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剥去脸皮的女人
1
作家安田常男搁下笔,呆呆地望着窗外。外面天色一片苍茫,看来已是拂晓时分。笔越来越呆滞,安田知道现在写不下去了。他伸直盘在电热被里的双腿,一面伸懒腰,一面往后靠。展开的手臂无意中碰到一件硬硬的东西,那是支双筒望远镜。安田拿起望远镜,站起身来,走到狭窄的阳台上。昨晚下过雨,椅子被淋湿了。安田用抹布擦干阳台上的木椅,坐到了上面。他点了支烟,呼了一大口气,环视正在变亮的成城街头,然后把双眼贴在望远镜上。
拂晓时分的街头,常常会看到匪夷所思的丑陋场面。他曾见到过一对年轻男女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那女的多半是夜总会小姐吧,两人一边调笑,一边抚摸对方的身体。
但那是夏天的事,可能因为天气热的关系,女人穿得比较裸露。有时甚至能从窗帘大开的窗口看到房中只披着薄衫的女人撩人的姿态,令人大饱眼福。可惜现在是冬天。
所以在这种季节偷窥,多半不会有什么收获。安田用望远镜对着雨后初晴的街道,大略巡视一遍,然后将视线聚焦在平日经常注意的那个窗口。
这间房里住着一位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安田写稿写累时,就会走出阳台,窥视这房里的女人。这女人大约二十五岁,看样子仍是单身,经常有男人上门拜访。偶尔能看到她脱下短裙,或是浴后正在吹干头发的场面。这种场面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安田此刻跑到阳台举起望远镜,也只不过希望能看到夜总会小姐蹲在电线杆后的不雅姿态而已。但事实上,连这点小小的期望也落空了。于是,安田不知不觉地又将视线转向那个女人的房间。
那女人的公寓距离安田的公寓大约五十米。由于两者之间仅仅隔着几栋低矮的建筑,所以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时,那女人房间的阳台和占据阳台一角的冷气机,以及盆栽花草等就像近在眼前,一览无余。
女人房间的灯关着。那是理所当然的。看看手表,才刚过早上六点半,那女人多半还在床上吧。
天气很冷,安田觉得有些无聊,准备鸣金收兵。正当他要放下双筒望远镜时,手却停住不动。安田突然发现阳台旁边的小窗是开着的。
根据安田的经验,知道这小窗里面就是浴室。正因为是浴室窗户,所以做得不大,而且用的是往内拉开的毛玻璃。此刻,就在这狭窄的“V”字形缝隙中,安田清楚地看到了那女人的裸体。安田双眼发光,终于让他目睹到这女人的出浴场面了!安田不由地坐直身子,抓住望远镜仔细观察。但他仔细想想又觉得奇怪,现在才早上六点半,虽然也有人在这时候洗澡,但浴室为什么不开灯呢?
外面天色虽已经大亮,但室内仍是一片昏暗。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刻,在浴室里没理由不开灯吧?安田端坐着调整双筒望远镜的焦距。因为现在室内昏暗,所以他还看不清楚,等天色再亮一点,应该就能看到更多细节了吧。安田咽了一大口口水。他已经连续几年锲而不舍地偷窥那女人的房间,但直到现在才得到这么大的收获。女人好像在泡澡,此刻正优闲地躺在浴缸中。
通过窗户的“V”字形缝隙,只能见到女人身体的中段。最上方是女人的脖子,然后可以看到裸露的双肩和隆起的双乳,可惜看不到乳头。啊!“V”字形窗缝实在太窄了。
从窗缝只能看到下巴,自然就看不到那女人的脸了——真是令人遗憾。但只要等女人从浴缸中站起,她的下半身不就尽入眼帘了吗?安田忘了寒冷,屏息以待。
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那女人在浴缸中的姿势并没有丝毫改变。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马路上往来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多了。那女人所住公寓的其他房间陆陆续续拉开了窗帘,但令人不解的是,在那个女人的窗户里,时间似乎凝固了——没有任何动静。
安田看了看手表,时间已将近七点半,他偷窥那女人的房间已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啊!快一个小时了呀!”安田嘟囔着。也就是说那女人已经在浴缸里泡了至少一个小时了。
街上开始变得熙熙攘攘。人声和车声混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低沉噪音,传到了安田站立的五楼阳台。安田总觉得这是一种忧郁的市音。尤其在通宵熬夜写作,身体疲劳不堪的时候,听到早晨大都市发出的噪音,总是让他备感不快。
此刻,从房间传来了妻子的声音,看来妻子已经醒了。阳台的玻璃门微开着,安田担心妻子会着凉,正准备伸手关门时,屋内又传来了妻子的抱怨声:“不用的话,就把电灯关掉吧。”安田慌忙走进屋里,把双筒望远镜藏在书架旁,然后关掉电灯开关。
安田躺在床上,床上留有刚去上班的妻子的体温。他继续思考着对面浴室里那个女人的事情。对安田来说,他虽以偷窥为乐,但却有强烈的旁观者心态。他生平最怕被卷入他人的是非之中,也怕为别人的事情抛头露面。总之,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如果周围的人事出现异常,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
一觉醒来,发现室内已变得昏暗。看看时钟,已近下午六点。由于早上一直睡不着,所以一睡就睡到现在。此刻离妻子平常到家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他马上想起对面浴室里的女人,心想是否该马上起床,继续去阳台用望远镜观察。这时,一丝恐惧之感悄然袭上心头。
安田起床后先去玄关拿晚报,仔细阅读社会版的每一则报导,但找不到他预期的新闻。回到卧室打开电视,这时正好开始播报晚间新闻,他坐在床上凝神观看,也没看到任何特别消息。环顾屋内,他再次看到搁在书架旁的双筒望远镜。于是,他拿起望远镜,鬼使神差地走入阳台。外面天色已黑,也许那女人已经离开浴室了吧。但浴室窗户一如早晨那样开着。安田想,在这一点上,黄昏与早晨没有变化。可是,现在浴室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就这样,安田怔怔地站在阳台上。因为刚起床,脑袋还是混混沌沌的。那么,清晨看到的那一幕是幻觉吗?
