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船上2
泰坦尼克号于一九一二年四月十日从英国的南安普敦港出发,当天下午到达法国的塞尔布尔港,次日到达了爱尔兰的昆士敦港,此后朝着纽约方向开始了横渡大西洋的首次航行。四天里一直顺风顺水,船长爱德华·J.史密斯经验丰富,曾经在大西洋上往返了数百次之多。
英国的推理作家杰克·沃德贝尔不慌不忙地走上轮船前部的跃层大厅。
大厅的上部,尤其是A甲板附近,精雕细刻,可谓精致至极。
天花板是白色的圆顶,便于白天的采光。墙壁和立柱基本都以上等栎树为材料精制而成。台阶的正面,在精美的雕刻中间镶嵌有一个大钟。扶手下边的通透部分采用金属材料进行装饰,在第一级台阶旁,是一尊举着照明灯的少年青铜雕像。
总之,这里体现了伦敦最昂贵的建筑里也看不到的精湛工艺。沃德贝尔想,有朝一日,这艘大船功成身退之时,毫无疑问会被大英博物馆作为二十世纪前期英国最重要的美术工艺制品收藏。
一等吸烟室也是如此,一进去,立刻让人以为是闯进了伦敦最高级的会员制富翁俱乐部。
红木壁板上是繁复的乔治王朝风格的雕刻,上面镶嵌着珍珠贝,中间是彩色的玻璃和镂空的大镜子。
地板铺着阿拉伯风格的亚麻油毡瓷砖,天花板涂成白色,悬挂着别具匠心的灯具。
这里随处可见高级的真皮沙发,配置了金属桌脚的茶几,衣着考究的绅士淑女手持烟斗或香烟,坐在那里谈笑风生。乐团演奏的卡尔·博特的轻快曲调不时从对面的一等娱乐室里传来。
杰克·沃德贝尔四处找寻,没有发现沃尔特·赫瓦德的身影,但他却被室内巧夺天工的雕饰吸引住了。与其说他在找那位考古学者,倒不如说他不禁信步欣赏一九一二年堪称英国一流的美术工艺。
突然,从沃德贝尔身后,传来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原来,一等吸烟室里走进了两位绅士,其中一人看上去年轻英俊,但两位应该都年过四十了。一位是泰坦尼克号的船东J.布鲁斯·伊斯梅伊,另一位相貌年轻英俊的,是泰坦尼克号的设计师托马斯·安德鲁斯。伊斯梅伊留着八字胡,而托马斯·安德鲁斯则没有蓄须。只要是在泰坦尼克号上,这两个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赢得热烈的掌声,然后是与众人热情握手。他们将英国的骄傲具象化,是泰坦尼克王国里的英雄。
两个人的周围人头攒动,女性高亢的赞美之辞不绝于耳,充满敬意的问候此起彼伏。沃德贝尔最初只是远远观看,后来开始好奇他们谈话的内容。或许大多数只是索然无味的谄媚之辞,但其中可能不乏一些对于大英帝国鼎盛繁荣的幽默讽刺。
接近前面的人墙,只见两个人笑容可掬地面对着周围的绅士淑女,习以为常的表情,让人觉得他们是来到伦敦俱乐部里的美国电影明星。
“伊斯梅伊先生,请问您知道美国作家摩根·罗伯逊的小说《愚行》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
“对不起,请再说一次。”
伊斯梅伊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人群逐渐从中间闪开,以便他们对话。只见连鬓胡子的沃尔特·赫瓦德身着西装,臂弯里抱着一册厚书。
“摩根·罗伯逊的《愚行》,四年前在美国发表过。”
“对不起,是小说吗?”
“是小说。”
“讲了什么故事呢?”
托马斯·安德鲁斯微笑着问道。
“您果然不知道那本恐怖小说。但我就是再不合时宜,也不愿在这样众多的绅士淑女面前讲述那样扫兴的故事。”
“噢,请您一定要讲一讲。”伊斯梅伊兴高采烈地说,“今天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有远见卓识的大人物,就是英国沉没于大西洋中,各位也会一笑置之。”
人群果然发出了笑声。
“小说描述了一艘名叫‘泰坦’的英国豪华客轮……”
“哎哟,这名字我们好像听说过。”人群依然在笑。
“这艘客轮四月进入北大西洋,开始了它的首次航行。但它撞上了冰山,就沉没了。”
“啊!”
