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清(4)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想干什么。报纸在手里拿了只有几秒钟,便又丢开了。没有丢在原来的位置,她不知道这张报纸铺在桌上的作用。一叠稿纸没有了报纸的覆盖,显眼地摆在那儿。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页:“楚老师嘞浪写文章?英文文章哟浪中国啊有啥地方好发表噢?”
楚雁潮总不能把稿纸从她手里抢过来吧,只好说:“这不是我的文章,译的别人的东西……”
“啥人格啦?”谢秋思立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竟然把稿纸都拢在手中,大有不拜读完毕不罢休的架势,一边还感叹着“了勿起!楚老师了勿起!翻译家噢……”
好不容易应付走了这位热心的读者,楚雁潮扣上了房门,无力地和衣躺倒在床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第一次觉得,这间可爱的小书斋变得像座沉闷的囚笼,他想要冲出去,又不知道该冲向哪里?他本来想平静地生活,而生活却偏偏不肯让他平静!
他出神地睁着两眼,根本不可能入睡。窗外传来飒飒的响声,是急落的雨点在敲击茫茫夜色中的生命。
第二天,风雨如晦。他擎着那把从家里带来的、据母亲说是父亲曾经用过的棕色旧油纸伞,去上英语课。
在他踏进教室门的一刹那,猛然想起昨夜郑晓京的谈话,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会在学生的心目中改变了形象?他有没有勇气面对郑晓京那双探究他的眼睛?还有对他进行“议论”的同学们……不,郑晓京还和平常一样,大家也都和平常一样,安静地望着他,等着听课。职业的自尊心使他立即镇定了,教师永远需要学生们尊重的目光。
他开始授课,按照预定的教程,分析学生们在精读中所遇到的疑难问题。谢秋思举手提问,和别人一样。她当然不可能把整部《红与黑》都搬到课堂上来讨论,实际上只是以几个典型句型举例,求得老师的具体分析。她读书读得是很细的,问题提得也很有代表性,使老师的解答具有普遍意义。
在熟悉的讲台上,楚雁潮完全是自如的……
他的讲解突然出现了停顿。因为他发现坐在后排的几个男同学似乎不太专注,而在关心别的什么事情。尽管他在过去曾经说过:“学习的成功主要在于并非强制的兴趣”,但一旦发现自己并没有把学生的兴趣完全吸引到他的讲述中,还是感到了不安。他想以片刻的停顿和忍耐来提醒他们,却造成了课堂秩序的躁动,同学们纷纷回过头去,想知道是什么影响了老师的情绪。
目光最后都集中在唐俊生身上。起因是旁边的同学发现从他的课本中掉出了几张信笺,便在邻座间好奇地传看,一旦发现陷于众目睽睽之中,便忙不迭地又一个传一个最终塞回他的手中。
郑晓京不能容忍了,忽地站起来:“唐俊生,你搞的什么名堂?”
唐俊生咬咬嘴唇,低着头说:“啥名堂?呒没啥名堂。”
态度如此恶劣,似乎根本没把班长放在眼里。郑晓京离开自己的桌子走过去,一把抢过那几张信笺:“你们传的是什么?”
唐俊生既然已被“缴械”,也就不在乎了:“依自家看嘛好嘞!”
楚雁潮站在讲台上,一言不发。他并不赞成郑晓京的做法,都是大学生了,没有必要在课堂上演出这种小孩子式的闹剧。但形势已经至此,他也无法控制。
郑晓京气呼呼地展开信笺,看见上面是分行写的英文。
她于是当众宣读,要让大家见识见识唐俊生的佳作。“‘我的所爱’……”刚刚念了开头几个字,便愤然扔到唐俊生面前,“写得像什么玩艺儿?你自己念!”
“自家读有啥了勿起?”唐俊生不以为然地接过来,当真朗读起来。
这竟是一首用英文写成的、韵律感很强的小诗。若用中文来表达,则是这样的: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葫芦。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唐俊生读得流畅自如而又幽默风趣,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唐俊生!”已经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郑晓京厉声说,“你闹得太过分了!”
坐在前排的谢秋思也按捺不住地举手起立,对她的同乡表示极大的不满:“楚老师!唐俊生把格种下流兮兮格末子弄到课堂浪厢来,简直——可耻!”
两个“阿拉上海人”公开反目,又给大家注射了兴奋剂。尤其是被谢秋思藐视的“乡下人”罗秀竹,她虽然还不能完全听懂唐俊生的朗诵,却对他们的“内战”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浓烈兴趣。
“啥人讲?啥人讲?”唐俊生毫不示弱,气昂昂地针锋相对,“‘下流兮兮’?‘可耻’?讲格种闲话当心弄一顶反革命帽子戴一戴!对依讲:这是鲁迅的诗!啥人敢反对?”
同学们全被这惊人之语震懵了!——鲁迅?
“不可能!”郑晓京首先从震惊状态中做出了反应,“鲁迅是文化巨人、革命战士,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龌龊得唻,根本不像鲁迅写格!”谢秋思也立即表态。
罗秀竹忘了“坐山观虎斗”,也慌了:“不要糟蹋鲁迅噢,他是我最崇拜的作家!”
课堂上乱哄哄,楚雁潮不能不说话了:“这确实是鲁迅的诗,题目是《我的失恋》。”
只这一句话,课堂上便立即鸦雀无声。不管是惊讶还是沮丧,他们也相信楚老师决不会拿鲁迅开玩笑。
他继续说:“不要以为革命作家就不会写有关爱情的作品,鲁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不过,这首诗并不是直接写他自己的爱情生活的,而是有意讽刺当时流行的软绵绵的‘失恋诗’。他写得很幽默,但立意很严肃:没有志同道合为基础,也就没有爱情,不必‘阿呀阿唷,我要死了’,还不如‘由她去罢’。诗里所提到的几件奇特的礼物,大家也许觉得很古怪,其实是鲁迅从自己的生活中信手拈来的:”猫头鹰‘和’赤练蛇‘是他所喜欢的两种动物;’冰糖葫芦‘是他爱吃的食品;至于’发汗药‘,因为他有肺病,更是经常服用……“
见解本不相同的十五名学生都被他这种胸有成竹的阐述所吸引。
“我还要指出:鲁迅的诗是用中文写的;唐俊生同学把它译成了英文,译得相当不错,值得称赞!有个别句子,比如‘低头无法……’、‘仰头无法……’等四个完全相同的句型,转换成英文时既要保持原作的风貌,又要适应英文的阅读习惯,还可以再推敲一下译文。下面,我们不妨以此为例,做句型分析……”
由于不期然临时增加了内容,今天的课拖堂了。下了课,已是中午十二点半。楚雁潮匆匆下了楼,撑起雨伞向教工食堂走去。
“楚老师!”郑晓京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用雨衣,从后边朝他追来。
他停住步。油纸伞张着的伞骨垂下一圈水柱。
“楚老师,”郑晓京已经来到他的面前,雨帽下面的额发挂着水珠,“今天下午的生活会……”
“哦,”楚雁潮记起了今天下午有一个班会——每个星期六在男生宿舍召开的全班例会,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这种会历来都是由郑晓京主持,班主任可以参加,也可以不参加。既然现在郑晓京赶来通知他,显然是希望他参加了。“什么内容?”