翌日,一月二十日清晨。当天色破晓时,安田常男又开始坐立不安了。窗外露出一抹鱼肚白,他匆匆写了两三行字,便掷笔起身,走入阳台。令他吃惊的是,昨夜不知什么时候竟下了一场大雪。这是近年难得一见的大雪,雪厚厚地覆盖着街道和屋顶。为了不吵醒妻子,他关掉台灯,轻轻地走入阳台,并把玻璃门关紧。在阳台上,他用布抹去扶栏上的积雪,然后将望远镜置于扶栏之上。
他的双眼靠近目镜,将镜身左右移动,寻找那女人房间的浴室。不一会,安田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恐惧的呻吟,他的膝盖开始微微颤抖。他看到那女人依然毫无变化地浸泡在浴缸中。多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啊!白雪皑皑且被淡淡晨霭笼罩的冬日清晨,一个女人横躺在浴缸中。
“冷呀!”安田设身处地想象那女人一定非常冷。严冬的早晨,面前街道的一切都盖上了厚厚的白色,安田眼前的金属扶栏也是如此,所有东西似乎都结冻了,而那间浴室的窗内,甚至连时间也被冻住了。
安田放下望远镜,怔怔地站着,一时忘了刺骨的寒冷。为什么?他心里开始产生了疑问。起初头脑一片混乱,慢慢地,自己怀疑的问题终于清晰起来。
为什么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件事呢?在人海茫茫的花花世界中,发现这一重大事实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与那女人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左邻右舍为什么都没发现呢?他很快明白了其中缘由。那是浴室窗户的特殊开闭方法所致。安田是透过往内侧打开的浴室窗户缝隙才看到那女人的,或许只有自己所住的公寓和自己所在的五楼阳台,才能看到这幕景象吧。
这天,安田常男没有上床睡觉,中午时也只打了个盹。他很快醒来,看到时针指着三点,便赶紧起床,踉踉跄跄地跑到阳台。他要趁太阳下山前,再仔细看看这难以置信的景象。在双筒望远镜的视野中照例出现那女人裸露的肩膀,但这景象已无法为安田带来惊喜了。他可以看到一部分浴缸里的水,并且发现了水色的异常——那水好像铁锈水一样呈红褐色。就在这时,女人的身体突然动了起来!身体向下沉入浴缸,在双筒望远镜的视野中,露出了那女人的脸。
安田不由得大声惊呼,由于极度惊慌,他失去了自控能力。真不敢相信——那女人竟没有脸皮!在乱蓬蓬的黑发中央,露出一团鲜红的肉块。而在肉块中央,是两排紧紧咬住的白色牙齿。
2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日,一场十五年来罕见的大雪后的星期五下午五点十五分,警视厅一课重案组的吉敷竹史接到报案后从另一个案件现场赶到此地。法医科的同事早已到达,并且做了一番粗略的搜证。
案发地是世田谷区成城三段之二XX号“绿色家园”公寓三○四室。警方稍早前接到匿名报案电话,说这房间的浴室里有女人被杀。成城警署的人赶来此地,证实的确出了命案,死者名叫九条千鹤子。
当吉敷准备进入浴室时,法医人员正在拍最后一张照片。
“啊!竹君,你来晚啦。”听到这招呼声,吉敷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原来是老相识——法医科的船田。
“哦!是船君呀。你也来了?”吉敷说道。吉敷的外形十分出众——卷成大波浪的遮耳长发、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稍厚的嘴唇。他的个子很高,在刑警中显得鹤立鸡群。从外形来看,就像混血时装模特。
“从樱田门来这出差的。”船田说道。他的体格十分强壮,但身高远不及吉敷。
“是怎样的死者呢?”吉敷问道。
船田一时无言,然后喃喃说道:“你看了就知道,尸体很恐怖。”
吉敷没脱鞋就走进浴室,鞋子在瓷砖上发出咔嚓声。他从尸体背后见到女子的黑发——这个女性死者横卧在浴缸中。浴缸水满到死者的脖子,好像红色颜料溶解在浴缸里—样,整缸水是鲜红色的,可以嗅到轻微的异臭。他慢慢转到女人正面,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的工作需要长年面对死尸,但如此凄惨的尸体,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女人的躯体倒是非常完美。尸体很光亮,肌肤雪白,身体曲线妙不可言。浸泡在小小的浴缸中,两只雪白的手臂搭在浴缸边缘,令人觉得仿佛是大理石般的高级艺术品。发型秀丽,波浪状的卷发很美。从各方面来说,这女人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女。但令人震惊的是,这具女尸没有脸。
尸体的脸部现在只剩下鲜红的肉块。肉块中央有着红色的隆起,表示此处曾是鼻子,在那下面突兀地露出白齿。或许为了表示不可理喻和不能理解的感情吧,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合着。正确地说,这些肉块不只是红色,而是红色与果冻般的土黄色物质交织成横纹状。这些果冻物质垂挂在上下两排牙齿和下巴上。本来该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两个暗淡的坑洞。
“这尸体太恐怖了!”吉敷不由自主地嘀咕着,“这是怎么回事?”
“脸皮被剥掉了。”
“可以做到吗?”
“非常简单。医科学生解剖尸体时,都会剥掉脸皮。只不过没这么粗暴。”
“很快就能剥下来吗?”
“是的。人体的皮肤与肌肉间有一层脂肪,用小刀或竹签插进去,就能把皮肤剥下来。如果用的是这种粗暴的方法,只要五分钟就能剥下来了。”
“脸上也有脂肪吗?”
“有的,虽然与腹部或臀部相比薄了许多。你看,这黄色物质就是脂肪了。”
“剥皮是致命的原因吗?”
“不,死因在此——”船田用手指着红色的洗澡水。水中隐约露出登山刀的黑色刀柄,这把刀竖立在心脏附近。
“为什么要把脸糟蹋成这副难看的样子?”
“我不明白凶手的心理。看起来像印第安人的仪式,不,他们剥的是头皮。”
“凶手是疯子吗?”
“也许吧。”
“是在这里剥下死者的脸皮吗?”
“看来是的。你看这满缸的血水。唉!才过新年,就碰到这种晦气的事。”此时,船田发现他们身后站着一个默不做声的矮小男子。
船田“啊”了一声,赶紧说:“竹君,我来介绍。他是成城警署的今村先生。这位是警视厅一课的吉敷君。”
矮个子的今村刑警低头致意,然后抬头与吉敷对视,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太残忍了!”今村说道。他是个相貌平凡的中年刑警。
“在我多年警察生涯中,这么惨不忍睹的尸体还是头一次见到。看来,凶手怀有强烈的怨恨吧……”
“正好把整张脸皮完整剥去,从额头发际至下巴的下方,牙齿也剥露出来了。”吉敷说道。
“不,通常牙齿是不会外露的,因为嘴唇四周有种叫口轮匝肌的肌肉。从这具尸体来看,由于凶手动作匆忙,没把嘴唇闭合就开始剥脸皮,是凶手把刀插入死者口中将口轮匝肌破坏了。”船田说道。
“你是说凶手动作很匆忙吗?”
“对,动作匆忙的痕迹很明显。”
“船田先生说得没错。那么,吉敷先生请到这边来。”今村把吉敷带到起居室。“角落里接待客人的沙发被搞得很乱,我们尽量保持原状。地毯也被卷到角落里了。”
“是呀。”
“再看这边。这东西原来应该在酒柜上吧?”在今村所指的地方,有座大理石座钟掉在地板上,钟背朝上。今村戴上白手套,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座钟扶起来。座钟刻度盘的玻璃上有多处裂纹,指针停在三点十分刚过的地方,差不多是三点十分三十秒吧。
“这钟——已经停了吧?”吉敷问道。
“是呀。也许是从这里掉下……”今村用右手把座钟放到酒柜上,接着模拟掉落的情形。“然后,撞到金属烟灰缸的边缘,刻度盘的玻璃才碎裂的。”地板上还有一个黑色铁质烟灰缸。
“座钟为什么会掉到地板上呢?显然曾经有人在这里发生争执。你看,柜子里的玻璃杯也东倒西歪的。”
今村说得不错。
“在争吵时,可能是其中一人的背部撞到酒柜吧。也可能是有人情绪激动用手推落座钟。”今村做出靠近酒柜的样子。“目前我们还不清楚是谁跟谁发生争执,但浴缸里的女人,一定是争执中的一方。”
“现在很难判断死亡的日期吧,甚至命案发生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都不确定。我们只知道座钟停在三点十分。”吉敷说道。
“不过,这女人倒是刚把座钟的发条上紧。”
“那么,船君——”吉敷转头问法医,“你认为死者已经死了多久?”
“嗯,大概两天吧,因为尸体没有出现二度僵直的情况。至于准确时间,还要等尸体解剖及各种检测后才能确定。”
“两天?今天是一月二十日,也就是说这女人可能是前天,也就是一月十八日下午死亡的,那就是她的被杀时间吗?”
“是的,死于前天的可能性很大。”
“再加上这东西。”吉敷指着停摆的座钟说道,“死亡时间应该是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十分过后喽?”
“对。目前根据我们的勘察结果,认为大致是这个时间。”
吉敷点点头。今村则对那女人在下午三点去洗澡一事略感不解。吉敷又跑到玄关,因为他看到门口信箱下方丢着许多报纸。吉敷捡起报纸查看日期,共计有一月十八日的晚报、十九日的日报和晚报、二十日的日报四份报纸。这些没人看过的报纸证实了女人在一月十八日下午死亡的说法——已看过的报纸都整齐地堆在厨房水槽边。听到拉窗帘的声音,吉敷转头望去,见到一名警官正在拉窗帘,并打开电灯。太阳已经下山,室内开始变得昏暗。
“窗帘的情况如何?”吉敷向今村问道。
“我来到现场时,窗帘是拉上的。”今村回答。
“窗帘拉得很密实吗?可是屋里的家具却乱七八糟的。”
“是呀。那女人似乎正准备外出旅行,那边不是放着一个旅行袋吗?里面放着换洗衣服和九州观光指南之类的东西。”
“刚才我问了公寓管理员,他说大前天——也就是十七日——见过那女人,那女人告诉他,从明天开始要去九州一带旅行两三天。”
“嗯。”
“所以那女人关好窗,拉上窗帘,并准备了行李。”
“看来确实像是要外出的样子。那么,在时间方面,是十八日的什么时候外出旅行呢?”