“这还不要紧。可令人惊异的是,这艘耗资巨大的泰坦号并没有根据乘客人数准备足够的救生艇,于是,载着两千多名乘客的豪华客轮沉没了,尽管过程缓慢,但是仍有一千人以上死于那次海难。
“泰坦号长八百多英尺,宽八十多英尺,加上舰桥将近一百英尺高,建造费用一百五十万英镑,与这艘泰坦尼克号简直如出一辙。当然……救生艇的数量也相近。”
一等吸烟室里立刻人声鼎沸。
“这艘船载有两千两百多位乘客,原来救生艇只够一千个人的啊!”
“说得有意思!”伊斯梅伊爽快地说,“但那小说里的船和我们的不一样,首先,泰坦尼克号是一艘不沉的船。”
“但我听说冰山很多。我们这艘船也几次收到了在附近航行的船只发来的无线电警报。”
推理作家说道。这是他从乘务员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
“四月的冰山并不少见。动点脑筋的小说家就会把它写成客轮的冲撞对象。”伊斯梅伊仍然对答如流。
“真正的不同在于,泰坦尼克号就是撞上冰山也不会沉没。”此时设计师安德鲁斯从旁插嘴了,他说,“轮船如果和障碍物正面冲撞,就算船头向后凹陷五十英尺,我们的设计结构也可以挡住浸入的海水。我们船底的密闭区间,是十五道防水屏壁隔成的十六个封闭空间。第一层进水了还有第二层,第二层进水了还有第三层,海水浸入几层后就再也不会渗漏了。即使第四层进水,船也不会沉没。和冰山正面相撞,充其量也就是第一层进水。所以坊间传说泰坦尼克号永不沉没,我个人不会对此说法提出反对意见。”
设计师接着说:“并且在大西洋上航行的,并非只有我们这一艘船,周围还有众多船只和我们保持着频繁的无线电联络。如果船被撞开了一个大洞,这是最极端的假设了,对吧?当然这只是在万一的情况下,在我们沉没之前,附近的船只会立即赶来救助我们。您所谓的一千人沉入海底,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好,如果真的那样了,我就在船上守到最后。等我获救后,一定和那位小说家谈一谈如何把能乘坐两千人的大船设计得难以沉没。用不了很久,那位美国人就会改写自己的小说了吧!”
人们哄堂大笑。
“并且这一历史上伟大文明的象征,以及代表这一时代的各位精英人物,怎么会被轻易抛弃到大西洋里?神灵也不会答应嘛!”
船东充满自信地断言。
“那么,让我们还是谈论一些适合于这次愉快航行的话题吧!我作为船主感谢大家光临。现在我们俩还有些其他工作不得不失陪……”
船东搂着设计师的肩膀,慢慢地离开了一等吸烟室,剩下沃尔特·赫瓦德与杰克·沃德贝尔暴露在众人嗔怪的目光里。于是,两个人只好灰溜溜地躲到吸烟室最偏僻的角落里坐下。
“唉,又搞砸了。我实在是难以适应这种上流社会的社交规矩,在学术领域里就不必这样谨小慎微。”
“我能理解。就像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尽管要取悦凯撒,也没有必要谎报年龄啊。”
“言之有理。但是,我如同得到某种暗示,从南安普敦港开船以后就心神不宁。四月十日上午,我和夫人在港口候船室里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太婆,当时她东张西望,最后认准我们走了过来。”
“你们认识吗?”推理作家问道。
“素昧平生。她为什么没有选择别人而单单找准了我,我想也许是我的外表和她的内心能够产生某种共鸣,毕竟以她的打扮和上流阶层难以搭话,而我却给人一种安全感。总之她来到了我面前站住,直接问我是否是泰坦尼克号的乘客,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劝我不要乘船。
“我们十分惊讶,我的夫人告诉她已经无法变更了,她显出非常遗憾的神情黯然离去。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就追上前叫住她,腾出旁边的座位让她坐下,询问她阻止我们乘船的原因。她问我是否知道占星术。
“我虽然不能深解其意,但那是流行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流域的学问,我因为研究工作而掌握了一点皮毛。老太婆告诉我,从占星术上看,泰坦尼克号的这次航行非常不吉利。”
“噢!”
