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水性扬花”的女子——虹影印象记

马兰

父亲死了

是一种自杀

另一位父亲活着

是另一种自杀

谁还能说黑暗的尽头是光明

苹果落下

你有多少背景在飞奔

在男人失踪的世界

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

写出这首诗,我想可以谈有关虹影的印象了。

虹影大概希望我写她的尖刻和善良,如胡兰成写张爱玲那类文字。

“写得和别人不同”。她说。

不少学者、诗人、作家论述过虹影。描写虹影挑战我,从何而起呐。

我必须找好一个切如点,一刀下去,见血如见花。胡兰成能让张爱玲跃然

纸上,那时因为情人关系,我只好把她当情人来写了:))

“我难道不是你的情人吗,只是我老了,不上床了。”虹影说。

那她就是我不上床的女情人:))

女性朋友间的调情话是暗中涌动的河水,不知开始,速度,终端,更

不明方向。

断断续续和虹影通了四年多的伊妹儿。

我说,我看上了一件手工编织的毛衣,要三百多块美金,就算了。

她说,不要后悔,你手中的就是最好的。

我明白我和她的不同了。她是珍惜现实的女人,而我向往我得不到的东西。

最早和虹影联系是因为她要主编一套海外作家的丛书。

我将祥子、JH、诗阳、揭春雨、梦冉、瓦克等橄揽树同仁的诗作寄去。

那应该是97年。

我向虹影约稿,当时她用中文传伊妹儿出乱码。她竟不怕麻烦从伦敦寄来了软

盘。

我编了一期的虹影诗歌的专栏。

从此,虹影以作品不断支持“橄揽树”,是“橄揽树”的吹鼓

手。

帮忙联系河北人民出版出了“橄揽树”第一本散文选。

以上公务和虹影素描几乎不相关,但“橄揽树”是我与她联系的开始。

女作家和诽闻纠缠比较正常。但虹影还官司缠身,则是女作家中少见。

有关虹影与男人关系的传闻,其艳情的风格、空间、数量已到让笔者惊叹的地

步。以我对流言蜚语宁信其有的态度,虹影在我眼中就放出神秘的光芒。哇赛:))

我没有问过她那些男女情事是真是假,真假不重要的,有何关系呐。一个女

人,或者说一个女作家与一个男人或者N个男人发生故事,不过是数学的加法,对

女人的灵魂影响有限。而肉体的欢娱或者饥饿从某种程度也是过眼云烟。生活就是

这样继续下去,如果我们最终没能自杀。

但一个女人,不仅仅女作家在男人的世界如果她用了真情,动心了,那几乎肯

定她必伤无疑,而爱情所带的伤害是致命的。爱情对女人是生命,只有生命才能毁

灭生命。

“是玫瑰就把他人刺痛/是小草就碧满山坡/是爱人就回回头,招招手再上

路。”

