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新远东”被围了一夜,摩斯路街面上人如潮涌,临街直通四楼交易市场的正门已经进不去了,朱明安只好从大华公司的物品仓库,辗转到白大律师事务所,才上了电梯,到了新远东的写字间。

满头热汗的所务主任田先生如见救星,一把抓住朱明安的手说:“理事长,你可来了,这就好了,你是负责之人,这里的事我就不管了!”

朱明安看了看田先生,苦笑道:“逃吧,你们都逃吧!反正我是被推到屠案上去了,今日该挨多少刀算多少刀吧!”

田先生有些惭愧:“理事长,我……我可没有逃的意思,事到这一步,你都不逃,我能逃么?我……我是说,你既来了,就你做主了,我……我不走,听你使唤就是!”

朱明安想了想道:“那好,‘新远东’既已破产,我觉得早市已无再开的必要,这样,正式破产清算时在账面上我们总能少亏点,你马上安排人写文告贴出去,先别提破产,只说内部清理,或者说本所理事开会,休市一日,然后便向租界有关当局做破产申报……”

田先生说:“这……这怕不行吧?你不看看下面摩斯路上有多少人!这些人在大冷天里等了一夜,还一直闹,咱不开市,他们还不砸进来?!只怕要出人命呢!”

朱明安不做声,街上的情形他在大华公司门口就看到了,现在听田先生一说,又默默走到窗前看。

田先生说得不错,楼下摩斯路的街面上四处都是人,吵闹声、叫喊声、咒骂声,夹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片漫天海地的喧嚣。许多人手中紧紧攥着“新远东”的股票,在人丛中挥臂举动着,拼力往街面的门前挤。门前的情形看不清,可有什么铁器砸门的声音隐隐传来,却是听得到的……

朱明安不禁想起了刘妈,觉得摩斯路上的这些人中必有许许多多的刘妈,心中既恐惧又酸楚。

站在朱明安身边的田先生又说:“不开市肯定不行,你听听,他们已在砸楼下的大门了,一旦冲上楼,那就糟了,楼上两边都是木门,更挡不住。”

朱明安从窗前转过身子,呆呆地说:“那就开门吧!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9时10分,“新远东”交易所被迫开市,人们一下子涌入交易大厅,占满了大厅的每一寸空间。拍板台下的围栏被挤倒了,后来,竟有不少不堪拥挤之苦的人爬到了拍板台上。整个开拍过程中,至少有十数人被挤伤。

“新远东”股票以每股一元二角开盘,开盘之后只有雷鸣般的卖出声,无一人买进,便直往下跌,直到跌至每股三角,才有大胆的冒险者小心地试着吃进了些。

朱明安心中又升起了一线悬丝也似的希望,紧张地想了想,让田先生把最后五万多资金投入,以三角的股价,吃进“新远东”。田先生力主不吃,说是“新远东”已成烂股死市,这5万投下就等于扔进了水里。朱明安不听,如同吃了死人的疯狗,红着眼睛大吼:“这是最后的机会!就是死市我也要赌一下!”

5万投入,几乎对股价毫无影响,“新远东”仍在跌,中午收市前已跌至一角,且再也无人吃进一股,交易停止。手持股票未能抛出的人愤怒咒骂,几个因此破产的男女当场昏了过去,被场务抬着送进了街对过的教会医院。

秩序顿时大乱,就仿佛无形之中点着了炸药包,交易市场里先是一片号啕哭声,后就有人不顾场务员的阻止,蜂拥着冲砸拍板台,还扑进了朱明安所在的写字间,抢掠一切能抓到手的东西。

朱明安慌了神,刚想到给巡捕房打电话,电话竟也被一个穿灰棉袍的汉子扯断了电线抱走。

一个哭成了泪人的太太把鼻涕眼泪往他身上甩着,非要他买下她手上的一大把股票,还指着朱明安的额头骂:“你们这些砍头鬼,咋这样杀人呀!我26块买的股票现在怎么只值一角钱了?!”朱明安靠墙立着不敢答话,也不敢动。

田先生情况也不妙,他是所务主任,认识他的人多,抓他打他的人便多,交易厅里的人一冲进来,第一个就瞄上了他,当时就有人揪住他的衣领,抓他的脸,把他身上的衣服也扯破了。田先生被打急了,指着朱明安叫:“‘新远东’的理事长是那个姓朱的,有……有什么话你们找他说!”

屋里人转而都向朱明安扑过来。

朱明安怕极了,还想向后退,可身已靠墙,再无退处,便慌慌张张地叫道:“你……你们不要闹,不要闹,一……一切皆可依法公断……”

那些疯了的人们哪里会听?硬是扑上来,对他又撕又打,还把那只白牡丹送他的镀金怀表抢去了。

朱明安没看清谁抢了他的表,只看到一只手,……是女人的白手,在他胸前一晃,怀表便消失了。

朱明安又叫:“你……你们这样是犯法的……”

这更激怒了众人,许多挥动的拳头砸了过来,同时砸过来的还有一声声绝望的叫骂:

“你开这骗人的交易所就不犯法?!”

“犯法也打死你这小赤佬!我们反正是不想活了!”