推理作家坐直了身子,兴致勃勃地问:“这么说她是占星师了?”
“应该是的。”
“她态度还严肃认真吧?”
“我认为她是足以信赖的。虽然她外表寒碜,但目光如炬,惜字如金,和那些为几个小钱而信口开河的人完全不同。”
“那么,老太婆是怎样看待这艘泰坦尼克号的呢?”
“她称这艘船是神灵对奢糜文明的制裁对象。”
“呵呵!”
“也许对她的言辞,还有这种神灵附身传话的类型,一笑了之也没有什么,但从我至今为止的研究考虑,我感到其中一定暗藏着真相。”
“为什么?”
“我毕生钻研的学问,就是寻找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流域、阿拉伯半岛以及埃及曾经的文明果实。这部分地域目前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所占有,而我们大英帝国也对这片广阔的阿拉伯地区有着极大的野心。”
作家点点头。这种趋势他早就注意到了。
“我们的帝国正想把这片土地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手中夺过来。这片甚至可以称之为母亲的土地,提供给我们学术思想的无限源泉,而大英帝国正要为自身的利益血洗沙场,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发动残酷的战争。浅薄地认为能够凌驾于阿拉伯的民众之上,就是我们文明的骄傲,这种傲慢自负对逝去的文明缺乏敬意。刚才船主提到了神灵,而神灵不会单单眷顾我们,他的说法只不过是一种历史长河中唯我独尊的自大想法。我认为老太婆的话语和我长久以来的想法相吻合,内心已经接受了。”
“她是否做了具体的说明呢?”
“当然。她说,一九一一年五月三十一日,泰坦尼克号离开哈兰德沃尔夫公司的四○一号船坞,入水的瞬间,火星与其上升点相冲,而水星与土星相合,两个行星却恰好与木星相冲。”
“相冲与相合说的是……”
“相冲指的是行星的轨道形成一百八十度的位置关系,是最不吉利的,相合指的是行星非常接近甚至重合,上升点指的是行星的轨道与东方地平线上的交点,代表轮船本身。”
“原来如此。”
“并且,四月十日正午,泰坦尼克号离开英国出海的时候,正是天王星和月球与其上升点相冲的时刻,天王星是表示‘剧变’的行星,月球则有‘旅行者’的含义,加上那时支配大海的海王星恰好进入了代表‘不幸和藏身暗处的危险敌人’的十二星宫,与太阳轨道形成九十度角,形成了仅次于相冲的凶兆角度。”
“啊?”
“并且,泰坦尼克的船长爱德华·J.史密斯出生的天宫图上,海王星进入了第八星宫这一死亡区域,天王星进入了第九星宫这一表示长期航海的区域,它先与月球相冲,然后与太阳相合,那么太阳与月球也是相冲的关系。”
“我没有占星术的知识,听不太懂啊……”推理作家说道,“总之,这不是好兆头对吧?”
“对,这是非常不吉利的暗示。”
“啊!”
“而且,有几个已经发生的事实可以证实这一暗示。史密斯船长不久前还是泰坦尼克号的同型船‘奥林匹克’号的船长,去年九月二十日,这艘相对简朴得多的奥林匹克号不幸与英国海军巡洋舰‘霍克’号相撞。”
“真的吗?”
“是事实。因为奥林匹克号的修复耽误了时间,泰坦尼克号本来预定于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日的首航,不得不推迟到了四月十日。”
“怎么这么复杂……但您最终也没有听从占星师老太婆的忠告,还是上了船啊。”
“我夫人说已经订购的船票无法返退,这也是实际情况。再说,我也在说服自己,这种占卜术很常见,也常有事先带有凶兆的船只安全抵达目的地、而吉星高照的人们和船只不幸遇难的例子。”
“是吗?”
“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没有进行过充分调查,当时考虑问题有些想当然,可是登船之后我很快就后悔了。”
“为什么呢?”