“整顿班风啊!”郑晓京伸出一只手,抹着脸上的雨水,“您看现在班上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不整顿还行吗?”
“仅仅是因为今天的课堂纪律?”楚雁潮倒不以为然,“这算不了什么,对大学生不必限制得那么死……”
“您以为只是个课堂纪律问题吗?一种极不健康的思想意识正在班上蔓延,原来还只是在下边儿议论,现在已经在课堂上公开化了!我真为您担心啊,楚老师!”
“为我……?”楚雁潮猛地一个激灵,昨天晚上郑晓京那句令他震惊的话现在又回响在他的耳畔:“……说您……在和学生谈恋爱!”难道今天课堂上的事就是这种“议论”的反映吗?
他感到迷惘,并且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立即意识到:在课堂之外,郑晓京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他的领导,她对于他有一种“审查”的天职,那双眼睛要穿透他的一切,从写进履历表中的家庭历史到内心深处的感情世界……
“您真的没有感觉到吗?”郑晓京对他这种迟钝的反应表示不满,不得不再点他一下,“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您和谢秋思!”
“什么?谢秋思?”楚雁潮莫名其妙,完全莫名其妙!这就是郑晓京昨晚没有揭破的答案?它搅扰得他夜不成寐,谁知道竟是这么一个结果!楚雁潮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被告”在法庭上听到宣布“无罪释放”,心里坦然了。他笑了笑,说:“太离奇了吧?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
他的坦然使得郑晓京也不敢一口咬定了:“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可是同学们都议论纷纷,说得有鼻子有眼儿……”
“嗯?”楚雁潮很难想象那个以自己为主角的恋爱故事会是怎样“有鼻子有眼儿”。
“他们说,谢秋思和您的接触比较多——呃,我昨天还在备斋碰上她……”
“我是教师,任何一个学生都可以来找我。昨天,你也在嘛!”
“我……”郑晓京无可否认,但她怎么能和谢秋思相提并论?谁知道谢秋思到备斋去是出于什么目的?“大概因为你们是同乡,所以感情就比别人近一些……”
楚雁潮微微皱起了眉头:“同乡?同乡能说明什么呢?人的感情能以地区划分吗?”
这倒是。郑晓京在心里说,按照列宁的教导,人是划分为阶级的。谢秋思和楚老师……是了,在这方面也是可以找到证据的!
“谢秋思有很强的资产阶级虚荣心,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同学们说,她这样都是为了给您看,每次上英语课,她都穿得比平时更漂亮,这就是‘女为悦己者容’……”
楚雁潮哑然失笑:“我上课的时候,从来就没注意过同学们的服装!”
“是吗?”郑晓京喃喃地说,“他们还说……”
“郑晓京同学!”楚雁潮打断了她这些不厌其烦的叙述,“我不大相信同学们都这么说!”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郑晓京有些不大自然,细细推敲起来,她刚才的话不知不觉地运用了文学中的夸张手法,于是有所收敛地说,“其实也只是在几个男同学之间这么传来传去,造谣的可能就是唐俊生!”郑晓京显然在悄悄地后退了,把“议论”这个词儿换成了“造谣”,“唐俊生不是被谢秋思给甩了吗?他就散布说:谢秋思本来已经跟他海誓山盟,就是因为看上了您,才背叛了他;您个子比他高,比他有风度,又是班主任,将来对谢秋思的毕业分配……这些,他当然都不是对手了;他还说……”
“你不必再说了!”楚雁潮生气了,“这些无聊的说法,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谢秋思同学,都是一种侮辱!”
“就是嘛,我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儿!”郑晓京觉得有必要洗清自己,免得在老师的眼里把她和那些制造谣言、散布谣言的人混为一谈,她是站在领导者的超脱位置上的!“为了弄清情况,我还找谢秋思谈过话,可是,她对这些谣言却没做任何解释,只说:”我爱谁,是我的权利、我的自由!‘好像是默认了!……“
楚雁潮皱起了眉头。想到谢秋思昨天晚上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感到遗憾,在这个班里,他了解得最少的恰恰是这位小同乡!
“她的这种情绪,当然要引起连锁反应!”郑晓京又恢复了那种政委神态,“唐俊生今天竟然敢在课堂上那么胡闹,他公开念那首诗,就是向您示威嘛,您还表扬他!我看倒应该对他进行严肃的批评!在下午的生活会上展开一次思想交锋……”
“我表扬的是他的译文,而且也不认为是什么‘示威’。”楚雁潮再一次打断了她,“你准备怎么‘交锋’呢?”
“驳斥他散布的谣言!”郑晓京愤愤然,“既然他说的不是事实,我们就应该维护老师的名誉,端正师生关系,打击他的歪风邪气!并且也要教育谢秋思,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同时让全班同学引以为戒!”
“不必了!”楚雁潮说,“这么一件小事儿,我看用不着兴师动众,让它自生自灭就是了。事实本身就已经很清楚,无须再解释;只有谎言才拼命鼓吹,惟恐别人不相信。我不希望因为我而弄得谢秋思和唐俊生两位同学在大家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你说呢?”
“哦,”郑晓京的昂扬斗志松懈了,她构思中的那场既有思想性又有戏剧性的“交锋”就这样被扼杀了吗?她似乎很觉惋惜,“那,下午的会……”
“我建议,是不是换一个内容?”楚雁潮说,“开展一些有意义的讨论,比如:团结、友谊,也可以讨论……爱情,但注意不要影射任何人,不要伤害任何人。这,由你来掌握,”他又看了一下手表,“我就不参加了,向你请假。”
“噢!”郑晓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问,“下午老师有更重要的会议吗?”