“管理员说好像是十八日的黄昏。”
“这么说来,这女人一定是搭乘夜间火车一类的交通工具吧。车上不能洗澡,出发前在家里泡个澡倒也是顺理成章的。”
“或许如此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准备好行李正要出发时,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然后两人发生争执,把室内的家具弄乱了,还摔坏了座钟,最后那女人在浴室中被刺死,还被剥去了脸皮……”
“如果你的假设成立的话,访客一定是非常亲密的熟人。如果是男性的话,很可能跟她有肉体关系。只有这样,那女人才敢在有人在家的情况下脱光衣服走进浴室。”
“嗯,这么说来,这熟人或许有房门的钥匙,可以自己开门进来。”
“可能吧。不过这家伙的目的绝对不是钱。房里的西式衣柜和厨房的小抽屉里有相当数量的现金,但都没被拿走。”
“嗯。旅行袋里的情况又如何?”吉敷边说边在旅行袋前蹲下来。
“旅行袋里的钱包内的钱也没有被拿走。”今村答道。
吉敷打开袋子,又仔细翻了一遍,然后说道:“奇怪!”
“什么?”
“那女人不是准备去九州旅行吗?那车票到哪儿去了?袋子里找不到呀,是不是放在房间里了?”
“不。”今村摇摇头。
“那她把车票放在哪儿了?”
此时,玄关大门传来了门铃声。
“可能是送报的,去问问他。”吉敷稍微提高声音说道。今村奔出走廊。但是,从送报少年口中无法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那少年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因为报纸堆在信箱下,所以他猜测信箱主人大概出门旅行去了。这种想法很自然。在这个季节,屋内的人只死了两天,还不会发出特别的异臭,所以不易引起他人怀疑。
吉敷站在置衣篮前。死者进浴缸前脱下的衣服,略显凌乱地丢在篮中。吉敷弯腰拿起这些衣服。最上面是件明亮的粉红色毛衣,再来是灰色西裤,最下面是紧身衬裤和长统袜。
“没有胸衣呀?”今村用的是老式说法。确实,篮里没有胸罩。
“这里有外套。”今村一面指着随便挂在附近架子上的灰色厚尼短大衣,一面说道,“在这种寒冷的季节里,难道她裸着上身穿毛衣吗?就算是新潮不戴胸罩,也该穿件内衣之类的吧。可是,篮中既没有胸罩,也没有内衣。”
“这里有没有放待洗衣物的篮子?”
“嗯,那边的篮子看起来像洗衣篮。对,待洗的衣物都丢在篮子里。”
“那么,或许丢在那篮子里了。”
“嗯,没错。”
“死者的籍贯是哪里?她是东京人吗?”
“不,据管理员说,她的出生地是越后地区的新泻县今川镇。这是她的老家地址,我们的辖区警署正在联络中。”吉敷把地址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职业呢?”
“好像是银座的夜总会小姐吧。我们在屋里发现不少火柴盒,或许就是那家酒店。”火柴盒上印着“银马车夜总会”的字样,上面还有电话号码以及位于具体地址。
“是银座的银马车夜总会吗?”吉敷问道。
“对。向公寓里的住户打听,都说她在银马车夜总会做事。”
“要不要马上去一趟?”
“好啊。”
两人并肩离开了三○四室。
3
两人出了走廊,正好与对面开了一条门缝、以怀疑神色窥探三○四号的住户视线相接。看到从屋里突然走出两个刑警,那人反射性地立即关门。但两人径自上前,按下门铃。
“谁呀?”屋内传来明知故问的女人声音。吉敷拿出警察证件,举到房门的猫眼前。“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对门邻居九条小姐的事情。”
房门打开了,露出一张四十岁左右、神色紧张的主妇的脸。“可不可以解开这个……”今村指着门链。那妇人急忙松开链条。
“请问最近两三天你有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九条小姐有什么异常举动?”吉敷问道。
“不,今天和昨天,我都没见过九条小姐。”
“那么,你前天见过她了?”今村问道。
“对,见过。”
“什么时候?”
“我想是午饭时间吧。我一吃完午饭就准备出去买东西,在走廊上见到了九条小姐。”
虽然发问的是今村,但妇人的视线一直看着吉敷。
“出大事了,太太。”今村说道,“十八日下午三点左右,对面九条小姐的房里应该发生了某种异常的事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
“是的,我听到过。”这妇人过分干脆的回答让两个刑警稍感意外。
“你听到了什么呢?”
“有人吵架的声音。”
“嗯,是吵架声……有听到争执时摔东西的声音吗?”
“有。”
“是打破东西的声音吗?”
“嗯,好像是吧。”
“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过后。”
“其中一个是九条小姐吗?”
“我想应该是吧,因为有女人的声音。”
“对方呢?”
“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室内是不是有好几个人?”
“不,听起来好像只有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只有九条小姐和另一个男人?”
“对。”
“在吵些什么呢?”
“这个嘛……详细内容听不清楚,毕竟隔了两道墙嘛,再说我又开了电视。”
“要是听到吵架的内容就好了,这很重要啊。”
“是吗……”
“吵架时,会不会有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声音?”
“你是说住在这栋公寓里的人吗?我想应该没有。”
“九条小姐是怎么样的人呢?”
“嗯,怎么说呢……噢,她是个漂亮的女人。”
“是个平易近人、率直爽快的人吗?”
“嗯,哦……”
“她擅长与人相处吗?”
“不,人际关系看来不大好,至少跟我的关系不算好,就算在走廊上见面,也只是点点头而已。”
“有关她的出生地,还有家人、职业这些事情,她跟你提起过吗?”
“不,从来没有。”
“那她从事什么工作,你也不清楚了?”
“对,我不大清楚。”
“有没有男人上门来看她?”
“以前好像经常有男人来。”
“是年轻人吗?”
“不,看起来是中年人,是开着豪华轿车来的。”
“都是同一个男人吗?”
“应该是吧。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也不是经常看到。”
“除了这个中年男人,还有其他男人经常来吗?”
“那就不清楚了,因为我没见过。”
“那么,前天与九条小姐吵架的年轻男人,你见过他的样子吗?”
“嗯,看到一点点。”
“什么?见过?”
“是呀。那天下午听到猛烈的撞门声,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打开门看看。”
“撞你的门吗?”
“不,撞的是对面三○四室的门。”
“原来如此,失礼了。”
“我开门观察,只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在走廊里跑向电梯,所以看到了他的背影。”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吗?”
“嗯,我想应该是第一次吧……不过,我只见到他的背影,没看到脸,所以不能确定。噢,隔壁的户谷一定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男人。”
“户谷?为什么?”
“户谷那时正好在电梯口,所以她应该能够看到那个男人的正面。”
“啊,那太好啦,稍后我们再向她讨教吧。那么,那个年轻男子是什么时候逃离九条小姐的房间呢?”
“不到三点半,应该是二十七分或二十八分吧。”
“你怎么知道不是三点半呢?”
“三点半有我要看的电视节目,看到那年轻人的背影时,节目还没开始。”
“原来如此。进屋后你就马上开始看电视了?”
“对。”
“那年轻男人的穿着如何?”
“这个嘛,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那年轻男人抹了很多发油,穿牛仔裤和白色帆布运动鞋。”
“那上衣呢?”
“上衣倒是记不起来了,好像是毛衣,也可能是其他衣服。噢,这个年轻男人留着长发。反正,你们去问问户谷就清楚了。”
“年纪多大?”
“差不多二十四五岁吧。不,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只看到背影而已。”
“身上的东西呢?他手上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我记得他拿着一个皮制的手提包。”
“关于这男人的身份,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
“很抱歉,我完全不认识那个人……”
把刚买的东西一股脑儿堆在地板上的家庭主妇户谷提供的线索也跟前一位差不多。虽然她跟那年轻男人正面相遇,但说到男人穿的衣服,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倒是关于那男人的脸有些记忆——年龄方面同样是估计约二十四五岁左右,没戴眼镜,头发梳得很服帖,有点像飙车族的狂暴模样,体形瘦削,个子高大。今村指着吉敷用厌恶的语气问是不是跟他一样高——因为吉敷身高一米七八,而今村只有一米五九。
关于三○四室的争吵,户谷说没听到。至于其他方面,户谷也没能提供比前一位主妇更多的消息。
接着,两人对公寓内的所有住户依序询问,但只有三楼的住户知道九条千鹤子。而三楼的其他住户,都未能提供比前两位主妇更多的线索。
在查询结束回到三○四室的途中,他们又见到了第一位主妇。吉敷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十八日中午见到九条小姐时,她是不是穿着一件粉红色毛衣?”
妇人稍微想了一下后摇摇头说:“不大记得了,但好像不是。”
“那么,下半身穿什么?是一条灰色便裤吗?”
这次主妇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她穿的是裙子。”
“是吗?那么三点半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吗?”