“我不知您是否了解,四月十日中午,泰坦尼克号按计划解开缆绳,由拖船牵引驶离码头,这艘大船荡起的波浪使附近‘纽约’号船尾的缆绳脱落,纽约号因此慢慢旋转了个半圆,险些与泰坦尼克号相撞,两船当时的距离仅有四英尺,一点二米,真是千钧一发!因此泰坦尼克号的出发又晚了一个小时。”
“嗯,是有这么回事。”
“名字也具有象征性。我们的船前往纽约,却因纽约号而耽搁了。”
“也有道理。”
“啊,我们又在说不吉利的话了。过几天在纽约喝咖啡时想起来会哑然失笑的,希望是这样吧。”考古学家笑着说。
但推理小说作家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陷入了沉思。
看到考古学者很不解,他忧心忡忡地说:“上船之后,我也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在头等舱里,有一位罗伯特·阿莱克森,是移民美国的英国富豪,显得奇怪而阴森。邀请他参加这次旅行的朋友迪维德·米拉虽然和他始终在一起,却也怕他三分。”
“噢?”
“罗伯特·阿莱克森似乎内心很痛苦,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浑身散发着高级酒的酒气,他曾邀请我到他的客房去。”
“客房?他没有夫人吗?”
“他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也这样问过他,而他回答说自己的夫人总是自作主张地到处跑。看他那醉醺醺的模样,也不难理解他夫人的行为。”
“那么你去他房间了吗?”
“去了。”
“后来呢?阿莱克森给你看了什么东西了吗?”
“是几个玻璃瓶,细圆形的密闭容器……就如同我们在大学或高中的理科实验室里常见到的那种药水浸泡的标本。”
“什么标本呢?”
“最开始我也不明白。在发黄的液体中央,不知什么生物的尸骸,呆呆地浮在那里。
“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如数家珍,这是耗子,那是豚鼠……”
“他说那是耗子和豚鼠的标本?”
“是那么说的,但是看上去不像,怎么说呢,那些生物都……都严重变形了。”
“变形?”
“直到他说,我都觉得看着不像耗子,眼球像要撑破眼皮一样向前突出,上唇和下颚不能准确地咬合在一起。鼻子下面左右两侧高度不同,嘴角也比平常的耗子更向后咧开,牙齿奇形怪状。其中一只脚非常短,体表有的地方根本没有毛。”
“畸形吗?是个畸形的耗子吗?”
“对。豚鼠也大致一样。在搭乘泰坦尼克号的旅途中,他小心翼翼地携带着的标本中,没有一个是我们认识的正常的生物尸骸。
“我只去过阿莱克森的头等舱一次,傍晚,黄色的夕阳透过舷窗照射在他房间里的红木桌上,在那样的光线里,他像个孩子在高兴地炫耀玩具,从黑色的大皮包里拿出一个个缠着厚厚的纱布的大标本瓶,解开纱布后排列在那里。”
“噢,真是奇怪的爱好,的确阴森森的。”
考古学家也不由得说道。
“标本瓶都排列好之后,他搓着手,从里边挑出最引以为自豪的一个向我展示,那是一个相对较大的瓶子,里面的东西令我毛骨悚然。”
“什么东西呢?”
“阿莱克森对我讲的原话是‘这是未来人’。”
“未来人?”
“对。他说那就是我们人类未来的姿态,言语自信得如同救世主在宣示神谕。他亢奋地表示,我们这令人诅咒的文明会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最后会创造出那样的人类。”
“那么,那到底是什么呢?”
“是婴儿的尸骸。可能是人类的婴儿。装着‘未来人’的标本瓶有好几个,大小不一。不知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呢,还是尚在母体中的胎儿,或许二者都有吧。”
“不是普通的婴儿吧?”