“我有事。”楚雁潮并没有明确回答她,转身走了。
郑晓京愣愣地望着他那走进雨幕中的背影。对这位班主任,她还是没有看透……
楚雁潮擎着雨伞大踏步走去。冰冷的雨点被风裹着落在他的脸上,他倒感到一丝轻松的快意。
古旧的崇文门城楼在雨幕中显出一个淡淡的剪影。
城楼下的东单南大街现在简直像一条江南水巷,往来的车辆如同在河面穿梭的船只,大白天也开着车灯,垂下一条条流动的、色彩斑驳的倒影。同仁医院的大门前,救护车、吉普车、小汽车和蒙着塑料布的平板三轮车,以及戴着草帽的、打着伞的人,都急急如律令,奔向这救死扶伤的场所。到这儿来的人,历来都是风雨无阻。院子里,被风雨摇落的枯叶,随着路上的积水,汩汩地流向下水道,湿淋淋的白杨树干,睁着一只只忧伤的大眼睛……
卢大夫刚刚做完了一个二尖瓣分离手术,她疲惫地走出手术室,伸手扶住走廊里的长椅,刚想坐在那儿喘息一下,却发现楚雁潮正站在门旁等着她,手里倒垂着的雨伞,还在滴水。
楚雁潮吃过午饭就赶到“博雅”宅去,却意外地得知新月又住院了,他立即意识到情况严重了,便匆匆来到了医院。他没有直接去看新月,而是先来找卢大夫。如果不事先从卢大夫这里弄清情况,他简直怕见新月,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哦,楚老师……”卢大夫没等坐下去就又站了起来。
“卢大夫!”楚雁潮急切地叫着她,但看见她那疲惫的神态,又有些犹豫,“对不起……我现在打扰您,很不是时候……”
“不,你来得正好,”卢大夫振作精神说,“我很想和你谈一谈新月的情况……”
“新月怎么样?”楚雁潮急着问,“这一次……”
“这一次有些新情况,”卢大夫看了看走廊里的那些病人和家属,对楚雁潮说:“我们换个地方谈吧,到我的办公室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又上楼,楚雁潮跟着卢大夫朝办公室走去。他惴惴不安地问卢大夫:“我听她家里人说是扁桃体发炎,我想如果仅仅是扁桃体……”
“对,问题不在扁桃体炎本身,这是一种极为普通的病,”卢大大推开办公室的门,请楚雁潮进去,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麻烦的是,扁桃体炎极容易引起她的风湿热复发,反复发作对于心脏极为不利……”
“扁桃体不是可以摘除吗?这样就可以彻底避免风湿热的复发了!”楚雁潮说,极力运用他所知道的那一点儿可怜的医学知识。
“如果能够摘除,我早就做了。”卢大夫严峻地叹了口气,“有严重心脏病的人,不能做扁桃体摘除术!这样,她的身上就永远存有隐患,遇有风寒侵袭或者劳累过度,非常容易被链球菌感染,引起急性扁桃体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系列连锁反应:风湿热、关节炎,并且累及心脏瓣膜……”
“噢,”楚雁潮似乎听懂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重新进入了风湿活动期,而原定在明年春天做的手术也就只好推迟了?”
“不仅仅是推迟的问题,”卢大夫脸色阴沉地看着他,“现在看来,这个手术已经难以实施了!”
“啊?!”楚雁潮自己的心脏仿佛遭到了致命的一击,“为什么?”
“因为……”卢大夫的目光避开他的视线,望着窗玻璃上流泻的雨水,说,“抗风湿的药物只有退热、消炎、镇痛的作用,可以控制风湿活动,但不能防止心脏瓣膜的病变。她这次的发病,使心脏受到了进一步的伤害,原来轻度的二尖瓣闭锁不全,现在变得严重了,并且左心室明显扩大。二尖瓣狭窄伴有这些症状,分离手术就不能做了!”
“那……她以后怎么办?”楚雁潮喃喃地说,心怦怦地跳。
“只有依靠保守治疗了,我们将努力保持和改善病人的心脏代偿功能,减轻心脏负担,并且尽量避免链球菌的反复感染。有条件的话,我希望她能够长期住院治疗……”
“这样,可以保证她明年暑假之后就能复学吗?”楚雁潮担心地问。
“不能保证,没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许诺!”卢大夫加重语气说,“不要再考虑那些事情了,她恐怕很难再回到学校去了!”
“啊?这怎么行?不!”楚雁潮冲动地站起来,慌乱地抓住卢大夫的手,“她不能离开学校,不能丢下所学的专业!您知道吗?她参加高考的时候根本没有填写第二志愿,她是为外语专业而生的,事业就是她的生命!卢大夫,我求您救救她!”
“你不要太激动,冷静一些,”卢大夫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站起来,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健康地重新回到学习岗位上,在事业上做出应有的成绩!可是,感情并不能改变科学,病魔对于任何特殊人才也都会毫不怜惜地摧残,而医学界目前还没有更为强有力的手段来降伏它。我将尽我所能,设法延长新月的生命……”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楚雁潮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是的,‘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我必须告诉你真实的情况。既然她的心脏不能用手术治疗,病就永远无法根除,而只能维持,恐怕会一天天地严重,就像一架破损的机器,勉强地运转,随时都可能出现致命的故障。如果再发生上次那样的急性心力衰竭,而得不到及时抢救的话,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楚雁潮呆呆地站在那里,卢大夫的话使他觉得从头到脚,寒冷彻骨。新月,一个充满生命力、充满事业心的姑娘,已经被判处“死刑”了,她所痴迷的事业,与她无缘了;她所热爱的人生,为期不久了!命运,对她太残酷了,她那颗柔嫩的心,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啊,救救她,救救她!谁能够救她?谁?既然连心脏病专家都无能为力,还能够有谁呢?
窗外,大雨如注,密集的雨丝抽打着玻璃,又像瀑布似的朝下倾泻……
门被推开了,一位老护士托着饭盒走进来:“卢大夫,您的饭都凉了!”
“哦,谢谢,请放在那里,我这里有事情。”卢大夫说。
老护士放下饭盒,轻轻地退了出去,却没有带上房门,并且临走时埋怨地看了楚雁潮一眼。
楚雁潮意识到自己该告辞了,他朝卢大夫歉意地点点头,“您吃饭吧,真对不起……”缓缓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那么沉重。
“楚老师,”卢大夫跟着走过来,叫住了他,“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不能让病人知道……”
“我明白……”楚雁潮喃喃地回答。
“她这次住院,我觉得她的精神状态有些反常,好像有什么心理负担。是不是在家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还弄不清楚,因为我不了解她的家庭……”
“我明白……”楚雁潮机械地答应着,朝前走去。其实,“博雅”宅中的一切,他并不明白。
他默默地走在楼道里,头脑好像被抽空了,眼前一片茫然。
他下了楼,向内科病房走去。雨浪疯狂地向他卷过来,他像航行的人突然翻船落水,险些跌倒在地,这时,才意识到应该把伞撑开。棕色的油纸伞在风雨中摇摆,像寒塘中的一茎残荷枯叶。
水淋淋的楚雁潮走进病房的楼道,值班护士像突然看到了一个鬼魂,惊得愣了一下。在这样的鬼天气,他是仅有的一个前来探视的人。
新月的病房的门敞着。因为气压太低,护士怕病人感到胸闷,又没有人来打扰,就敞着门。对面的窗子上,倾泻着雨水的瀑布。
这间病房很空,只住着三个人。那两位,一个是中年妇女,一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们的病显然不重,或者已经接近痊愈,正各自坐在床沿上,往一张椅子上摔扑克,排遣这雨天的无聊。看见有人走来,满带喜悦地往门边看了看,又失望地垂下头,继续摔她们手中的“红心”、“黑桃”。
新月静静地躺着。她的床头翘起,垫着厚厚的枕头,半坐半卧,这是最适合她的姿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底蓝条纹的病员服,衬着一张白玉似的脸,病情使她的双颊泛出红润——典型的“二尖瓣面容”。小辫子没有梳起来,任其自然地松散着,柔软的黑发一直垂到胸前。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谁会相信她将不久于人世呢?毁灭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那将是怎样的罪恶?