“嗯,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那个年轻男人也没再回来过吗?”
“嗯,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妇人答道。
4
吉敷竹史独自回到警视厅,走进通讯中心。“那报案电话什么时候打来的?”吉敷问道。
“下午四点二十一分。”
“从公用电话打来的吗?”
“对。”
“好,让我听听吧。”
工作人员插入卡带,按下重播键。这是通报九条千鹤子死亡的匿名一一○报案电话的录音。吉敷想知道匿名电话是不是使用公用电话打来的是有理由的,因为若从其他地方打来,就算对方挂断电话,线路其实仍然相连,很容易反向追踪。
“喂,这里是一一○报案中心。”吉敷听到了值班警官的声音。
“喂喂喂,是一一○吗?”这是明显因紧张而变得高亢的男声,“在世田谷区成城三段之二XX号‘绿色家园’公寓三○四室的浴室内,可能有个女人死亡,请马上调查。”
“请告知尊姓大名和住所地址。”
“就是三○四室嘛,三楼最南端的房间,有个年轻女人死亡。”
“喂喂,请告知你的姓名和住址。”
“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只是路过而已。我是热心助人,所以才打电话告诉你们的。”
“你为什么知道那房间里有死者呢?为了帮助我们进行调查,请告知姓名和住址。”
“请见谅,我与这件事完全无关。”接下来是挂上话筒的声音。
“嗯,听起来不像年轻人的声音。”吉敷说道。
“好像是中年人吧。”
“对,我也有同感。不过,只是路过的说法让人莫名其妙。”
“是呀,有点怪怪的感觉。电话里说的明明是三楼啊。”
“是呀。”
“从楼下马路,能看到三楼房间里面吗?”
“当然看不到。”
“会不会房门开着,有人经过走廊?”
“不会的。我虽然不是第一个到达现场,但听辖区警署的同事说,他们是向公寓管理员借了房门钥匙才开门进去的,所以,就算有推销员之类的走过那公寓的三楼走廊,也不可能看到屋里的情形。房间靠走廊那一侧也没有窗户。”
“报案人是闯空门的吗?”
“不可能,因为室内的现金与贵重物品完全没有损失。”
“隔壁有没有相邻的大厦?会不会有人从相邻大厦看到这边房中的情况?”
“不会,因为周围都是低矮的两层民房,不可能看到三楼公寓里的浴室。”
“那么,报案者可能就是凶手本人或同伙了?但他的声音,除了死者外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嗯,是有这个可能。但是,为什么要报警呢?”
“意识到自己在犯罪吧。也许这男人本来不想杀死那个女人。”
“目前法医科还没正式告诉我们推定的死亡时间,所以我们很难对此案作出清楚的说明。不过,那女人在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过后被杀的可能性很大,那时候,住在死者对面的妇人听到死者屋内有争吵声和丢掷物品的声音。据说只有一个人,没有同伙。”
“如此说来,报警的就是凶手本人了。”
“可是,三楼的两个家庭主妇当时看到从死者房中逃出的男人年纪差不多二十四五岁,显然不是中年人。”
“啊,原来如此,那报案者到底是谁呢?”
接着,吉敷又去了银座。夜已深了,残雪在路边冻结,要去银座夜总会查案,现在正是时候。吉敷一面走,一面想着。假如打一一○报警的人就是十八日下午三点半前从三○四室逃走的年轻男人,事情就好办了。只要有向警方坦白罪行的悔改之心,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出来自首了。再说,若能以这通电话为线索,顺藤摸瓜找到报案者的住址,这案子就容易破了。不过,以上假设的前提必须是报案者就是凶手本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吉敷想,“就算是这样一通短暂的通话,也可以找到不少追查声音主人所在地的线索。”而通话中最奇怪的,莫过于“路过”这个词。
显然,“路过”的人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现死在三楼室内的女人。反过来说,报案者可能是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九条千鹤子身边的人。
是地理上的关联,还是人际上的关联,目前很难得出结论,总之是住在附近的人将这女人杀死或发现了被杀死的女人,然后向警方报案。所以,他才特别用“路过”这种说法。
所谓“路过”,言外之意就是要表明自己住在远离死者的地方。但反过来说,不就刚好说明打电话的人其实住在死者附近吗?
再说,这男人在电话中不只是简单通报三○四室有女性死者,而是详尽地指出女性死者位于三○四室的浴室。不但如此,他还准确地指出三○四室是三楼最南端的房间。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但是,吉敷无论如何不能认同报案者的声音是年轻男性的声音这一点,尤其报案者在用字遣词上流露出浓厚的中年色彩——现在的年轻人,很少说“见谅”之类的话了。
5
银马车是间规模颇大的夜总会。作为刑警,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银座喝酒,但由于工作需要,又经常要去银座查案。吉敷早就知道银马车是银座的一流夜总会,他以前曾经来过两次。不过,现在小姐的阵容,已经与当时完全不同了。
吉敷阻止一拥而上准备替他拿外套及带他入座的小姐,自己拎着外套踏上地毯,说道:“对不起,我今天是来办事的。”
两三位小姐问是什么事。吉敷请她们去找领班,自己则挑了角落里一个不易引人注目的沙发坐下等候。
没多久一位四十岁左右穿和服的女人来到吉敷面前,她一边入座,一边圆睁杏眼看着吉敷说:“你真的是刑警吗?”
吉敷只能苦笑。每次晚上到娱乐场所调查事情,小姐都会这么问。
“你是志保小姐吧,我这是第三次来此地讨教了。上一次大概是七八年前吧,那时我是跟前辈一起来的,你可能不记得了。”
领班努力回想着,然后笑眯眯地说:“啊,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记这么英俊潇洒的男人呢。你的大名是……”志保说话的腔调不像一流夜总会的领班,倒像是东京街头的混混。
“吉敷。”
“啊,吉敷刑警,多漂亮的姓!我想起来了。”
“这姓漂亮吗?”
“当然漂亮喽,难得一见的好姓氏啊。你还在警视厅服务吗?”
“是啊,在一课重案组,每天与血腥为伍啊!”
“还是单身吗?嗯,一定结婚了吧?”
“不,还是单身。”
“啊!为什么?”
“缘分不到吧。”
“是吗?我也是单身,那太好了。”
“哈哈,真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那么,让我们为单身干杯吧!阿峰,拿酒来。”
“不了,今晚我是为公事而来。”
“你这么说就太扫兴啦,稍微喝一点吧,拿我的酒和杯子来。哦,你来到小店,想打听点什么呢?”
“你知道九条千鹤子这个人吗?”
“千鹤子?当然知道啦,她是我们的红牌小姐呀。”
“她在店里也用千鹤子这名字吗?”
“是啊,这女孩用的是本名。我们曾向她推荐几个花名,她都嫌太老气所以没用。啊!千鹤子怎么啦?”
“她被杀了。”
“死了?”志保本能地放低声音,神情变得恍惚,显然受了极大的震撼。
“有许多关于九条千鹤子的问题要跟你请教。她除了在这家夜总会之外,还有其他工作吗?”
“我想应该没有吧。”
“你有什么线索吗?这里有没有对千鹤子怀恨在心的人?”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那女孩的性格像我一样很随和,跟大伙儿的关系也不错。”
“像你?”
“是呀,很像我。”
“她在异性关系上怎么样?”
“这方面嘛,我想异性关系总是有的。”
“是年轻的恋人,还是包养她的人?”
“应该是后者吧。不过最近好像已经分手了。”
“那么她是自由之身了?”
“那倒不一定,或许又有了其他男人,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你不妨向和她比较要好的小姐打听打听吧。”
“那就拜托你了。”
志保把名叫行子的小姐叫来,向吉敷介绍说这位小姐跟千鹤子最亲近。从行子口中吉敷得知了两个男人的名字:一个是港区新桥一段的染谷外科医院院长染谷辰郎;另一个是港区芝浦三段的S啤酒公司营业部部长高馆敬吾。在这两人中,千鹤子与染谷很早之前就有了肉体关系。
“千鹤子会不会被这两人记恨?”吉敷问道。行子说不会,因为那两个男人颇有绅士风度,再说,要是千鹤子跟这两个男人发生什么严重问题,一定会找她商量,但事实上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再早之前还有没有其他人包养过她?”吉敷问道。
“有的,名叫北冈一幸。”这次是由领班回答的,“他是大森的‘田园交通’出租车公司社长。千鹤子来这间夜总会之前,在那间公司当社长秘书。”
“同时兼任情妇吗?”