“很难说是人类的婴儿。张着两手两脚,好像是普通婴儿的姿势,但是,只让人觉得是怪诞畸形的肉团。”
考古学家一直表情凝重地听着。
“有的婴儿头盖骨裂开,内部的大脑组织流溢出来。有的婴儿头部膨胀,像气球一样充满了玻璃瓶,或者是头部变形,中间凹陷,看不出是人脸。眼睛都瞪了出来,嘴唇也呈奇怪的形状,向左右外翻开。嘴巴大张,似乎正对我们发出无声的怒吼。”
“他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
“我问过,但是他不肯说,只是反复强调那的确是人类,是人类本来的模样。”推理作家说到这里停住了,“看来,不只是旧邮票和古钱币,还有人收藏各种各样的奇怪东西。”
尼罗河,埃及3
两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米克尔长高了,脸庞也完全变成了大人的模样,她已经从一个小姑娘成长为一个大姑娘,村里前来求婚的男人络绎不绝。
一天,外出打渔的父亲没有回来,据其他船上的渔夫说,父亲的小船不幸倾覆了,他被冲到下游去了。但是母亲却对米克尔说,父亲是故意逃往陆地去了。母亲从此郁郁寡欢,愁眉不展。
米克尔把载着迪卡漂来的箱子搬回了家,当成大椅使用。她经常一个人仔细观赏箱子表面的精彩绘画。
成排的石造宫殿前边,戴着头巾的女人翩翩起舞,她们的额头上,手臂上,还有肩膀上,都缠绕着闪闪发光的金环,脚尖向后挑起,脚踝上也有美丽的装饰。不管是她们的衣着还是她们的容貌都非常美丽,米克尔以前从未见过。她想,这就是都市的模样吧?
一天,一个衣着与当年迪卡同样洁白的陌生男人前来拜访米克尔。他带来了迪卡的书信和金钱。
米克尔不识字,于是向那陌生男人请教书信的内容。这位从吉萨来的信使说,迪卡很想与米克尔相会,如果米克尔愿意到吉萨去,这些钱可以作为旅途的盘缠。
“钱是什么?”米克尔问。陌生的男人告诉她,只要拿出这个,米克尔就可以得到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
米克尔的心怦怦地跳动起来,但最后她表示,不能把自己的母亲扔在这里不管,所以她不可能去吉萨。“这样啊。迪卡一定会感到遗憾的。”信使说完之后,怏怏离去。
五天以后。“我要离开这个岛,”米克尔的母亲突然说,“我要到陆地上去找个男人结婚。”米克尔不胜惊讶,但这样的事情在岛上时有发生。
“那我怎么办呢?”她问。
母亲紧紧地抱住米克尔,这样回答她:“你这么漂亮,一定会有很多男人爱上你。幸福就如同长着翅膀的小鸟,必须要趁它在眼前的时候把它捉住,不然会飞掉的。”
母亲接着就乘船离去了,留下了孤苦伶仃的米克尔。
从此,村里的男人们开始了对米克尔的求婚竞争,其中两个人还受了伤。长此以往,就算是米克尔接受了其中某个男人的追求,麻烦也不会顺利了结。即使没有这事,岛上的村庄里,年轻女性也不够。
米克尔来到码头,向看船的老人打听下一班航船到来的时间。得知次日清早会有一艘拉着玉米的航船到来,卸货之后将立即返回下游的母港普凯。
“那么普凯距离吉萨还有多远呢?”米克尔追问。
“吉萨……”老人沉吟着,似乎在追寻遥远的记忆。
“吉萨,那可是个大都市啊!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但是还有非常非常远的路程。顺着这条河向下游前进,直到快到大海的地方才是吉萨,比普凯远多了。”
“我想去吉萨。”米克尔说。
“那可是遥远的旅程,你一个姑娘根本去不了。”老人这样说。
但是米克尔去意已决。老人告诉她,那只能先到普凯,在那里寻找前往吉萨方向的船只,但老人又继续说:“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那天晚上,米克尔回到家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自己是留在岛上嫁人,还是选择到吉萨的冒险旅程?