她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空洞无物,只是一片洁白。她也许什么也没看,在茫然的思索中,眼神凝住了,眉宇之间,一缕若隐若现的哀愁。她在想些什么呢?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门边,雨伞和裤脚上的水,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汇成一片浮出地面的水汪。他静静地望着新月,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被什么噎住了。卢大夫那可怕的预言,在他的脑际盘旋。他觉得那简直是巫婆的恶毒咒语,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落在新月的头上,人间的一切不幸都不应该属于新月!他想呼喊,想痛哭,想发泄胸中的不平……但他没有这样做,几秒钟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怕,不,不能抱怨卢大夫,她不是巫婆,而是天使正在竭尽全力和死神搏斗,争夺属于新月的时间;她对病人的爱,决不亚于这个不懂医学的英语教员,她维系着新月的生命!不,决不能向新月吐露半个字,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那隐隐在望的死亡。岂止是新月呢,如果放在二十六岁的楚雁潮身上,甚至是年逾古稀的严教授,也难以做到平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常常发出不能“长绳系日”的哀叹!楚雁潮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过错:以前,他对新月责之过苛,残酷地让她“自知”,正视自己的“短处”、“弱点”,用激励猛士的办法对待一个弱女,让她“掌握自己的命运”,而现在,她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吗?楚雁潮,一个研究语言、文学的人,应该懂得语言的奥秘、文学的精髓,那就是“人”,人的思想,人的情感。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生物,语言和文学的创造者,语言和文学中永恒的主角;几千年来,人用文字写着人的命运,却至今不能使它穷尽,或许命运之谜永远也无法揭开;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透彻地了解和掌握自己的命运,只不过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和不可知的命运较量而已,或逆来顺受,或奋起拼搏,拼搏的动力不仅来自“自知”,而且来自幻想……美好的幻想,往往既是辉煌的人生的起点也是终极目标。啊,人需要幻想,幻想使人生变得美好,使有限的生命扩展到无限……
楚雁潮心中的麻木和凄凉被一股温情所消融,他捋了捋被雨水粘在额上的头发,脸上泛起微笑,向那张病床走去,轻轻地叫了一声:“新月!”
新月从沉思中被惊动,微微转过脸来,眼睛中放射出兴奋的光彩:“啊,楚老师!”
楚雁潮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动,然后自己搬过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床前。
“楚老师,想不到您今天会来,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连我家里的人都……”新月仰望着他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话说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早就该来的,”楚雁潮发觉她的神情中的孤寂和悲哀,立即接过去说,“为了不打扰你的休息,我最近没到家里去看你,也不知道你又……”
“我本来是想写封信告诉您的,可是又怕影响您的工作,您那么忙……”新月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她渴望着和老师见面,又怀着惟恐连累了他的歉意,微微喘息着说,“就没写……不,写了,没发……”
“哦,你应该寄给我,”楚雁潮觉得遗憾,“好让我早一些知道。”
“我怕您知道,怕您为我着急,所以那封信重写了两次,还是没发,”新月有些自嘲地微笑着,脸上的红晕更浓重了,“反正我这次病得不重,只是感冒……”
楚雁潮的心像被一根鼓槌猛地敲了一下!新月只知道她患的是感冒,在她的心脏又面临新的威胁的时候,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怕惊扰了她的老师;现在,老师来了,就坐在她的床前,老师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能说!
“你怎么感冒了呢?”楚雁潮只能这样说,“天气凉了,你应该时时注意保重身体;大夫不是给了你预防感冒的药了吗,在家里没有按时吃吧?”
“哦,一忙就容易忘了……”新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唇,像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面对老师的批评——她从没有丢下过作业的时候,而现在对待比作业还重要的事儿,却疏忽了。
“忙?你在家里还忙什么?”楚雁潮觉得奇怪。
“前些日子,我哥哥结婚,”新月微微一笑,“他和淑彦结婚了……”
“就是你那个女同学吗?她的年龄好像并不大,和你……”
“不,她比我大两岁多呢,今年都二十一了。我小时候入学早,比她早了两年……”新月忽然又伤感起来,“可是,现在又让病给耽误了,真是命中注定啊,正像我姑妈常说的一句俗话:”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楚雁潮懊悔刚才提到她的年龄,赶快扭转话题,回到那件喜事儿上去:“你应该为你的哥哥、嫂子感到高兴,这为你们的家庭也增添了快乐!”
“欢乐,是欢乐啊!我哥和淑彦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我衷心期望他们永远欢乐、永远幸福!”新月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那天的婚礼好热闹,我还亲自去迎亲了呢!”
“唔!”楚雁潮的心中却蒙上了阴云,这个不幸的姑娘,对人间美好的事物,这么好奇,这么热心,充满了深情,为了别人的美满结合,她无私地去忙碌,却不知道,这一切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人生中的黄金季节,她自己恐怕已经等不到了!“新月,你身体不好,怎么还能去操劳那些事情呢?恐怕这次……感冒,就是累的!”楚雁潮不能不埋怨她,“下次,可不许……”
“下次?没有下次了,我只有一个哥哥,家里难得热闹这么一次,以后我还能再为谁奔忙呢?”新月喃喃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为他们做什么,一切都是妈妈在操劳,妈妈累坏了……”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刚才被唤起的那点儿兴奋之情,又被什么给冲淡了,她的耳旁又响起了妈妈说过的话:“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是啊,没有她什么事儿,哥哥的婚礼结束了,妈妈的心事全没了,她呢,躺在医院里。这半个月当中,哥哥和嫂子经常来看她,爸爸和姑妈也来过几次,惟独妈妈没有来。难道妈妈真的一点儿心事也没有了吗?不知道女儿在病中更需要母爱吗?
楚雁潮猜测着她此刻的思想,而猜测是困难的。
“你不要惦记家里的事了,要安心在这里养病……”他说。
“我知道,”新月说,“我现在感冒已经好了,大夫不让我出院,也许就是让我避免干扰吧?我……能做到,我……什么也不想了!”