“好像是这样的。”
“与北冈一幸分手时有没有发生什么问题?”
“不能说完全没有问题,但至少没有发生严重的事情吧。如果这件事会给她造成什么困扰,我一定会知道的。”
“就是说,你完全感觉不到她有烦恼?”
“对,完全感觉不到。她跟那男人分手后来到我这里,我看她还满脸的轻松愉快。”
“是吗?那么她还跟其他男性有来往吗?”
志保看看行子。行子摇摇头:“我们知道的,就是这几个了。”
“明白了。你们提供的资料对这案子很有参考价值。除了她的异性关系外,其他方面你们还知道什么呢?”
“其他方面嘛,嗯……”
“这个月的十八、十九、二十三天她没来夜总会,你们不担心吗?”
“噢,这几天她倒休,一直要休到后天。她要到二十三日,也就是礼拜一才会来上班,所以我们不担心。千鹤子是不是死在九州?”
“不,她死在东京。她跟你们说过她要去九州吗?”
“是啊。她因为能坐蓝色列车的单人寝台(即卧铺车),高兴得不得了,兴高采烈地告诉每个人她要搭十八日的蓝色列车去九州旅行。”行子喃喃说道。好友的横死,想必带给她很大的冲击。
“那么,她说过去九州的什么地方吗?”
“这个嘛,我们没有问她具体的目的地。”
“她为什么去九州呢?”
“还不是因为蓝色列车只去九州。要知道千鹤子是蓝色列车迷呀。”
“她的故乡是不是在九州?”
“不是。我听她说过,她的老家在越后。”
“越后的什么地方?”
“记得问过她,但现在想不起来了。”
“她有兄弟姐妹吗?你有没有问过她?”
“嗯……我倒很想了解她老家的情况,可是她守口如瓶,从来没跟我提过。听说她老家情况很复杂,这点我就一无所知了。”
“你知道她的经历吗?”
“嗯,知道个大概吧。她在家乡的女子高中毕业后,上东京读涩谷短期大学,毕业后,在原宿的模特公司做了一阵子的模特,然后到‘田园交通’出租车公司当社长秘书,接下来就是来我们夜总会做事了。”
“知道她的出生年月吗?”吉敷边记笔记边问道。“嗯,她自称二十五岁,但其实她生于昭和二十五年,今年应该三十三岁了。”
“哦。”
“看起来很年轻吧,她生于昭和二十五年五月,跟我年纪相差不多呢。”
“她为人如何?是哪种个性的女人呢?”
“怎么说呢,不就是普通女人嘛。人都死了,我们也不想说她的坏话。”
“我不是要你们说她的坏话,但人命关天,希望你们可以多提供一点资料。”
“这倒也是。”
“那么,她是个性严谨的人吗?”
“这个嘛,做这行的都是这样。她的个性就是好胜心强。问她任何事,她没有不知道的,老是一副万事通的样子。”
“哦。”
“在夜总会里她也会跟我竞争,什么事都要占上风。总之,她是不会体谅同事的人。”
“具体的例子呢?”
“譬如说,在自己瞧不起的小姐面前,就会拿出自己男人的照片炫耀,还会对她不喜欢的人说‘哼,真像渥美清’或‘长得很像下条原子’。”
“哈哈。千鹤子的脾气这么坏,看来同事都要疏远她了。”
“是呀,她没有真正的朋友。不过对她来说,金钱至上,钱就是朋友。她对男人脾气一样坏,所以客人里也有讨厌她的人。不过,因为她是美女,想追她的客人还是不少。而且,她看男人的眼光也很准。三十三岁就死了,是早了点,实在太可惜了。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她也不会再老了,她永远都会是三十三岁。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6
成城的无脸女性杀人事件的搜查本部设在成城警署。吉敷竹史身为警视厅一课的支援人员,在破案前将一直留在成城警署。
案件从表面上看起来非常诡异,所以引起了媒体的关注。从隔天——即二十一日——早上开始,成城警署的走廊就挤满了记者。吉敷让今村等警署的人去应付这种场面。
二十一日上午在成城警署召开调查会议,船田也出席了,并对被害者的尸体解剖、死亡推定时间、身份确认等经过作了说明。
这案子被害者身份的确认,极具诡异色彩。由于死者失去脸面,就算把新泻县的亲人叫来认尸,恐怕也难以辨认。再说,根据今川派出所的调查,由于千鹤子很早就离家自立,她的双亲也说不记得她的身体特征了,仅仅根据躯体,很难断定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女儿。请银马车的小姐来认尸时,情况也一样。幸好九条千鹤子最近看过牙医,找到牙科医生比对齿模的病历卡后,终于确定了是九条千鹤子本人。
由于九条千鹤子以前做过模特,家中留下许多照片,牙科医生确定照片中的人就是来诊所看牙的人。其中也有穿泳衣的照片,法医科的船田也据此断定死在浴缸中的就是九条千鹤子。
更进一步地,附近的内科和妇产科医院都保留着九条千鹤子的血型等资料。综合以上证据,完全可以断定成城的无脸女尸就是九条千鹤子本人。
根据解剖所见的胃部残留物,船田指出死者在死前约四小时吃了面包、蔬菜等食物。至于死亡推定时间,船田则慎重地作了前所未有的大胆推测。他认为发现尸体时距离死亡约有三十六至五十小时。吉敷对这一结论颇感意外,示意船田会议后稍留一下。
会议上的意见交换,主要针对凶手为什么要剥去死者脸皮的问题进行讨论。会上众说纷纭,这里不能一一罗列,大部分人倾向凶手是精神变态的理论。由于这案子没有先例,大家深感困惑。
现场查出的指纹,并不在前科犯的档案中。成城警署主任单刀直入地问吉敷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应该朝哪个方向进行。吉敷认为,根据现场状况来看,九条千鹤子在十八日下午三点十分到三点二十五六分之间被杀的可能性很大。如果这样的话,追查目标应该锁定在这段时间后从女性死者房中逃走的年轻男子。但是,目前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追踪到这个人,所以有必要立刻制作疑犯拼图并做成海报广为发布。同时,也要逐一拜访在银马车夜总会打听到的三个男人,或许可借此了解那女人的人际关系。
主任再问:“凶手是否就在这三人之中?”
吉敷只能苦笑,回答说:“不知道。”
成城警署的一名刑警则提出可以从不在场证明下手。吉敷答说这是当然的。因此,有必要进一步缩短死亡推定时间的间隔。
会议结束后,吉敷与船田相对而坐。
“你说发现那女人时她已经死亡超过三十六小时,但还不到五十小时?”吉敷问道。
“对,没错。”船田回答。
“这么说来就有十四小时的间隔了?”
“是的。这案子情况十分特殊,就算是老练的法医也不敢轻易缩短死亡推定时间。”
“为什么?冒点险没关系吧!要是船田君能再缩短死亡推定时间的间隔,那才是功德无量啊。”
“但要是出现偏差,你不但不会谢我,反而要怪我了。”
“所谓三十六小时至五十小时,是以我们到达现场的二十日下午五点倒推回去计算的。所以那女人是在一月十八日十五点——也就是下午三点——到十九日上午五点之间死亡的,对吗?”
“正是如此。”
“这时间间隔太长啦!能不能缩短一点?譬如根据体温下降的情况来推算。”
“体温下降在这个案子里起不了作用呀。即使是最普通的案子,尸体的温度在二十四小时后就与周围的温度相等了。这就是说,利用体温下降来推算的方法只适用于死亡二十四小时以内的尸体,而那女人大概已经死了两天了。”
“尸斑呢?”
“尸斑的时间就更短了,死去十五小时以后尸斑就基本上到达饱和了。”
“那么尸体僵直程度呢?”
“一一回答这些问题可要花不少时间。当然,尸体僵直对于判断死亡时间很有帮助。人死后两到三小时后开始出现僵直,到了第五至第六小时又可能出现二度僵直。所谓二度僵直,是指在外力作用下让尸体改变姿势,然后在这种姿势下出现再次僵直。但过了六小时后,就不会再出现僵直现象了。”
“嗯。”
“人体在死后十二至十五小时,僵直现象会达到最高峰。”
“嗯。”
“然后经过二十四小时后,僵直现象会开始缓解。所以,根据尸体僵直的程度,可以非常精确地推定死后的经过时间。”
“嗯。”
“但大致上三天之后,僵直现象就消失了。”
“嗯。”
“所以,一方面根据尸体僵直的缓解程度,我凭经验推断这尸体已经过了三十六小时;另一方面尸体已开始出现腐败性变色,下腹部呈现绿色,这也证实了三十六小时这数字的可靠性。”
“明白了。那么四十八小时呢?”