但她只要一闭上眼睛,两年前迪卡那英俊的相貌就浮现在脑海里。接着村里男人们的面孔也一一浮现,虽然哪一个都不讨厌,但正如最近被人反复提起的,要让米克尔从他们中间选择一人做丈夫,也实在是不可能。如果说有好感,那他们都一样,但也仅此而已。能让米克尔一想起来就胸口作痛,甚至想要落泪的,只有迪卡。
米克尔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到吉萨去。去看看迪卡,然后再回村子,到那时候,无论嫁给谁,米克尔都心甘情愿。
米克尔把迪卡的大蓝宝石戒指戴到左手的无名指上,又拿了前几天信使带来的被称为“钱”的东西,准备了香蕉和鱼干等食品,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码头。
看船的老人也过来了,米克尔向他问好。
“你还是要去吗?”老人深褐色的皮肤上满是皱纹,忧心忡忡地问道。
米克尔点了点头。
“外面的世界坏人很多,绝对不要相信陌生人啊!”老人叮嘱道,“最好能尽早归来,回到我们和平的小岛。”老人轻轻地拍着米克尔的肩膀。
晨霭之中,一片白色的船帆正向着码头缓缓移来。因为是逆流而上,它的速度不是很快。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航船终于靠近了码头。船上抛下一根缆索,老人接住,把它牢牢地绑在了猴面包树的树干上。
“好啊,今天能有一个帮手?”头上缠着白布的船老大看到了米克尔,这样说道,“今天我恰好很着急。”
“帮忙把这孩子给我带到普凯去!”看船的老人说。
“没问题!过来帮我卸货。”船老大说道。
卸去货物的甲板显得很宽敞,米克尔上了船。船老大落下了船帆。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这又将是阳光炽烈的一天。
“把缆索松开!”船老大毫不理会旁边情绪紧张的米克尔,若无其事地喊道。看船的老人将缆索抛了上来,紧接着船老大撑起长长的木杆,航船很快驶离了马蒂欧的码头。
船老大哼着小曲,咣啷一声将木杆扔到船底,转而操起了船橹。他一定把米克尔当做经常乘船外出的人了。
可事实上,米克尔不但是平生第一次乘船,更是第一次离开小岛外出。
她和岸上的老人相互挥手作别,眼看着小岛越来越远。火辣辣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米克尔的头顶,不知何处传来鸟鸣,河水强烈的潮气扑面而来。
小岛向后退去,航船顺流而下,不用扬帆就已经行得飞快。
看见了小岛的全貌,虽然还没走多远,可整个小岛已经尽入眼底,那里就是米克尔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渐渐地,岛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像一枚河上的浮萍。米克尔霎时感到了恐惧,对她而言,马蒂欧就是整个世界。从孩提时代开始,她就在此玩耍,游泳爬树、唱歌跳舞,本以为是宽阔的世界,可现在一看,居然是这么渺小!
与此相反,河流却变得如此宽广。从右岸到左岸是多么的遥远啊!仅凭游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到达的。
而河流两岸又是这样的绵长,走啊走啊,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岸上的树木间,时而有不可思议的东西跃入眼帘。
“那是什么?”她问船老大。
“是骆驼啊。”
米克尔以前听说过“骆驼”这个词,是一种在陆地上载人旅行的东西。但米克尔头脑中没有动物的概念。因为在马蒂欧,不要说骆驼,就是小猫小狗也没有。时常看见的,只有枝头间或屋檐下的鸟儿。
河上还有其他逆流而上的船只,当他们错船而过的时候,船老大就高声喊喝,与对方呼应。对面的船只都扬着白色的风帆。来到河流中央,风越来越强,那些船的船帆鼓满了风,船一边刷刷地向上游滑去,一边哗哗作响。
向上游去的船都扬着船帆,米克尔所乘坐的船只是向下游走的,没有扬帆的必要。
船一接近河岸,女人的歌声就随风而至。定睛一望,岸边的石头上有一群胖女人蹲在那里,一边洗衣,一边齐声歌唱。
远离了生长的故乡,米克尔立刻感到了孤单。从此就要开始令人不安的旅程了,她有点想哭泣,可外面世界里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新鲜东西,眼泪也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米克尔已经沉迷其中,她东张西望,眼前的景象让她目不暇给。
“你到普凯去做什么?”船老大劳作之余,这样问她。
“我要去的可不是普凯。”米克尔回答。
“那你想去哪里呢?”
“我要去吉萨。”
“吉萨?!那可太远了,在世界的中间,大海的方向。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看熟人。”
“是亲戚吗?”