晶莹的泪珠,漫出她那紧闭着的眼睑,从长长的睫毛中间滚落下来!
泪珠仿佛滴在楚雁潮的心上,四散迸射,发出冰凌碎裂似的响声,他似乎清晰地听到了那响声!他被新月孤寂的心境所感染,却并不清楚新月何以这般孤寂,又何以这般自甘孤寂?她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也就不至于这样悲观,难道果然如卢大夫所说,她另外还有什么心理负担,而这又来自她的家庭吗?楚雁潮曾多次去过她家,这个家庭给他的印象是和谐而安宁的,他认识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并没有感到在新月和父母兄嫂以及姑妈之间有什么矛盾,也许这个了解太肤浅、太空泛了吧?
“新月,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在家里遇到了……”他谨慎地问,却又很难把问题提得大具体。
“哦,没有……”新月擦去腮边的泪珠,勉强地向他笑了笑,显然在掩饰刚才流露出来的情感,“家里的人都对我非常好,每次探视时间,他们都轮流来看我,这,我就很满足了。今天,雨太大了,他们……可是您来了,您看我多高兴啊,楚老师,我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楚雁潮不便再问,他的到来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感到欣慰,但愿新月从此不再烦恼!“以后的每次探视时间,我都来看你,好吗?”
“真的?”新月的大眼睛闪耀着兴奋的光彩。
“当然是真的!”楚雁潮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过,”新月说,“我记着呢!”
“唔?什么时候?”楚雁潮不安了,他担心他和卢大夫向新月隐瞒的病情,被新月看穿。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嘛,您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新月笑着说。
“噢!那不是我故意隐瞒,而首先是你自己误会了嘛!”楚雁潮也笑了,说起一年前的往事,他心中升起一股怀恋之情,那时候,新月是那么健康,那么朝气蓬勃,那么无忧无虑!他和她,都不曾料到会有今天!楚雁潮多么想再一次帮新月提着行李,把她送回二十七斋?啊,也许真的不可能了!他抑制住自己的伤感,极力像闲谈似的说:“仅此一次,可以原谅,希望以后在我们之间连误会也不再有,好吗?”
“好……”新月轻轻地回答,注视着她的老师,她那双晶亮的大眼睛,像纯净透明的湖水,像纤尘不染的镜子,映出了心灵中的无限信任。
“那么,我要求你……”楚雁潮恳切地望着新月,“……要求你把心中的一切烦恼都告诉我,让我们一起来分担,烦恼被分开之后,它的分量就减轻了……”
“我……没有什么烦恼呀,”新月说。真遗憾,她刚刚做出的许诺,却不能完全兑现。人的内心深处总有属于自己的一点儿隐秘,新月也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思绪,常常搅扰着她的心,却又难以捉摸,难以把握,像一个猜不透的谜,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缠绕在脑际,苦思而不得其解,久久难以入睡。这使她烦恼,使她痛苦,却又不能求助于任何人,包括她的知心女友陈淑彦。她只有把这个扑朔迷离、似是而非的猜测闷在自己的心里,永远也不去求得解答,不去试图证实,因为一旦被证实,不仅她自己难以承受,恐怕整个家庭也就不得安宁了。现在,她只有在心里暗暗地请求老师原谅她的隐瞒,让更重要的事情来压倒心中的烦恼了,“老师,我着急的只有一件事……”
“上学?你不要着急,明年暑假之后你才能复学呢,那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完全好了!”楚雁潮违心地描述着一片幻境,竟然又觉得那么真切,也许不是幻境,说不定新月真的还有那一天!“到那时,我来接你……”
“谢谢您,老师,我耐心地等着,”新月的嘴角挂着笑容,“我现在着急的,是您的译文……”
“哦,译文?”楚雁潮没有料到卧病的新月却在为他的事着急,就有意轻松地说,“出版社已经答应了,推迟到明年出书,这样,我就不必太赶了,反正时间还来得及。”
“推迟?最好不要推迟,我多么希望早一点儿看见它出来啊,这是您的第一本书!”新月殷切地看着他,“这次带稿子来了吗?译到哪儿了?”
“没有……”楚雁潮觉得背上像被猛抽了一鞭,新月在催着他加快进度,为了新月他也应该拼命往前赶,可是他却……他不能对新月说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也不能说因为她的病而无心译著,他只能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带来!我想把译文推敲得严谨一些,所以就译得慢了,现在正在译《出关》”噢,《出关》,“新月回味着她过去读过的原著,”鲁迅在一个短篇里写了两个大思想家,确是大手笔!可是又写得那么轻松、幽默,我记得,好像写到老子在上面讲《道德经》,听的人却在下面打盹儿,一句也听不懂!“
“老子的‘道’是很难懂的,人家以为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才去听的,结果大失所望,坐在那儿受罪!”楚雁潮笑着说,他想借鲁迅的幽默缓解一下新月的烦闷,“讲完了课,还让他编讲义,辛辛苦苦写了两串木札,才给他五个饽饽的稿费!……”
新月忍不住笑起来。
“……还不如孔子大方,见老子一次就送他一只雁鹅!”楚雁潮接着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新月,“哎,你想吃点儿什么?下次探视我给你带来!”
那两位打扑克的病友羡慕地往这边看了看,她们听不明白这位来访者到底和新月是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在这样的阴雨天气,能受到这样关切、体贴的探视实在太幸运了,强似打扑克百倍,况且还保证以后的每个探视日都来……
“不,哥哥经常给我送吃的,是姑妈做的,您什么都不要给我买,”新月说,“您只要把稿子带来就行了,这是最重要的。我虽然帮不上您什么忙,但是每次谈一谈翻译,就觉得在这里的生活也是充实的,没有虚度光阴……”
“好,这太好了!”楚雁潮感到,在新月柔弱的身体内,一颗热爱着事业的心在顽强地跳动,跳得那么有力!
这天下午,他们谈了很久。卢大夫来查房,护士来送药,都没忍心赶楚雁潮走,似乎楚雁潮的到来,比她们的药物治疗对新月更起作用。给新月吃完了药,她们倒悄悄地退走了。
直到掌灯时分,窗外的雨还没有停,楚雁潮也没有告辞的意思。
“楚老师,您该回去了,”新月看了看黯淡的窗户,不安地说,“路很远呢,天又不好……”
楚雁潮只好站起身来,拿起靠在墙边的雨伞,叮嘱说:“记住,心要静,神要安,等着我,下次再见面!”
“嗯。”新月真诚地答应着,目送着他离去。
楚雁潮出了病房,撑开雨伞向前走去,夜色湮没了那风雨飘摇的一茎残荷……
楚雁潮此时哪能想到,在北大男生宿舍里召开的那个班会到现在还没有散。郑晓京根本没有听从他的建议,仍然发动了一场急风暴雨式的思想交锋,把唐俊生和谢秋思斗得一塌糊涂!