“经过四十八小时后,尸体将出现各种特征。例如经解剖发现肝脏和胃黏膜等出现血色素浸润现象,很多脏器都已经软化分解,等等。”
“哦,软化分解?”
“就是脏器开始变得黏糊糊的。此外,死者的头发很容易拔除,指甲也很容易剥离,这些都显示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明白了。所以你才作出三十六小时至四十八小时的死亡时间推定。”
“不,应该是五十小时,因为现在是冬季。”
“原来如此。但你平时作死亡时间推定的间隔似乎比这次短得多。”
“嗯,说实话,那是因为有眼球的帮助。可是,这具尸体没有眼球,又少了一项推断死亡时间的重要依据。以前,我曾根据眼球在法医学上的作用写过论文,根据眼角膜的混浊度,有可能作出非常精细的死亡时间推定。”
“啊,太不巧了。”
“不过,死亡时间推定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仅凭其中一项是不准的。”
“但我希望你明白,十八日下午三点过后在死者房里明显发生了争吵,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据。房间弄得很乱,座钟也掉在地上停摆了。事后一名手持皮包的年轻男子匆匆逃离房间,而死者没有再从房间出来过。在这种情况下,认为九条千鹤子在三点十分左右被杀不是很合理吗?”
“你要这么看也无所谓,确定具体杀人时间是你的工作。”
“那个年轻男子会不会把剥下的女人脸皮放在皮包里带走了?”一直在旁默默聆听的今村插嘴说道。
“嘿,皮包里装脸皮可是绰绰有余啊。人类的皮肤——你把它想象成五毫米厚的坚硬橡皮就可以了。”
“只有五毫米厚啊?”
“是呀,一剥下就有那么厚。”
“死者真的是九条千鹤子本人吗?”
“从各种条件来看,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就是她。”船田信心满满地说道。
7
接下来,吉敷与今村两人再度外出探访。首先来到新桥,访问染谷外科医院的染谷辰郎。染谷身材魁梧,身高超过一米八。体形略胖,坐在狭小桌子的对面,呈现出压倒性的气势。今村向他打听关于一月十八日的不在场证明——虽然目前将嫌犯锁定在那逃走的年轻男子身上,但是因为这是例行公事,还是不得不问。染谷微微抽动戴在圆鼻子上的眼镜,用洪亮的嗓音说道:“十八日嘛……”他将巨大的身躯转向后面看着墙上的日历。
“噢,那是星期三。我身为院长,当然在医院里。若我不在,医院的工作就无法运作了。”
“有没有人可以证明呢?”今村问道。
“哈哈,证人有一大堆呢。需要的话,马上就可以叫几个来作证。”
“方便的话,能不能对十八日的行踪详细说明一下?”
“嗯,好的。我每天下午会到医院,身为院长,没有固定的回家时间。那天因为要应付的住院患者比较多,到了晚上九点多我还在医院。在这期间……”
“在这期间,你一步也没有离开医院吗?”
“是的,除了晚饭时间去附近吃饭外,整天都在医院。”
“那么,九点后又做了些什么?”
“这个嘛,九点后带了一个叫伊藤的年轻人去银座,在那里喝到十一点,然后搭出租车回家。要说出酒家的名字吗?”
“请讲。”吉敷在一旁把从医生口中说出的三间酒家名字写在笔记本上,其中并没有银马车。
“听说九条千鹤子小姐被杀了?是真的吗?”染谷主动向吉敷发问。吉敷点了点头。
“死在东京,还是在旅途中?”
“哦,你也知道九条小姐要外出旅行吗?”
“嗯,是从银马车她的同事那里听来的,据说她搭十八日的蓝色列车去九州一带旅行了。她是在哪儿被杀的?九州吗?”
“不,在东京。”
“啊!在东京?”染谷露出意外的神色。
但这男人听到九条千鹤子被杀的消息并不觉得吃惊,或许他是医生,已经相当习惯人类的死亡了。
“关于九条小姐之死,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譬如有人与她结怨吗?”今村问道。
“这个嘛……很抱歉,这方面我没有信息可以提供。唉!她真的被人杀了吗?凶手是怎么杀了她的?”
“用刀子把她刺死。”
“刺死?!唉!”
“你与九条小姐的关系很亲密吧?”
“哪儿的话,关系绝对算不上亲密。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客人与夜总会小姐的关系而已。当然,要说朋友也勉强可以算是朋友吧……”
吉敷和今村默默听着,但染谷停了下来,露出一副苦涩的表情,圆鼻上开始出现了汗珠,眼镜后面的小眼珠滴溜溜转着。
“九条小姐是在外树敌众多的人吗?”
“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到能了解她隐私的程度。”染谷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似乎就要下逐客令了。
“那么,死者的为人如何?九条千鹤子小姐是怎样的女人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跟她只是泛泛之交。不过要说对她的印象,简单地说,她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女人,优雅而机灵。”
“哦。但在银马车那边,听到的似乎不是这样。在客人当中,也有些讨厌她的男人。”
“那是当然的喽,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也有人认为她的个性很倔强。”
“是吗?我倒不觉得。”染谷又摆出昂首挺胸的样子,不无傲慢地说道。
“请问染谷先生府上在哪里?”
“在田园调布的尽头,很靠近多摩川河堤。要说出我家的地址吗?”
“请讲。”两人把染谷的住址记在笔记本上。接着,两人又见了几位医生和护士,确认了十八日下午至晚上九点,院长一直待在医院里。
相对来说,高馆敬吾是个小个子。初次见面的印象是——与染谷的傲慢相比,这位营业部部长朴实爽朗多了。高馆个子虽小,却有副不相称的大眼睛,就算满脸堆笑时,眼睛也不会变小;眼角已涌现出许多皱纹;由于龅牙的关系,牙齿几乎整个露了出来;牙齿被香烟熏成茶色,齿缝很大,给人不大干净的印象。吉敷判断他应该不太容易受女性欢迎。
当今村问他知不知道九条千鹤子时,高馆的视线停在部长室的天花板上,开始回想——不知道这是不是装腔作势。假如是真的话,就表示与染谷比起来,他与千鹤子的关系淡薄多了。
“噢,是银马车夜总会吧……”高馆想了好一会儿后终于说道,“嗯,记起来了。她怎么啦?”
“你和她的关系很亲密吧?”听今村这么说,高馆的五短身躯在部长室的沙发上反射性地弹起。他大幅挥手加以否定。
“不,不,完全不是那样,只不过带她出去吃了一两次饭而已。”他急忙辩白,然后笑了笑又说,“说实话,从那以后我就知难而退了。”
“她被杀了。”吉敷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消息。高馆外露的牙齿一下子不见了,两肘靠在左右扶手上。
“什么?你说什么?”
“千鹤子小姐被谋杀了。”
高馆愣住了,这一回再也说不出话来。吉敷紧紧盯着高馆,看样子他不像是在表演。
“千鹤子在哪里被杀?怎么被杀的?”
“你知不知道九条小姐准备旅行的事?”
高馆拼命地摇头,大声说道:“不,我完全不知道。”
看高馆的样子,因为受到了打击,似乎还暂时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但从反面揣测的话,会不会其实他已经事先做好准备了呢?吉敷的直觉认为他是知道的,他应该从千鹤子那里听过她要外出旅游的消息。但为了在刑警面前制造与千鹤子关系淡薄的印象,才在一瞬间选择说自己并不知道。反正告诉他这件事的人已经死了,他只要坚称不知,就是死无对证。看来,这位营业部部长还是很狡猾的。
“九条千鹤子小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高馆先生能不能说说看?”
“怎么说呢,我刚才说过,我只跟她在外面吃过一两次饭而已。”
“我可是一次饭也没跟她吃过呀。”吉敷说道。
高馆认输似的大笑起来,然后说道:“怎么说好呢,她是个好女人,长得很漂亮,有很成熟的女人味。”
“什么叫成熟的女人味?”
“怎么解释好呢,譬如说她不像有些女人会忸怩作态。”
“哦,她平时不爱说话?”
“是的。”
“连玩笑也很少开吗?”
“对。她说话细声细气,看起来怯生生的。”
“听说她是个很倔强的女人。”
“不,应该说是温顺的女人,非常文静。”
“文静?”
