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故事会留下来

老实说最近的肚子又开始变大了,人类的惰性真的不可以轻忽,只要一个礼拜没有跑步,下个礼拜很可能还是不会跑,再下一个礼拜,那就肯定肯定不会跑了。然后下一个月根本就是在狂吃。

肚子肿胀的迹象明确地提醒我,我快要退役了。

人生有很多阶段,有些阶段你无法好好规划,或者,规划了也没有用。

时候到了,接受它就是了。

我爸爸以前老是叫我念个博士好教书、或是考个公务员过点收入稳定的人生,但我的个性崇尚自由,兼又觉得循规蹈矩的人生绝对有害我梦想的实践,于是从来就没考虑过那些需要牢牢坐在椅子上的工作。

服了替代役,上天阴错阳差把我封印进了乡公所,当一个伪公务员。

在二水乡公所只有我一个替代役役男,我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

为了健康,桌上肯定有一大瓶矿泉水,在下班前把它喝光光也算是我的任务。抽屉里是跟我不熟的文具,一迭旧到边角都卷起来的公文,很多张没有写上标题提示的光盘,一台速度很慢的、疑似中毒的桌上型计算机。

桌子底下有一台电风扇,只要有上班,不管冬天夏天它一定会对着我的脚吹,驱赶不分昼夜性骚扰我的小黑蚊。电风扇的成效始终有限,于是我随身携带一罐辛辣的蜈蚣油,每个小时都要抹它一次,熏都熏死了。

二水近年来致力发展观光,所以我的工作内容主要是营销二水,协助乡公所办各种活动外,在网络上潜移默化大家对二水的认识更是一大重点,也写了一个关于二水乡野传奇“跑水”的小说。

渐渐的,透过媒体,透过部落格,透过书序,越来越多读者知道我在二水服役后,乡公所就变成了二水观光的一大景点。自然而然的,服务从各地前来的读者也变成我的工作内容。

特别遇到暑假与寒假,就是我服务读者兼观光客的“旺季”,许多不用上课的读者会跑来二水乡公所找我拍照签书,一天之内常常有五、六批访客,绝大多数都相当有礼貌,知道我喜欢喝咖啡,于是有时候我的桌上会有三、四杯咖啡,知道我喜欢正妹,于是一行访客中经常可见正妹的身影(嗯嗯嗯嗯真是好样的)。公所的阿姨也很好客,都很热情地招呼大家,帮我们拍合照。

由于总是有公务要做,我蛮害怕读者来了就不知道怎么说再见、一直趴在我的办公桌前聊天不走,于是都很热情地推荐他们去火车站附近租脚踏车,然后攻上松柏岭看台湾猕猴。

毕竟九把刀只有一个,但猴子满满的整座山,与其喂食越来越胖的九把刀,不如买一堆香蕉去吃给猴子看。

“为什么要吃给猴子看?”每个读者都很困惑。

“我们不鼓励喂食野生的猴子,那会使牠们丧失求生的竞争力。不过你要是空手上松柏岭,那些猴子才懒得理你咧!猴子才不会巴着、跟你讨背包里的猎命师看,所以你还是要拿点水果吸引猴子接近你。”

“接近了,然后呢?”

“然后就当着牠们的面吃香蕉啊!”

“……这样牠们不会很生气吗?”

“会啊,所以要小心牠们攻击你。”我很认真地说:“当着快抓狂的猴子的面,冷静地把香蕉吃光光,是一种很酷的挑战。”

其实松柏岭上面有一对很猛的夫妇,每天都会载一大箱的水果上去喂食猴子,他们的理念自成一套说法:这些野生猕猴当然搞不懂哪些水果是人类种的、哪些不是,所以经常闯进果园里觅食,导致受到猎补器的伤害,严重者甚至会失去手脚。于是这对夫妻决定定时喂食这些野生猴,让牠们在食物不虞匮乏下,就不会闯进人类的果园里侵害果农辛苦栽种的成果。

我不是很认同,但也尊重他们的想法。

这对夫妻还很勤劳地帮那些猴子拍照、见档、乃至命名。非常有趣。

表面上,我驻守在二水乡公所犹如死守四行仓库,但常常我有种错觉,我的替代役守备范围似乎涵盖了整个台湾,而不仅仅是二水。

很多学校知道我处于特殊的服役状态,于是会寄公文到乡公所希望借调我到他们的学校进行演讲。聪明又热情。

很多人肯定会想,九把刀可以出去演讲,一定过得很爽,但这样想就暴露出严重的无知了。

比起待在乡公所四平八稳的位置上吹电风扇,四处演讲反而非常非常的累(花莲、高雄、台北等超过两小时车程的地点比比皆是),但我想,退役之后将由我的经纪公司重新接管我的活动,经纪公司提出的费用肯定无法尽如这些学校的算盘,尤其很多国中高中僻处资源稀少的地带,学生普遍缺乏文化刺激,又缺乏充裕的演讲费用,如果我能够借机用演讲鼓舞他们战斗的意志,聊聊梦想,谈谈阅读与创作,对彼此都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我想通了之后,也就将替代役时期的邀约演讲当作是公共服务,只要我的时间没有问题,都很努力地配合这些发放公文的学校。为了避免机机歪歪的争议,扣掉交通与住宿所需的费用,其余所剩的讲酬几乎都回馈给了乡公所、及捐给公益团体。

这是很神奇的经验,以后不可能再复制一次如此密集的演讲行程。

不管事隔多少年,在我回忆起替代役的生涯时,一定会很吃惊自己在服替代役期间,居然进行了五十九场的演讲服务!

希望不只是对我,对那些邀约我的学校来说,同样意义非凡。

离开二水,几乎到了读秒阶段。

一想到我的油门一踏,下次再回来时已是好久,心中的感受就越来越复杂。

经常光顾的三间早餐店,一家卖巧克力土司,一家卖炒面,一家卖十元一大包的温豆浆。每一间都很好吃。

唯一一间有冷气的便当店里,我总是一边吃饭一边看苹果日报。

超级的四层楼,却只有我一个人住的替代役宿舍。有冷气,第四台,绿色的楼梯灯,还有一个超大的虎头蜂窝。没有鬼,我很确定。

负责料理我头发十个月的田中理发店,柜台后面有我的签名。

跟老板越来越熟的漫画店,中午吃完饭常往那里的沙发上塞。

乡公所三楼的会议室里,多少校刊社的学生都在上面练习发问。

常常帮我免费洗车的加油站,热情的小弟总是精神奕奕地大声向我打招呼。

不是不舍,也没有沉重,因为在这里的回忆不是包袱,而是嘴角上扬的角度。

三百天过去了。

二水是一个美好、悠闲地人生逗点。

小说家的人生旅行,注定就是一串又一串的故事。

我走了,“跑水”会留下来。

再见啰二水,再见啰,亲爱的公所阿姨们。

我会带着下一个故事,到另一个地方继续战斗,燃烧更多的回忆。

再见啰。

再见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