如此,虹影(所有的女人)没有你不能唱的歌,没有你不能爱的男人,没有你不

能写的字。

我知道,面对面走近盛名之中的女性作家,即便是朋友,就我而言,天性害羞

(尽管已变得大方多了),怕祸从口出(无法控制)成为人际交往中的阻碍。另外,女

作家敏感。敏感的个性脆弱,多疑,经不起碰撞。但你与谁相识相知,那是姻缘,

甚至一面之下便可明白,这个人能与你走到多深。像你爱上谁,是刹间的事,电光

一闪,无法避免。

其实虹影不如其他海外女诗人(张耳,胡军军,辛虹,田晓菲)容易进入对话。

我们说话时断时续。有时我笑了,她问你笑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笑什么。有时她突

然沉默,我得找一个话题打破沉默,这并非我的擅长,我自己也不是一个好的交谈

对象。

她自是直接,我行我素的态度但又神秘。这种神秘表现方式是一种受惊般的自

卫。我想她所受到的伤害,如十指连心在记忆中悄然翻动。我们都背负记忆,步入

中年妇女的角色,这是底色,背景。据说我们人类有把苦难记忆删除的功能,与生

俱来,但我怀疑,太深的烙印所形成与社会的隔膜是抹不掉了。

竟没有和虹影谈论文学,写作。往往彼此过问一下生活状态。她问,心情好不

好。我说,不太好。不好就来北京玩吧。在北京没有家。那你买个房子吧。钱不

够。那租房子吧。我不喜欢租房子了。谁不租房子呀,北京写作的朋友差不多都租

房子的。

虹影是独立的,她独立生活的能力首先是自食其力。全靠写作糊口并且过上了

“资产阶级”的生活,这是写作女人的理想。八十年代的初期,她就出川了,混迹

于江湖。她,这个饥饿的女儿意志坚定,目光锐利,因为在八十年代文学风潮中坚

持下来的作家应该意志坚定。

女人的善良是一种天性的素质,不需要学习,也无需培养。善良是你的本能,

难以根除。善良的女人令人放心。虹影的善良,不证自明,就像你我也保持着对人

的善意,那是经过多少黑暗,丑恶,背叛,侮辱,冷言冷语而残留在体内。

虹影的小说“饥饿的女儿”,“K”形成2001年至今的文学现象,一个热点,

一段新闻。

她的经历,她的作人,她的长相,她的版税都成为谈资。而这一切,需要她去

担当,承受。

长江边上贫民区走出来的女人,可以试风波为常景了。

去年夏天在香山饭店,与她不期而遇。

那天,我们走进三楼,在走廊,先见着孙康宜教授,那旁边亭亭而立的女子无

疑是虹影了。忙打招呼。

我抱了抱虹影。行西式之礼。

你看我什么?她问。

看你的Rx房。我大胆妄言。

你这个鬼东西。

我记得有人说虹影身材很好,确实是很好的。

第二天,我们两个妇道人家,没有去听学术讨论,便一同登香山了。

虹影穿牛仔裤,紧身白上衣。她是山城的女人,山对她是闲庭信步的地方,没

有高度。我以成都平原女人的懒散明显跟不上她的速度,一度失去联系。她把鞋脱

了,提在手上,赤脚下山,得意洋洋地说,有小孩子都跟我学。

你到哪儿了?问她。

找男人去了。她开玩笑。

那男人呢?

过了就过了。她继续开玩笑。

这是一种虹影似的坦白和洒脱。其实不过又如何?但在这背后,甘苦自知,不

足于外人道哉。

我开始向她提问,表明态度:你愿意答就答,任性而为。

问:用几句话综述自己的个性,在良家妇女、风尘女子之间选择——

修女,日本艺妓。

问: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如何面对男人?——

床上床下功夫好的人。化了装对不喜欢的男人。

问:在英国这些年,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也就是你被改变了什么?——

它使我眼睛很亮,看得清方向。

问:最喜欢自己的什么?——

上半身下半身都喜欢

问:外国文学和中国文学举三部影响你的著作——

老残游记,金刚经,远游的诗神(赵毅衡)

问:喜欢谁的作品——

高尔基童年三部曲,三岛由纪夫,马兰的诗

问:故乡对你意味着什么?——

写作

今年夏天在万丈红尘的上海,给虹影电话。我说,你这电话要打三次才有人接

吗?

我出去了嘛。

又出去鬼混了呀。

我没鬼混。

是不是明天去台北?

是,正在准备行李。

吃饭没有?

还没有呢。

这么惨。

当然这么惨,一直在忙,取钱,收拾。

你要吃饭,要个盒饭吧。

再说吧。你什么时候来北京?

七月中旬吧。

我可能不在北京了。

虹影是长江边上的女子,包含漂泊的天性。江边的女子理当水性扬花。她们更

容易理解河流,不会因为桥梁的存在而忽视河流。河流朝着远方,具备速度,不可

理喻。河流是现在时。在此地在此时只有一次。

刚从重庆奔丧回来。在澳大利亚。在香港。去台北。去上海。又回英国。又去

法国。在成都。在沈阳。在南京。

“我在网吧写信。”,“我刚到家,才联上电脑。”