快半夜了,雨还在下,院子里汪洋一片。
“博雅”宅的倒应南房里,姑妈还没睡,惦记着住院的新月,等着深夜未归的天星。
那天,天星背着新月往医院跑,老姑妈一阵心疼,差点儿死过去!一会儿又自个儿缓过来了,也没当回事儿,又继续为别人忙碌、为别人操心了,家里人谁也没理会她身上带着病呢!
书房里黑着灯,韩子奇靠在那张大沙发上,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在这个阴冷潮湿的秋夜,他那折断了又接上的肋骨隐隐地作痛,折磨得他难以入睡。这半年来,家里经历了多大的反复?悲而复喜,喜而复悲。仿佛是命运存心捉弄这个心高于天、命薄于纸的老人。你不是想“一福压百祸”吗?偏偏让你事与愿违,正在为儿子的百年之好而陶醉,女儿却突然又倒下了!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女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每一声喘息,都扯着他的心!女儿离开家又已经半个月了,尚不知归来更待何时?
他买来的那本《内科概论》,已经翻得卷角,有几个章节,他反复看了许多遍,画满了杠杠,夹满了小条儿。但他毕竟是外行,研究了一辈子玉,却从来没有研究过人的心脏,那书他看不大明白,只好背着新月,去请教卢大夫。但他感到卢大夫相当谨慎,不仅一再嘱咐不要让新月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而且还含蓄地问及是否家中有什么事情引起新月的情绪波动。对此十分敏感的韩子奇立即想到了很多很多,但他却不能向这个家庭的局外人袒露胸中的一切,只能说:“哦,没有,没有,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很宠她,决不会……”而在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心中却几乎已经找到了女儿的病因,并且恐惧地感到卢大夫的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窥透了他的内心!长于雄辩的“玉王”,在情感领域却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弱者,嗫嚅着垂下了眼睑。卢大夫当然不会追问他的家事,只说:“那就好。家属能和医生配合,在治疗和休养中让病人心情愉快,这是一个非常有利的因素。不过,考虑到目前正是风湿感染的多发性季节,我建议新月再巩固一段时间,先不要出院,您看好吗?”“好……”他回答。他实在经不起女儿的病情再反复了!
半个月来,他几次去看新月。女儿躺着,他坐着,往往是对望半天,默默无语。他能和女儿谈些什么呢?谈心脏病?他讳莫如深,不敢涉及;谈玉?女儿不懂,他也没有心思;谈英语?他这个启蒙老师已经卸任了,女儿已经有了更好的老师;谈家事?最好还是不要谈吧,他心中已经五味俱全了,怎么还能再感染女儿!“好好儿地,你好好儿地在这儿休息……”他几乎每次都只是对女儿说些这种并无实际内容的话,而这些空泛的语言却根本表达不了老父的一颗揉碎的心!“爸爸,您不用老来看我,我很好……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一定要保重,为了我!我还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和妈妈吵架,妈妈也很辛苦。为了这个家,你们要互相体谅……”女儿这样对他说,说得极温柔,极诚恳,而他却从中看到了女儿那病弱的心脏承担了怎样超载的负荷!他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安慰女儿,找不到,找不到……只能惭愧自己枉为一个父亲!
院子里突然被闪电照得通明,窗纱上亮起耀眼的蓝光,转瞬又熄灭了,紧接着,沉雷在头顶炸响,隆隆地滚向远方,他的心一阵紧缩,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伦敦大轰炸的日子,脑际充满了“毁灭”、“崩溃”这些不祥的字眼儿!
他听到房门“吱呀”响了一声。
“谁?”他恐怖地问。
“我呀,”是妻子的声音,“我瞅瞅……”
他的语气缓和了:“瞅什么?雨没停呢!”
“天星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妻子焦躁不安。
“哦,我跟你说了,他肯定是去医院了,今儿是探视的日子。”
“探视?探视能探到这会儿?半夜了!”
“也许是瞅着雨大,就没回来吧?”他猜测着,并以此安慰妻子,“医院楼道里有长椅子,也能躺会儿,等天明了回来,你别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辈子扯着心!”妻子叹息着,声音从廊子下传过来,“唉,这样的天儿还非得去探视吗?一个人住院,搅得全家都不安生!”
妻子的话,毫无掩饰地流露了她的情感,声音不高,言语不多,却刺痛了韩子奇的心。一股怒气在他胸中冲腾,他翻身坐起,伸脚摸索着穿鞋,遏制不住地要去问问她:你说这样的话,还配当个妈?天星和新月都是一样的儿女,你是怎么对待的?十几年了,韩子奇忍啊,忍啊,可忍的结果是什么呢?自己的骨折,女儿的心碎,他还要忍到哪一天呢?在这个家,女儿已经成了累赘,成了多余的人!他不愿意再忍了,趁女儿现在不在家,他索性把胸中的郁闷一吐为快,哪怕闹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他下了地,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书房的门,腿却撞在椅子上,“当”地一声,椅子被撞倒了。
“你怎么了?”妻子关切地问,惶惶地向这边走来。
忽地又是一道闪电,韩子奇看见妻子推开了书房的门进来,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惊恐,半年前他的那次摔伤,使妻子心有余悸,担心他再出现什么意外!
闪电熄灭了,沉雷滚滚,把正要声讨妻子的韩子奇震得一愣,停住了。妻子那双关切的眼睛,使他那正要冲出喉咙的话又咽回去了,他猛然想起东厢房里还睡着过门不久的儿媳,想起女儿的恳求:“不要和妈妈吵架……”他胸中的怒气,到底还是忍下了,“哦,没事儿,我睡不着,想坐一会儿……”他言不由衷地说着,把椅子扶起来,然后无力地坐下去,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
屋里一片黑暗。他听见妻子舒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出去,好像又站到了廊子底下,感叹着:“唉,这个天星!怎么就不知道老家儿替他着急?”
