒着她,说是医院找来的肾源,等手术做完,恢复健康了,就再也不怕她知道真相。”

“毛毛,你主意已定?”张秋秋再次追问。

“是的。”叶毛很郑重地回答。

张秋秋老半天低头不语,再抬起头来,她眼睛里饱含泪花:“毛毛,我也想通了,你是对的,我支持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要跟你一起去化验血液配型,要是我的肾脏适合捐献给伯母,就用我的,要是我的不合适,你给母亲捐肾我也坚决支持。”张秋秋说。

“秋秋!”叶毛很激动,紧紧搂抱了张秋秋,脸上淌着热泪。张秋秋也抱紧了叶毛,吻他脸上的泪珠。

“就算咱俩有一个人的肾适合捐献给伯母,医疗费从哪儿来?”后来张秋秋满腹忧愁说。

“这你就别管啦。”叶毛阴沉着脸说。

从省城传来消息,黎飞飞被公安辑毒人员抓获,送进了班房。

原来,这次黎飞飞被熊老板一伙人挟持到省城,无奈之间答应帮他们运送毒品。贩毒团伙让黎飞飞拿肠胃作为运送毒品的器具,给他吞食了大量经过严密包装、穿过肠胃之后可以拉出来的毒品胶囊。熊老板对他说:“兄弟,你只需要干这一次,如果得手,我保证你挣的钱一辈子花不完。以后再干不干由你自己决定,哥哥绝不再勉强。”黎飞飞苦笑笑,未置可否,他其实有侥幸心理,幻想着能瞒天过海,好好挣一笔银子回来。

可惜,黎飞飞想得太天真。包括熊老板在内的贩毒团伙早被公安缉毒人员盯上了,暂时没有被抓捕他们,是因为公安局采取放长线钓大鱼的方式,要把这一窝毒贩一网打尽。正因为熊老板一伙如惊弓之鸟,所以才把黎飞飞推到最危险的地方,果然,黎飞飞身上携带毒品,一出省城就被逮起来了。

“飞飞完了。”程剑说。

“会怎么判?”叶毛心惊肉跳,问话的声音颤颤的。

“十有八九死刑。”程剑说。

知道了黎飞飞被抓的消息,叶毛连续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做恶梦。有一次梦见黎飞飞来找他,遍体鳞伤满脸是血:“毛毛兄弟,我害怕,我后悔呀!熊老板一伙是毒蛇猛兽虎豹豺狼,他们个个吃人不吐骨头。是我害了你,也害了自己,你一定要小心,离他们远远的!”后来一群人把黎飞飞拖走了,一边走一边毒打,黎飞飞发出凄厉的叫声,把叶毛惊醒了。还有一次,叶毛梦见自己在大街上走,忽然路灯全灭,一片漆黑,看不清前面的路。他估摸着拐进一条小巷子,忽然面前有人断喝一声:“站住,不许动!”叶毛一看,是两个警察,一个提着警棍,一个端着手枪。拿警棍的狞笑着逼上前来,要拿警棍戳他,另一个把手枪别到腰里,拿出一副手铐,用两根指头捏着,铐子左右摇摆,放射寒光,叶毛惊恐无比,尿裤子了……

黎飞飞落入法网,叶毛也成了惊弓之鸟,他担心某一天自己也会和黎飞飞一样,被当做贩毒人员抓起来判重刑,这辈子就完蛋了。

可是叶毛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是给母亲换肾。他心里明白,只有做肾脏移植手术,才能救妈妈的命,才能让老人家恢复健康,这是叶毛作为儿子必须要做的大事。既然自己命运凶险、前途未卜,那么割一只肾捐献给母亲难道还舍不得吗?我叶毛因为参与过贩毒,说不定哪天会被抓起来,甚至被枪毙,既然这样还要两只肾做什么?干脆也不要连累张秋秋,不用她做配型,直接用自己的肾来救治妈妈就行啦……

剩下的问题是手术费。

分析一下周围人的境况,能资助叶毛大量资金的人根本没有。程剑哥眼下遇到了困难,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张秋秋手里也没多少钱,基本上是一边挣一边花,自己还花她的钱吸毒。想到这一点,叶毛简直恨死自己了,他确实想用剁掉手指头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表达戒毒的决心,但没用,要是剁了手指头就能戒掉毒瘾,那倒好办。日后要是能做好人,还要凭两只手劳动挣钱,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报答张秋秋的关心帮助和为他所作出的牺牲。除了程剑和张秋秋,叶毛再想不出还可以向谁去求助。姑姑叶国淑整天为她女儿在上海买不起房发愁,肯定不会把钱拿来填给嫂子治病这个无底洞。邢姨倒是好人,可是要向她借钱也张不开口,况且邢姨正在为自己能不能被招工劳心费神,怎么能给她再添麻烦?