一个在路上的女人。

虹影:诽闻、官司,著名女作家。

虹影素描:妖媚(她说话的声音、手势都带着湿度,普通话混着明显的川音)。

大眼晴(深不见底)。瘦(有骨感)。她躺在香山宾馆的双人床,说,我胖了。

你算胖,那我们还活不活呀。

她走进卫生间,至少半个小时。描唇,涂眼影,抹粉。女人的面孔是需要打扮

的。化妆是女人的手艺活,甚至是禅。

在众人之中,虹影轻易形成谈话中心,她有控制气氛、话题、转移视线的能

力,这样善解人意的女人天生要成名成家。“他是怎么回事”,在她家附近的餐馆

聚会,一男士谈够了风月,突然大骂人垃圾。“他喝多了,平时不这样的”虹影解

围,“哎,你不要喝了,送你回家吧。”。那男子骂人意犹未尽,虹影几乎把他塞

进出租车。

她热爱自己,这很难得。对于在饥饿中长大的女子,除了热爱自己,才不被毁

灭、消失。

在网络上读到“虹影会做秀”的批评。似乎女作家只能沉闷不酸,自苦,自

怜。如果一个女作家声称她是美女,她是最好的女作家,便招来人性张扬,通俗的

恶评。

美女本身是主观的。任何女人都可直言她是美女。

她的脾气急促、直接。

她说快把你国内的地址寄来,出版社要。

我发出邮件。

她回条责备我太大意了,怎么不写邮编,那有你这样做事的?

我说我不知道我家的邮编,已经打过电话问我妈了,她也不知道,没关系,没

有邮编也可以的。

她对邮编迷信,不写几个阿拉伯数学,她怀疑信就寄不到目的地。

她是形式主义者,从她的房间布置可证明。没有沙发,几个好看的大垫子,席

地而坐。一个墙壁的书架。一尘不染。

她是享乐主义者:迷恋般地啃着一块鸡脚。家中装有桑拿浴。

她有大姐大的气派,不要让我像大姐姐地关照你。

她的完美主义情结在她的着装上完美地体现了。耳环、项链、围巾、手提包、

帽子、香水与她的衣服相配。她的腿长,上身收紧注定是有衣架子的女人。

她在厨房手脚麻利。西瓜一刀切下,再在其中转几圈,倒入盘中已是大小均衡

的小方块了。

她温顺地坐在地板上,对我们说,我就坐着听吧。

她节俭,懂得多种省钱的办法。你用这个卡订机票、旅馆会打折。

虹影自称为猫,有九条命。

她被“K”的诉讼缠绕,在长春签名售书,收到传票,当众泪下。

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书也出了。所以你要坚持。

“这几天在家用功学习。”她说。

中国作家官司层出不穷。作家之间,作家与媒体,作家与书中人物。

在美国,一个作家有官司了,那是非常新闻了。

中国人看重文字,以字为命,而文学更具备了振救国民的重担,从胡适、鲁

迅、毛泽东都抱此宗旨。

所以小说从不登大雅之堂到了神殿的地位。小说丧失了游戏的精神,没有游戏

娱乐的功能,小说的想象力无法充分展开。文字好似陷井,你得步步为营,如履簿

冰。

我们历来太重注文字的真实性。文字本身体现的真实与真实本身远隔千山万

水。所谓的真实其实是没有真实可言的。真实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真实的存在。每

个人都是主观的,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形成文字的真实。

在对待作家的创作上,我们是否应尽量避免把作家本人与小说中的人物,把小

说中的人物与历史中的人物这两种“对号入坐”。那么,作家有着更广阔的自由,

更大的想象空间,毕竟小说提供的阅读经验并非历史的编年史。

她在北京有了房子,她说她恨死了住旅馆(深有同感)。

旅馆是过客的往处。有了房子就像有了家。买房子,装修,购家具,前前后后

打点一切琐事,她是能干的女人。四川重庆的女人没有不能干的。她们性格刚烈如

火与重庆的酷热相呼应,她们温情、妖媚、神秘暗和了长江之水。

杜拉斯七十岁写出了“情人”,有理由期待作为作家的虹影继续写作下去,继

续“饥饿的女儿”之旅。

作为漂亮女人的虹影,也有理由演义出更多的情爱恩仇。

祝福她,也愿更多的人为她祝福。