米克尔感到迷惘了,但她不能让别人为她担心,于是就点点头。说了假话总感到心虚,她把视线移向远方的风景,轻轻地叹了口气。
阳光暴晒着船舷,风儿夹带着远方泥土的气息,吹动着干燥的风帆,和脚下湿润的水气混在了一起。
远方安静的水面上,白色的鸟儿扇动着翅膀。米克尔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接触过的空气,这和马蒂欧潮湿的空气不一样,而是宽广的新世界的空气。自己终于飞到了外面的世界!但接下来她又感到不安:“这样没事吧?我以前不曾离开过小岛一步。”她曾经深信不疑,自己将永远在岛上生活,直到了却终生。
“那还不错,有个亲戚的话就好办了,”船老大说,“都市是可怕的地方,如果没有熟识信赖的人,你一个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她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大叔,您去过吉萨吗?”
“啊,我只去过一次,”船老大点着头,“那还是在年轻的时候,少年时代。”
“那里怎么样?”
“要说那里是什么样嘛,是啊……”船老大突然笑了起来,“那里在我们这些乡下人看来,就是人间天堂,是世界的中心,是世上最美妙、最灿烂的地方。地上居然有这样的乐园,我那时就想,自己要永远呆在吉萨,哪儿也不去。
“但现在不一样啦!我应该生活在适合自己的地方。人只要一出生,就已经决定了他将在哪里生活。现在我说的这些你可能还不懂。这就好像看到最漂亮的女子,尽管心里无限爱慕,但也不能让她嫁给我这样的穷鬼,否则对双方来讲都是不幸。美丽的女人,还是远远地看一看就行了。
“去吉萨搭什么船你心里有数吗?”
米克尔摇了摇头。
“你一个年轻姑娘这么走可不行。好吧,我替你找一找。我怎么也得给你选一个不会打坏主意的家伙,搭那样的船。”
“谢谢!”米克尔低下了头。
在船上整整坐了一天,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普凯到了。
众多的船只停靠在防波堤附近,离岸越来越近,米克尔的心脏又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自己就要踏上马蒂欧以外的土地了!
陆地上人来人往,大家都戴着白色、黑色或蓝色的头巾,而在马蒂欧,没有人在头上缠布。还有好几头高大的骆驼,接近细看,它们高入云天,令人心惊胆战。自出生以来,她从未见过人类以外的动物。
用几根圆木简单搭起的框架,挂上麻布就成了小屋。这样的屋子有好几间,似乎是卖东西的商店。店堂里的嘈杂声,骆驼的嘶鸣声和往来女人们的谈笑声一直传到米克尔乘坐的航船上。在马蒂欧可没有这样多的人,所以这也是米克尔第一次看到集市景象,她激动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船老大熟练地在船与船之间的缝隙里穿行,“咕咚”一声,航船靠岸了。
“哎!今天回来得早啊!”看船的男人大声招呼着,“哎呀哎呀,还带回一个漂亮姑娘。好!拉住我的手,姑娘!”
他猛然用力抓住米克尔伸出的右手,顺势把她拉上了石岸。
“啊!”米克尔惊叫了一声,没想到地面这么硬,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站起身后,她迅速地从石岸走向沙地,沙地也同样坚硬,米克尔的步伐都错乱了。
马蒂欧的地面总是很柔软,而这里的地面却是硬邦邦的,每走一步,膝盖都能感受到来自地面的冲击。米克尔觉得这是陌生的土地拒绝自己的到来,不禁黯然神伤。
“姑娘,今晚你就住在我家里吧,我有老婆和一大群孩子,你不要担心。我这就去找一艘前往吉萨的航船,明早出发,顺利的话,你后天就可以到吉萨啦!”船老大拉着米克尔的手说道,“来,到这边来!”
米克尔第一次见到这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得精神恍惚。他们穿行于喧嚣的人流中,两旁都是贩卖各种各样物品的商店。店主们好像在比赛一样,大声吆喝着。
人群散发出从未接触过的气味,使米克尔感到窒息。脚下的感觉还是没有变,只是脚跟似乎开始疼痛起来。
“真热闹啊!”米克尔问,“这里总是这样吗?”
“是啊,总是这样。这里是各地船只集散的港口,感觉稀奇吗?”
米克尔点了点头,怯生生地东张西望,“哎,大叔,吉萨比这里还大吗?”
船老大笑了起来:“姑娘,这里还只是农村,根本没法和吉萨比。”
米克尔瞪大了眼睛,穿行于人流中的她,怎么也想像不出吉萨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