“是的。对男人百依百顺,非常传统。”
对于千鹤子的评价,每个人的说法南辕北辙,真是众说纷纭,弄得吉敷如堕五里雾中。不过,透过这些询问,至少吉敷的脑中已开始浮现出这位女性死者的图像。
“可不可以告诉我们您的住址?”旁边的今村用冷淡的语调问道。
“大田区西蒲田五之XX,蒲田擎天大厦八○一室。”
两人记下高馆的地址,又按例问了他的电话号码,然后追问十八日那天高馆的不在场证明。这应该不成问题,因为对业务员来说,通常都会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高馆说他在公司一直待到下午六点半,这段时间的证人很多;然后接待公司的客人,在赤坂的料亭逗留到晚上十点——吉敷也记下了料亭的店名;接着又在赤坂的其他酒店喝酒到十一点,最后搭出租车回家。对于不爱喝酒的吉敷来说,总觉得工作结束后跟同事去酒店有点怪怪的。不过,一旦出事,作为不在场证明倒是很方便的。
中午在大森站前的面店吃了碗拉面后,两人再去田园交通出租车公司——不知道为什么,吉敷最喜欢吃拉面。染谷和高馆都不知道千鹤子被杀——除非他们是凶手——否则不知道千鹤子的死讯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二十一日的早报还来不及刊登成城发现无脸女尸的消息。这消息要到当日晚报才会刊出。田园交通是个比想象中大得多的公司,在广阔停车场的一角,有一栋三层建筑。社长室位于这栋建筑的三楼。据说除了这里,另外还有两三个出租车停车场,可见该公司规模之大。
北冈社长身材魁梧,个子不算高,只往横向发展;脸颊圆鼓鼓的;头发略微稀薄,没戴眼镜。一坐上社长室的沙发,吉敷就开门见山地说出九条千鹤子的名字,北冈承认知道这个名字。
“据说她曾在贵公司担任社长秘书?”吉敷问道。
“是的。”北冈说,但表情冷淡。因为刑警大驾光临,北冈察觉出大概是出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会请她当秘书?”
“这事说来话长,而且怪难为情的。”北冈掏出香烟点着,借此掩饰尴尬。
“她以前在原宿的M模特公司做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大概在十年前吧,我们公司因为要制作年历,找她当模特来公司拍照。这女孩看起来很优秀,事后我便约她出去吃饭,交往一段时间后,我就聘她当秘书。那女孩考虑到以自己的年龄也当不了几年模特了,便想来我公司做事,加上我给的薪水不错,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这时,好像是现任秘书的女孩端茶进来了。吉敷瞄了她一眼,发现这也是个可爱的女孩。看来,这个社长胃口颇大。
“那么,她在贵公司做了多久的社长秘书?”
“嗯,总共有四五年吧。”
“她的性格如何呢?”
“算是个好女孩,却是个不及格的秘书。”
“你说不及格是什么意思?”
“她是个美女,可惜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她的物欲很强,到了近乎偏执狂的程度。她精于计算,账算得毫不含糊。这是她的长处,也是她的缺点。”
“为什么说是缺点?”
“不,我失言了。”北冈说罢,摇着他的庞大身躯笑起来了。
“你们应该知道,老板和职员之间应该公私分明吧。”北冈神色凝重地说道,“举例说吧,她想要一件毛皮大衣,就会不停地絮絮叨叨。吃饭时提到毛皮大衣,喝酒时也提到毛皮大衣,叫她做点事,就借故拖延,问她什么时候能做完,她说能穿上水貂皮大衣的话马上就能做好。总之,她会跟你纠缠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她喜欢开玩笑吗?”
“不,她的个性内向并且阴郁,喜欢钻牛角尖。我自己也是这样,所以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因为如此,所以你介绍她去银马车夜总会?”
“是的,是的。从各方面来看,她都很适合银座。她的面貌娇好,身材一流。我跟她说你去银座可以比在我这里赚更多钱,水貂皮大衣也是小事一件,而她正好也有此意。
“我跟银马车夜总会很熟,听说领班正在物色新的小姐,我就带她去跟领班见面,双方一拍即合。对我来说,也算卸下一个大包袱。”北冈的口音略带关西腔,“之后,我偶尔会到银马车夜总会坐坐,知道她跟领班处得不错,工作很愉快,我也就放心了……她到底怎么啦?”
“她被杀了。”吉敷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是真……”北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张口结舌地问道,“真的吗?是谁干的?”
“我们正在调查,你有线索吗?”吉敷说道。
“不,一点线索也没有。我与那女孩早就没关系了,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被杀……”
“她计划出去旅行,你知道吗?”
“旅行?不,我不知道。她是在旅途中被杀的吗?”
被调查的这几个人都这么说。或许潜意识中都觉得在旅途中被杀是最合理的吧。
“不,在东京。”
“东京?东京哪里?”
“成城的自己家里。”
“是吗?什么时候?”
“我想是十八日吧。啊,失礼了,北冈先生能不能向我们说明十八日的行踪?”
“十八日吗?嗯,十八日我在干什么呢……”北冈转头问背后的秘书。
“十八日是星期三……”秘书翻着记本说,“社长没有任何约会,一直待在公司里。”
“是吗?你可以作证吗?”
“嗯……”
“啊,我记起来了,那天确实一直在公司里,除了这女孩,还有很多员工可以作证。”
“那么,你在公司待到几点?”
“这个嘛,大约待到晚上八点。不,应该是九点左右吧。”
“在这期间,有没有离开公司?”
“晚上七点左右吧,我带秘书出去吃饭,大概一小时后回到公司。”
“是吗?那天是几点钟进公司的?”
“上午十一点左右吧。”
“午饭呢?”
“午饭都是请附近的便当店送过来,在办公室里解决的。上星期三也是这样。”
“那么,晚上八点,不,九点以后呢?”
“在大森站前的小酒馆喝了一杯,然后就回家了。我叫的是公司的车子。”
“那是什么时候?”
“那是十点左右吧,因为我回到家正好十一点钟。”
“您府上在哪里?”今村顺势问道。
“就在公司附近,大森那边。要说出详细地址吗?”
“请讲。”
“大田区山王四之X之X。电话号码也要吗?”
“是的。”两人急忙在笔记本上记下地址和电话号码。两人又叫来公司职员询问,正如北冈社长所说,从上午十一点至晚上九点,社长的确都在公司。就这样,三个男人的不在场证明逐一得到解答。但是吉敷最想知道的千鹤子被杀的理由却是毫无进展。
8
到了一月二十三日,千鹤子新泻老家的家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吉敷觉得奇怪,便打电话跟今川派出所联络。
接电话的人名叫福间,大概是个巡警吧。由于是长途电话,加上对方说话慢吞吞的,很不容易听清楚。吉敷不知不觉放大了音量,但仍能体会到东京与新泻之间的遥远距离。
说到九条千鹤子的遗体问题,福间发出“哎呀”的怪声,然后问吉敷难道家属到现在还没跟你们联络吗?吉敷子以肯定的回答。福间连说奇怪,并说自己已经在第一时间把千鹤子的死讯告诉她的家属了。福间又说,既然如此,他再去九条家跑一趟吧,回来后再打电话给吉敷,并请吉敷稍等。吉敷回说明白了,正准备挂电话时,突然想到要等多久呢。于是他便问了要等多久,但听筒中传来一片噪音。吉敷又问了一次,对方终于听懂吉敷的意思,考虑了一会儿后说大概两小时吧。吉敷心想难道要他在电话旁边等上两小时吗?要是能自己去问就好了。
经过法医检查,发现九条千鹤子的身体没有被强暴的迹象,这说明她死前没有受到性侵犯。房间里的现金也完好无损。吉敷觉得这些事实稍可告慰前来认领遗体的千鹤子家属。但令人意外的是,家属至今仍未与警方联络。两小时后,今川派出所终于打来了电话。
“喂喂,我刚刚回来。”电话里传来福间巡警的声音,音量比刚才大了,说明外面很冷。“这里正在刮暴风雪,汽车和机车都不能用,所以耽误时间了,请原谅。”
“哪里,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要请你原谅才对。”吉敷不无歉意地说,“那么,情况究竟怎么样了?”
“这个嘛,九条小姐的爸爸说不去领回遗体了,请你们那边处理就行了。”
“由我们处理?为什么?”