想来想去,手术费没有着落。唯一能走的一条路,是找熊老板那伙人再去参与贩毒,挣够了手术费,再把一只肾割给妈妈。这虽然是一条死路,但有路总比没路走强,只要能把母亲的病治好,剩下的事情不管了!还是那句话,该死的娃娃毬朝天,能对得起良心就成。现在的问题是熊老板并不好找,那个“瞎怂“(坏种)要么被抓了,要么藏起来了,根本没法找。

叶毛又陷入了绝望。

“妈,我想再出一次远门,想办法挣钱来给您换肾。”有一天,叶毛对寇粉英说。

“不行。”寇粉英的语气斩钉截铁,“你靠啥门路挣钱?一不能偷,二不能抢,靠下苦干活一个月才能挣几百块钱,哪儿够给我换肾?你绝对不能胡来!”

“妈,那也不能等死。眼看着你的病治不好,我不抓紧时间想办法,我还是您儿子吗?”

“娃呀,你能这么想妈就知足了。妈不要紧,这么大年龄了,活多少是个够?妈的病难缠,咱看得起就看,看不起就不看,如今得了大病没钱治的人很多,不只你妈一个。再说啦,妈宁可病死,也不能叫你为了我去跳火坑。毛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妈,那不行。我哪怕抢银行被抓住毙了,也要弄来钱给您治病。”叶毛急得眼睛发红,说话带着哭腔。

“这娃,你瓜了?妈老了,怎么能叫你豁出命来换妈的命?我死就死,年龄也不算小,总算活了一回人。你还年轻,媳妇都没娶上,路长着呢。如果说叫我死,给你铺条路,那还合算,你小小年纪为妈的病把命搭上,这是一笔糊涂账,妈不愿意。毛毛你别伤心,妈养你一场没白养,心里高兴着呢。”寇粉英抹着眼泪说。

邢姨来了。他来探望叶毛的妈妈,提溜着一兜子水果,把寇粉英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邢姨,你来就来,每回都拿东西,叫我咋能过意得去?你对毛毛好,对我也这么好,我娘俩儿拿啥来报答你?”寇粉英说。

“叶大嫂,你说这些话见外了。我不是说过,毛毛是我干儿子,虽说他不把我叫干妈,我还是把他当自家孩子看待。我今天一是来看看你,另外也给你们透个信儿,有好事呢,天大的好事。”邢姨说。

“啥好事?”寇粉英问。

“快了,祁北集团很快要招收一批生产一线操作工,叶师傅不是祁北集团的退休职工吗,他们这次招工优先照顾员工子女,参加岗前技术培训的年轻人更有希望。那个遭天杀的迟胜愚调走了,新上任的祁北集团董事长说,解决子女就业是对在职员工和离退休职工最大的关怀,是企业让员工幸福理念最直接、最重要的体现。据说这一次要招好几百,再过一年半载还要继续招,毛毛上班我估计没问题了。”邢姨眉飞色舞说。

“真的?啊呀,这真是天大的好事,老天爷终于睁眼了!”寇粉英激动得眼眶湿润,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嘿嘿,不关老天爷的事。祁北市、祁北集团早该招工,都是那个迟胜愚不办人事。”

“啊呀,他邢姨,我想起个问题,毛毛的腿不利索,走路有点儿瘸,会不会影响他当工人?”寇粉英说出她的担忧。

“我看问题不大,一般人不细心看根本看不出他是跛子。到时候体检咱再想想办法,我认识医院的人,院长是朋友。”邢姨说。

邢姨带来的好消息并不能救叶毛出苦海。邢姨走了,他依旧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