“打!打!打死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

朱明安站不住了,软软地顺墙蹲了下来,两手抱着头,听任拳脚往自己身上落。开始还觉得痛,后来就麻木了,额头、手背流了血都不知道,两眼紧闭着,如同一具僵尸。

思维在那一瞬间也停止了,什么恐惧、忧虑,什么死呀活的,全不存在了,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后来,小姨于婉真从那空白的深处翩然飘来,向他招手,向他笑。他号啕叫着,躲开众人的追打,扑向他的救星。小姨却被一阵风吹走了,红披风在风中飘。他死命追,抓住了小姨身上的一个东西——竟是那东西,长长一条,一面是薄薄的红胶皮,一面是绿绸布。他正庆幸时,突然不知咋的,一股污秽的血腥味袭来,那东西一下子套到了他脖子上,勒得他再也透不过气来。他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才发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已把他西装的领带拉到了身后,正用一支左轮手枪顶着他的后腰。面前还站着七八个男人,好像也有枪,只是没拿出来,朱明安看见他们插在衣袋和怀里的手都攥着什么硬东西。

交易大厅里仍是一片喧嚣,写字间却没多少人了。

朱明安挣扎着站了起来,又靠墙立定了,想问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然而,尚未等朱明安开口,为首的一个“礼帽”已阴阴地走了过来说:“还没死掉呀?这就好,没死掉就得还账。我们是镇国军司令部的,今日奉刘督军的命令来取那82万军费的!”

朱明安这才明白,面前这些人是穿了便衣混入租界讨账的镇国军,遂咽着流到嘴边的血水,张了张口,费力地道:“长……长官这就弄错了,我们‘新远东’欠……欠账不错,却……却不欠镇国军的。”

络腮胡子抓紧领带,又要从身后勒朱明安脖子,“礼帽”挥手制止了,对朱明安说:“邢楚之你可认识呀?啊?这个人在没在你这儿用军费做股票呀?啊?我们的文告登在《华光报》上你看没看到呀?”

朱明安痴痴地道:“邢副官长的事,你……你们得找邢副官长和胡全珍,那……那82万在胡全珍日夜银行账上……”

“礼帽”说:“这我知道,日夜银行的账我们看过了,上面还有31万,我们督军要你还的是剩下的那51万!我们不会不讲道理的!”

朱明安疯笑起来:“你……你们还讲道理?邢楚之自己把股票做砸了,你们却找我们要账,这……这是哪国的道理?这里是租界,我们可以到工部局请会审官公断……”

“礼帽”哼了一声:“老子哪也不去,就找你们‘新远东’要这51万!”

朱明安又笑,笑出了泪:“长官,这里的情形你都看到了,‘新远东’已经破产了,就算……就算我愿给你这笔钱,也……也是拿不出的……”

“礼帽”说:“你拿得出。你不是还有座公馆楼么?我们刘督军说,真拿不出现钱,就用楼抵了!刘督军看中这楼了——当年郑督军要养小老婆,眼下我们刘督军也要养小老婆的!”

朱明安怔了一下,突然疯了似的失声叫道:“不!不!那楼不是我的,是我小姨的!她和这事无关!”

“礼帽”不管朱明安如何叫喊,仍不动声色地把一纸文书从怀里取出了,拍放在桌上说:“别给老子们来这一套了,我们啥都问清了,胡全珍一进我们的办事处就招供了!你小姨于婉真也是有股份的,还是‘新远东’的起办人之一,对不对?她和你又在一个床上睡觉,对不对?夫债妻还是不是理所当然?识相点,签字画押吧!”

朱明安只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下子旋起无数金星,脚底下像有双力大无穷的手在拖他的身体,禁不住又顺墙瘫到地板上……

一切都完了,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形看到了,最害怕出现的事出现了,他实在是小姨的灾星,他和小姨的这段孽情,把小姨未来的余生全毁了!今日这字只要签了,他就是活下去也无脸再见自己挚爱的小姨了。

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大窗是打开着的,不知是先前冲进来的人打开的,还是这帮兵匪打开的,反正是打开的。他坐在地上,从打开的窗子看到了一片湛蓝的天空,空中有缕缕炊烟般轻淡的云丝在诱人地飘……

见朱明安坐在地板上发呆,“礼帽”向身边的两个汉子努努嘴,两个汉子过去架起了朱明安,把朱明安往放着文书的桌前拖。

拖至桌前,“礼帽”开始念那“自愿”以楼抵债的文书,只念了几句,朱明安便把文书夺了过来,强打精神自己看。看罢,又拿着文书走到窗前,说是要想想。

也是天赐良机,就在朱明安走到窗前时,聚在交易厅里的人又从两边的门往屋里挤,“礼帽”等人都到门口去阻挡,一时谁也没顾上注意朱明安,朱明安便趁机爬上了窗台。

“礼帽”发现后,惊叫道:“别……别跳下去,楼……楼的事我们再商量!”

朱明安把文书撕成了碎片,一点点雪花般扔下来,狂笑着叫道:“没啥好商量的!我告诉你们:于婉真是我小姨,不是我老婆,没有夫债妻还这一说!楼你……你们夺不走!真要讨那51万,你们就到阴曹地府找我吧!”

“礼帽”等人忙往窗前扑。

已来不及了,朱明安仰天大笑着,纵身一跃,跳下了四楼的窗台,跌落在满是人群的摩斯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