“她爸爸说千鹤子已经离家很久,所以不管她了。”
“就算离家很久,可是千鹤子是在外地被杀了呀。”
“是呀。只不过,九条家是个很复杂的家庭。所以……”
“哦,那是怎样的家庭呢?”
“这个嘛……目前,她爸爸与续弦的妻子一起生活。九条千鹤子是前妻所生。至于她爸爸与前妻之间的问题,又是说来话长了。千鹤子非常憎恨这个家庭,所以很早就离开了。她爸爸与现在这个妻子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小女儿后来也去了东京。”
吉敷除了“是吗”也无话可说了。
在吉敷竹史的心中,死者的形象终于慢慢固定下来——她是个孤独的女人。
吉敷又去了原宿,到M模特公司打听九条千鹤子的事情。但在这个行业,不论是模特还是行政人员,流动的速度都很快。已经没有人记得十年前在这里当模特的千鹤子了。社长或许对千鹤子有点印象,可惜此时不在。
行政人员找出当时的照片档案和资料,一边看一边推测与说明。大致情况是——千鹤子做的只是被称为初级模特的工作,大多是去地方上的百货公司或超级市场发传单。
吉敷问千鹤子为什么不能成为一流模特呢?因为吉敷觉得千鹤子长得非常漂亮,是档案中最美丽的女子。
“可能没有个性吧。”这位行政人员立刻回答,“她没有强烈的、可以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所以只能去地方上对着老头儿和老太太发发传单而已。”
吉敷不太认同,但转而一想,那北冈不就是半个老头儿吗?
“要成为一流模特,必须具备许多条件。像时装模特,不仅服装要考究,还要注意鞋子乃至饰物等小地方,营造出整体的高贵气质。决心成为一流模特的人跟从开始就只打算兼差赚外块的人是泾渭分明的。这女人显然是后者。”
吉敷最后的问题是:“是什么机缘使这女人进入模特公司?”
行政人员边看资料边说:“那一定是星探做的好事,在大街上发现了这个女人。”
再问星探是谁?他说那人多半也是兼差的,早就离开公司了。此时社长回来了,行政人员向社长行了个注目礼后就离开吉敷做自己的事去了。所谓的社长,看起来还很年轻,留着较长的发型。吉敷暗自揣测他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吧,但一问之下,原来社长已经四十八岁了。
吉敷指着行政人员留在接待处桌上的资料照片,继续向社长打听九条千鹤子的事。社长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吉敷后,一面把名片夹放入怀中,一面注视照片,然后说依稀记得这个女孩。
“她是个怎样的女孩呢?”吉敷问道。
社长交抱双臂,说道:“嗯,我对她已经不大有印象了。”
“她是个让人印象淡薄的人吗?”
“嗯,可以这样说吧。你看她相貌长得很漂亮,但这样的美女在公司里多得是,所以反而不引人注目了。”说罢,社长从口袋里摸出香烟。
“这女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譬如说好胜心很强之类的。”
“不,我没有这样的印象。如果她的好胜心强,我一定会有印象的。”
“那你记不记得她刚到公司时给你的印象?”
“这倒还记得。她是个温顺的女孩。我因为在这行打滚的时间长了,所以一见面就感觉得到她在这行业不容易出头,也做不了太久。”
“哦,原来如此。”
“我认为,她的漂亮,反而是她成功的绊脚石……噢,她怎么啦?”
吉敷回答说千鹤子被杀了。社长露出非常惊讶的样子,香烟夹在指间动也不动。
“她为什么被杀呢?”社长问道。但吉敷无法回答,还反过来问社长有没有什么线索。社长摇摇头,并坚称在公司的女孩当中,她应该是最不会遭遇不测的人。
“你的意思是她很温顺吗?”
“是的。从任何角度来看,她都是个朴素、普通的女人。在我心目中,她是那种会早早结婚成家的人。”
“她的异性关系如何?”
“我从不介入模特的隐私,否则我的工作就做不下去了。不过大致的情况我还知道。我觉得她在这方面很老实。”
“那就是说她是个普通女人喽?”
“应该是吧。刚才我说的普通女性,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从这点上来说,她是个乏味的人,她从来不开玩笑,也没有什么才能和智慧。毕竟是乡下出身,难免给人高中里‘图书委员’的感觉。像她这样的人会被人谋杀,实在令人不解。我对她的死深表同情。”
“那么,关于她被杀的事真的完全没有线索吗?譬如说有人恨她之类的。”
“完全没有。如果说她真的被人寻仇杀害,那也不是在模特公司
的时候结下的仇。相反的,如果她是因为在这公司里的事情被杀,那公司里所有的模特都该被杀了。
“她是个温顺的女孩。刚来公司时,给我的感觉是——虽然长得很漂亮,却像个老实的女学生。她沉默寡言。当我拿出香烟叼在嘴上时,她忸忸怩怩地犹豫着要不要用打火机替我点火。这情景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像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人恨她。至于离开我们公司后的变化,我就不得而知了。”
依照绿色家园公寓的户谷太太提供的证词,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八分从九条千鹤子房间逃走的年轻男子的拼图终于画出来了。吉敷把由模特公司保存的九条千鹤子照片作为受害者照片放在拼图右下角,做成通缉用的海报。一般来说,为了顾虑家属的感受,通常不会把受害者的照片印在通缉海报上。但在这个案子里,倒不用顾及家属的问题。再说受害者是个美女,吉敷觉得把照片印上去,说不定能收到意料之外的情报。后来的情况显示,吉敷的做法是正确的。在疑犯拼图旁边写着以下说明文字——年龄约二十四五岁,小眼睛。堪称英俊。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上下,体形瘦高。头发后梳,长发上抹发蜡。表情鬼祟,像是不务正业的人。通缉海报完成后,立刻以东京为中心向四处发放。
吉敷拿着这张海报,再度与染谷、高馆、北冈三人会面。但是他们看了疑犯拼图后,都说不认识这名男子。吉敷暗中调查了这三个人周围的人,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实。相对于田园交通的北冈是白手起家的企业家,染谷医院的院长染谷却是养子,他继承的是岳父的事业。吉敷向染谷医院的护士详细打听了染谷的情况。
染谷辰郎的妻子萌子是招赘的独生女。听说辰郎亲自来医院见过萌子的父亲,对方感到满意后,将他收为养子。可是,萌子的父亲染谷达吉是有名的一言堂院长,辰郎在他底下只能坐冷板凳。幸好只挨了四五年时间,达吉夫妇相继死去。辰郎终于扬眉吐气,大权在握,似乎为了补偿过去所受的委屈,他竟开始出入欢场,于是与萌子的夫妻关系逐渐冷漠。
染谷家从战前便世代在新桥经营医院,但到萌子一代,不知为何却生不出男孩。在萌子之前及之后都生过男孩,但两个男孩都在三岁时病逝。没有办法,只好为萌子寻找赘婿。结婚时间据说是在昭和四十四至四十五年间,当时辰郎大约三十五六岁,而萌子的年纪已在四十上下了。
吉敷满怀兴趣,独自去大田区田园调布的染谷家拜访萌子。
染谷家位于靠近多摩川河堤的斜坡途中,路边堆砌着黑色的大石块,证明这是很古老的房子,石墙的一部分改成车库,可以看见到里面停着的奔驰。石墙之上是铺满草皮的广阔庭院,周围围着铁丝网。在庭院深处,有一栋古老发黑的日式房屋。染谷萌子的头发黑白混杂,看来已是步入老年。不过她高龄产子,与辰郎有个正在读初中的儿子。据说是一结婚就怀孕了。萌子给人的印象非常安静,沉默寡言。她的身子瘦削,双颊凹陷,但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受过良好教育。
家里好像没请女佣,萌子亲自为吉敷泡茶。吉敷向萌子请教她与辰郎认识结合的经过。萌子简单地回答说,那是父亲在医科大学的教授朋友从自己的学生中选了一位介绍给他们的。吉敷很想多了解一点关于辰郎的事情,但被萌子委婉地拒绝了。对于已步入老年的妻子来说,谈到长相厮守的丈夫时,往往守口如瓶。
不过,染谷与萌子之间的事,毕竟与九条千鹤子被杀没有关系。嫌疑最重的,显然是那个梳油头的年轻男子。对九条千鹤子的调查越深入,越能感到她是个孤独的女人。成城警署的刑警四处查访后并没发现她有什么朋友或恋人。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被人谋杀呢?而且,不但死于非命,还被剥去脸皮!啊!情何以堪!真是个可怜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