东厢房里,陈淑彦和衣躺在床上,也还没有入睡。她惦记着新月,也为丈夫的深夜未归而不安。听见婆婆在上房廊下唉声叹气,就从窗户上冲着那边儿说:“妈,我等着他,前院儿有姑妈呢,一叫门就听见了,您就睡吧,别替他着急,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怕什么?出不了事儿!”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踏实,她也说不清楚天星到底上哪儿了。
此刻,天星正在风雨中遛大街,晃晃悠悠,行行止止,跟个疯子似的!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他并没有疯,头脑清清楚楚。也许正因为太清楚了,人才容易发疯……
今天上午去厂里上班,他心里记着呢,下午该到医院去看新月了。但是出门的时候忘了告诉淑彦,也忘了告诉妈:下了班他得先奔医院,回家可能要晚点儿。这不要紧,她们也都知道今儿是探视的日子。他在车间里于活儿,外边下着大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也不要紧,他带着雨衣呢,就是天上下小刀子,他顶着铁锅也得去看新月,不能让新月盼亲人盼不着,失望。心里想着新月,干活儿的时候就老看表,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儿。
中午,他到厂子里的清真食堂去吃饭。
一进门,就碰见容桂芳端着饭盒出来,他心里别扭,一低头就过去了。他跟她没话。
年轻的炊事员正在窗口卖饭,瞅见他进来,老远的就嘻嘻哈哈地说:“哟嗬,小韩师傅婚假休得不短啊,今儿才冒影儿!怎么着,给我们带喜糖来了吗?”
天星猛然想起,自从结了婚,今儿是他头一回进食堂,这些天,家里吃的东西过剩,都是结婚时候富余的,姑妈就让他带饭,每天装满一饭盒。今天没带,是姑妈忘了给他?还是他忘了带来?早晨走得匆忙,想不起来了,反正是没带,肚子饿了才想起进食堂,却忘记了他还没请食堂里的师傅们吃喜糖!其实,天星婚假结束来厂里上班的时候,因为妹妹的住院,他心里的那点儿兴头早没了,本车间里的同事因为比较要好的都去吃了喜宴,他也就没再散发喜糖。可是,忘了别人不要紧,不该忘了清真食堂里的师傅,他们都是穆斯林,有着比别人更近一层的感情。可是他偏偏给忘了!
“哎呀,这……”实心对人的天星不好意思了,红着脸,站在买饭窗口前,感到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支支吾吾,“那什么……我明儿带来吧!”
没想到,里边儿掌勺的大师傅用铲子敲打着炒勺说:“明儿你也甭带来了,这样儿的喜糖,我们不待见!”
天星一愣,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这个人,历来吃软不吃硬,没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和同事相处,他礼貌待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结婚送喜糖,送是情分,不送是本分,他也不欠谁的,就是晚一天送,也不至于招人“不待见”,当面挨撅!心里憋不住火,就说:“师傅,您这是怎么说话呢?”
大师傅斜眼瞅着他,慢悠悠地说:“你没听明白是怎么着?那糖啊,变了味儿的,就没人吃了,吃了也得吐出来!”
天星的脸像猛地被人抽了一巴掌,憋得发紫,脖子上的青筋直蹦,他听得出来,这决不止是挑他的礼,话里还有话!“师傅,明人不说暗话,您把话说清楚,我韩天星哪点儿对不住您了?”
“嘿,对不住我?我又没跟你搞对象!”大师傅把炒勺一撂,转过身来,两只胖胳膊往胸前一叉,冷着脸说,“你小子不地道!小容子哪点儿对不住你、比不上你?你翻脸无情,愣把人家给甩了!”
食堂里,吃饭的、卖饭的、做饭的,一片哗然!当着新郎提旧情,真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人们轰地围过来,有的等着看热闹,有的急着去劝解,怕韩天星这个倔小子犯了拧劲,能把那个胖者头儿打扁喽!
天星心里咯噔一声,他本以为,他和容桂芳好也罢,歹也罢,厂子里无人知晓,谁料这种事儿是根本瞒不住人的,如今当众被抖落出来了!如果这个胖老头儿今天因为别的事儿说他两句,也许他看在对方是个穆斯林长辈的面子上,还能忍;可是,一提起容桂芳,他的怒火就一冒三丈高,拳头攥得咯嘣咯嘣响:“老头儿,你屈心!到底是谁甩谁啊?!”
“新鲜!你说是谁甩谁?”大师傅两眼瞪着他,左胳膊抱着右胳膊,等着他来打,毫不畏惧,“哼,你小子不是瞅不起‘切糕容’,才甩了她,娶了‘玉器陈’家的姑娘吗?你可了心了,就不管人家小容子是死是活!你们家里大办喜事儿的时候,她在这儿眼泪叭嚓,谁瞅着不难受?问她什么,她也不说,端起饭盒就走……”大师傅动了感情,周围的人也安静了,显然受了这个胖老头儿的感染,人心所向悄悄地都往容桂芳那边偏了!大师傅的情绪十分激动,声音却低下来了,也许他本不想让韩天星当众丢丑,只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说:“因为你是个‘朵斯提’,我这几句话才不能不说,告诉你,韩天星:回回不能贱遇回回!你们‘玉器韩’没什么了不起,卖切糕的也不比你们低,我们‘勤行’凭手艺、卖力气吃饭,不丢人!我瞅着小容子对你太真、太实,你不识好歹!欺负这样的人,你昧了良心!”
天星听得直发懵,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松下来了。他瞅着大师傅,胖者头儿一脸正义;他望望周围的人,旁观者对他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今天算“栽”了,被人家这么样儿当着众人一场好骂!他嗓子里噎着一大堆话,要为自己辩解,不能受这样的侮辱!可是,他能在这儿详详细细地叙述他怎么样顶风冒雪去张家口买羊,他妈怎么样辛辛苦苦为容桂芳准备盛宴,容桂芳又怎么样临时变卦、断然拒绝吗?这些话,该跟容桂芳说去!是她,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甩了他韩天星,还不算完,还在厂子里造谣,臭他!这个女人太不地道了!
天星也不买饭了,转脸就走,出了食堂就往车间跑!
车间里,中午轮番儿吃饭,停人不停机。这会儿,容桂芳已经上了机器了。
天星气呼呼地跑到她面前:“小容子,咱们说道说道!”
容桂芳脸上毫无表情,眼皮儿也没翻,手里的活儿也不停,冷冷地说,“韩师傅,别影响别人干活儿!”
天星瞅着她那假模假式的样儿,恨不能劈脸给她一巴掌!但他不能这样做,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跟女工打架?他是个好工人,怎么能破坏车间里的规矩?上班时间,和印票于无关的一切事情都是被禁止的!他梗着脖子,红着脸,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干活儿!旁边儿的那几个年龄和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瞅瞅他,没说话,可是那神色,显然是好奇之中又带着讥笑:怎么这小子娶了媳妇了还找人家小客子套近乎?这不是自找挨撅吗?
此时的天星,像一头捆住了四肢的公牛!他等待着机器停止转动,好去跟容桂芳“见干见湿”!
好容易等到了下班时间,他也顾不上洗澡、换衣服,就到车间门口——不,到厂子门口去等着,别当着同事的面儿,到外边儿谈去!
雨下得正邪乎,天星站在厂门外五十米远的一棵老柏树底下,两眼盯着走出来的人群。一个刚刚结了婚的人,等着和过去的对象见面儿,这叫什么事儿?不是旧情复萌,而是旧账还没有算清!
容桂芳终于出来了,穿着那件淡绿色的塑料雨衣,雨帽拉得很严,脸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出了厂门,她把雨衣裹得更紧了,侧着身子避开风头雨势,踏着地上的积水,快步拐上了旁边的马路。
她想也没想到,当她低着头走过那棵柏树旁边的时候,会有一个汉子厉声叫住她:“小容子,你等等!”
她吓了一跳!但她立即反应过来,是天星。她站住了,猛地回过头来,瞅见那棵柏树,瞅见站在树下的、浑身湿淋淋的天星,她似乎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缕温情,但也只是一闪,就熄灭了。她垂下眼睛,睫毛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压低了声音,说:“韩师傅,咱们没话说了,好好儿地过你的日子吧!”
“不成!”天星的眼睛在冒火,他在这儿苦苦地等了好久,决不能就这样放她走了,“小容子,你不要看错了人!我韩天星不会贱遇人,也不受人贱遇,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了,还会求着你、赖着你吗?你甭躲我,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跟你有什么仇啊?你不愿意跟我好,拉倒,犯不上前心扎我一刀,后心再射我一箭!咱俩到底是谁甩谁,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容桂芳惨然一笑:“韩师傅,算了,过去的事儿用不着再提了,都怪我糊涂,瞎了眼。我要是会耍明枪暗箭,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一步了!”她转过脸去,不再看天星,冷冷地说,“韩师傅,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往后,做人得讲点儿起码的道德!”
“什么?我不讲道德?”天星伸出湿漉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腕子,“我不讲道德?”
“不是你,是我?”容桂芳甩开他的手,“我不讲道德?哼,瞅不上我,就明打明地吹吧,不碍事的,用不着从上海拉出个表妹来打马虎眼!”
天星完全傻眼了,容桂芳说的这些,他根本听不懂!
“什么‘表妹’?”他莫名其妙地问。
“我哪儿知道谁是你的‘表妹’啊?”容桂芳冷冷地说,“闹了半天,原来就是‘玉器陈’家的姑娘!”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天星如入五里雾中,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和容桂芳之间好像被什么人插了一杠子,弄拧了!容桂芳跟他吹的时候,他还根本没正眼瞧过陈淑彦,更谈不到什么闻所未闻的“表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他的心怦怦地跳,嚷道:“造谣!你听谁造的这样的谣?”
“造谣?”容桂芳冷笑了一声,“我就不信,你妈还能造你的谣?”
“我妈?!……”天星惊呆了!一股冷风裹着急雨猛地扑在他的脸上,蒙住了眼睛,一个踉跄,他的头撞在身旁的树干上!
他扶着树干站稳了脚跟,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水,容桂芳已经走了,急风暴雨中,只看见一块淡淡的绿色在远处飘动……
天星没有再追上去,愣愣地看着那一点淡绿色消失在风雨中。容桂芳什么时候见过妈妈?妈妈为什么要对她编造什么“表妹”的谎话?啊,难道是妈妈有意要拆散我们吗?为什么?为什么!
他抱着湿漉漉的树干,剧烈地摇晃,老柏树不能回答他,只能被摇落满身的水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脸上,啊,这棵树,是他过去等着和容桂芳见面的地方,今天完全下意识地又站在这儿等她!这是一次什么样的“约会”?他心头的谜解开了,心却被撕碎了!他找回了失去的小客子,而她,却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他甚至连让她理解他都不可能了!明天,还有以后漫长的日子,他将怎样见这个被他伤害了的小容子?怎样见那些藐视他的同事?韩天星在厂子里没法儿做人了!而毁了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妈妈!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使他朝前冲去!回家去,回家找妈妈算账!他踏着满地的水,披着一身的水,顶着风雨往前跑,把雨衣、自行车都忘在厂里了。
暴雨猛浇在这个发疯的人身上、头上、脸上,把他浇醒了。他猛然想起正月初二那一天,他为小容子的毁约而痛苦不堪,而妈妈招待起陈淑彦来却是那么兴高采烈;他想起春天的时候,他正陷入失恋的苦闷不能自拔,妈妈却喜滋滋透露给他,说陈淑彦对他“有意”,他茫然地看着妈妈,感激妈妈对他的关切。现在想来,那时妈妈早就有了主意了;还有,夏天,匆匆忙忙催着他和陈淑彦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秋天,声势浩大的婚礼……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陈淑彦是妈妈早已相中的儿媳妇,为此,就必须搬掉容桂芳这块绊脚石,不惜使出任何手段!而他却从头至尾一切听从妈妈的摆布,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他太傻了!不,是太爱妈妈了,一个儿子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呢?可是,正是妈妈害了他!不然,他的婚姻不是这个样子,不是!他和小容子会永远生活在一起,生死不渝!为什么妈妈不能容忍他自己选定的爱人?为什么人不能爱自己所爱的人?为什么他必须接受别人指定的生活道路?为什么妈妈要硬塞给他一个陈淑彦?……
他在风雨中奔跑,不辨方向,不管马路上的任何标志,连疾驰的公共汽车都不得不急煞车,让开这个忘了自己性命的人!跑着跑着,他的脚步放慢了,不是身上的力气用完了,而是眼前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和容桂芳相对立的女人——陈淑彦!啊,陈淑彦是什么人?是他韩天星的妻子,正在家等着他呢!他回去能说什么?能说这个妻子是妈妈“硬塞”给他的吗?不,妈妈没有强迫他,是他点头认可的。他和陈淑彦虽然没有像和容桂芳那样的深交,没有那样的痴情,可是,要说淑彦怎么不好,他说不出来,那样太屈心了!他要是回家因为淑彦而和妈妈大吵大闹,那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了!他不傻,他什么不懂?从婚前的有限接触和婚后半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完全感到淑彦的纯洁、温柔、善良,她把她的心都给了丈夫,给了这个家,他还能忍心去伤害这样的妻子吗?那样,韩天星就不单在厂里不是人,在家里也不是人了!
铁打的汉子被感情的重压击垮了,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无法挣脱!他在马路上踟蹰徘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早就黑透了,乌云压顶,暴雨倾盆,银蛇似的闪电撕裂了他的胸膛,重炮似的惊雷震昏了他的头脑,他失神地望着天,天上不是有一个主宰万物的真主吗?主啊,告诉我!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难?主啊,救救我!你既然让我做了个人,就指给我一条人走的道儿吧!
夜深了,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连公共汽车也绝迹了。风雨之中,天,漆黑;地,漆黑;路灯投下一片光亮,撕开了沉沉夜幕,照着幽灵似的韩天星,游游荡荡,形影相吊,像置身于一个阴森森的大舞台。
人生的舞台上,悲剧,喜剧,喜剧,悲剧,轮番演出,不舍昼夜,无尽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